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的人生
2023-10-15曾宪国
□文/曾宪国
一
这妇人一进来,不到三分钟,户籍张明就晓得自己遭了殃,捏着了烧红的炭团。
妇人是像一阵风扑进来的,赶得急,脸上皱纹里,夹着汗水,整张脸油浸浸发亮。她五十多岁,穿着过时的衣服,脚上的圆口布鞋,有只鞋襻也没扣上。她的声调,是城里人所谓的小语种,但她一点不怯生,进门就打听花街子的民警是谁。有人给她指了张明。她一下子又扑到张明跟前。张明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她的哭声像一面破锣,骤然就在办公室里敲响:“张户籍,还我女儿来。”说着,张开黢黑皱皮的手,颤抖抖地伸向张明。
起身接待的张明,见一双黢黑皱皮的手伸在前面,吓得往后仰,身后的办公桌,顶住了他,使他几乎成了一把折尺。
张明意识到,自己很狼狈。他扫一眼办公室,同事们都埋头干各自的,好似没有注意这边。其实,他清楚,那些头,都是刚低下去的。
张明没料到,妇人这么凶。按常规,进派出所办事的,喉咙大的也会变小,声音尽量柔顺。正常人,哪个会这样闯进来?
这妇人不仅闯了,甚至有打上门来的味道。
张明站直,正了正领带结,伸了伸警服下摆,语气温和地说:“大妈,不要这么大的气嘛,要我还你什么女儿?”
妇人又逼近一步,说:“抓了人,还装糊涂。”
张明明白了。他理了理风领扣,风领扣其实扣得很端正。他将求援的目光投向刘江。刘江是他的前任,本来一直在关注着这边,现在却把头扭开了,躲避了他的求救。就在这扭头的一瞬间,张明还读出了另外的意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天,一上班,张明得到地段治安委员宋妈的电话,说坝坝茶园有人卖淫。这里是张明的辖区,张明赶去了现场。据宋妈说,张明来之前,那女子给一位老年人搞异性按摩(按宋妈的说法,就是“打飞机”)。张明赶到现场,晚了一步,那老年人完事走了。他将那女子带回派出所,作笔录。这妇人上门来要的,就是那女子。
这里是重庆下半城的花街子。在当地人的心目中,下半城等同贫穷、落后。花街子又是贫穷中的穷光蛋,这里有劳务市场、菜市场、坝坝茶园,私人客栈就有十几家,又临近江边码头,流动人口比别的街区多得多,都不是富人,且复杂,治安管理的难度,可想而知。
刘江原来是这里的老户籍,干了三十多年,所里几次人员调整,领导想照顾他,将他换下来,但没有谁愿去接手。
张明是这年的警官学校毕业生,初来乍到,没资格讲条件,领导一句话,他就接过了刘江的担子。张明还洋洋自得,一出领导办公室,迫不及待地通知同学,晚上南滨路,吃火锅,他做东。杯盏觥筹中,同学们无比羡慕,说他交上了狗头运,报到就有了具体工作。不少同学单位虽有了着落,工作却要等待分配,成天找事做,能抢着打扫一次办公室,这天的时日也算没虚度。
张明跟着前辈,在辖区内跑了一个月,便开始了独当一面。
张明一上任,烧了三把火。一把火,将自己穿着新警服的照片,贴上辖区的公示牌,旁边配有一行仿宋体字:我是您的社区民警张明;二把火,将自己的决心和誓言,印成宣传单,发到每家每户。头两把火,是铺垫,是为第三把火添柴禾,让火烧得更旺。这第三把火,才是重头戏:拿坝坝茶园开刀,整肃治安。
坝坝茶园在花街子街尾,是劳务市场大楼下的空坝子。茶馆本来属餐饮部门管,但这地皮属劳务市场,市场管委会理所当然就成了东家。这里生意一向好,东家不愿肥水独流一家,一个球场大的坝子,把业务分包给了四个老板。各个老板为划清自己的地盘,各家茶馆的桌椅、茶杯样式都不相同。四家茶馆,原来都各有名字,什么德胜、宏光、兴业、向荣,招牌也挂出来了,但茶客们懒得记,统称坝坝茶园。劳务市场这个东家,只管收租金,治安好坏一律不过问。每天一大早,喝早茶的茶客,就三三两两上门,生意一直火爆到小半夜。喝茶的、销贼货的、擦皮鞋的、掏耳修脚的、按摩的……泥沙俱下,治安一直是个问题。管委会有人怕担祸事,主张关闭整个茶园,茶园真关了几天。但劳务市场人来人往,每天像雀鸟闹林,人多又没个地方坐,流动人员满街散乱,管理更加困难。一些有门路的茶客,将关闭茶园,提高到影响民生的高度,捅到了区领导那里。领导气得在办公会上拍桌子。于是茶园又开门,有关执法部门,联合进行整治,茶园各老板也定立规章制度,跟茶客一起互相监督。治一回,好几天,但脓疱依然在,得不到根治,过几天又流脓。
其实茶园治安,不该张明抓,他只管人口户籍。但他要求上进,新到单位,想出成绩。要是这炮打响了,今后前程,肯定锦上添花。
张明向领导说了打算。领导想,一个新同志,想多做事,是好事情,当领导的哪能不支持?尽管张明没有拿出整肃的具体措施,但领导想,抓总比不抓好,会水的都是在水中学会的,于是点了头。
张明又把想法告诉了刘江。刘江盯着张明,像打量陌生人,半天才说:“你要抢治安队的饭碗?”
这话,张明不太明白,主动做事,怎么就是抢别人饭碗?说:“给领导汇了报,同意了。”
刘江说:“既然如此,何必来找我。”
张明说:“你是老前辈,经的事多,给我指点指点,好让我心里有个数。”
刘江想说两句讥讽话,善意地刺激他一下,又见他一脸真诚,话到嘴边吞了回去,就说:“那你去办吧。”说罢,车身走开。
张明说:“老前辈,我接的是你的地盘哟,搞砸了,觉得对不起你。”
刘江转开的半个身子,又顺了回来,张明这话有一股冲击力,撞到了他心上,心不由得一颤。花街子街区,他跑了三十多年,哪里有条沟,哪里有道坎,哪家的门窄,哪家的门宽,哪人是哪家的乡下来客,哪人是来劳务市场找活路的,他都一清二楚。俗话说,一块鹅卵石,捂怀里三十年,也会发烫,何况一条街的活生生的人。刘江的确又不知该对张明说啥好。坝坝茶园从开张到现在,十多年来,经他整顿就不少于十几次,传讯过人,也关过人,但收效甚微。原因他明白,这茶园的茶客像坐流水席,时时更新,整治只对常客有威慑力。今天整治好,说不定明天从哪里又窜来一伙人,好生生的秩序又遭破坏。坝坝茶园成了花街子的一块鸡肋,也是花街子街道的一个痛点。多少年来,所里便采用妥协的办法,只要茶园不发生刑事案,不明显影响社会治安,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这些话,刘江却不好说出口,对新来人员的一腔热情,怎好一瓢冷水泼去,便婉言提醒:“你刚来,先把本职工作搞好,茶园的事,以后再说吧。”
张明说:“我分析了一下,茶园的管理搞好了,街区的户籍工作也就迎刃而解。”
刘江对张明的固执,有些不以为然,想发火,忍住了,说:“户籍工作好好的,哪点需要你去迎刃而解的?”
