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城市形象片民间创作的叙事逻辑与文化特征
2023-10-16杨怡静
杨怡静
[提要] 我国城市形象片的民间创作是近年来具有鲜明时代性特征的文艺创作现象,它正以强有力的文化影响力、新的人文观念、审美感知与心灵情怀,建构起人们对一座城市全新的文化精神分享与审美价值认同。民间话语力量的不断崛起,让传统城市形象片的主流叙事交融大众化,是对以往官方叙事的积极呼应与有效延展;影像视听技术的赋能,让民间城市形象片的叙事表现在秉持草根情结的同时,逐渐显现出向高品质精品化的精英叙事转变的趋势;民间城市形象片奇观叙事建构的“城市景观社会”及其引发的城市文化消费现象、消费逻辑与消费效应,催生了网络社交媒体时代视觉文化消费的新模式。本文从以上三个方面探讨我国城市形象片民间创作的叙事逻辑与文化特征,揭示出其创作繁荣的理论意义与实践路径。
我国城市形象片的民间创作,是近年来具有鲜明时代性特征的文艺创作现象。城市社会学家罗伯特·帕克曾将城市的本质归结为“与人紧密相连的情感”,认为“城市已同它的居民的各种重要活动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它是自然的产物,而更是人类天性的产物”[1](P.1)。城市形象片的民间创作正是这样一种“人类天性的产物”,是人们与城市间精神依托、情感互文的结晶。城市形象片的民间创作者们,往往基于自我心境与创意灵感,自发地借助影像叙事声画兼备、时空自由的话语形态,以影像的视听张力打破城市原本孤立的空间状态与静止的时间状态,怀旧城市的过往,书写城市的当下,憧憬城市的未来,向世人敞开每一座城市不一样的文化光芒、人文情感与美学情怀。不同于我国早期城市形象片的官方叙事语境,近年来涌现出的城市形象片民间创作表现出了全新的叙事逻辑与文化特征,表征为:民间话语力量崛起让城市形象片主流叙事交融大众化;影像视听技术赋能让城市形象片草根叙事走向精英化;景观社会联动效应让城市形象片奇观叙事引发消费化。我国城市形象片的民间创作,正以强有力的文化影响力,建构起了人们对一座城市全新的文化精神分享与审美价值认同。
一、民间话语力量崛起:城市形象片主流叙事交融大众化
我国的城市形象片诞生于政府和主流媒体创设的叙事语境,作为城市文化对外传播的重要载体,早期的城市形象片大都携带着较为明显的官方属性,在叙事表现上往往侧重于宏观展现一座城市的悠久历史、文化特色、经济实力、人文风貌等叙事主题,“在创作行为与叙事呈现中表现出鲜明的招商引资、旅游推广、赛事宣传、品牌营销、形象塑造、文化传播等实用性功能诉求。往往是各地政府行政力量参与下的‘文化软实力’展示,表现出典型的官方叙事特征”[2]。加之彼时影视创作存在技术壁垒、媒介传播平台不够便捷完善,普通民众难以介入城市形象片的创作与传播。故而,对于大众而言,我国早期的城市形象片颇有一种“居庙堂之高”的审美意味。伴随着近年来影视制作技术的提升与普及、网络传播平台的优化与完善,我国城市形象片创作中民间话语力量逐步崛起,虽然官方城市形象片和民间城市形象片在叙事形态的表现维度上依然存在一定的分野,但两者在叙事效果的达成维度上却有着微妙的互文。一方面,官方主流叙事对民间创作行为有着潜移默化的引领作用;另一方面,民间创作行为对官方主流叙事有着殊途同归的传播效能,这一双向互动的叙事张力,建构了城市形象片主流叙事交融大众化的传播基础与现实路径。
