《鲁迅全集》注释七十年:从文艺方针看编纂理念的流变
2023-10-18谢慧聪
【摘要】坚持马克思主义思想领导,坚守人民大众立场,探求鲁迅思想精神,立足于当下社会现实,是70多年来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全集》编纂理念的基础与努力的方向。在不同历史时期,中国共产党制定的文艺方针关系着《鲁迅全集》编纂理念的变化。厘清党的文艺方针与《鲁迅全集》编纂理念的关系脉络,也是对新时代《鲁迅全集》编纂历程的回顾、反思与展望。
【关键词】《鲁迅全集》编纂理念文艺方针
1950年10月,许广平将鲁迅著作版权无条件捐献给国家。11月,人民文学出版社(以下简称“人文社”)第一任社长冯雪峰开始筹划带注释版《鲁迅全集》的出版,至今已70余年。70多年来,人文社编纂完成了3种权威性《鲁迅全集》注释版本:1958年版、1981年版、2005年版。从时间上看,每种版本从筹划到出版发行,大约8—10年。对照不同版本的注释,不难发现《鲁迅全集》的修订与政治、历史语境的变化相关。事实上,因所处历史阶段不同、社会语境不同,文艺的要求、性质和任务也有所不同,文艺方针也会有所变化。一方面,文艺方针呈现出动态的、阶段性的特点;另一方面,又在承续、延续历史的发展中不断创新,在实践中不断完善。但不同时期的文艺方针并非是割裂的,而是相互交融,不断积累、传承与创新。依据这一特点,结合人民群众学习鲁迅的需求,笔者将《鲁迅全集》编纂历程大致分为三个阶段:20世纪50年代、70—80年代、90年代至21世纪初。作为历史的见证者,在不同文艺方针的引导下,《鲁迅全集》的编纂、修订参与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的历史,既与时代需求遥相呼应,坚守无产阶级文学立场,又对既往学术研究成果俱收并蓄、纳新吐故,延续了鲁迅研究的学术文脉。
一、编注目的:“工农兵”与“文化界各大家”的差异化
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社会正处于新民主主义革命向社会主义革命转变的历史时期。这一时期的文艺方针仍以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指导思想,提出“文学艺术都是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并明确了“人民大众”的范围和顺序:“是工人、农民、兵士和城市小资产阶级”,“所以我们的文艺,第一是为工人的,这是领导革命的阶级。第二是为农民的……第三是为武装起来了的工人农民即八路军、新四军和其他人民武装队伍的……第四是为城市小资产阶级劳动群众和知识分子的……”此外,周恩来的《在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上的政治报告》强调对工农兵首先要“普及第一”。1951年毛泽东为中国戏曲研究院题词“百花齐放,推陈出新”,迅速成为文学艺术界的又一文艺方针。尽管新的文艺方针一经提出便被迅速推广,但其范围仍局限于戏曲艺术方面,“为工农兵服务”的方针仍在文艺界占据着压倒性的地位。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下,如何继续发挥鲁迅的革命战斗精神,如何帮助工农兵学习鲁迅著作,成为鲁迅研究亟须解决的问题。注释《鲁迅全集》应运而生,成为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1951年2月,冯雪峰撰写《鲁迅著作编校和注释的工作方针和计划草案》(简称《草案》),明确提出了注释《鲁迅全集》的编校原则、注释撰写的思想方法、注释对象及体例等。
