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
2023-10-17耿平
◎耿平
1
解放西路上,车行缓缓。夕阳从对面楼顶上探出半个脑袋,余晖洒在宽阔街道上,给路面涂抹一层橙红色油彩。天色渐渐黯淡,街道两边的商铺内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热闹得像缓缓行驶的豪华游轮正在举行盛宴。纵横仪征的道路仍保留旧时名称,工农路,解放路,大庆路……,但是几十年后的这座小城早已面貌一新。我正沉浸在今昔对比的感慨中,导航指示音不失时机地提醒,“右转,然后进入五龙街”。
公司派我回家乡洽谈业务,我在微信朋友圈发一句感慨“回家啦”,随即收到老三私信,“你难得从大城市回乡,我们必须聚一聚。”富贵叔有三个儿子,老三排行第三,老三的“老”和年龄无关,是山村昵称,从他蹒跚走路开始,我们就这么称呼他。两年前老三在仪征五龙街开了一家酸菜鱼馆,自己做老板兼伙计,老婆掌勺。五龙街是仪征最热闹的餐饮一条街,老三的鱼馆生意很火。从山村走出的人能吃苦,也格外珍惜在城里创业的机会,老三把山村人吃苦耐劳的精神和诚实善良的品质带到城里,也带来味道清纯的山村菜肴,绿色纯净无污染,最受城里人欢迎。老三多次邀请勾起我对家乡风味的怀想,机缘巧合,自然欣然接受邀约,于是就有了几个山村人的仪征聚会。
霓虹灯闪烁,老三鱼馆的招牌格外显眼,车刚停稳,老三已朗笑着迎到车前:“他们都到了。”进入包厢,相互对视,彼此眼睛里都闪烁着重逢的光亮,熟悉的面庞已增添岁月纹络,不变的是熨帖人心的乡音。彼此寒暄之后,海哥说:“没想到啊,倒退三十年,谁能想到我们在仪征聚会,而且是自家人开的餐馆。” 从仪征最边缘地带走出的一群山村孩子各有各的精彩人生,若干年后以山村伙伴之名在仪征团聚,这种感觉真是奇妙。草树的茎、根、叶和果是山村的施舍与恩惠,想当初每个孩子都会在田埂上找躲风果、秧瘤子吃,吃得嘴唇红紫。初夏,茅草的腹部鼓起来了。剥开绿色外衣,里面是银灰色湿润柔嫩的茅帐。微甜,据说有毒,必须煮熟了才能吃。那时我们真切地体会到,人,其实是食草动物。本性让人对草,有一种本能的亲近。
老三说,他那时没有穿过一件新衣,都是穿两个哥哥剩下的。少年的身体每天都在生长,衣服穿不到一年就小了,那时山村人过日子得精打细算,买一件衣服老大穿过老二穿,老二穿过老三接着穿,俗语说,新老大旧老二补补纳纳给老三。当年,老三的膝盖总是两块大补丁,那是富贵婶的巧手艺。
边吃边聊,气氛越来越热烈,往事可回首。在他们畅谈山村今日的时候,我甘做一名忠实听众。新观念新思潮引领,先进科技持续推动,这是一个巨变的时代。像是酝酿已久的勃发,山村子民显示出适者生存的一面,他们踊跃地走出山村,融入更广阔的天地。那条通往外界的路成了沸腾的河,早出晚归的人们演绎着激情澎湃的情景。那壮观场面不亚于电视直播非洲草原上动物大迁徙,季节和食物决定他们的方向。山村人从那条涌动的河流汇入城市那片海,在工厂、工地、饭店和超市找到生存价值。他们山村有地有家,经过多年打拼,在城里买商品房,在山村与城市两栖,无须日出而出,日落而归。他们在我之后从山村出来,不同的是,我与山村已是断舍离,而他们农忙回山村种地,逢年过节回山村团圆,可以在城乡自由切换。酒是打开话匣子的钥匙,喝一口酒,将潜伏在心里的疏离压制,在他们要我说一说这么多年来的城市生活时,我却絮叨起在心底封禁多年的山村往事。
2
我的往事与“疼痛”粘连,二十年山村生活植入遍体鳞伤的痛感,是我生命之初的深切体验。如此评说衣袍之地等同背叛,但是我得实话实说,尤其是故人相见。
