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水岸边是我家
2023-10-17陈明辉
◎陈明辉
一
经过挖掘机一天的修整,铲除杂草和宿莽,砍去一些无用树木的遮挡,钩出深藏的树根,翻出新鲜土层,屋后那块荒地,开始散发出泥土的馨香,连同河中的一汪清水一齐“飞”入我家。
只需打开堂屋后门的门闩,就能看到潇水。出门后前行百步,掬一捧碧绿的河水,似乎能淡化夏天的炎热,更能唤醒儿时光屁股跃入河水的美好时光。水的颜色、水的清纯度清晰可见,捧在手心,静观它从指缝滑走。
沿河两岸,树木倒映水中,被我目光折叠在一起,清幽而娇翠。河中间,微风吹起碧波,前后簇拥,现出几只野鸭随波起伏,有一只突然扎个“猛子”,便不知所踪,害我寻觅半天,不知冒出水面的那只是否是刚才那只。
“淡岩秋月”是“永州八景”之一,曾吸引黄庭坚、周敦颐、杨万里、元结、宋迪、徐霞客等众多文人墨客造访,并留下大量的摩崖石刻和诗文。淡山对面的小河叫贤水,是从都庞岭云母山蜿蜒而来且流到我脚下的。
潇水是湘江的上游和本源,若从源头蓝山县湘江源瑶族乡竹林村的野狗岭算起,流到我家屋后,已有三百四十公里,再往下十四公里,在永州市零陵区的萍岛,与从广西而来的另一支流相汇,成为湘江。
潇水,湘江,径直相接。有人说,潇水只是湘江的支流,广西来的那支才是干流;又有人说,干流还是支流,谁上溯得远,就是发源点,潇水能上溯得更远,应是干流。我无法争辩,潇湘二水,不分彼此,一直是一个整体。
潇水深而清,它汇集了萌渚岭、都庞岭、越城岭、阳明山、九嶷山等地的三百多条支流,支流又聚拢了千万条小溪。五岭中的南岭山脉,阻隔了来自岭南的海潮,生发出自己的潇湘烟雨。那烟雨,抓不住,远看像雾、像云,近看却消散不见,打湿了芭蕉叶和竹叶,还有山里的花花草草,让其娇羞欲滴。
潇水,不是一般的水,它蕴含了湖湘文化。岳麓书院有副对联,即:“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濂溪,潇水的支流,是宋代理学鼻祖周敦颐生长的地方,也是参学之地。周敦颐的理学,是湖湘文化的源头,激越无数湖湘学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脚下的潇水正挟带着“濂溪一脉之水”,杂糅着“云母石成仙之水”向北而去。它带着一种特殊的使命,也带着“我本无意,卿别多情”的嗔怪与本真。
潇水到湘江,经洞庭湖,汇入滚滚长江,铺成烟雨江南和诗意空间。
生在潇水岸边,我怎忍心乱了这和谐的诗意。
二
自从大哥定居零陵城,我也阔别故乡,去了东北,留下日渐年迈的父母,他们缓慢的脚步声和着嗟叹,旁边的潇水自然听到了,于是漫涨到长江,扩散到东海、黄海之滨,飞入我的梦乡。
父亲九年前去世后,母亲一直独居老屋。我接母亲远游,她总用手势与人交流,那是对我无声的抗议。语言不通,风俗迥异,哪里有老家自在。邻居们平日里你到我家,我到你家,闲话里也有人生,年轻人体会不到。于是,如何让母亲在老家过得更舒坦,成了我今年“五一”回家后最大的困扰。
潇水边上的老屋已近百年。正屋壁子高耸,柱子选用的是上好杉木,右边厢房是吊脚楼,左边厢房做厨房,前方砌围墙,是典型的三合院。
如今,我们大了,父母老了,屋也变“小”了。曾让我骄傲的家,被阔气的别墅环绕,竟成了村子里最土气、最陈旧的老屋。老屋两边树木葱茏,杂草肆意疯长,夏天蚊虫滋生,冬天枯枝散落在房前屋后。母亲年纪大了,无力打扫,我对她说盖一栋别墅,母亲说,这房子莫拆,修修还蛮好,拆了的话,可惜那些马拉古(大的鹅卵石)和水砖了。
“马拉古”是父母一块一块挑回来的,水砖更是在田地晒了又晒,精挑细选出来的。一块十多斤,一间屋需要好几千块,她当然舍不得。砌墙师傅围着老屋,这敲敲,那摸摸,仿佛瞬间“摸”清了母亲的心思,他也不推荐拆旧换新,他说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好的水砖和“马拉古”,砖的质量好是一方面,砌砖的技术更是一流。
他说,屋里的壁子还蛮扎实。我知道,做壁子的木材也是爷爷起早贪黑从潇水上游的大山里放排才得到的。放排很苦,奶奶以前常和我讲。在母亲和砌墙师傅的坚持下,我决定修葺老屋。