值得注意的是,《草案》虽然坚定了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编纂理念和方法,规定“注释以普通初中毕业学生能大致看得懂为一个大概的标准”,并预设了“全集本”“注释单行本”“注释选集本”等形式,但对如何帮助工农兵学习鲁迅却只字未提。不仅如此,《草案》规定《鲁迅全集》“注释初稿以至二稿三稿,都先印刷多份,送给文化界各大家和鲁迅各老友和中共中宣部、中央出版总署审阅修正和补充;大約总须经过二、三次至四、五次六、七次的修改纠正,然后近于定稿,再由中宣部和中央出版总署最后审查批准出版”。显而易见,《草案》明确了“专家”之于注释的重要性与“权力”,并表明《鲁迅全集》的适用范围与功用:“此种全集本,主要的是为了保存和供给研究者之用,印数不要多,只够全国图书馆、大学和高等学校及个人研究者具备。”由此来看,《鲁迅全集》并非专为工农兵学习而来,而是本着对学界研究有所助益的目的而编纂。事实上,就《鲁迅全集》的编纂理念来看,冯雪峰的提议似乎并无不妥之处,但注释的立场却与“为工农兵服务”的文艺方针相去甚远。《草案》不仅没有涉及工农兵,而且着重指出了调动文化界的力量来完成注释,认为注释工作“实在是繁重的,需要文化界的同志们经常的帮助和指示”,并明确表示文化界同志们“多多提意见给我们”。在一个“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年代,在“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国革命的方向”的历史阶段,作为编纂《鲁迅全集》的主要负责人,冯雪峰《草案》所提出的“文化界同志”“文化界各大家”“鲁迅各老友”等群体恰是毛泽东所排列的位列“第四”的人。显然,作为“马克思主义务实派”的冯雪峰,编纂《鲁迅全集》的专业性、敬业精神远高于其政治敏感度,也必然导致以“文化界各大家”为主要征求意见对象的《鲁迅全集》难逃历史“厄运”。
1956年4月毛泽东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认为艺术问题上的“百花齐放”、学术问题上的“百家争鸣”,应该成为我们党发展科学和艺术工作的方针。随后,1957年2月,又提出辨别文艺作品香花和毒草的六条政治标准,适用于任何科学艺术活动。文艺界不同学派的争论如火如荼进行,1957年8月14日在中国作协党组扩大会第十七次会议上,夏衍作了关于20世纪30年代“两个口号”论争的爆炸性发言,冯雪峰被扣上“右派”的帽子,事件的起因却是“一条注释”,即《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题解”注释。这条注释也导致1958年版《鲁迅全集》“因注释被认为有问题而成为‘禁书”。有学者撰文,认为走向这条注释的历史,才发现“它包含着不同派别、不同人群的泪水,涉及许多重要人物的命运坎坷,从中可以看到当代文化所走过的曲折道路”。
冯雪峰坚守“注释必须绝对严守科学的客观的方法态度和历史的观点”的编纂理念,却未能实现《鲁迅全集》为广大“工农兵”服务的功能。《鲁迅全集》成为“毒草”,因此,1958年注释版《鲁迅全集》的出版发行并没有相应地带动鲁迅研究的发展。据初步统计,从1956年7月《鲁迅全集》第一卷定稿发行到1958年8月第十卷出版,作为国家宣传重镇的《文艺报》共出版48期,约五百篇文章,但是与鲁迅相关的研究文章不足20篇,且多数是鲁迅逝世几周年纪念日时得以发表的纪念文章,与其说是研究,更像是履行一种仪式,这种情形也在读者来信中得到印证。一个南京读者就《文艺报》刊登鲁迅文章太少来信:“在研究工作方面特别是对鲁迅的研究,做的很不够。”这位读者还历数《文艺报》出版五年以来鲁迅研究方面文章的数目,“在已经出版的一百多期‘文艺报中,共有十三期发表了二十二篇有关鲁迅的文章,其中还有翻译罗果夫和法捷耶夫的两篇,转载‘人民日报的社论一篇,剩下十九篇中,雪峰的文章就有五篇,占四分之一强。这说明文艺界研究鲁迅先生的人和‘文艺报发的文章都很少”。
20世纪50年代,文艺界就究竟以何种历史观观照文艺创作展开了较为激烈的论争,如何对待鲁迅的文化遗产自然会影响《鲁迅全集》的编纂。早在1945年冯雪峰就被许广平“钦点”为“鲁迅通”:“在现代中国作家中,谁是被认为先生文学遗产及其手稿最优秀的通人?……自到上海以后(一九二七—三六年)的十年间,以冯雪峰比较可以算是他的通人。”但是限于此时冯雪峰对鲁迅研究“还停留在缺乏活力的思想介绍上”,未能为毛泽东所强调的工农兵文艺与鲁迅作品的思想价值找到合理的“理论框架”,注释的撰写也与“为工农兵服务”的文艺方针相去甚远,甚至是背道而驰。
