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不下去的《红楼梦》,北京四中这样教
2023-10-18孙译蔚
/孙译蔚
作为中国古典小说的最高峰,《红楼梦》的难读也是公认的。此前在各种媒体的调查中,它屡次荣登最难读的名著之列。
北京四中语文老师万君总结道:“第一回都翻烂了,《红楼梦》也没能读完一遍;梗概几乎能背下来了,故事的来龙去脉却还没弄清;该刷的题也刷了,可是你既不快乐,同时也收效甚微。《红楼梦》太难读了。”
但偏偏这样一本书又是高考语文的常客。北京、江苏等多个省市将其列为高考必考。
北京四中语文老师于鸿雁和白楠茁不希望学生采取不读书的应考模式,她们觉得这是将自己放在了一个逆学习潮流和考试潮流的状态中,一定会得不偿失。
在她们眼里,《红楼梦》不仅是一本小说,更是一群人把过往的日子一起重新过了一遍。“它是一群人当年倜傥性情的展现,是他们向最终逝去的青春致意,是他们对家族过往的回溯与反思。”
如何进入《红楼梦》?
对大多数中学生而言,《红楼梦》最大的困难是第一回,来回翻看好多遍,便再也无法推进下去。《红楼梦》看起来平淡叙述,没什么矛盾,前二十二回几乎没有太多故事进展。还有一些学生虽然读了,但也只记得一些情节,如贵妃省亲、宝玉挨打等。
因此,万君在《北京四中语文课:红楼梦从来没有这样学》一书中做了一张依托目录而建立的、时间线明确的时间轴。这相当于给了学生一张“地图”,上面标注了不容错过的重要“景点”。
有了这张时间轴,学生可以更清晰地理解《红楼梦》世界的时间与空间,同时对整部作品的组织结构、叙事节奏、情感变化有一个整体的认知。“有了它,就像是旅行之前规划好了行程,你将会有一种耳清目明、成竹在胸的感觉。”
2017 年,出于兴趣,于鸿雁和白楠茁开设了名为《红楼梦:中华经典文本细读》的选修课。一开始,她们也发愁那么厚的《红楼梦》拿到课堂上,应该怎样教。
即使没看过《红楼梦》的人也都知道林黛玉、薛宝钗、贾宝玉,但大多数人对他们的了解都是概念化的。于是,她们决定从被概念化的红楼男子讲起,她们选取了贾政、薛蟠二人。“充分理解看似熟悉而极易被概念化的人物形象,恰好是阅读经典作品的突破口。”
薛蟠是典型的富二代、纨绔子弟,但真正读了书,会发现薛蟠比刻板印象要好得多。“必须把人物放在一个红黑人物谱系里比较,才能看到他的立体性、丰富性,看到他阴暗的地方,也看到他高光的地方。”于鸿雁说。
初读《红楼梦》,北京四中2019 级高中生董炫对贾政的印象就是一位迂腐的封建大家长。为打破这种思维惯性,老师让他们在书中找出描写贾政的段落,分析他的表现。
贾政带宝玉初游大观园时,面对宝玉的才学,清客们对他齐声夸赞,贾政似乎做出了一些比较反常的举动,他既会说“畜生”,以示对宝玉的斥责,同时又会“笑”。
课堂上,同学细读了这个场景并分析:这种行为恰好体现了贾政丰满的人物形象。他不仅是一位封建大家长,自有其威严,即便是面对儿子的优秀,也会加以呵斥;他还是一位父亲,面对众人对儿子交口称赞,他的笑和自得蕴含着一种人情味。
学生们回想自己的父亲也往往是这样,只不过不像贾政那么极端,家长们大多会是谦虚,而非对孩子变相地斥责。
情话大师曹雪芹
宝黛之间感情推进的过程中,矛盾一层一层地堆叠,最后达到一个饱和状态。但对一些学生来说,不将这些矛盾点提出来,宝黛之间的相处就是一些不知所云的对话、互动。学生们觉得林黛玉小心眼,特别敏感,而贾宝玉则是花心大萝卜。
但梳理之后,万君发现,林黛玉只是在特定时期针对特定的人这样。比如春夏,宝黛的感情正在暧昧期,林黛玉常常怼别人。到了秋天,双方已经表白,这时,她变得非常懂人情世故,温和、包容,再到后面,她变得非常豁达。“简单的片段鉴赏所呈现的人物是单一的,而丰富的人物形象,也可以让我们对他人更加包容。”万君觉得,对同学们来说,整本阅读也是人生成长的一个提示。
“宝玉挨打”是《红楼梦》的重要篇章。白楠茁、于鸿雁连连称赞曹雪芹“太会写了”。但学生们看得稀里糊涂。
白楠茁、于鸿雁问学生,贾宝玉对薛宝钗和林黛玉的反应为什么不一样?她们又问,林黛玉离开后,到了晚上,贾宝玉为什么先把袭人支开,让晴雯送帕子?为什么要送旧帕子?到了潇湘馆,晴雯看到黛玉的丫鬟正在栏杆上晾手帕子,这个场景有什么用意?林黛玉看到旧帕子,一下子便明白了贾宝玉的用意,她明白了什么?