刘江这话,有点重,意思不言而喻,但又不好点明,便一本正经地说:“你非要这样干,我可帮不到你。不要以为,茶园卖的是一碗茶水。跟你说,那碗水深得很,扬起的风波,不是你能控制的。到了那个时候,不要怪我没给你打招呼。”
张明说:“就不肯信,正神收不住小鬼。”
刘江很想回他一句,你这正神怕小了一点哟。话涌到嘴边,正要出口,这时,有人叫张明,他回头答应一声,又勉为其难地望着刘江。刘江便无可奈何地摇了一下头,示意他快去。
张明向刘江歉意地一笑,转身离去,脚步有力而快捷。
刘江从张明身上,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其实,张明来的第一天,刘江就感到了,只是对张明这股不怕虎的闯劲,有些担忧,真闯出祸事,自己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
刘江忍不住对张明说:“小张,适可而止哟。”
二
妇人破锣似的哭喊,闹得办公室的人心子都发紧,有受不了的,干脆出了办公室。刘江不好离开,装作整理办公桌。
刚才,他有意避开张明的求救信号,是想让张明知道公安也有难处,不是任何事都一呼百应,也不是谁在公安面前都会低眉顺眼的。随着时间过去,妇人的哭诉越来越起劲,仿佛受到了不公正待遇,是冤枉。因为不属自己的事,别的民警不好来干预。张明一个新人,没经过这种事,有些手脚无措。刘江是老户籍,居民都认识他,在地段上有威信。如果一开始,刘江就出面,事情绝不会这样,他清楚,那妇人是在欺生,明的是在张明面前哭诉,很难说,不是在对他使气。由于自己刚才的失策,失去了出面制止的最好时机。
张明手里的炭团还不能丢,哪怕烫起果子泡还得抓住。他知道,如果这一放,今后自己在地段上的工作,就再拣不起来了。他也明白,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在看着,有的在看他的能耐,有的在帮他着急。他一拍桌子,厉声道:“你不要在这里耍泼,你女儿何仙姑在茶园干的啥子生意,应该比我清楚。”
妇人一怔,被张明的话搞蒙了。她抬起眼望刘江,想从他那里得到印证,但刘江仍在埋头整理办公桌。她对张明说:“你叫我女儿是啥子?何仙姑?你是不是逮错了人哟?”
张明又看了眼案情记录,说:“不会错,就是何仙姑。”
妇人一下找到了证据,说:“我女儿姓文,不姓何。”
张明说:“我当然晓得她叫文秀英,何仙姑是她的外号。”
妇人顿了一下,又哭了一声,说:“啥子何仙姑?啥子外号?”
这都不知道?装,就装吧。至于这妇人是不是在装,此时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该如何了结眼前这事。
妇人的情况,张明听刘江简单介绍过:她是三峡库区巫山农村人,丈夫还在女儿小的时候,因偷盗木材,被护林人员发现,逃跑时踩着捕猎的捕兽夹,治疗不当引发并发症死去。她之后来投靠女儿,暂住证还是刘江办理的。
如果对方是个男人,张明几句话就能将这事像剥柑子一样剥开让他看,然后给对方一顿棒喝,叫他乖乖退出去。但面对的是一个妇人,一个看来不太讲理的泼妇,他又还是个刚参加工作的未婚青年,该如何才能将她女儿的丑事说得清楚?趁妇人哭述停顿,张明说:“好吧,不说何仙姑。我正准备通知你,你女儿文秀英,在坝坝茶园从事淫秽交易活动。”
张明这话说得书生气十足,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妇人似乎不吃这套,说:“你说的啥子活动?是说我女儿在茶园里卖自己的肉吗?那好,卖给哪个了?俗话说,捉奸要捉双,人证呢?”
张明说:“你不要来这胡搅蛮缠,告诉你,我们是得到举报才抓的她。”
妇人双脚跳起来,一阵大骂:“是哪个昧良心的乱说?是男人,烂屁眼!是女人,下面长蛆流脓。”
张明一拍桌子,气愤地说:“你要不讲理,在这里耍横,妨碍公务,把你一起拘留!”
妇人稍有收敛,还未等张明松一口气,便伸出双手,说:“快点,把我铐起来关起。你们抓了我女儿,我一家正愁吃饭成问题,等我外孙女放了学,一起抓来,好叫我几婆孙在牢房里团圆。”
实在看不过去的刘江,将手上的本子叭地砸在办公桌上,然后走到妇人面前,用严厉的目光射向妇人。那妇人像被刘江的目光灼痛了,头一下低下来,就呜呜咽咽地自言自语起来:“你们只说我女儿卖,她为啥子卖,你们过问一下没有?一家三口嘴巴都放在她肩上,她拿啥子来养活嘛?有哪个来管过我们?说她卖,她又碍了哪个人?她一不偷二不抢,这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你有完没完,还有道理?”刘江说,“世上的路千万条,她哪条不走,非要走邪路。”
妇人说:“刘户籍,那你跟她指一条正路走嘛!”