(一)官方主流叙事引领民间创作行为
城市形象的官方定位,可以有效建构起一种地方性文化认同的理念基础,并由此产生集体性的文化感知与文化行为,会对城市形象片民间创作者的创意思维铺垫具有一定主导性意义的前置印记,并对民间创作者的影像创作产生直接的叙事影响。2018年11月,拉萨市政府发布拉萨官方城市风貌定位“藏风新韵、山水古城”。“藏风”强调城市景观中的传统文化精髓;“新韵”彰显城市风貌中的创新人文理念;“山水”突出人居环境与自然环境的和谐统一;“古城”表现历史文脉与文化圣地的交相呼应。在官方城市叙事的引领之下,拉萨城市形象片的民间创作热潮逐渐兴起,《山水拉萨》《藏味·人文》《千年拉萨,八廓古城》《秀美河山,西域拉萨》等诸多拉萨民间城市形象片,纷纷以充满审美匠心的影像镜头,呈现拉萨星罗棋布的各色建筑、互为参错的大小庙宇,影像中的八廓街经幡飘扬,荡漾着桑烟,拉萨河波光粼粼,摇曳着诗意,创作者们以饱含深情的视听语言描绘这座日光之城带给人们的温暖圣洁感,自主地表现出与官方主流叙事的互文观照。2021年7月,成都市政府提出成都的城市新品牌“雪山下的公园城市、烟火里的幸福成都”。新品牌一经亮相,便在短时间内引发并带动了一股成都民间城市形象片的创作热潮,《烟火成都,一座浸泡在茶水里的城市》《中国最大的公园城市》《再见2021!回忆那些在成都遥望过的雪山》等诸多民间城市形象片,不约而同地将镜头对准成都公园都市与傲然雪山并置的壮美图景,表现出成都绿道成荫与市井悠然交织的诗意形态。虽然这一系列民间城市形象片的叙事视角与视听风格不尽相同,但都直接采用官方城市定位中的关键词为个人创作的城市形象片命名,并在影像叙事过程中潜移默化地宣传了成都城市新品牌中“雪山”“公园”“烟火气”“幸福感”等核心主题,表达出对于成都这座城市的情感寄托与精神依恋,表现出对城市主流形象与文化风貌的积极响应。民间城市形象片的叙事主旨继承了官方城市叙事的主流价值意涵,在影像的叙事效能上更加善于激活受众对于一座城市的美好情感,有效达成与官方城市形象片一致的审美目的与传播效果,成为了官方叙事的积极呼应与有效延展。
(二)民间创作行为反哺官方主流叙事
人们对一座城市的感知、依恋与向往,源自对这座城市地方感的认同。城市的地方感是一种较为复杂的心理机制,既包含一座城市自身固有的属性,更包含人们对这座城市的特别情怀,比如对精神家园的眷恋、对历史遗迹的追寻、对地域风光的痴迷、对文化底蕴的归属等等,无疑都成为了普通人用影像记录城市的情感驱动力。不同于官方城市形象片往往肩负有城市营销、形象宣传、文化传播等较为显性的责任使命,民间创制的城市形象片表现出更为个体化、更具纯粹感的创作动机。民间创作者往往带着较为明显的恋地情结参与创作,触景生情、以景动情,不仅在影像建构中乐于选择为城市增光添彩的叙事元素,更在影像叙事的各个环节里流露出强烈的个人主观情感,并尤其钟爱于在城市形象片中呈现个体心灵与所展现城市的特殊情感纽带。例如,西安民间城市形象片《长安荟萃》的作者在题记中真情流露:“在西安这座城市生活了22年,总想留下点自己的痕迹”。成都民间城市形象片《遇见成都》的作者在片尾处直抒胸臆:“抓住瞬间的美,定格永恒的心动。我爱这座城,我爱成都的每时每刻”。众多民间创作者以各自富有创意的民间话语方式,以充分彰显个性的民间叙事情怀,共同讲述了每座城市的传统文化精神与崭新人文气象,于影像的细微褶皱间,表达出对城市非凡成就的由衷赞美、对城市往昔岁月的真切感怀、对城市未来图景的深情憧憬,共同建构起媒介时代更具烟火滋味与生活质感、却不失文化底蕴与人文情怀的城市集体文化记忆。