两位老师带着学生慢慢理解曹雪芹的细腻:面对林黛玉,贾宝玉完全是从她的角度思考问题,而和薛宝钗说话,则与旁人无异。因为贾宝玉担心林黛玉会哭,所以要“送手帕”。送旧帕子可起到睹物思人的效果。“晾手帕子”也意味着林黛玉不知哭了多长时间,已经湿了好几条帕子。
这也是董炫阅读这一片段最大的收获。上完课,他对贾宝玉的形象改观了——这并不是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哥,而是非常通透。送帕子是传递私情,让晴雯而不是袭人去送帕子,是因为晴雯性格憨直,而袭人心思深沉。
在课堂上,白楠茁也强调如何与人相处,即是否能以合适的方法与他人进行情感上的共鸣。这并不限于爱情,亲情、友情皆是如此。
“语文没有固定答案,重要的是能否从文本中读出自己真实的感受,有所思考。”白楠茁说,“曹雪芹是当之无愧的情话大师。他有怎样的情感体验,才会将爱情写得如此细腻?”
《红楼梦》所描绘的并非一个虚构的世界,而是我们身边的生活。为什么周瑞家的送宫花时,偏把林黛玉放在最后一位?这都可以结合现实生活去思考。
董炫记得,白老师经常问学生们,如果你是这个人,你会怎么办?“为什么现在的学生不喜欢阅读?因为他们觉得阅读与自己无关。而当他意识到,所有的阅读都与自己有关时,他们便会逐渐醒悟。”白楠茁说。
曹雪芹塑造人物的功夫深深地震撼到了张永琦,他是2020 年入读北京四中的。在阅读《红楼梦》的过程中,他感受到了古典文学独特的美感,学习了伏笔等写作手法,对红楼人物的理解也更加全面、客观。这种理解进而延伸到日常生活中,“认识他人也是如此,不要轻易给别人的性格下论断”。
除了宝黛外,张永琦也看懂了贾芸和小红、龄官和贾蔷这些小人物的爱情故事。他觉得,他们都是宝黛之间爱情的缩影。那天下雨,宝玉从旁经过,恰好看到龄官正一遍遍地写“蔷”字。这一幕给了贾宝玉很大的启示,他终于认识到自己感情的归宿。
这种小人物间纯粹的感情更让张永琦触动,他觉得他们更是在说“我们”自己。这也是他所追求的。虽然他觉得过于理想化,但还是很向往。
初读《红楼梦》时,张永琦曾不止一次地想过放弃。如今,张永琦已经读了两遍。他发现原来经典也是很好看的。在快节奏的社会生活下,不只有快餐式的阅读,还可以找到慢节奏的阅读方式,从而有所收获。
“粗粗翻过《红楼梦》就随意给宝玉贴上‘娘炮’的标签,没有细读便下了‘黛玉太敏感,宝钗太心机’的判断,然后将《红楼梦》丢弃不看,难道不是人间最大的遗憾吗?我说的遗憾不是你不曾好好读过一本名著,而是在本该体会爱情和美好人性的年纪,你却没有给自己哪怕一点点时间去认真体会一次。”万君在书中写道。
青春成长指导手册
于鸿雁和白楠茁把《红楼梦》定位为一个青春成长指导手册。“必须让学生的精神世界有所成长,整本书阅读才有意义,否则只是耽误学生的时间、耽误老师的精力,双方都得不偿失。”
上完课后,董炫很喜欢贾探春。探春的成长伴随着贾府由盛到衰,她想在贾府即将走向灭亡时,极力去扭转局势,改革大观园。虽然这次改革以失败告终,探春也最终远嫁,但董炫认为,贾探春生活在封建时代,没有像当时的女孩子那样选择相夫教子,安心于自己的小家庭。她身上有一种强烈的独立意愿,渴望展现自己的才华。在抗争命运时,探春身上的力量值得任何人学习。