屋后离潇水最近的那块荒地,是我们整治的第一目标。这块地现在虽然荒芜,但有几棵枇杷树,只不过被杂草“欺负”得干干瘦瘦,仅挂了几枚金黄的枇杷果。小时候,那里是绿油油的菜园,母亲和奶奶好像把餐桌上的美食种了个遍。记得最深的是菜园里的间织,间织是零陵话,意思是带刺的绿篱,用来阻挡鸡狗。间织丛令人生畏,但里面的“刺挠挠”是我们最喜欢的食物,撕下皮即可吃,味甘且脆。除此,间织里还有刺莓和地葡,还有做汤用的狗杂菌,它们专长在带刺的间织里,得来不易,却是人间美味。
菜园从什么时候起变成的果园,我已没有明确记忆,只记得某天,父亲从集市上买回十多棵橘子树和梨子树,全部都种在那儿。果树渐渐长大,偌大的树冠开始遮蔽阳光,蔬菜也就慢慢退场了。
父亲种果树的原因,一是竹根侵蚀,每年要花很大力气清除,二是屋前头有块地可以种菜。不承想,没几年,果树也不堪竹根袭扰,被竹子全部占领,成了竹园。竹子是硬竹,大小如笛,却做不成笛子,竹节开枝处凹痕明显,且不够圆润,于是仅用来做豆角架,为其盘藤。村里人都来我家借竹子,说是借,其实是要。渐渐竹园被砍光了,留下一堆像茅草的次生物。母亲说,幸好有竹根板结在后园,能抓住河堤,河水流不进来。
离河岸最近处有棵盘根错节的香樟树,树根穿过石缝,伸向每一块可供支撑的土地。它护堤心切,有的根居然伸到数米外的浅滩里,任河水冲洗。樟树树干向河水一侧倾斜着,树根全部袒露出来,即便如此,它没有一丝妥协的样子,依然舒枝展叶,生机盎然。离樟树几米远的斜坡,母亲种了篁竹,篁竹根系发达,多如牛毛,有些露在外面,像老人茂密的胡子。
左厢房一直是灶房,柴火灶占了主要空间,左边有个大水缸,其余都是放柴火的地方。小时候,母亲经常上山砍柴,厨房里总被塞得满满当当,装不下时,还被举到吊脚楼上。“柴火灶就不要了吧”,我问母亲。母亲说,“十多年来都不烧柴了,拆了吧。”父亲在时,柴火灶还有点用,母亲经常烧水给他烫酒,现在家家都用天然气,它也就被冷落了。
灶房里的大水缸能装五担水,虽然我没挑过,但数过。
那时到河里挑水要在清早,上游流来的水透澈、清亮。一早,母亲便挑着木水桶走出后屋,下了陡坡,便是一小段沙地,之后还要穿过二百米的“马拉古”路。如果正值枯水期,就要再走远些。夏天,母亲会扎起裤腿,蹚到水深的地方弯下身子,将桶口斜向河面,下压装满后再起身,上了岸再穿上拖鞋;冬天则要把一块大点的“马拉古”扔到水稍深点的地方垫脚,一瓢一瓢地把水舀到桶里。到家后,将水“哗”地倒进水缸,我在床上闻声数过,五个来回刚好满。水缸边潮湿,木水桶容易烂,每年春天,木桶都要闹一阵“脾气”,不是铁箍变松,就是桶底张口。姐姐不知情,挑着漏桶到河边,才发现“漏洞”百出,但又不能白走这一趟,即便漏,也把水装满,一路小跑到家,将水倒到水缸后,气得大哭起来。修桶的任务落在父亲身上,他将桶倒过来,放在凳子上,拿来铁锤和钎子敲打铁箍。铁箍很顽固,要两边同时用力,不然,一侧在下一侧上翘。父亲顶住铁钎,塞给大哥一个“马拉古”,两人同时发力才行,但光紧铁箍也不顶用,还需塞缝,起初用棉花,几天就漏了,只好到造船师傅那里寻来填缝用的麻纱,用桐油拌上石灰,填进缝隙里。一切努力往往在时间面前都无济于事,漏洞终究还是堵不住,挑一担水,往往到家只剩八分,倘若中间歇息久了,剩半桶水是常事。
幸好,不久后我家换了铁桶。
父亲为保护水缸中来之不易的水,用樟木做了架子,上面还有个盖子。因此,我常用“沁甜”来炫耀我家的水。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潇水下游拐弯处突然截流,筑起水坝,变成了发电站,潇水淹没至屋后樟树边,自此家里告别了油灯,也告别了水缸。
三
修旧翻新,难免让人生出诸多感慨,尤其是母亲。这座房子,是老一辈共同建造的,这个家,也是母亲倾注心血最多的地方。如今虽有些残破,但每件家什都刻下了岁月的影子。好在,母亲明事理,思想也不固执,跟得上形势。