“她来重庆落脚,是我给她办的暂住证,算来也有十来年了。你去问你女儿,我给她介绍的工作还少吗?她哪样正经干过?”刘江回忆说,“就说那年吧,通过家政公司一个朋友的关系,把她介绍去伺候一个月母子,当时开的价好几千,比我的工资还高。结果她没干到两个月,就跟月母子的男人搞上了,闹得那个家几乎破裂,是我好不容易才将这事搁平。那年,你女儿生娃儿,在医院就几天时间嘛,就跟同产房女子的男人有了不正当关系,别个家里人要打她,也是我去把这事解决的。你说,你这女儿是不是好的不学,专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妇人大概对女儿以前的事不了解,在刘江的质问中,还不起嘴,又自觉难堪,低眉垂眼,自顾自地细声咕哝着。
刘江说:“我们有些手续要办,到时怎么处理你女儿,会通知你,现在各人回去。”
妇人极不情愿,但还是一边抹泪擤鼻涕,一边央告不要处罚她女儿,左摇右晃着离去。哪知她还未走出大门,一下子倒在地上。
三
“还愣起啥子,赶快送你母亲去医院。”张明扶起妇人,对刚从审讯室里出来的一脸惊骇的何仙姑说。
张明用警车送妇人去了医院,陪着挂了号、就诊。医生说要住院,住院要先缴二千元。这一下,何仙姑真正急了,身上只有几十元钱,即使回家翻箱倒柜,也拿不出这二千元。望着泪水花花的何仙姑,张明二话没说,在门诊部大厅的取款机,取了二千元,递给何仙姑。何仙姑看着张明手里的钱,不敢伸手去接,泪水吧嗒吧嗒掉下来。张明将钱塞进她手里,说:“先医病要紧。别的事,以后再说。”
母亲住院期间,何仙姑一直陪在身边。
何仙姑一早来医院,晚上回家,把心子掰成了两半,一半给母亲,另一半给女儿。女儿在花街子小学读二年级,午饭在校吃,早晚自己解决。何仙姑给女儿买了方便面,又留了一点钱,叫女儿来不及烧水泡面,就去外面买。
女儿生下来,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何仙姑刚开始做业务时,很注意保护自己。可不知哪次大意了,发现自己中招已是一个月之后。她在脑子里反复回放,想找出是哪次的问题,但终归失败,于是把那些从身上过过的常客,诅咒一番。对这野种,她本该去医院拿掉,但几天内心争斗下来,便有了一种赌气,弄不清是对某个男人,或者是对眼前的生活,也可能更多的是母性的支使,就把这事,硬生生地置于脑后。直到有一天,何仙姑感到了肚子里另一个生命的跳动,于是将自己关在了家里两天。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笑过,幻想着今后当母亲的美好滋味。但想到经历的辛酸,她的泪水又禁不住哗哗地流。三天后,她红肿着眼泡子,又出现在茶园。十月怀胎后,顺利生下个女儿。坐月子期间,母亲从乡下到了重庆城来照顾她。她谎称是受了一个香港来的富商的欺骗。母亲一阵叹息,之后认了这个不知谁是父亲的外孙女。家里一下多添了两张嘴,满月后,何仙姑只好重操旧业。
何仙姑进派出所不是头一回,早学会了一套对付民警的办法。遭训斥,她听着就是,要叫写什么悔过、保证之类的东西,拿过纸笔就写,不作半句狡辩。她知道,这套过程一过,立马放人,时间长了,还得管饭,派出所不会做这种麻烦事。但要罚她款,那是不认账的,反正以烂为烂,自己贱人一个。但她没想到有人把她进派出所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从农村来,没经历过这种事,不急死过去,已是万幸中的大幸。她担心母亲知道她在重庆是靠干这种不干净的事过日子的人,今后一家人如何过?
母亲在医院住了十来天,出院一结账,六千多元。何仙姑四下奔波,费了不少力,东借西凑才够了这笔钱。出院回到家,哪知母亲为这事伤了神,仿佛整个人被抽空了,成天恍兮惚兮的,叫吃药也不情愿,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何仙姑知道,母亲是在跟她赌气。好在母亲还知趣,从不在外孙女面前表露出半点这层意思。实在憋不住了,就感叹这六千多元花得冤。
何仙姑其实比母亲更焦急。这次进派出所,亏大了,耽误了十来天的业务不说,加上张户籍的二千元,一共欠了八千多元的账。这笔账,不知要做多少业务才找得回来,这要到哪时才能还清。何仙姑不得不整天泡在茶园里,把做业务的力度加大。但这努力不是单方面能实现的。在这茶园里,她的常客只那么几个。况且干这事,不像肚子,饿了就能装,男人要干,还得要有个状态。加上找她的多半是老年人,更不能把这事当干饭舀。因此,任她怎么样努力,都不会变成钱,装进她的荷包。于是,业务依然如故,日子不死不活地过着。
在更多的空闲里,何仙姑守着面前一碗清茶,爱作业务上的幻想。幻想自己变成孙悟空,一下子分出无数个何仙姑来,以一当十、以一当百,不出两天就把钱找齐。她为自己有这幻想,笑了起来。
“何仙姑,你一个人在傻笑啥子?”旁边的茶客,将她从幻想中拉回现实。
回过神来的何仙姑深吸了一口气,下水道的腐酸味充满鼻腔,她在心里骂了一声,一泡口水吐在地上,又打量四下的喧嚣,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过来。
四
锉刀王,是何仙姑业务的常客。
锉刀王今年不到七十,是花街子的老土著,几十年来,从未离开过脚下这片土地。从茶园开张那天起,就在这里出入,是理所当然的老茶客。他不仅是这里的老土著,还是这里一家叫花街子老虎钳生产厂的工人,是厂里唯一的八级钳工师傅。据他同事说,一支香烟竖在他手里的锉刀上,铁屑在锉刀下纷飞,香烟却像粘在了上面,纹丝不动,号称锉刀王。虽说厂子早已破产,这外号,却伴随他存在下来。他一直找不到自己愿干的工作,直到现在长期靠吃低保过日子。他自嘲说,啥子锉刀王哟,叫王低保更合适。但大家仍叫他锉刀王。
何仙姑被传唤进派出所,是在锉刀王离开茶园不久。按说他在茶园一般要到吃午饭时才回家,这天遇上南岸千佛寺主持做法事,一位朋友专门来茶园找了他一块去赶闹热、吃斋饭。第二天他一到茶园,就听说了何仙姑被抓的事。茶客们都知道他是何仙姑业务的常客,而且何仙姑对他不是一般的好。他听说后以为是这些人在跟他开玩笑,不太相信,互相说笑几句接着喝自己的茶。上午快过去一半了,未见何仙姑的人影,这跟往天有些反常,他对茶友的传言才信了。