董炫去年考入了中国政法大学。在法学学习中,他看到卢梭的“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非常有感触。“我们何尝又不是生活在来自周围的枷锁之中?面对枷锁,探春作出的选择是反抗。我们能否像探春一样冲破枷锁,展现自我,去追求更高的天地呢?所有人都应该思考这个问题。”
董炫将探春与贾宝玉作对比。他觉得在贾宝玉身上,这种抗争并不存在。贾宝玉在贾府没有任何现实性的自由和权利,钱不归他,时间不归他,空间不归他,至于和谁结婚,也要听从父母的安排。
贾宝玉是无奈的。晴雯的命运一定程度上是林黛玉的预演。他很爱晴雯,但王夫人将她赶走时,贾宝玉没有任何办法。他很爱林黛玉,但面对这份情感,他几乎不能提供任何保障。他就是个牵线木偶式的人,只能追求精神上的情感自由。
但在贾宝玉身上,董炫也学到了很多。董炫社交广泛,男女性朋友很多,但他时常在如何对待女性朋友方面不知所措,比如如何把握好分寸。
贾宝玉多情,他温柔平等地对待大观园中每一个女孩子。他和小丫鬟赌钱赌输了,从不耍赖皮,摆大少爷的架子。董炫认为,“多情”在这里是一个褒义词,就是对周围的人,甚至对世界有一种感情上的交流。“多情”绝不是爱恋,而是相处久了之后,类似于朋友一样的感情。
“我们现在这个阶段的人格需要完善,需要和周围的朋友、家人,和这个世界建立一些感情交流,进一步完善我们的人格。”董炫说,“像薛蟠这样的呆霸王,大家对他的风评不高,但他对朋友讲义气。从任何人身上,或多或少都能找到一些闪光点,而这些闪光点是补足自己人格缺陷非常重要的一步。”
于鸿雁和白楠茁希望她们的课堂是有教育性的。她们希望学生意识到现实层面的东西。大观园不因林黛玉、薛宝钗等这些女孩儿存在,也不因贾宝玉这些男孩儿存在。贾元春才是大观园存在的原因。她是贵妃,生长于这样的名门望族,于是拥有了被皇帝选中的资格。所以,大观园是精神的,是灵魂的,是爱情的,是风花雪月的,但是它的现实土壤是家族的,是现实的,是物质的,乃至是非常肮脏的利益交换。曹雪芹从来不回避这些,因为这就是真实的生活。
刘姥姥是大家都熟悉的人物,也是《红楼梦》里一个非常特别的存在。于鸿雁和白楠茁觉得相较于荣宁二府那些虚荣、虚伪的人,本色的刘姥姥是可爱的。“曹雪芹并不鄙视贫穷,他写出了底层人的真诚和淡然。”
必修课加上选修课,对付高考是绰绰有余的。北京四中语文老师杜蘋曾对北京四中的《红楼梦》阅读教学课程写过论文。她发现,经过老师的带领,学生不喜欢读《红楼梦》的很少,之前不愿意读是因为读不懂。“《红楼梦》还是能够击中一些人的心的。大观园里头的那种青春梦正好就是他们这个年纪的。包括刘姥姥,有的学生从她身上汲取到很多。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其实相当于是被大家戏弄了一番。有的学生就很生气,说感觉刘姥姥就跟自己的姥姥一样,你们这些小姐公子们就拿她取笑。但当他越读越透后,他就会佩服刘姥姥那种生活的弹性和智慧——你们以为拿我逗乐,其实是我哄着你们玩儿呢。后面她又对王熙凤知恩图报,也是书中少有的温暖。”
贾宝玉十三岁那年,大观园下了一场美得不像话的雪,少年人玩得很开心。但曹雪芹很快淡淡地写了一笔现实的沉重——交租子的乌进孝来汇报连遭灾害,收成不好。
万君说:“《红楼梦》在一遍遍地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提醒着我们,要学会‘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