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妈之后,我变得非常非常惜命
2023-10-18闫红
文 闫红
前段时间身体各种感觉不适,拖了一段时间,没有自愈,反而越来越严重。于是“有病上百度,一查癌起步”,五花八门的信息统统指向不好的结果,平日里可以忽略不计的小毛病,都成了恶性肿瘤的征兆。
有点被吓住了,久久不能入睡,好容易睡了两三个小时,凌晨又醒了,开始未雨绸缪地想,万一真是那么回事,我该怎么办。
扪心自问,我自己真不怎么怕死,虽然我也希望能够长命百岁,但是这种事儿不是你希望就可以。谁活多长,不是自带定量的,无常才是常态,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小儿,无论如何也放不下。
我以前住的小区,有个四五岁的孩子,邻居说他出生时,母亲难产死了,后来父亲再婚,他就跟外公外婆同住,父亲偶尔来看他。我每次看到这娃,都好心疼,当时我娃一岁多,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我想这个孩子的母亲一定也是如此,但是现在,她只能将他一个人留在世间,她离去时,若是神志清醒,该是怎样肝肠寸断。
还有戴安娜的儿子,身为王子,回忆起曾经和母亲打枕头大战,一起去吃王室不赞成的炸鸡汉堡,也会黯然神伤。哈里王子还记得母亲出车祸前曾经给自己打来一个电话,他说:“如果我知道那将是我和母亲讲的最后一通电话,我会和她说什么?我此后的人生,一遍遍地掉进了这些假设里。”
母亲和孩子,才是真正的相依为命,彼此能够决定对方的命运。这里所言的命运无关枯荣,而是生命的基调,母亲的不复存在,给孩子带来的,是不堪忍受也永远无法消化的寂寞。我娃七八岁时看电视上一个母亲舍己救子,对我说,妈妈,你永远不要为我牺牲你自己,没有你我也没法活。
我因此格外珍重自己,不履危地,不冒险,车技不好就尽量不开高速,心想怎么着也要活到我娃上大学再说,当然,要是能帮他带娃就更好了。
如今我娃十三岁,距离上大学还有五年半,也许现在医学发达,即便真的不太好,存活期也能有个三年五年的。于是又上网查,果然,通过治疗,百分之六十的人存活期能达到五年,百分之七十能活到十年。
我心中敞亮起来,五年差强人意,十年就足够了。
我开始想,假如只有五年时间,我应该为孩子做些什么呢?
首先是培养一些好习惯。我的人生经验之一是,好习惯才是对一个人最好的庇护。饮食节制起居有定的人,更容易成功,即便遇到不如意的事,仗着这些好习惯,就能轻轻松松地越过。到点儿吃,到点儿睡,就像是痛苦的休止符,等到吃饱睡足,世界观都变了不说,世界可能也确确实实地变了。拥有好习惯的人,会对生活更有耐心,也更抗击打。
其次,我想记录下我对娃的爱。据说所有母亲都觉得自己的孩子最可爱。我们不要用“最”这种有违广告法的词,但我娃在我眼里真的特别可爱,我就纳闷,为什么别人不这么以为呢?
后来我发现,这是因为别人对他不够了解。
有一次,我娃考砸了,老师找我谈话,我一边虚心接受,一边不知怎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跟老师说,我儿子啊,除了成绩不是特别好,其他哪儿都好——
比如说他反对我换车,他从来不要太贵的东西,他说贫穷不是一个贬义词,当然也不是一个褒义词,只是一个描述性而非评判性的词。炫耀是羞耻之事。
他还特别能见别人的好,经常跟我说,谁谁有这样的优点,谁谁有那样的优点。有次,我们发现他有个朋友可能是出于虚荣,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我说,你不要跟他提起,也不要跟别人说。娃说:“我明白,魍魉喜人过。”
他不容易被冒犯,曾有个同学莫名其妙地带头不理他,他也不认为那就是个讨厌的家伙,他说:“别人有不想跟你说话的自由,不理睬也不算冒犯吧。”这个同学后来与他说话,他也毫无芥蒂地欣然接受。
他总是能够体谅别人。暑假里他到高中校园参加体育训练,我去接他,出来时被保安脸黑黑地拦住问他是高几的。娃说:“我是初中生,进来训练的。”保安质问:“你为什么不走南门?”我觉得这就是存心为难,按规定,节假日校园是应该对社会开放的,再说,我们已经出来,你还能把我们拽回去不成?我没睬他就走了。娃却留下来跟保安解释了一番,然后撵上我,口气很严重地说:“妈妈,你怎么能不睬他?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万一有高中生溜出来,他是要担责任的。”
他这么一提醒我觉得我错了,我忘了高中生可能没有完全离校,我想不到,因为我只是从自己的角度想问题,而他并不。
诸如此类的事,我能说上一整天。难得老师也很有耐心听,最后,她不无感慨地说:“看来我对这个孩子了解得太少了。”我当时就觉得,通过我的叙述,她对我娃的感觉一定大有改观。
我不知道我娃以后还会遇上谁,一定有人喜欢他,也有人不喜欢他,以他的情商,应该是能够扛得下来的,可是我还是想为他写一本书,从他还在我的肚子里“手舞足蹈”(B超医生这样对我描述的)时写起。我想用这些让我内心柔软的细节,感染他即将遇到的或柔软或坚硬的人,这是我的托孤,我要以我的微薄之力,尽可能地让他被这世界温柔相待。
当然,同时,我也是想用白纸黑字记下我的爱,让它不会随着我的肉体消失。
就这样浮想联翩到天亮,心里踏实起来。一踏实就知道该做什么了,丢下百度,去了医院,做了个详详细细的体检。结果出来前,问医生,不会是恶性的吧?医生说,不至于。有她这句话,我的各种症状似乎也奇迹般减轻了。
去拿化验单那天,娃要陪我一起去,我拒绝了。等我到家,娃从房间里出来,非要看我的化验单,我说,你看不懂。他说,我看得懂。
他还真看懂了,对我嚷嚷:“妈妈,你有四个指标不合格。”我说:“这种血红蛋白之类的指标,只要不是特别离谱都没有问题。”然而后来我用电脑,赫然发现,页面上正显示着“血红蛋白偏低怎么办”的搜索。
人在世间飘荡,有了孩子,就成了一个有根的人,悲喜皆为Ta牵动。似乎所有的事,比如写作、阅读、旅行,有了孩子的参与,都变得更有意思,因为你引入了一个挚爱的生命的视角,亲子关系,是我最为享受的一种人际关系。
当然,有一天他会离开我,奔赴更大天地,我也不会失落,只会觉得,我的人生半径,被他进一步地拓宽了。但在此刻,当他还是稚子小儿,你会希望给他更多一点护佑。
在这样的愿望前面,悲壮、浪漫、豪迈,都可以一一划掉,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余生里的许多个黄昏,和娃坐在阳台上聊聊天。我曾经以为这是大时代里太小的愿望,在当下,可能对于太多人,都变得不确定起来。
但愿每个人都能享受那种小小的确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