二、思想突变:从“阶级斗争”到“实事求是”
1966年文艺界就“两条路线”问题确立了以“阶级斗争”为纲,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文艺方向。在此期间,“被马克思主义政治派硬化了的鲁迅却被留存下来,作为一个文化偶像被利用。”20世纪70年代初,毛泽东三次号召“读点鲁迅”,全国各地组织工农兵及广大群众“学习鲁迅、研究鲁迅、宣传鲁迅”的活动,涌现出大批为鲁迅作品做注的读物。从1974年开始,人民文学出版社开始筹划鲁迅著作注释单行本,1976年国家出版总署、中央宣传部、人民文学出版社召开全国性会议,正式启动新版《鲁迅全集》的出版工作。从整个进程上来看,作为“国家工程”书籍出版工作的《鲁迅全集》是在全国开展的“读点鲁迅”号召基础上进行的,实现了动员全国力量参与注释撰写的目标。从1976年4月开始,全国各高等院校先后组成23个“鲁迅著作注释”小组,注释队伍多达几千人,27种28本“红皮本”就是在这个时间段内完成的。这些“红皮本”不仅封面印有注释单位的名称,而且字里行间的行文中也显示着鲜明的阶级立场,如《集外集·序言》的题解:“鲁迅在文本中,……充分肯定了新生力量勇于同反动势力进行斗争的革命精神,并结合历史故事批判了革命队伍内部那种有勇无谋、敌我不分的错误倾向。”又如《自文字至文章》的题解:“鲁迅揭露和批判了反动阶级及其御用文人所宣扬的唯心史观,揭示了文字的创造、文学的产生和发展的历史真相。鲁迅破除了旧文学中地主阶级的陈腐观念和老框框,……闪烁着战斗的光芒,体现出破旧立新的革命精神,确实说出了‘別人没有见到的话。”诸如此类语言是“红皮本”的一大特色。
作为《鲁迅全集》的单行本,其目的就是为满足“广大工农兵阅读有注释的单行本”,并预计于“一九七六、七七两年内,完成所有单行本的注释出版工作”。虽然“红皮本”贯彻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路线方针,并约请“工厂、部队和高等院校”等单位共同参加,参加的人数之多也是史无前例,但撰写“题解”及社会运动所导致的文艺方针的变化,打乱了人文社的计划,《鲁迅全集》注释修订不得不改弦易辙。
“文化大革命”结束,文艺界一方面清算“四人帮”罪行、清除遗毒,为冤假错案平反;另一方面,重整路线,努力回归“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贯彻执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为繁荣社会主义文艺创作而奋斗”的轨道上。文艺事业也在拨乱反正中逐渐回暖,但“红皮本”注释单行本编纂效果并不理想。据“鲁编室”主任王仰晨回忆,“在我们思想中的条条框框还相当不少,很不解放,‘以阶级斗争为纲几乎还是我们的主旋律;特别是《纪要》的框框还紧紧地束缚着我们,使我们几乎难越雷池一步”,因此注释进展很慢。
1978年,党中央顺利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果断停止“阶级斗争”的纲领,实行“改革开放”,深入开展“真理与标准问题”的讨论,否定“两个凡是”的主张,确立“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原则,文艺界也迎来“拨乱反正”。巴金、茅盾、孙犁等一大批新老作家、批评家齐发声,发表了《迎接社会主义文艺的春天》、《打破禁区发扬民主加强团结》、《关于培养新生力量》、《坚决贯彻“放”的方针》、《用实事求是的方法写文艺评论》等文章,全国上下掀起了“求实”“求真”思想解放的浪潮,进入“思想解放、解放、再解放”的历史新阶段。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人文社重新调整《鲁迅全集》注释修订原则,转变编纂理念。