“作为个体的短视频使用者并不总是具有历史与社会的宏观视野,对于自身记忆的书写与表达也大都围绕个人生活而展开,但城市的集体记忆却恰恰由分散且原子化的个体记忆而组成,每一个个体对于现实的鲜活认知,既满足了对自身存在感的建构,也在同构的时空中汇聚成城市共同体的集体文化记忆。”[3]事实上,由民间创作者们用个体影像铸就的城市集体文化记忆,有时会更具传播亲和力。没有了传统官方城市形象片品牌营销、招商推广等任务式的叙事诉求,民间城市形象片自然会淡化灌输式的城市宣传痕迹,其叙事话语通常较为活泼,叙事语态往往更接地气,时常能带给受众更佳的亲切感、接受度与认可度。于是,民间创作在无形之中,潜移默化地反哺了城市形象的塑造、城市性格的彰显、城市精神的传承与城市文化的传播。虽然官方作品与民间作品,在创作动机上存在着显著的差异,但两者在发现城市之美、呈现城市之美、创造城市之美与传播城市之美的主流叙事维度上却不谋而合。
二、影像视听技术赋能:城市形象片草根叙事走向精英化
伴随着数字化硬件的持续提升与网络化软件的不断普及,以往的技术门槛被打破,固有的传播鸿沟被填平,具有互动参与式文化特征的影像建构行为与影像传播现象在草根群体中迅速崛起。如果说,官方城市形象片的诞生即为精英话语表达的阵地;那么民间城市形象片的滥觞则是草根话语释放的舞台。我国城市形象片的早期创作,的确存在着官方出品彰显精英姿态、民间创作充满草根情结的文化分野。然而,近年来技术的赋能,却给予了不少草根创作者提升城市影像实践成效的契机,他们的叙事行为在秉持民间草根情结的同时,逐渐显现出向精英意识、精英立场与精英姿态的转变,表现出高品质、精品化的发展趋势。
(一)叙事品质:从海量粗犷走向精致细腻
民间城市形象片诞生之初的创作者们,没有价值不菲的专业设备加持,也没有精心构思的拍摄脚本预设,他们往往基于自身对一座城市的个体体验与主观感受从发,怀揣着较为朴质的情感动机与草根化的平民心态,以带有一定偶然性与随机性的方式展开叙事,或是拍摄城市林林总总的日常衣食住行,或是描绘城市趣味生动的新奇生活场景,或是记录城市人潮涌动的一个烟火瞬间,又或许仅仅是抒发城市生活琐碎中的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状态。这些大多信手拈来的城市影像表现出通俗易懂、碎片呈现、娱乐戏谑、颠覆狂欢、视听猎奇等草根式的文化特征。虽然早期的民间城市形象片创意生产的技术水平、叙事能力与影像品质均较为薄弱,但依托于越发普及与便利的网络传播平台以及民间草根叙事天然携带的原生态、通俗性、亲切感,不少民间形象片作品还是能够以朴素粗浅的视觉画面与接地气的叙事内容而获得较高关注度,并在网络受众群里产生不可小觑的社会文化影响力。
影像技术的赋能与网络平台的完善,并不仅只引发了民间草根创作者数量与民间草根传播现象的增多;在这一过程中,技术手段的优化、设备性能的提升,也培养成就了越来越多具有创新能力与审美品位的优秀民间创作者,即民间城市形象片创作者中的草根精英。草根精英创作者的逐渐崛起,大幅引领推助了我国民间城市形象片叙事品质的优化提升。各大网络平台上获得较高播放量、评论量、转发量与点赞量的民间城市形象片,不再是发展初期以无脚本随机拍摄为主、以城市猎奇而夺人眼球的戏谑搞笑式影像,也不再是以日记式个体记录为主、以城市游历而获取网络流量的娱乐休闲式作品,而是表现出在画面质感、影像内容、叙事方式、剪辑节奏、创意思维上的设计感、高品质与专业性。