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玉醉酒
2023-10-16何雨冬
何雨冬
回凤屯依山,回龙屯傍水,两屯只隔一条乡路,虽属异姓,却胜似一家。多年来,两屯你来我往,诸事亲密配合。独有一件大事,就是两屯从未有过联姻,个中缘由,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联也罢,不联也罢,日子还是这么过。
本地民间旧俗,好以酒论英雄。每到春节、清明,或者有什么大事喜事,各人自觉按酒量分桌而坐,举杯相邀,其乐融融。人们常常感慨,赶上了好时代,就当勤劳本分,好好做事,好好喝酒,好好过日子。
论喝酒,回龙屯数老玉第一,回凤屯数老金第一。至于他们之间谁第一,这还不好说。老玉年富力强,喝酒豪爽,三两三的小碗,一饮而尽,十碗酒落肚,面不改色。老金久经考验,功力深厚,喜欢且聊且饮,三四斤酒见底,稳坐钓鱼台。但两人从没有真正过过招,只是象征性地喝到适可而止,握手言和,相谈甚欢,不伤情面。
面子大过天啊。
回凤屯的老金是一个肉贩,每天天刚亮,开着小拖车,一路吆喝卖猪肉。老金为人直爽,从不在秤上耍巧,也不嫌贫爱富、看人高低。有的人只买二两三两,他也一样客客气气照办,不像有的肉贩,你说称半斤,他一刀下去足足一斤,还说是为你好,让你多吃点。
在周边几个肉贩中,老金的口碑最好。有时村里来了几趟肉贩,大家都不着急买,一定要等到他来,这才欣然前往。别人卖了一天还有剩,老金不到半天就卖得精光,早下地干活去了。
几年下来,老金家境殷实起来,盖起了楼房。膝下两个女儿,不仅长得花容月貌,人也很有出息。大的早年外出务工,在城里安家落户了。小女阿珠在村小学教书,性格颇秉承了老金的热情大方,对小孩家长、邻里乡亲都和和气气,从不摆老师的架子。常有热心人给她做媒,她就笑笑说:“这要过我爸那关,也很简单,就两条:一是要来做上门女婿,二是喝酒要比得过他。”
对方听得一惊一乍——这还叫简单?上门女婿没几个人愿意,不过老金家家底丰厚,是个不小的诱惑;至于酒量要比过老金,难!
因而,人面桃花的阿珠也就一直待字闺中。
再说回龙屯老玉,从县里职业高中毕业,回来先是开货车,帮木材厂送货,几天一趟,送往广东那边的家具厂。几年下来,跑熟了门道,自己开了一家加工厂。虽也请了帮工,但老玉一向勤劳吃苦,各样活计都亲力亲为,赶上木材生意红火,很快就发达起来,买了小轿车,早出晚归往返乡道,惹得姑娘们心仪、小伙子向往。
老玉年少有为,却谦虚厚道。遇到年长者赶路,他会顺路捎一程;屯里有什么事,再忙也必来出个力;铺路搭桥、兴修水利等公益捐款,出手也从不吝啬。远村近邻,提到老玉,无不竖起大拇指称道。来给他做媒的一路连着一路,老玉却婉言谢绝,说没得空闲去相亲。
因此,春风得意的老玉也就一直虚位以待。
这天晚上,村里几个单身汉聚在一起闲聊,提到老金和他的宝贝女儿阿珠,少不了一番感叹。
“老金呢,别的事上面都好,唯独给阿珠立的两条规矩,够绝!阿珠向来又孝顺,可不把青春给耽误了?”老高愤愤地说。
老左打趣他:“就你那半斤的酒量,阿珠就是把青春耽误十遍,也不关你的事。”
老高倒也不急,自嘲地说:“我是不敢想了,难道老玉也不行吗?”
大伙纷纷表态,说老玉与阿珠,简直就是珠联璧合,以后回龙屯小孩上学读书,都不用叫阿珠老师,倒该叫阿珠婶了。
老玉笑道:“老金招上门女婿呢,你们谁爱去就去,往后,我的小孩也好赶着叫阿珠婶!”
老左说:“什么上不上门的,他那里有几步远?你家里有事,在门口喊一声都听到了。只怕你夜里整得太猛,我们这里都能听到!”说得个个都哧哧地笑了。
老左接着说:“你一直不讨老婆,那些媒婆眼中只有你老玉,我们总没戏。你就当是为兄弟们着想吧!”大伙齐声附和。
老玉笑着说:“你只往好处想,只捡好话讲,就没有想过,万一事情不成,丢的也不是我一人的面子呢!”