首先解放的是“人”。人物注释的解放是以政治身份的界定或解除为标准的。大批在“红皮本”中被注释为“资产阶级反动文人”“反动派”“反革命”之人,其身份枷锁得以解除,其中包括与鲁迅交往密切的胡风、萧军等左翼文人,也包括鲁迅书信中的资产阶级的文人。人物的阶级属性不再是1981年版《鲁迅全集》人物注释首要、重要的阐释角度,“红皮本”惯用的意识形态较强的词语使用频率也大为减少。但因出版时间匆忙等原因,注释难免留下“左”的痕迹,且“乱扣帽子”的现象一时也难以消除。
其次是“物”的解放,即《鲁迅全集》注释体例的解放。从注释的格式规范、内容呈现到语言表述,均呈现出显著性差异。虽然“红皮本”注释史料丰富,但是在话语的表达上显然已不合时宜,从“文革”中延续下来的阶级话语已不再适合新时期的历史语境。因此,注释领导小组大刀阔斧地删除了大量的带有“左”倾思想的语言,并将“题解”全部删除,这在当时鲁迅著作注释的编写中引起较大的“轰动”,被一同删除的还有大量的生僻字词注释。可以说,“删繁就简”是1981年版《全集》最后定稿时最重要的标准之一。“注释《鲁迅全集》的时候,因为体例的关系,他们只能用最简省的文字提供最必要的材料。”我们从全集注释编写原则中也可以看出,“根据历史资料说事”、“不加评论”及“客观化,只说事实,不下结论”等,几乎是1978年之后所有会议文件的要求。
最后,指导思想的解放。人文社决定弃用“三结合”要求下“人海战术”的编辑思路,重新启动鲁迅研究界的权威研究者以及业务熟练的、参与注释的大学教师或工农兵学员等。在“鲁编室”的带领下,由鲁迅研究专家、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各高校教师等共同组成的注释队伍参与了1981年版《鲁迅全集》的最后定稿。此时“鲁编室”的编辑们对原有的思想禁区有很大突破,显示了新版全集取得的“尊重历史”的进步。虽然,“解放思想”的号召已经嵌入社会生活,但是80年代初,意识形态领域仍然存在某些敏感的“政治雷区”。如关于20世纪30年代“创造社”、“左联”、“太阳社”等问题,注释依然存在一定意识形态的偏见,也存在“未详”“待查”等缺憾,从而使1981年版《鲁迅全集》仍不能成为最稳定的版本。
随着1981年版《鲁迅全集》的出版发行,在鲁迅研究界打破了长期以来“神化”鲁迅的局面,倡导首先“回到鲁迅那里去”,从“鲁迅是人不是神”的角度出发,将对鲁迅思想精神的解读纳入主流话语体系。总之,“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以及关于“真理标准”问题讨论等文艺理论指导思想彻底冲破了“文艺黑线”的禁区,《鲁迅全集》的面貌也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焕然一新。
三、价值诉求:“文学性”与“去政治化”
1978年改革开放后,国家大力发展市场经济,到20世纪90年代,文艺“市场化”的浪潮席卷了文学作品出版市场。新时期以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方针刺激着文学市场,学术研究的空间得到拓宽,尤其在现代文学方面,关于胡适、梁实秋、徐志摩等大批与鲁迅同时代的文人的研究开始“破冰”。1981年版《鲁迅全集》有些注释“存在不妥当的评论和带有当时政治批判色彩的提法,与今天的要求不相适应”等问题。为适应日新月异的文学市场,满足大众对《鲁迅全集》的阅读与研究需求,人文社开始筹办《鲁迅全集》的再次修订。实际上,从1995年开始,人文社就有重新修订《鲁迅全集》的计划,并于1997年4月18日至22日在北京召开座谈会,提出1981年版《鲁迅全集》自出版以来“在国内外产生重大影响,受到广泛的肯定和好评,……并成为国内外出版各种鲁迅著作版本的依据,……编注方针经过中央批准,不少重要注释也经中央和有关部门审定;它编辑严谨,校勘精细,注释翔实客观,编校质量较高,是一个具有相当科学性和稳定性的好版本”,但是,“由于《鲁迅全集》篇幅巨大,工程浩繁,涉及各种学科,加上当时环境的制约和资料的欠缺,也存在一些缺点和不足。如注释中仍存在一些带有政治色彩的提法欠当,仍有一些资料性、技术性错讹,各卷间有些注释不够统一,有些应注之处因资料不足而缺注,正文中也发现个别排校差错。这些问题在各次重印中虽有挖改修订,但未能全面解决。”显然,新的历史语境下,对注释的修订已迫在眉睫。