这天,锉刀王没有回家吃午饭,在茶园外的街边吃了一碗豌豆杂酱面,又回到茶园,直到半下午仍不见何仙姑,他开始着急起来。这事,以前也发生过,何仙姑充其量被教育一顿,象征性地认点罚款,写个保证书什么的,再做出一副痛哭流涕悔过自新的样子,就能走出派出所,然后该干吗还干吗。难道这回节外生了枝,事情起了变化?这叫他有些坐不住了。他是这地方的老人,人源很广,有个朋友是派出所指导员的隔房叔叔,去找那朋友帮帮忙?至于帮不帮得上是一说,想来对他的面子还是会认的。他打算,如果那朋友真帮上忙了,哪怕要他背锅,认打认罚,也要将何仙姑搭救出来。他认为,在大众眼目下搞点异姓按摩,这算个什么鸟事?只要他将责任揽过来,加上一些关系,派出所不放人都不合常理。一想到这,他浑身就来劲儿,有一种大义凛然、英雄救美的激情在心中激荡。
就在这个时候,有消息说何仙姑的妈去派出所要人,心脏病气发了,何仙姑现在陪送去了医院。这消息叫锉刀王悬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看来何仙姑的事,被她妈犯病所替代了,尽管这也是麻烦事,但比起何仙姑本人直接受罪,还是让锉刀王好过得多了。
何仙姑在医院经佑母亲的时间,也是锉刀王六神掉了五神的日子。他想到医院去,又找不到理由:如果是何仙姑病了,他买点水果去探望还说是人熟。这是何仙姑的妈病了,去看望又该怎么说呢?于是这十来天,他反反复复跟自己在心中探讨。
锉刀王坐茶馆,趁喝茶的空子,爱抹头发。他一头灰白的短发,像钢丝刷似的,一抹喳喳响。抹头发,不是他养成的习惯,是何仙姑一次跟他按摩完后,他俩摆着龙门阵,无意中,何仙姑用手抹了他一把头发,惊奇地发现,说:“王老师,抹你这头发,好性感哟。”她一向喊他叫王老师。这头发是父母带给他的,与生俱来,几十年过来了,自己抹过的次数数不清,但自己没一次感到过性感。想到老伴在世时,过夫妻生活,大概也抹过他无数次头发,从没有听她说过性感。这次,经何仙姑一说,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意味。在何仙姑再次用柔软的手,从他前额下手,轻轻而有韵律地往后脑勺抹去,伴随着喳喳响,一阵酥麻从心底缓缓升起,一直冲向脑门心。那一刹那间,感觉像个老农在自己的麦田中用手从麦芒尖上扫过,生活中的一切痛苦仿佛云开雾散,眼前一片光明。他不知道何仙姑感到的性感是什么,是她柔软的手心被他短发刺激得发麻引起她性欲亢奋吗?他想了想,没有想通。但她的话却引起了他的亢奋。从这过后,他一旦闲下来,就爱抹头发,似乎想将自己几十年光阴中所忽视的快感找回来。
锉刀王的老婆十多年前得乳腺癌去世,给他留下了一个女儿。好心人为他担忧,两父女没有个主妇怎么过哟!于是牵线搭桥,为他四处物色对象,他都一一谢绝了。表面说,是他对去世的老婆情深意笃,女儿身上有太多老婆的影子,守着女儿,就觉得老婆还在身边。其实是他不愿给女儿找个后妈,怕女儿受后妈的欺负。他既当爸又当妈的,一心扑在女儿身上,把女儿拉扯大。女儿读书不太行,高考落榜,拿钱进了一所师范学院。前年女儿毕业,想进金融单位工作,始终未得实现,成天郁闷在家。当父亲的看在眼里急在心间,一咬牙,将祖上传下的闹市区一百五十多平方米的楼房变卖,去郊区买了一套不到六十平方米的二手房。这一折腾,多出了百多万。他用了一年时间,将这笔钱花去大半后,终于为女儿在一家银行谋到了个职位。尽管日子过得窘迫,但父女俩相依为命,家庭生活还是欢乐多于痛苦。随后,女儿在本单位找到了对象,结了婚,在江北买了房子,女儿离开了父亲,搬出去过小两口的日子。原来觉得窄逼的房子,一下子少了女儿的身影和声音,顿觉空旷起来。每次锉刀王从热闹的茶园回到家,那种清静的感觉,像被自己生产的老虎钳硬生生地钳住了一样,叫他浑身疼痛。于是他一天除了回家睡觉,大多时间耗在了茶园里。茶客些都说他:“你个锉刀王,硬是把茶园当成了各人的屋。”
锉刀王虽说也一把年纪了,但他长得结实,配着一脸沧桑的皱纹,人显得特别干练精神,看上去比他实际年龄年轻十来岁。他认识何仙姑还是老伴死了几年后。这天他满六十,女儿买了一双老人头皮鞋送他,他穿上高高兴兴去茶园。他一路走得很小心,有水凼和垃圾的地方都绕开走,生怕弄脏了。他要让茶友们见识,家有女儿是个宝。哪知他刚走到茶园就踩上一块“地雷”,下面的泥浆吱地喷出来,左脚的皮鞋立马丑陋不堪。他骂了一声,弯下腰用纸巾擦,泥浆带有油污,越擦越脏。进了茶园,他将这晦气的事讲给了茶友们听。见他脚上的新皮鞋已面目全非,都为他惋惜。有位茶友说:“这两天新来了个皮鞋妹,赶快去找她擦一下。”
在进茶园的巷道上,一顺风地摆着擦皮鞋的摊子,擦皮鞋的多是来自农村的中年妇人,也有个别年轻女子。她们都打扮入时,却弄得花里胡哨,个个像狐狸精、蜘蛛精。这些人,被茶客们统称皮鞋妹。如果有人说皮鞋妹,发音很正的话,那就是指正正经经擦皮鞋的。如果那“妹”字带儿化音,而且还带点卷舌,往上轻轻一扬的话,这人就不单是擦皮鞋的了。
早年在重庆有则民谚:“好个重庆城,山高路不平,口吃两江水,笑贫不笑淫。”两江环抱重庆城,沿江码头林立,码头文化融入重庆人的性格,就有了奔放豪爽的意味。卖淫女子在他们眼中,只是一种职业的不同,跟人的高贵与否毫无关系。他们的口头语言丰富,从不对卖淫女叫婊子、妓女这些书面词汇;更不会叫卖X的,太难听了。他们称这种人叫王大姐、超妹儿、妹儿,对她们之中,特别年轻的则叫奶狗儿,甚至宁可直呼做业务的,也不用难听的话叫她们。
在茶园里,皮鞋妹之中就存在这种人,在巷道摆着的擦鞋摊子,皮鞋妹和妹儿的阵线分明,明白人一眼就能分得清清楚楚。哪些要找妹儿的顾客,绝不会找错人的。那些妹儿对于常客,哪个的爱好是怎样,哪个的习惯是怎样,心中都是有数的。不然面对客人将无法下手,业务将受影响。
当锉刀王坐上新来的皮鞋妹的座位上时,感到屁股下的椅子似乎有些不平,在上面扭了几次仍然这样。他干脆起身回头看。这是一把半新旧的不锈钢折叠椅,显然是二手货,红色的人造革椅面垫了个棉布坐垫,坐垫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他屁股刚烙下的两瓣印迹。他用手抹了抹坐垫,重新坐上面。这时,皮鞋妹双手捧着他的右小腿,仰脸向他微微一笑,示意他将脚搁上脚蹬。就在他把脚放上脚蹬时,看见皮鞋妹微笑启开的唇间露出一口均匀的白牙齿,像聚焦着太阳的光亮,一下子射向他。他忙不迭闭眼,那束光射进了他的心间,使他胸口里咯噔地响了一下。
他开始打量起这皮鞋妹来。
这皮鞋妹二十来岁,长得并不漂亮,但五官匀称,特别是那一口白牙齿给人留下印象,使她显得耐看。锉刀王再一细看,她脸上没有化妆,一点淡妆也没有,几颗雀斑在脸盘上似现非现,一副素面人生的性格。不像别的皮鞋妹,即使是不做特殊业务的,也生怕自己土气,个个都化了浓妆,穿红着绿。
锉刀王对这皮鞋妹有了好感,问道:“你是新来的?”