例如,《最好的北京》《香港的一百种面孔》《公司派遣成都公干注意手册》等在网络平台上产生积极传播影响力的民间城市形象片作品,大都是经过创作者经年累月的精心视听设计与谨小慎微的细腻审美打磨而成,这类作品创意新颖、画面精美、构图考究、信息饱满、层次丰富,既有大气磅礴的自然风光宏观呈现,也不乏细腻精巧的城市细节灵动捕捉,更富有巧妙别致的视听创意影像表达。在此类作品的带动之下,城市形象片草根叙事与精英叙事的品质鸿沟在不断弥合,过去海量粗犷的民间城市形象片创作逐渐走向精致细腻。
(二)叙事形态:从仿像生产走向拟像创意
影视技术的全面普及,首先带动的是大规模的仿像生产。在民间城市形象片早期的草根化叙事呈现中,仿像生产是最为典型、最为便捷的一种城市影像创作实践形态。人们拿起自己的智能手机,便可以轻松完成对城市影像的快速捕捉、即时呈现、快速传播与即时反馈。在民间城市形象片仿像生产的初级阶段,影像内容较为简易,制作水准较为粗糙,甚至部分影像仅是粗野简陋的、碎片化式的城市视频片段,尚未能形成严格意义上的叙事表达,但借助于数字化复制与网络化传播的方式,却形成了城市影像批量生产发展态势与大规模传播的发展热潮。事实上,技术赋权带来的,不仅仅是视听记录设备或影像剪辑软件的大规模推广与运用,更重要的是在这一态势的背后激发了越来越多发现城市全新面貌的审美眼光的诞生,很大程度上为城市形象片拟像创意的发展奠定了积极的基础。
影视技术的持续优化,激发了优质的拟像创意。在城市形象片的创作中,“拟像”是一种对于城市相关经验精神的创造性书写,影像城市与现实城市大都呈递进式互文关系。民间创作者们不再局限于用手中的媒介简单再现城市的现实风貌,通过影像技术带来的蓬勃能量,他们全面释放了对于影像创意思维的巨大审美势能,赋予一座城市全新的时空逻辑,缔造出影像媒介中的全新城市图景。如果说仿像生产意味着对真实城市的再现式影像演绎,那么拟像创意则完全可以臆造出一座想象中的全新城市。在这一过程中,影视技术成为了连接现实城市与影像城市的动力枢纽。
哲学家让·鲍德里亚曾指出现代社会的“超真实”境遇,认为人们通过大众媒体所看到的世界,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而是媒介影像符码组成的“超真实”世界。城市形象片民间创作中的拟像创意,无疑正是这“超真实”世界的鲜活演绎。广州民间城市形象片《历时三年,我用游戏还原广州》中的广州被影像创意为游戏场景建构的三维游戏之城。苏州民间城市形象片《像素苏州》中的苏州被影像抽象为像素方块搭建的数字卡通之城。西安民间城市形象片《千眼西安》中的西安被影像塑造为时空变幻之下的光影闪耀之城。在上述作品中,民间创作者们极力塑造别具一格的城市形象风貌,不仅将现实城市抽象为充满想象力的虚拟城市情态;影像城市通过网络世界的多重传播,更是打破了人们脑海中对于城市形象的固有认知,可谓是再度建构了一个全新的创意城市。“影像以非稳固主体的方式重构了一个社会情境,它不是基于现实的‘再现’,而是虚构出一个与现实无涉的‘拟像’。虚拟主体以“拟仿”改变了人们对于现实的认知,也改变了人与城市的关系。”[4]技术的赋权相当程度上改变了人们看待城市、感知城市、认识城市的方式,也由此产生了全新的城市审美体验。还值得关注的是,上述具有较高审美品质的民间拟像创意作品,在引发普通网络受众大量关注的同时,还得到了当地共青团等官方账号的点赞评论乃至转发,可谓是收获人气的同时也获得了官方认证与主流认可。虽然当下诸多民间城市形象片的叙事呈现中,个性化创意、想象力叙事、颠覆性解构等文本特征源自于草根文化的特质;但在新兴创意的外壳之下,拟像创意的影像已然展露出对于一座城市文化的审美唤醒与价值建构态度,叙事的内核中无疑表现出与精英品质融合而形成的旨趣。