第一痛来自腰部。那是一个春日晌午,我骑牛过一道水沟,牛前蹄蹦过去,后蹄却没有迈过,后腿拖在沟边,牛背垂直,我从牛背上滑落下来,腰重重撞在沟沿。虽然沟边泥土松软,也撞得不轻。耳鸣,耳朵里嗡嗡作响;失声,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腰痛,上下身分离的痛楚。也就是我们这些山里孩子整天摸爬滚打,经这一跤,我竟然无碍。戳痛是另一种痛,来得突然,来得凶猛。秋天山民收割山草后,我捡拾柴草时,一不留神右脚踩到一根削尖的树桩,脚板被树桩刺破,鲜血洇湿解放球鞋。我都不知自己怎么回到家的。只记得到家后,手扶着痛脚,好痛啊,痛到心里。没有去医院打针,受运气眷顾,竟然痊愈,后遗症是,多年后挑重一点的担子,因为脚板要发力才能迈开步子,发力之时曾经受伤的脚板有张裂的隐痛。扁担是山村少年的成人礼,扁担压肩膀,磨出老茧是我们的成人仪式。我十五六岁开始挑担,在蜿蜒小路上跌跌撞撞,肩膀磨破皮,磨出血。爬坡,前腿后蹬后腿前迈,每一步都艰难。今天收工,明天还得继续。第二天挑第一担,肩膀上磨破皮的部位一接触扁担,好疼啊,必须咬牙挺住,扁担压迫肩膀,挑吧,直到筋疲力尽。
在山村,我的每一步似乎都伴随疼痛。山村是我成长的摇篮,也是禁锢的樊笼,为什么不能改变,为什么不可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离开山村的念头不知何时滋生,又何时变得不可遏制。一条蜿蜒伸展的公路是山村通向外面世界的唯一道路,卵石与沙砾混合铺成的路面,坑洼不平,偶尔驶出又回来的拖拉机载着外面世界的悬疑。路边是草,暮春开始,疯狂生长的草从路边向中央倒伏,要把路面覆盖,变成草地,道路更加狭窄。我骑着又高又笨的老式“长城”牌自行车在公路上颠簸。出山就是陡坡,难以控制车速和方向,我摔倒在路边。枯黄的草屑粘在裤褂上,膝盖磕破一点皮,皮下一片红,没有出血,这是山村给我的最后的疼痛印记,我顾不得伤感或怨怼,像一个决然而去的叛逃者,站起身,掸掸身上的灰尘和草屑,继续上路。不回头,一直向前,山村之外,但有栖身之所,都是此生归宿。
3
其实是逃离,但我有令山村伙伴羡慕的理由——我考上大学了。即使那被山村人羡慕的大学只是省城一所排不上名号的专科大学,也足以让父亲倍感荣光。因为在人才缺乏的年代,它可以让我在城市找到工作,父亲也就此卸下一副重担。两年后,我在远离山村的城市进入一家外企工作,从一名推销员做起,从此彻底剪断山村脐带。从推销员到营销经理,事业良性发展,在城市建筑丛林中筑巢,我有自己的独立单元,单位是我的觅食之所,家是栖息之地,我是一只觅食在城市乐而不返的候鸟。幸福,更多的是来源于自我满足,即使再平凡的日常,也因为远离偏僻的山村而变得美好。在逃离山村后的日子,我在无数次比对中感受城市幸福。季节在更替,幸福指数在与山村生活对比中逐渐上升。江南草长的日子,不再有牛背上摔下的痛楚,这是一种幸福。夏天突然一阵雨,想象山村人闪电下冒雨出行,穿着雨衣,提着铁锹疏通水沟,引水到秧田,而我安逸在室内,是幸福。每到收割季节,抚摸褪去老茧的肩膀,又是一种幸福。我算是永久告别山村,告别疼痛了。
如果说,我和山村还有一根线牵连,那就是父亲。近年来,来自家乡的信息不断,新修一条省道经过山村,通往外界的那条公路已经建成一条柏油路。一些外出谋生的村民重回山村创业,桃源仙居,黎花坊,玫瑰园,东篱蔬菜基地,樱花大道,芍药居……一个个山村发展项目渐次实施,山林保护和荒山改造也同时进行。巡山本是父亲的职责,如今山上有监控和无人机巡查,父亲这位老义务护林员光荣退岗。退岗的他还在田地里忙碌,大哥拦不住,我更劝不动。