自1979年全国第四次文代会以来,除恢复“文艺首先为工农兵服务”、“双百”方针、“洋为中用、古为今用”等方针,邓小平还提出,“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不是发号施令,不是要求文学艺术从属于临时的、具体的、直接的政治任务,而是根据文学艺术的特征和发展规律,帮助文艺工作者获得条件来不断繁荣文学藝术事业,提高文学艺术水平,创作出无愧于我们伟大人民、伟大时代的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和表演艺术成果”,提倡“创作自由”,进一步明确了“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繁荣社会主义文艺的新方向”等方针政策。与此同时,随着鲁迅研究的深入,“鲁迅的佚文、佚信和有关的文史资料又有新的发现,应当吸收进《鲁迅全集》,使之更趋完善。因此,集中一定时间和人力,对《鲁迅全集》进行一次全面的修订是必要的。”由此可见,修订注释尤其是淡化政治色彩,成为2005年版《鲁迅全集》修订的主要任务之一。这次大会提出要以“准确、简明”“不发议论”的基本方针对注释进行全面审读、修订。虽然会后由于修订经费等原因并没有马上启动新版《鲁迅全集》的修订工作,但实际上已为全面开展这项工作奠定基础、指明了方向。
2000年5月,《鲁迅全集》新版修订工作正式全面启动,与会专家在注释体例修订方面进一步明确:“注文力求准确、简明,避免繁琐,避免喧兵夺主”、“注释要客观,不发议论,不解释鲁迅原文的含意,对注释对象不作评论”、“人物注释,应客观地介绍其简要的生平、任职、著述和鲁迅著作涉及的事项,一律不加评价性的冠词,如‘著名、‘杰出、‘伟大等。对鲁迅生前健在的人物,只介绍当时的简要经历、任职及鲁迅著作涉及的情况,其后的经历不作介绍;如人物后来有重大变化须作交代的,只讲事实,不下结论(如‘沦为汉奸、‘变节、‘叛变革命等)。”这些要求在2005年版《鲁迅全集》中均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如“《现代评论》周刊”注释的变化,只要稍加对照,从细处着眼,就可以看出不同年代、不同语境中注释对时代、意识形态及文艺思想的呼应。21世纪之前,注释所包含的阶级立场与属性的介绍要远多于对其本身文学成就或文学主张的介绍,注释条目的“政治属性”大于“文学属性”。1958年版注释注重“现代评论派”的阶级属性以及其与“蒋介石政府”关系的建立过程。而1977年“红皮本”中“现代评论派”的注释则主要揭露了它的“反动性质”以及鲁迅对其成员的讽刺;1981年版在1958年版的基础上修改了“现代评论派”如何与蒋介石达成共识,成为蒋介石的御用文人等方面的介绍,从其所鼓吹的“英国式民主”“好政府主义”角度出发,阐释了它的政治主张,同时也是从1981年版开始,“攻击鲁迅”的说法被删去。21世纪之后,2005年版则迥异于其他版本的注释,其政治立场性文字消失殆尽,仅保留鲁迅对其立场的讥讽之词。与政治意识形态相关,比较敏感的阶级用语再难觅其踪迹。事实上,《鲁迅全集》注释的历史变迁仅是诸多注释条目的一个缩影。“去政治化”成为新版《鲁迅全集》注释编撰的显著成果。
正如有学者所说:“时代进入80年代,事情毕竟发生了变化,权威意识形态表现出某种弹性,学术空间的边界也不再那样僵硬。它为回到鲁迅本身提供了某些可能性。”“回到鲁迅本身”又何尝不是鲁迅文学对注释文学性的呼唤?文艺方针的变化是解读《鲁迅全集》当下价值的指导方向,而学术研究的进步则是《全集》修订的保障。当然,我们在为《鲁迅全集》注释越来越简洁、越来越科学欢欣鼓舞时,也应警惕在“删繁就简”的过程中,是否也会过滤掉诸多历史背景材料,有意无意间剔除了鲁迅所处时代的历史语境?