住在离河边最近的地方,没有谁比我家更知道河上的事了。小时候,常在一擦黑时听到放排的号子。后来,排工的号子变成了机帆船彻夜不眠的轰鸣声,逆流而上的船,开足了马力,久久回响在急滩的同一个地方,半天才向上挪出几米。大清早,河里会突然传来震天的响声,邻居便会喊,有人放“炮”了,快去河里拣鱼啊!我们闻声起床,跑到河边,只见河中间有只忙碌地打转转的渔船,河中间翻滚出黄黄的水花,河面上不断浮出一些白花花的东西,是鱼。这样的场面,我时常看到。后来,政府来人禁止挖沙、炸鱼。放排的人不见了,机帆船消失了,挖沙船不再让母亲担心了,电鱼、炸鱼和捕鱼人也绝了踪迹,潇水河现在终于再次呈现出难得的恬静。
河水变清了,我家也变得清静起来。清清的潇水,本来就是它的原貌。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句古话,在我家正悄然地发生着变化。水,不再到河里直接瓢饮,而是各户打了水井;河里的鱼虾,都不能肆意捕获,它们是江河生态系统不可或缺的部分。现在河里的水更清澈了,这主要是鱼的贡献。我对母亲说,山里的植物腐烂后,部分流入河里,这为蟹、虾、鳅鱼等提供了食物,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循环的生态环境。母亲说,我们现在不上山砍柴火了,这不也是保护我们的潇水吗?我惊讶于母亲的联想与理解。
山为水之阳,水为山之阴,水是山的血脉,山是水的肉身。以前,母亲到山里砍柴火,主要是砍一些灌木的次生林,或是干枯的蕨禾和松树枝,她觉得这并不影响土质。然而,蕨禾尽管低矮,但作用不容替代。下雨时,水滴打在蕨禾羽状齿叶上,再落到地上,因本身匍匐着地面,水滴落而不伤山土,不像高大的松树,不像高大而长有宽叶的梧桐树和樟树,如果脚下光秃秃,水滴久了,往往就会砸出一个个水坑,如有茅草和蕨禾承接着,便不会伤土。我给母亲讲山里的植物,有乔木、灌木、草本、藤类、地衣,等等的分别,母亲听得津津有味,她说,缺了哪一样都不行,这都是经过千万年和上亿年变化出来的。母亲和村里的人,不再去潇水边上的嵛峰岭砍柴后,河里的鱼也多了,水也清了,山里的鸟也开始飞到屋后的树木上欢快地叫。不烧柴,柴火灶也便闲置了,修整旧房时,柴火灶便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前几年,我家被划进了潇水国家湿地公园。不砍柴,不打鸟,不采沙,不往河里倒垃圾和废水,成了铁规矩。许多人虽然得了生态保护的补偿款,但还是不习惯,母亲成了坚定的响应者,但她也会叹息说,如今山里不再有路,河里的鱼虾成群,各种鸟在房前屋后比着赛唱歌,最令她担心的事,是那六分地。她种下花生,总被鸟儿叼个乱七八糟,出芽的时候,隔三岔五蹦出来一抹嫩绿。她种下豌豆,蒙上薄膜,才棵棵成绿,但结豌豆时,却又要时刻防着“鸟袭”,后来,得了教训,母亲索性只种苦瓜、茄子、白菜。
四
老屋经过一个多月的改造修整,终于完工。
站在屋后那块新平整出来的空地上,潇水自南而来,须臾不息,向北而去,水天一色。四处杜鹃的叫声,从幽深的山谷中传来,像天籁之音,又似千年前河东先生的吟唱:“北之晋,西适豳,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河东先生的声音穿破千年,他阅尽华夏山水,三十三岁谪居永州,写下《永州八记》后,又专门写下一篇《游黄溪记》,对永州山水给予最高褒奖。“最善”,是唐朝官吏考核制度“四善二十七最”的极致赞美,河东先生焉能不知?潇水是永州的母亲河,是湘江的干流和源头,其水之善,源于山之善,山水之善又源于人之善,河东先生又焉能不晓?
我决定重拾河东先生“最善”的严苛,在屋后种些植物,除了能固堤的树和竹,还种各种花卉,留出一半给母亲让她种菜,再辟出几尺之地建一座亭子,供母亲夏天歇凉,心想,有个雅致处,来陪母亲唠白的村里人就会多起来,亭子可取名“望海亭”,也可叫“观潇亭”,两旁写一副楹联:“九嶷发脉始渐开,黄浦入海循此来。”
潇水,承载着“濂溪一脉”“深而清”的厚望,连接着湘江汇入长江,从黄浦江口奔向东海,又被五岭吸纳成烟雨。潇水,从我家老屋后流过,我站在亭子上凝望它的晶莹和跳跃,眺望它入海的壮阔,看它守望潇湘山水,生生不息周而往复的另一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