一次,父亲不慎跌跤,我让大哥把父亲送来城里就医,我推掉所有业务,全程护理。虽然父亲一再说,你忙你的,我自己可以料理自己,但是我要以行动表示我是他孝顺的儿子。一周后出院,我将他接到十二层高楼的三居室,这里有一个房间属于他。我说:“今后,你在这里安度晚年。”我以几天行动和语言诠释一个孝子的诚意,希望能够照料父亲晚年,可是仅过三天,父亲就收拾行囊要回山村。像一头老牛习惯脖子上架着牛轭,离开山村的父亲心无着落,他把自己活成山村一分子,自觉地要回到那片土地上耕耘。“怎么就要回去?人不是树,不是草,是可以选择更好生活的高等动物,城市才是人人向往的聚居地。”我竭力挽留,与其说我要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不如说从父亲身上嗅到的泥土味道让我迷恋。父亲没说话,他本就不善言辞,他只是定定地看我,像看一个天外物种……他眼窝凹陷里目光浑浊,我不忍和他对视,更不敢与他强辩。在他下楼的那一刻,看他急匆匆的神色,我所谓的幸福感像一个花瓶瞬间爆裂,碎了一地残渣。父亲回山村了,从此不再进城。他回山村的那晚,我在梦中回家:走在回家那条公路上,费力爬坡,一道高墙突然挡住道路,绕不过,翻越不了。
此后,睡梦中总是出现回家路断的情境,每一次梦醒,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种惆怅,心底有一丝隐痛。离乡至今有近三十年光阴,时间越久,距离越远,山村与疼痛的纠缠如影随形,它是我和山村另一条看不见的线。心在山村,痛在山村,我以为早已逃离,谁知一直困守原地。
在一次外贸交流会期间,和一位海外客户在丽江边喝酒闲谈,我诉说了多年来一直困扰我的梦,他宽慰我说:“梦与现实是反向的,这说明山村在等你回去,说不定那里有你的新机遇。”我看他一副哲人模样,笑着摇头。他摇晃着酒杯,凝视着杯中红红的葡萄酒说:“不知哪位高人说过,圆满的人生其实就是画一个圆,起点即终点,别人或许不信,但是我信了。我是丽江人,这场外贸洽谈会是我送给丽江的礼物。”我不知如何回复,从他志得意满的脸上,我读出了一句话:若要心安,唯有回家。
4
乌云密布天空,数不清的乌龙在翻滚,雷神的战斧一劈而下,云层劈开一道缝隙,闪电无声而迅疾,一场暴雨即将来临,我必须尽快赶回家。隐约看见我家的矮屋蜷缩,斑驳的土墙和塌陷的屋脊在迷雾中沉默,然而那条卵石路的陡坡上又一次横亘一堵高墙,寻觅中发现墙上垂下一条软梯,似乎可以爬上去,但是软梯晃动厉害,双手紧抓绳索,每上一级都担心掉下深渊,最惨的是上到顶部却没有梯子下去,望着无底深渊,我彻底崩溃:父亲还躺在病床上,我该如何回家。
崩溃,在崩溃中醒来,我躺在酒店床上心底残留着一丝隐痛。又是梦,那个回家路断的梦。窗外夜色深沉,街灯朦胧,空中有星星三两颗睡眼蒙眬。不管哪一座城市,繁星满天的景象都难得一见。
昨晚酒喝得不多,话却说得不少,想喝水,水壶是空的。烧水泡茶,坐在沙发上等水开,反复回想昨晚聚会时说过的话。是的,我说过我是被永久地打上山村封印的候鸟,飞出一片丛林却迷失在另一片丛林中。也像那个曾被我们笑话的迷路人,在一片陌生的山林转悠,头发蓬乱,脸上被树枝刮了一道道印痕,裤脚也破了,鞋子只剩一只。我现在经常想我们的山村,想我的家。平山顶突兀在西北,山顶很平而且宽阔,绿草如茵,没有一棵树。那是和天衔接的地方。天地的相交处可见猪、牛,它们像在天上吃草,太阳做它们的背景光。平顶山连着小松山。卵石堆上种植松树,松脂蜂蜜一样的颜色,比蜂蜜更粘稠因为无人提取,只在虫子啃噬树皮后才得以溢出,凝结在树皮表层上。松菌是黄色的,一丛丛。松林两片夹着两块水田。那清凉甘甜的山水蓄积在田坎边,成涓涓细流。一年四季都是泉水淙淙。水沿着山脚边的水沟流出,过涵洞,不远处是水库。盛夏放牛,大多去小松山,只为那一片阴凉。山上无房舍,避雨就去老狼洞。夏天,暴雨突袭,进入老狼洞,贴着洞壁,可以看见半边天,水从上面冲下来,形成一道小瀑布,却冲溅不到人身上。暴雨之后,天上一道彩虹七彩分明,山路上坑洼处积水,无数道彩虹分明七彩,那是彩虹编织的世界……