四、历史与文本:《鲁迅全集》编纂理念的“变”与“不变”
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无论是20世纪50年代以后、70—80年代,还是90年代以后,作为一种“副文本”,《鲁迅全集》注释体现了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勾连着历史中的人与事。注释关注时代诉求,亦是时代的注脚。《鲁迅全集》的修订及注释的编纂,始终致力于完成符合时代需求的学习鲁迅、研究鲁迅的注释版本,从整体上呈现出“政治激情”逐渐消退的历史过程。单纯强调客观性、科学性,难免不会削弱注释的历史性。在这个过程中完成了单纯战斗性的鲁迅形象的塑造,也褪去了充当“政治符号”的鲁迅,逐渐转移到鲁迅本体研究中。《鲁迅全集》注释编纂的历程始终离不开文艺方针的引导与制约。70多年来,《鲁迅全集》编纂理念的“变”与“不变”使注释不断完善,这些点滴细节凝聚成一部“历史”。正如老编辑聂震宁所说:“单独看全集中某一处的修改,也许它很细微,甚至很琐碎,然而,倘若把若干细微处集合起来,就能看到修订工作呈现出来的是蔚为大观的气象。”
其一,“客觀性”与“科学性”是编注《鲁迅全集》不变的指导思想。自人文社编纂《鲁迅全集》注释起,注释求简、注释依据科学史料的编纂原则,成为其主要的指导思想。纵观整个《全集》编纂史,求简最大化地避免了注释喧宾夺主,且呈现出越来越简的面貌,遵循注释简洁的原则很大程度上保障了注释的科学性。
无论是鲁迅作品还是后人对鲁迅作品的注解,都属于意识形态范畴。正如老一辈《鲁迅全集》注释者韩之友所说,1981年版《鲁迅全集》注释依靠注释者的集思广益,在一定程度上较好地摆脱了“左”的影响,坚持了注释的科学性、客观性。注释内容是要求必须有相关文献材料做支撑。比如鲁迅文章中提到的某句话,其根据的史料文献都是需要注释组将相关出处资料呈现出来,再根据文意撰写注释内容,不要做任何评论,也不要写成有倾向性的观点。
事实上,所谓科学性、客观性,也是时代语境中的科学与客观,既带有强烈的时代印记,亦受到人们认识水平的制约。同样都强调科学性,1958年版、1981年版、2005年版的表现也会有差别。所谓的“科学性”“客观性”都是相对的,但是从阶段性的特点来说,它又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有其稳定性。即便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的发现、新的研究会涌现,但是各个时代既会有很多相同的认识、观点与表述,也会有局限性,对科学性的要求可能也会有不同,当时注释的科学性未必就是永恒的科学性、就是终极真理,但也不会因时代不同而否定其存在的合理性。因此,注释的科学性还是应该相对地来看,至少很难说注释有绝对的科学性,只能是特定时代的科学性。70多年来,《鲁迅全集》修订的过程就是对注释“去政治化”的过程,确保时代语境中的客观性与科学性。
其二,坚守人民大众的立场是《鲁迅全集》不变的编纂理念。注释的大众立场就是为人民群众服务。70多年来,无论是繁杂的注释,还是简化的注释,注释为人民服务的立场从未改变。自第一版注释起,冯雪峰就“以普通初中毕业学生大致看得懂为一个大概的标准”,尽管1958年版《鲁迅全集》在编注方针的制定中并未凸显“工农兵”的地位,但从注释对象来看,已将大部分工农兵群众包含其中。20世纪70—80年代以具有中等文化程度的读者(包括工农兵、干部、学生中具有这种程度的读者)为对象;90年代以后,注释的范围包括“中等文化程度的读者提供理解鲁迅作品的相关资料和知识,帮助他们更好地理解作品”,“并对文化程度较高的读者也有参考价值”。纵观“为工农兵服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坚持先进文化方向”等文艺方针,虽然人民大众的范围可能是变化的,但是注释为人民群众的立场从未改变。