(三)叙事意涵:从价值追随走向精神引领
技术赋能促使我国城市形象片草根叙事审美品质提升的实质,激发了众多民间创作者创作意识的成长与创意理念的转变。如果说民间城市形象片草根叙事是互联网时代引发的普通民众的朴素创作行为,大都没有经过精心的策划设计、缜密的创意思考,是在新媒体传播影响下网民们类似“旅游拍摄”“视频打卡”“网络晒图”的虚拟社交,本质上是一种模仿式的价值追随。那么,民间城市形象片的精英叙事则是民间创作者从创作源头上便发生的叙事意涵改变。精英叙事彰显出高品质的影像叙事追求,通常肩负着对现实生活的省思气度与批判精神,秉持着对理想生活的积极探索与合理引导,往往具有思想引领与精神重建的审慎态度,具有社会责任与历史担当的价值情怀。
具有审美匠心的民间城市形象片的多元创意,充分彰显出民间影像的个体智慧,对于当代城市文化的解读与探索,有着审美建构与文化引领的意义。在民间城市形象片发展早期的草根叙事语境下,不少民间创作者们喜好从贴近生活的细微视角出发,记录基于个人视野的城市生活片段,从而形成了一种关于城市的“平视面貌”,是基于“身体在场”的观察与体验,具有传统意义上平民文化的特征。“因为平民文化的精神特质恰恰在于一种毫不暧昧的现实主义、在于一种线性叙述、在于寓物和装饰、在于与心理波折相关的情感参与。”[5](P.111)在具身视觉之外,近年来的民间城市形象片创作,借助无人机飞行器等技术设备赋能,民间创作者也可以轻松展开全知全能式的城市影像捕捉,以“身体离场”后上帝之眼般的视角俯瞰着城市大千世界里的芸芸众生。例如,重庆城市形象片《起航重庆》,以大量鸟瞰视角的城市景观与延时拍摄联动,呈现出开阔辽远、广袤豁达、富有生命动感的重庆城市意象。形象片开始于清朗明媚的早晨,云卷云舒之下光影变幻、山峦起伏,错落有致的各色建筑延展至辽远天际,斑驳的光影抚摸着城市的皮肤,重庆在影像的律动中悠然苏醒。形象片结束于夜幕降临的傍晚,斗转星移之下车水马龙、人潮涌动,斑驳灵动的光影霓虹幻化成纵横交错的绚丽线条,演绎出一座城市的呼吸与脉动,重庆在影像的流动中缓缓落幕。这类作品具备了某种超现实主义的影像特质,加之视听剪辑、特效包装等技术手段的加持,形成了建构城市、重组城市、阐释城市的全新意义,具有展示新世界、唤醒新精神的审美意味。
影像叙事中对峙文化的消解与多元文化的交织,是当下我国城市形象片创作的发展趋势,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现实城市的审美文化维度。技术赋权让民间城市形象片创作中的草根叙事与精英叙事间,在看似存在二元悖论的创作姿态中,逐渐消解了隔阂与对立,建构起合理的叙事张力,并在这两者间搭建起一座动态平衡的桥梁。城市形象片草根叙事走向精英化,是民间影像品质的提升,也是传统意义上被认为小众的精英文化实现大众化与祛魅化的过程。具有较高审美段位的民间城市形象片,彰显出精英化的审美气质,又较传统官方主流叙事的精英化在受众端更具认可度与感染力,一定程度上将更加有效地达成文化传播与精神引领的叙事效能。
三、景观社会联动效应:城市形象片奇观叙事引发消费化