“来了好几天了。”皮鞋妹微笑着说,“我天天都见你来喝茶。”
这口白牙齿真好看,锉刀王想。又想,她已经注意到我。这一想,心里对这皮鞋妹的好感又多了一分,说:“我怎么没见到你?”
“你这些天穿的是休闲鞋,又不来找我擦鞋子,怎么能见到我?”
“哦,倒是。”尽管无话找话,锉刀王一点不感到拘束,“怎么叫你呢?”
皮鞋妹有些不好意思地又一笑,说:“我叫文秀英,叫我小文就是。”
“文秀英,”锉刀王重复了一句,心想,这名字有点土气,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又不觉得了。“好,我记住了,小文。”
皮鞋重新又有了光亮。锉刀王给了钱,说了一声小文谢了,就心满意足地离开。
从此,锉刀王隔一两天,就找文秀英擦一次皮鞋。
时间,就在擦鞋中不知不觉地过去了。锉刀王对文秀英的了解也更深透了。
五
文秀英来重庆一年多,人们一直喊她小文,或者文皮鞋,那时,她只擦皮鞋,绝不搞兼职。但她清楚,一起擦皮鞋的女子中,有人又擦皮鞋又做业务。当时擦一双皮鞋一元钱,现在涨成了两块钱,虽说一天找的钱比以前多了一倍,充其量也就四五十块钱。吃饭是不成问题,跟在老家比,已经是天上地下。但比起兼做业务的人来说,就是地下跟天上了。听做业务的丽姐说,她找的是快活钱,如果哪次人找对了,钱,更不在话下。像丽姐,每天的进款,显然比纯擦皮鞋要多得多,这从她的消费上就能看出来。她文秀英中午一般在街边吃六元钱一碗的小面,如果这天想吃荤了,狠个心也就要个十二元一碗的豌(豆)杂(酱)面,拿钱时还骂自己嘴馋。丽姐吃豌杂面是常事,隔天在炒菜馆要一碗豆花和一份蒜苗炒回锅肉。这仅是嘴上的差别,身上穿的就更不用说了。虽然这些,对文秀英具有巨大的诱惑,但一想到要她去做那些脏事,就像抓住一条蛇一样叫她冰凉和恶心。
丽姐跟文秀英是合租房子住的,也是文秀英来重庆最早结识的女友,到茶园擦皮鞋就是她引荐的。丽姐来自贵州山区,比文秀英大几岁,眼睛会放电,嘴巴会来事,长得十分精灵。她身上好像随时都在释放胶水,任何人一接近,就会被粘上。她对文秀英事事关照,成了文秀英的靠山。文秀英有了这靠山,觉得陌生的重庆城像有了老家一样的自在。事后,文秀英一直问自己,天下这么大,人这么多,别的地方不去,偏偏来到这花街子,认识了一个叫丽姐的人,难道这就是缘分吗?
文秀英知道丽姐做业务是在一次交房租时。
房东老板叫钟龙,五十多岁,长得一副猴儿相。他原是一家大型国企的库房管理人员,因监守自盗,金额巨大,情节严重,曾被判刑七年。关系一直不好的老婆,跟他离婚后带着儿子嫁给了一个台湾人。钟龙出狱后,再未找工作,靠父辈留下的房产出租,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他得意地四处宣扬他的生活理念:上午喝(茶),下午嫖,日子过得多逍遥。
钟龙的房子是三室一厅,自己住了一室,他将客厅隔成了三间,同另外两室一起出租。文秀英和丽姐合租是原来的一室,大约十五平方米,屋里安放了两张单人床、一张条桌、一条方凳,人在里面显得有些拥挤。这房子地处花街子劳务市场,来市场找活路的人多,房子不愁出租。像这样一间屋,在别的地方,充其量每月三百来块。在这里要四百五。文秀英住进来后,丽姐大方,只要她出二百二十块,自己多出五块。就是这五块钱,叫文秀英感激不尽,说要认她一辈子的姐。房租三个月一缴,这对文秀英来说,是一件恼火事。擦一个月的鞋,挣千把块钱,逢过节的月份,多挣也就百十块。这每月二百二十元,不是一笔小数目,她只有从嘴上吃的和身上穿的来省。即使这样,每到交房租的时候,数着一张张皱巴巴的票子,心里的那个疼,难以言说。
又到一次交房租的时间,吃过晚饭,文秀英将数好的六百六十元交给丽姐。丽姐的手不空,在描眉。她从镜子里对文秀英一努嘴,示意放桌上,又问道:“你不是说,你母亲又害病了?”
“对,这次病害得重,是心脏。”
“怕要用些钱吧?”丽姐正描眉尾,嘴皮子没动,声音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但文秀英听清楚了。
“是呀,听说县上的医院开起药来,像抢钱一样。”
丽姐停了下来,转身对望着文秀英,半晌后朝桌上的钱一努嘴说:“先把这钱拿去给你妈医病。房租的事,我去找张老板通融。”
望着钱,文秀英眼睛湿了,说:“丽姐,这样好不好?”