老左说:“你讲得也对,一定要定下一条妙计,不能事情不成,反而伤了大家的情面。”
然而,大半年过去了,跟着又过完年了,也沒见老左想出什么妙计来。
春天来了,村前屋后,桃李盛开,蜂儿蝶儿流连花丛,宛若一幅生动的水墨画。
阿珠在窗下看书,被树上欢唱的鸟儿吵得心神不宁,提上一桶衣物去江边清洗。暮春时节,天朗气清。阿珠坐在大石头上,将雪白匀称的双腿伸进水里,感到一阵透爽的清凉。
阿珠平时在人前嘻嘻哈哈活泼开朗,一人独处的时候,那些在书中读到的文章词句,不由在心中激起忧思悲鸣。她想到两千多年前,孔老夫子曾在河边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眼前这涓涓流逝的泉水,分明就是她如花似玉的青春!
她望到江面上嬉戏的群鸭,有的两相追逐,亲热之后引颈高歌。她望到江岸石滩上,鸟雀双双对对,捕食唱歌,无忧无虑。她垂首看去,却只见一个仙姑的影子,孤零零在水面荡漾……阿珠望到这春天的一切风景,忽然有一种想放声大哭的冲动。
又是一年秋风起。
秋收过后,少了农事,多了喜事。
回凤屯老金的侄儿小军娶亲,爆竹声喧,人来人往,酒席摆了十大桌。老金家客厅宽敞,也摆下两桌,酒菜上来,老金招呼客人落座,开怀畅饮。酒过三巡,新人谢客之后,席间更是觥筹交错,人仰马翻。
正热火朝天之时,老左站起来,高声嚷嚷:“各位!老金叔和老玉平时互相谦让,总没见出高低。今天大喜日子,又是在老金叔的华宅,不如两位立个赌注,真正分出胜负?”众人都欢声称好。
老金正逢侄儿大喜,又是在自己家里,兴致高涨,就问怎么个比法。
老左说:“我有个主意——讲错了你别见怪,就当是酒话——如果老金叔赢,就让老玉来给你做上门女婿;如果老玉赢,那就让阿珠嫁到回龙屯。”
老金一时愣住,阿珠正好送菜上来。今天堂哥娶亲,阿珠像是受到某种神秘召唤,兴奋得浑身是劲,忙里忙外,眉飞色舞。这会儿她听到老左的“怪招”,生怕挫了她爸的兴致,忙笑道:“爸,比就比,你主场作战,不能示弱,大不了把我赔了,正好给你省些粮食。”
老金听女儿一说,顿时也豪情涌起:“古代有比武招亲,今天我老金就来一个比酒招亲!”说着,把老玉拉到身边坐了,且招呼众人:“你们也不能只当观众,还得一起喝尽兴了。”
但见他两个喝酒如喝水,一会工夫,就下去十来碗。刚开始,两人还说话轻柔,客客气气,慢慢声音越来越高,酒也越喝越快,满满一碗举到嘴边,咕咚咕咚即刻见底,旁边及时又满上。
屋里男男女女围了一圈,像是观看武林高手过招,个个无声无息,定定站着,完全被刀光剑影惊呆。有的看得头晕眼花,伸出大拇指搓揉太阳穴;有的看得心惊肉跳,不停地挥手抹额头上的冷汗。
阿珠看得心焦,到底耐不住,急忙把老左悄悄叫到厨房,说:“我爸上年纪了,照这样喝下去,万一醉了,既伤身体又伤面子,还招哪门子的亲?”
老左说:“我看也差不多了。”说完回到老玉身旁坐下,用力搂住他,嬉笑着说:“老玉,你醉了,别再喝了,快回去收拾东西,赶紧搬过来吧!”
老玉红着眼,说:“你才醉了!酒逢知己千杯少,我跟老金叔还没喝够,再来!”
老左笑道:“还说没醉,老金叔也是你喊的?该叫岳父大人啦!”说得大伙都笑起来,老玉却还不依不饶。老左搂定他,伸手在他腹部一阵搓揉,老玉即时俯下身,哇哇大吐起来。
全场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个个松了一口气,眉开眼笑的,直夸老金姜还是老的辣,还招到一个乘龙快婿!
这时,老金摇摇晃晃站起来,说:“我看,事情也还不一定!”
大伙安静下来,满脸疑惑:难道老金要反悔?
老金狡黠地笑了笑,结结巴巴说:“我刚想起来,早先,我出去端菜,少喝了一碗……我看,今天还不一定是老玉输了,应该算平手……”
老左也站了起来,紧张地问:“那,他们两人的事呢?”
老金高声说:“我只管喝酒!年轻人的事,就由他们自己定喽!”
选自《广西文学》
202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