城市形象片,作为一种具有展示、美化、推广性质的城市影像视听文本,其创作发展历程中始终具有某种奇观化的叙事倾向。就民间城市形象片的创作实践而言,奇观叙事表现出以展现城市独特风光为主的场景奇观、以创新城市观看角度为主的视野奇观、以追求城市审美快感为主的速度奇观、以实践城市想象图景为主的风格奇观等多元化的类型风貌,建构了城市形象片中具有鲜明文化表征的“城市景观社会”,并由此形成了具有消费文化特征的审美实践联动效应。
(一)民间城市形象片奇观叙事的类型风貌表征
民间城市形象片中的场景奇观,表现为影像文本基于城市真实风貌环境拍摄,经过视听修辞后以打破日常审美经验的非常规影像姿态呈现的城市景象,具有陌生化叙事带来的奇特之感。“陌生化”是俄国形式主义美学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审美范畴,其认为:“艺术的手法是使事物‘奇特化’的手法和增加感知难度及时间长度的困难形式的手法。”[6]在民间城市形象片的奇观叙事中,陌生化意味着一种对城市真实形态的变形,意味着对以往同类型文本叙事语态的超越。拉萨城市形象片的民间创作者们尤其钟爱场景奇观的影像建构,例如航拍镜头里的色拉寺展佛,抽帧镜头里的哲蚌寺辩经,移轴镜头里的大昭寺膜拜……民间创作者们以富有想象力的创意,再度建构了拉萨这座雪域高原之城的奇观化影像时空。经过陌生化处理的影像文本表现出与现实文本“拉开而保持的审美距离”[7](P.8),从而产生一种离间式审美效果,激活了受众的审美震撼感。
民间城市形象片中的视野奇观,表现为影像文本中对城市人文景观、民俗风貌、社会情态的展示具有独树一帜的叙事切入点。要实现对城市固有真实景致的全新演绎,民间创作者们势必在观看城市的角度中不断寻找与众不同的出发点,例如基于鸟瞰视野呈现城市的别样风光,基于微距镜头捕捉城市的细微角落等。正如苏珊·桑塔格指出的那样:“摄影式观看意味着倾向于在因太普遍而为大家视而不见的事物中发现美。摄影师被假定要做到不只是看到眼中所见世界本来的样子,包括早已广为人称道的奇迹;他们还必须以新的视觉选择来创造兴趣。”[8](P.147-148)叙事视点的不断推陈出新,是民间城市形象片视野奇观的典型表征,创新性的影像视野让昔日熟悉的城市情境在新的视觉主宰之下,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崭新气势。
民间城市形象片中的速度奇观,表现为影像文本镜头内部调度与镜头外部组接具有对于视觉速度强烈而持续的审美追求。在传统的艺术审美范式中,审美愉悦的获取往往源自于审美静观,而在当下的影像审美范式中,审美愉悦的获取很多时候依赖于视听快感,其最为直接有效的形式便是让影像全面“加速”。故而,民间城市形象片中大量出现以追求城市审美快感为主的速度奇观。例如,长沙民间城市形象片《长沙24:05》将升格镜头与降格镜头交叉剪辑、有机联动,呈现出长沙充满韵律感的都市格局。上海民间城市形象片《碟中谍:魔幻之都》基于FPV(First Person View)无人机的第一人称视角,带领观众以旋转、翻滚、坠落、颠覆等非常规视觉姿态,急速穿梭于上海的街头巷尾、江河楼宇,描绘出上海充满流动感的空间肌理。对于影像叙事速度感的追求成为了不少民间城市形象片的创作者与受众共同的审美诉求。