“有啥子好不好,救急要紧。”
过后,文秀英见丽姐进了张老板的屋。文秀英大半夜也没有睡着,睁着眼想丽姐,想起跟她认识后,对自己的那些好。等到丽姐回来,已是天要亮了。文秀英想跟她说两句贴心话,但进屋的丽姐很疲倦,一句话未说,倒床就睡过去了。文秀英明白了,房租的事,丽姐帮她解决了。
第二天,文秀英没去擦皮鞋,一直守着丽姐。望着丽姐的睡相,文秀英觉得相识这么久了,竟然没注意到她长得这么好看。又想到她对自己的那些好,一股热泪流下了脸庞。
丽姐醒来,已经是午饭时间,见文秀英坐床边,问道:“怎么今天没去茶园?”
文秀英说:“等你吃午饭,我请客,吃火锅。”
“算了,要一百把块钱,别充有钱人了。”丽姐边打扮边说。
文秀英要感谢丽姐帮了她,想请吃一顿火锅。她早听说重庆火锅好吃,来重庆后,还没有吃过一顿。现在丽姐这一说,要百十元,吓得她伸舌头。又觉得过意不去,说:“不是经常吃,何况你帮了我的忙,请一顿应该的。”
“帮忙是救你急,钱要用在刀口子上。要请,我们还是去老地方吧。”
两人去了茶园旁边的炒菜馆。一进馆子,丽姐说:“菜,我点;钱,你开。”
文秀英点了点头。
丽姐点了两碗豆花,一份蒜苗炒回锅肉,一份白菜豆腐汤,一共不到三十块钱。文秀英拿过菜谱说:“丽姐,这样太简单了,点个荤菜吧。”
丽姐抢过菜谱,还给老板,说:“操派,不是在这里。你要请,那就要一瓶啤酒。”
丽姐要文秀英陪她喝。文秀英不喝酒,给丽姐的酒杯斟满后,又给自己的杯子倒了一点。丽姐举杯说:“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来,干杯。”
文秀英浅浅地抿了一口,放下杯子,说:“丽姐,你对我太好了,我都不晓得该怎么感谢你。”
“我们两姊妹,还说这种话?”丽姐说,“不过,我不可能永远帮你,要改变现状,你得要靠自己。”
文秀英夹了一片回锅肉放丽姐碗里,说:“丽姐,你说得是,可是我又有好大的力气来改变自己的现状嘛?”
丽姐说:“不管力气大小,每个人都有力气。你这么年轻,有的是力气。”
文秀英对这番话似懂非懂,一双清纯的大眼望着丽姐。
丽姐伸手拍了拍文秀英的脸蛋,说:“我的傻妹子,人年轻,就是力气,就是本钱。”
文秀英脸一下子红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别不好意思,只要懂了这个理,啥子样的坡坡坎坎都能翻过去。”丽姐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干了。
“听我给你讲,”丽姐边倒酒边说,“我以前比你还傻,以为女人是为爱情生的,一辈子要讲贞洁。呸,我事后才晓得,这种话,是男人们讲给我们女人听的。我在老家,一个同学要跟我相好,对我山盟海誓,说好我们结婚后他在家照顾年老多病的父母,我去重庆找活路。狗屁,我人还没走,就背着我跟另一个女人搞上了。当时气得我哟,人都昏死过去。我对他说,我不去重庆了,就一辈子守着他。你听他怎么说,说我守着,他也要去跟别的女人好。对这种男人,我还守他个屁!哪晓得我前脚到了重庆,他后脚就撵来,说什么我把他丢在山旮旯受苦,我在重庆大城市来享福,死皮赖脸要跟着我。我那时,在一家小饭馆当服务员,白天找钱供他,晚上还受他糟蹋。这些我都认了,有啥子法,自己命苦。到后来,竟然嫌我找钱少了,先骂我,后动手打我。这种日子,我忍气还是过了好几个月。一次他把女人带到我面前,要跟我同床睡。你说,这哪叫个男人?简直是畜生!我又没法让他走。当时,饭馆老板喜欢我,要跟我好,他是有老婆的,我不同意。他晓得我讨厌那吃软饭的男人,就对我许愿:只要我答应,他打发我那男人回老家,叫他一辈子不再来纠缠。我想,既然跟个畜生,不如跟一个喜欢我的人。我答应了他。他找了社会上的恶人,又给了一点钱,撵我那男人回老家去了。去年我回去,跟他离了婚。”
丽姐这番话说累了,喝了口酒,吃了口菜,望着文秀英笑了一下。这一笑,好像她
所讲的那些苦难的往事,不那么悲惨了。
“现在你还跟那老板好吗?”
“早离开了。”丽姐给自己斟着酒说,“他是个好人。”她放下酒瓶,一时沉浸在回忆中。
人们在生活中,要见识各种各样的人,看人的标准,很难有一定之规,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那就是分出是好人还是坏人。从丽姐口中说出的好人,文秀英是信的,起码八九不离十。
“在他落难的时候,老婆对他不弃不离,现在有了一儿一女,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每次他跟我讲起那些事,都眼泪花花的。对这种重情义的人,我也不愿去破坏他的家庭,就跟他好说好散了。”
虽然她对丽姐的身世了解不多,仅就跟她认识后的所见所闻,便知道丽姐日子过得并不顺利。尽管如此,丽姐没跟生活低头,带着一股冲劲地过下去。丽姐爱好打扮,打扮并不全为做业务,也是为自己的需要。即使她约文秀英去看场电影,也要花一定时间来化妆和穿戴,绝不马虎。她常跟文秀英说,她看不来邋里邋遢的女人,打扮得好心情才好。文秀英搞不懂,坐在黑暗里看电影,打扮给谁看?更搞不懂的是,一个做业务的女人,还看重过日子的心情。文秀英却不太讲究,为生活奔波,她没这份心思。在文秀英眼里,丽姐对自己的生活从没大悲大伤过,开朗乐观是她生活的主旋律。文秀英由此想到自己,心里像开起了油腊铺,五味杂陈。
“好啦,不尽说我了。”丽姐端起杯子,跟文秀英的一碰,说,“文妹,趁现在年轻,早打主意,是找个男人过小家庭的日子,还是找钱过自己的日子?”