一幅幅山村画面又在脑海浮现,都是我眷念的从前。燃起一根烟,弥散的烟雾在橙黄的灯辉里变换图案,我隐约看见那张脸。
山村每一处都有我的身影我的故事,然而每一处风景每一个故事背后都少不了父亲。平顶山上我放牧的牛走失了,是父亲找回来的。老狼洞只能躲一阵雨,没有父亲及时送来雨衣,我早已淋湿在瓢泼大雨中。至于小松山下,要不是父亲赶来将我从水库救起,我所有的疼痛在十岁的时候便会随一个落水夭亡的故事而消逝。为了让我面对山村,熟悉山村,父亲总是隐身,我一直踩着父亲的足印成长,在我需要他的时候,他会及时出现,他一直守护着我,直到我离开山村。
他可以陪我一程,却不能守护我到永远;为生活计,我可以尽孝心于一时,却不能长久侍奉。十年前一个下午,接到大哥电话,大哥在电话里说,“父亲走了”,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感觉自己就像断尾壁虎,扭曲着身子祈求再生。父亲是在自家玉米地走的,他和平日一样到田间劳作,那天是给玉米地锄草,他弯腰在玉米地手握锄头,保持这样的姿势不倒,灵魂不知何时离开身体。对一个山民来说,活成玉米地里的一株苗,这样的人生或许更有尊严。我在暮色中赶到山村,又在月光抚慰下回到我的十二层高楼,像一只仓皇的候鸟,借着晨曦或暮霭的微光在城市高楼间盘旋。祖坟在背山面水的向阳之地,将父亲安葬在家族坟地一角,父亲入土为安,我似乎看到山村和我牵连的那根线就此断开。我的心已无牵挂,本应该轻松,然而竟然苍凉,回家路断的梦境更频繁出现在睡梦里。
凌晨四点,我给老总微信留言,以发现新的发展项目之名,我要多逗留一天。
5
时值金秋,金色是田园主色。阳光给田野涂上迷人色彩,还未收割的稻穗铺展在田地,充盈着成熟和丰收的挑逗。几只麻雀吃力地扑腾翅膀飞在田野上,它们显得胖了点。银杏叶是最阳光的叶片,琉璃黄是银杏最后的色彩。光线从路边的银杏枝叶的缝隙里斜射下来,在车内摇晃着光影,我拉下遮光板。那条唯一通往外界的路和新修国道呈“十”字交叉,改造之后坡缓了,柏油路面平整又宽阔。空气格外清新,旷野的风把天空打扫得异常明净,不远处有一朵云悬浮在低空,云朵上部覆盖一层金灿灿的光晕,底部颜色素白,它是那么低,那么近,如果稍加马力,车会飞起来,穿过那朵云。“前方五十米掉头,然后到达目的地。”翻过这座山,就到村党支部,和书记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三点。
昨晚,微醺的二虎对我说:“你有没有想过回来?山村需要你,我们也欢迎。”“真的可以?”我望着他们。他们一个个都笑了,“当然,只要你愿意。”真诚友善的笑凑在一起是一种蛊惑,于是电话联系村支部书记。是老三帮我拨打的电话,书记是他同学。我先回山村,如果一切顺利,我要在山村构筑我的蓝湾庄园,大山凹处,溪水之畔,薰衣草连成蔚为壮观的一片……
然而意外猝然而至,一辆橘红色大货车突然猛冲出来。断片在几秒后恢复,窗外是路,玻璃碎片在眼前碰撞,翻转,散落,反弹,散了一地。那辆大货车像犯错的孩子尴尬在路边,车主倒立着下车向这边走来。天在脚上,云在脚下,天那么蓝,云那么白那么近。我怎么了?惊讶于身体的麻木,一点没有感到疼痛,很想闭眼,似乎这样昏睡更好,梦中的那堵墙正在缓缓升高。
恍惚间,那朵悠悠悬浮的白云竟幻化成父亲模样,容颜苍老的父亲一道道皱纹在眉头舒展,他默默看着我,凹陷的眼窝盛满赞许。父亲走了,我回来,这是一种接力。回来就不想走了,我必须兑现昨晚的承诺,任何意外都不能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