民间城市形象片中的风格奇观,表现为影像文本在叙事风格上力求标新立异、个性张扬、富有现代性色彩。现代性,强调与过去的断裂,并在断裂中创新。哲学家哈贝马斯曾指出:“现代性表现出一种新的时间意识,就是要同过去拉开距离而面向未来。”[9](P.178)于是,在现代性的审美催生之下,以实践城市想象图景为主的风格奇观,成为了民间城市形象片的又一典型奇观叙事表征。重庆民间城市形象片《赛博重庆》中,创作者充分释放脑海中自由驰骋的想象力,将山城重庆打造为一座光怪陆离、虚拟梦幻的未来赛博城市。郑州民间城市形象片《奔腾郑州》用穿越机拍摄的炫酷镜头与城市景观的黑白影像相交织,将郑州塑造为一座充满动感活力又不乏神秘深邃气质的数字剪影之城。富有想象力的影像风格与充满个性化的叙事基调,将原本熟悉的真实城市打造成为了影像世界中的陌生化城市,达成了对于一座城市既有形象的视听超越与意蕴拓展。
综合而言,民间城市形象片奇观叙事的多元化类型风貌,以相辅相成、融合发展的姿态,建构了城市形象片中具有独特文化表征的“城市景观社会”,并由此形成了具有消费文化特征的审美实践联动效应。
(二)民间城市形象片奇观叙事的消费文化逻辑
“景观社会”原是哲学家居伊·德波提出的一项社会批判理论,认为“在现代生产条件占统治地位的各个社会中,整个社会生活显示为一种巨大的景观的积聚”[10](P.3)。居伊·德波指出消费社会本质上是景观社会,景观并非一个图像集合,而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社会关系,通过图像的中介而建立的关系。民间城市形象片的奇观叙事正是这样的一种“图像的中介”——基于城市的华丽外观与炫目景象,连接人们的线上视觉审美与线下实体体验,并在这一过程中生成了对人们心理意识与消费行为的引导。
“影像作为科技、工业和文化共同作用的产物,它不仅是传播文化的载体,也是供人们消费的商品。”[11](P.45)同样作为消费的商品,就民间城市形象片的奇观叙事视觉消费形态而言,与城市电影奇观叙事所产生的审美效能与审美反应明显不同。电影作品的观看模式通常是一种“静态凝视”,即观影的时间历程中以沉浸式、仪式化的状态关注并欣赏影像。“正如顾客可以试一顶帽子后而不买,电影观众可以通过模拟凝视,与某一电影故事人物认同,利用这个‘购买来的’身份在银幕上漫游,在‘借来的时空’里探险,取得视觉消费的快感;尔后,抛弃‘试穿后’的人物身份,步出电影院,告别虚构的世界。”[12](P.36-37)对于电影的视觉消费而言,观众往往注重的是在特定的观影过程中的审美快感体验,消费行为更注重的是电影故事本身,其中的故事奇观会引发其审美快感,但往往是某种精神维度的审美附庸。走出电影院,对特定区域的文化消费大概率不会进一步持续或扩展。于是,日益技术化的城市电影奇观影像难免让批评家们产生这样的顾虑,即城市视觉文化的繁荣以及与之相伴随的视觉消费,使得人们越来越追求即时快感,而令地方的历史文化记忆被逐渐淡漠,令人们的社会现实参与逐渐边缘。
这样的顾虑在民间城市形象片上似乎可以一定程度地消解,与城市电影所不同的是,城市形象片的观看模式是一种“动态凝视”,“动感凝视,既体现一种动态的、四处浏览的观察模式,又催生梦幻迭至、欲望流动的快感”[12](P.36)。民间城市形象片营造的时空虽然在观影的过程中也属于“借来的时空”,但其富有民间亲切感的城市文化感召力的叙事势能,却更容易激发观众将“借来的时空”变为“体验的时空”的行为冲动,对城市的憧憬不再停留在媒介欣赏与审美想象的层面,而是更易于引发受众产生“在场体验与现实感知”的审美欲望。社交媒体上的受众,在告别民间城市形象片的影像世界之后,比电影观众更易转化为城市的实地体验、线下的实在消费,比如实际前往形象片中被影像反复书写的网红地点游历、拍摄、打卡、晒图,从而在城市媒介的基础之上完成了实体与虚拟、物质与视觉的多重城市消费,甚至之后还会以新的民间影像生产的方式再度建构城市形象,比如在网络平台再度上传、分享关于城市文化的影像作品,并以其独特的影像方式与广泛的传播能力,重塑人们对于这座城市的理解与认知。