这问题,对文秀英来说,有点太难,她从没想过,或者是不愿想,不知如何回答,只嘿嘿抿嘴笑。
“找钱过自己的日子,就跟我一样。”丽姐很得意自己的生活观,说着脸上都现着光彩。她放下酒杯伸过手来,拍了拍文秀英的手背,“这没有什么不好的,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人,说穿了,就是动物,不要把自己当成公主。其实公主也是人,是人,就是动物。”
这套说辞,丽姐不止一次贩卖给文秀英过,每次听了就听了,但这次听了,心里有些涟漪,不像以前无动于衷。文秀英清楚,这就是潜移默化的力量,并为这种力量的巨大恐惧起来。难道自己也去过她那种日子吗?文秀英摇了摇头,赶快将这可怕的念头丢掉,仿佛它会在脑子里生下根来。
丽姐望着文秀英笑了笑。这笑,可能是理解了文秀英的心思,也可能纯粹是为了说话而露出的表情。“你莫要把我做业务想得太烂贱,以为是不要自己的脸去找钱。”她又喝了一口酒,“就拿你认识的锉刀王来说吧,这是个大好人。这些年在茶园喝茶,没见他跟人吵过架、角过逆,待人总是和和气气的,哪怕是对我这样的人,也没有蔑视过。他老婆死了,为盘女儿,没有再找对象。这些年来,我是见到的,也没有去拈花惹草。现在女儿大了,安了家,孤老头子一个人,他不愿去找个老伴,怕性格不合,今后闹矛盾。像他这样的老人,还不止他一个。他们也有七情六欲,你说怎么办?现今的老年人,多半是出门靠走、通讯靠吼、性生活靠手过日子。像锉刀王,你说他不可怜吗?说老实话,他的第一次按摩,是我主动找上他的。你说是我不要脸吗?我不这样认为。这些老人,哪个是富人?每次给的钱又不多一点,你说我是在为钱吗?以我的话说,我是在做好事,尽人道。”
丽姐说罢,陷入一阵沉默中,仿佛在梳理感情。渐渐她脸上得意的光彩在隐退,一层忧郁盖了上来。她说:“这些年做下来,感到自己老得快多了。每次做了,都觉得又死过一回一样。我才三十出头,别人都说我像四十几的人。”她眼内浸出了泪光。
“丽姐,”这一声喊出口,文秀英眼睛也热乎乎的,“你还是光彩照人的,不然锉刀王不会这么喜欢你。”她赶快转过身,用手抹了一下眼睛。
“文妹,你在安慰我哟。”丽姐又拍了一下文秀英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锉刀王真的是个好人。你要是愿意,我哪天介绍你们认识。”她看着她,等她回话。
文秀英对锉刀王也有好感,自己一个孤身的山里妹子,能有这样的好人在身边,总是有益的。但她也知道这种介绍,意味着什么。她犹豫着默默地点了头。
丽姐介绍文秀英跟锉刀王认识后不久,就离开了花街子坝坝茶园。在她离开的第二天,钟龙住进医院的消息在茶园传开来,说他身上某个器官出了毛病。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太清,反正他好长一段时间未在茶园露面。丽姐走得悄无声息,就像一滴水掉进了江里。有人说她从了良,也有人说她换了地方。连她的离开,文秀英也不知道,文秀英还对她有气。从此,在茶园里,某天某个茶客在话中提到一下丽姐以外,丽姐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好像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过她这人。
事后,文秀英冷静下来,慢慢才悟出,是丽姐把茶园这块地盘,主动让给了她。
六
这其后的两年,文秀英大变,也就是从文秀英、文妹、文皮鞋成为文妹儿、何仙姑的时间。
按文秀英本人的意愿,第一次业务,应该给大好人锉刀王,但并不是。每当回想起这事,她就内疚。第一次是给谁做的,又怎样做的,她也记不太清了。做业务,并不像丽姐说的那样轻松,对文秀英来说,是件痛苦的事,但她又不得不做。第一次业务,大概是已被太多的这事所淹埋了,而且埋得太深,重压下难以翻上来。又或者她是不愿受记忆的困扰,有意将它们忘却。她做业务,的确缺乏经验,做几次后,就发现自己受了孕。那些天里,她像害了大病,整天打不起精神,不知对身上多出的那块肉该怎么办,成天在焦虑中度过。
这天,锉刀王又来擦皮鞋,见她萎靡不振,就关心地问:“小文,你害病了吗?”
锉刀王老伴死后,他耐不住寂寞也找过皮鞋妹儿,但他仅限于按摩,隔着裤子按摩一下,这还得要看人顺眼不顺眼,而且这些次数少之又少。丽妹介绍他认识了文秀英,除了按摩,也没跟她做过别的业务。文秀英年轻,是公认的一枝花,他一直看她很顺眼,她也愿意跟他做。第一次,他安心带她进了家门,哪知两人的肉体还没接触,雄心勃勃的欲念像突然遭遇冰霜的袭击,一下子蔫了。文秀英已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着在床前摸摸索索的锉刀王说:“王老师,快点吧。”
锉刀王说:“不行,不能跟你做了,她们在看着我。”
“哪个在看?”
“老伴和女儿。”
事先为带文秀英进屋,家里做了准备,连床上的东西都换过,他要给她好的第一印象。他啥子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将照片收好。他一眼看见床头柜上老伴遗像正望着他,旁边还有女儿的毕业照。文秀英见他摇着头,无可奈何地将床头柜上的照片扣下。她一下明白了,忙抓过被子将裸露的身子盖上。她缓缓地闭上双眼,说:“让我……给你做一次吧……”
文秀英心想跟他做一次,这是对他的回报。锉刀王明白她的想法,望着她像一朵出水的芙蓉,而又不敢攀摘,内心非常矛盾。他怕如果他做了,在天的亡妻不会饶恕他,会给他带来厄运,倒大霉。
“不行,你起来,一想到我们是爷孙辈的人,我那东西真像雀雀一样飞走了。”锉刀王说完,一阵大笑。
文秀英仍坚持要做。锉刀王说:“我不想犯罪,赶快穿起,穿起。”
这时,文秀英眼泪流了下来,感到自己真是贱,主动给人,人家还不要。
锉刀王拉过文秀英,双手抚着她肩头,说:“小文,不要误解了我意思。我是觉得我们是两辈人,不适合做这种事,可能是我这人,太……”他想说自己太保守、太传统,又觉得这话说出来太假了,就用手一抹头发,傻笑起来。
文秀英见他一脸的真诚,没有半点虚伪,就依了他。
从此,锉刀王找她擦皮鞋,还有按摩,从不找她做那种业务。她年轻漂亮,不少人争着想跟她做业务,为啥锉刀王不呢?害得她时常对着镜子瞧半天,不相信自己年轻漂亮这一说。自己刚来时,只擦皮鞋,在众人面前,抬得起头,胸也挺得很直,自认是清高的人。现在沦落风尘,受生活的羁绊,明白自己是人所不齿的。但是她坚守做业务的原则,公平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她清楚,正是因为这些,锉刀王才喜欢上她。
在她们这行的人看来,锉刀王是个不带邪念的人,于是文秀英对他就特别亲近和依赖。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他虽不是什么地头蛇,也没有什么地位,但他毕竟是这里的老土著,不说罩着她,时时关注她是能够做到的。当然,仍有麻烦事会找上她,她一旦遇上,第一个想告诉的,就是锉刀王。
那时,她刚出道不久,虽说她随时注意保护自己,毕竟没有经验,还是有了身孕。她无处倾诉,只有找到锉刀王,一见他,就掉眼泪。
锉刀王说:“哭啥子哭?有啥子事,说嘛。”
这事,文秀英不好说出口,只顾一个劲地流泪。
锉刀王再三询问:“说嘛,是不是你受了欺负,跟哪个做了,他不给钱?”