其三,“注鲁迅”是对历史与文本的疏证。“疏者,通也”。简言之,注释是对文本的疏通,或利于理解历史的文本疏通,这是70多年来注释编纂理念的“变”。那么,如何做到对历史与文本的解读不偏误?《鲁迅全集》“怎么注”才是符合历史与文本的疏证?为此,老一辈学者们孜孜不倦,谨小慎微,上下求索。近年来,随着文献史料查证的数据化以及鲁研界研究的深入,2005年版《鲁迅全集》注释的校勘成果层出不穷,尤以人物注释、期刊注释、历史文献突出,而对鲁迅所涉“文案”或“论战”等史实注释的考辨则稍显不足,但这并不意味着此类注释所存问题较少或没有问题,相反,可能更为隐蔽,若非“术业专攻”则不易发现。对此,有学者专门论及此种情形:“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鲁迅全集》的一条注都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但如果这样的事情上都做不到准确适当,别的事情又何从谈起呢?”对《鲁迅全集》注释来说,客观与科学的态度必然是要以史实的准确为基础,以此保障了注释的简洁、客观性不会削弱鲁迅文章的历史感与时代感。而有历史感、时代感的精准注解并非一朝一夕就可完成,若无经年累月的研究,或是深入钻研鲁迅之研究,势必会削弱注释的疏证功能,也会造成对民国时期复杂历史史实的规避与消解,而恰恰是这种规避与消解让我们在面对鲁迅发出的“呐喊”时产生距离感,也就不能深刻地体会到鲁迅精神本质所在,进而与《鲁迅全集》注释编纂的最初目的相背离,使注释陷入一种被补正、订误或商榷的境遇,不利于解读鲁迅思想。
五、结语
70多年来,鲁迅作品不断被深耕细作、研究成果辈出,既得益于《鲁迅全集》的修订,亦是修订的推动者。尽管在此期间有挫折,甚至是举步维艰,但《鲁迅全集》总是能在社会文化思想转型的关键阶段如期而至。《鲁迅全集》参与并见证中国社会各个重要历史阶段所取得的进步与发展,注释的发展也在某种程度上参与了中国70多年来文艺思想体系的建构。
近年来,学者们孜孜不倦地以各种形式进行注释鲁迅研究,成果颇丰。注释“引导着读者对鲁迅言论方式、隐含语义、针对现象,乃至精神格局的理解和想象”。无论是注鲁迅,还是读鲁迅,“回到鲁迅那里去”尤为重要,这也是今后修订《鲁迅全集》时要解决的首要问题,这个问题同样关乎能否完成一套稳定版《鲁迅全集》。当下,新版《鲁迅全集》的修订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划进行中,吸取经验,考辨并吸收鲁研界重要研究成果,精准修订,力求反映时代要求,坚守人民大众立场,坚持史实撰注,探求有助于解读鲁迅思想当代价值的注释。
〔作者谢慧聪,山东师范大学国际教育学院教师〕
Seventy Years of Annotating The Complete Works of Lu Xun: An Examination of the Evolution of Codification Idea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iterature and Art Policies
Xie Huicong
Abstract:For over 70 years, the fundamental idea and the aim of codification ideas of The Complete Works of Lu Xun by 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 has been to adhere to the guiding of Marxism and the standpoint of the people, to explore Lu Xuns thinking and spirit, and to stay relevant to current social reality. The changes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s policy on literature and art through different historical periods had an influence on the principle, the style and the idea of codifying The Complete Works of Lu Xun. Clarifying the correlation between the two helps to understand the retrospect and prospect of the codification of The Complete Works of Lu Xun.
Keywords:The Complete Works of Lu Xun, codification ideas, literature and art poli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