如果说,民间城市形象片的奇观叙事内核属于一种“炫耀性展示”,那么由此引发的消费现象,其内核也是“炫耀式消费”。社会学家凡勃伦认为,超出了生存的基本需要的消费均属于悠闲阶级,而超越了实用目的之外的消费,则属于炫耀性消费。民间城市形象片引发的消费行为,不仅仅是个体出于获取城市信息或了解城市文化等较为实用的目的,更多时候,人们观摩城市形象片并进一步创作城市形象片,并非个体的私密消费行为,而是带有明显的公开展示与社交互动等性质,具有炫耀式消费的特征。并且,在网络平台和社交媒体上被广泛关注和大量转发的民间城市形象片,往往还会进一步引导城市的现实建设行为,改变城市的实体空间。比较典型的案例,如在重庆民间城市影像中出镜频率最高的网红建筑景观之一——“李子坝穿楼轻轨站”的站台楼外,相关部门专门搭建了可容纳上千人的大型观景台,以方便众多慕名前来的人们拍摄、打卡,上传、分享,让这个著名的城市网红景观被影像持续记录、大量创意并不断更新。此外,作为典型的城市影像,城市形象片的创作初衷或许是非商业化的,但在不断生产、发展、传播的过程中,也会附着上商业化的属性。一个典型的现象便是,很多民间城市形象片的末尾往往还会留下创作者的联系方式,除了留心网络平台固有的点赞、弹幕、评论、收藏之外,创作者还表露出持续与受众深入交流、寻找合作商机等意愿,由此也逐渐引发了一系列的商业拓展行为并产生经济效益。事实上,民间城市形象片的奇观叙事,不仅仅是民间创作主体智慧创意精神的全面释放,彰显出对陌生化叙事与想象力审美的执着追求,奇观叙事背后的“城市景观社会”也催生了广大传播受众的群体性、大规模的城市消费行为。民间城市形象片,在当今的消费社会中扮演了一种独特的视觉文化角色,其引发的城市文化消费现象、消费逻辑与消费效应,催生了网络社交媒体时代视觉文化消费的新模式。
结语
伴随着网络技术的蓬勃发展与大众传播时代媒介生态的变革,我国城市形象片的创作由早期基于政府和官方主流媒体主导的局面逐渐被打破,民间创作现象逐渐兴起。经过了多年发展、拥有广泛覆盖面与重要影响力的民间城市形象片,正以个性化、理想化、多元化的方式描绘城市的人文景观,呈现出具有当今传媒艺术时代数字化风格的城市视觉图景与时代性特征的城市话语情态。正如王尔德曾经的断言“不是艺术模仿生活,而是生活模仿艺术,因为艺术为生活提供了样板和理想。”[13](P.167)富有时代性气质的民间城市形象片充满大胆创意与无限想象,以更具视觉美感的时空情景、更具创新精神的生命景观,成为了人们心中美好城市的憧憬样态。很大程度上,民间城市形象片正以强有力的文化影响力,创设了新的人文观念、审美感知与心灵情怀,并在这一新的经验范畴中,建构起了人们对一座城市全新的文化精神分享与审美价值认同,这无疑在讲述城市故事、建构城市形象、传播城市文化、保存城市记忆、增强城市认同等方面具有十分重要的社会文化价值与审美实践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