文秀英摇摇头,低声地说:“我有了。”
锉刀王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啥有了?”
文秀英看一眼他,指了指肚子。
明白了的锉刀王,气愤地问:“是哪个狗杂种?”
文秀英摇摇头,抽泣着说:“不晓得是哪个,一个多月了,都是怪自己大意……”
“王老师,”她可怜巴巴地说,“我害怕去医院……”吞吞吐吐中又说,“想生下来。”
“唉……”锉刀王深深叹息一声,却没有下文。他有些为她忧虑,想到今后她屁股后面拖个小孩子,日子肯定是艰难的。但又拿不出什么主意,想到自己怎么这样无用,就恨得用手拍脑壳。
“都怪自己走上了这条路……”她说,“我想回家去生下来。”她知道,尽管老家穷,但那里是家,有母亲,无论自己有多大的错,家乡和母亲都会接纳她。说着,泪水不断线地掉下来。
“你这主意也要得。”他清楚,这事只好这样了,就说,“到时候,有啥子难处,尽管向我开口就是。”
她哭出了声,不管周围的人怎么看她,“你对我的好,我一辈子不会忘记。”
“说那些,这是应该的。”话,虽说了,但他明白,说得软绵绵的。
七
业务,一段时间做下来,文秀英知道这是吃的青春饭。青春总会逝去,到人老色衰那天,莫说有人要做,就是白送人也没人要。在茶园,除搞按摩的还有修脚的。她见修脚的一天下来,也有个几十块钱。于是她打听到人民公园,有位扬州修脚师傅,技术精到,每天找他修脚的客人要排队。她决定去拜师学艺。
这天,她去修脚,师傅说:“你年纪轻轻修啥脚,脚底细皮嫩肉的。”
她说:“我要脚趾美甲。”
师傅就给她美甲。正当在她脚趾甲上下刀时,她一惊呼,脚一收,锋利的刀子将她大脚趾头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直流。师傅从未遇到过这情况,赶紧用药棉球压住伤口,说:“人家修脚是享受,你却乍呼。”
“刀子一来,我心里害怕。”她做出疼痛的样子,不住地吸冷气。
“好,算我倒霉。姑娘,给你脚趾美甲,不收费。”
“我不修脚了,怕再划一道口子。”
扬州师傅说:“那怎么会?你别乱动,平心静气地躺着就是。”
“冷冰冰的刀子一挨上来,心就发紧。师傅,我不修了。”
“那,你这伤……”扬州师傅感到过意不去。
“没关系,这点小伤。”她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说。
一旁排队的客人也说:“这姑娘,懂事。”
“姑娘,那你在这里休息一下,等不流血了再走。”扬州师傅忙扶她去旁边躺椅坐下,又倒来茶水。
几十年的修脚生涯,扬州师傅曾有过刀子伤人的事。遇到和气的人,赔个不是了事。遇到恶人,不是话语上认错,就能搁平的,还得钱财受点损失。可眼前这姑娘,在他刀下受了伤,却没有责怪他,也未找他的麻烦,还跟他摆龙门阵。在他看来,这姑娘是个善良之人,给了他很大的好感。在休息和喝茶水的时候,文秀英有句没句跟扬州师傅套近乎,顺带也将自己从农村来打工的事讲了。她没说擦皮鞋和做业务,谎称在一家馆子里当服务员。扬州师傅边给人修脚边和文秀英搭话。他很乐意跟她摆谈。
文秀英见时机成熟了,就说:“师傅,我父母脚上都长了厚茧,他们年纪大了,出个门又不方便,我想买套工具,各人给他们修。工具,在你这里买,但要收我这个徒弟,师傅,好不好?”
扬州师傅说:“修脚这门技术,说高深也不高深,但也不是一说就会的。再说,我也不卖刀具。”他望着文秀英一脸的为难。
“师傅,这要学多久才能出师呢?”
“这就要看学的人的悟性,长又长得,短又短得。”
“短,要多久?”
“我觉得要个十天半月,基本要领就能掌握了,但还得多练习,说穿了,这是个熟能生巧的活路。”
文秀英起身,双手相握,对着扬州师傅行了礼,“我每天下班来跟你学,收我这徒弟吧。”又甜蜜蜜地喊了声“师傅”。
扬州师傅被搞得有些不知所措,停下手里的事,忙说:“这使不得,使不得,我没有收过徒弟,何况……”他望着她,后边的话,不便出口。
一旁的客人来了兴趣,打圆场:“收个年轻漂亮的女徒弟好,今后的生意,肯定就会更加发达的。”
也有客人说:“现今的年轻人,哪个看得上修脚这门手艺哟?这妹子是真心想拜你为师,就收下她吧。”
客人都为文秀英说好话,她也一个劲地喊“师傅”,场面,有些感人。
扬州师傅咧嘴笑道:“好吧好吧,看在大家的面子上,我破例收你这个女徒弟。但我有话在先,我们是松散型师徒关系,技术,我不保守,你要多看多问多练,成不成是你自己的事。再有,我不卖修脚刀具,送你一套,作为师徒见面礼。”
文秀英立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行拜师大礼。这时,众客人为她高兴得拍起手来,都说:“今天见证了收徒典礼,喜庆会带来好生意。”
扬州师傅笑得合不上嘴了,说:“谢谢大家的吉言!在店子里的客人,一律免单。”
又迎来一阵子众客人的欢声,说:“一场意外,结下一对师徒情缘。”
听见客人们的言说,文秀英却暗暗自喜,这真是一场意外哟。
此后每天半下午,文秀英就来到修脚店。扬州师傅在技术上没半点保守,该教的教了,还将从不外传的足底按摩,画图传给了文秀英,并细心讲解,足底有哪些穴位,哪个穴位又与身上的哪个部位的器官相对应。按摩时,哪些穴位是捏、哪些是揉、哪些是擂、哪些是捶。文秀英用心学习,回家后,还练习运刀手法,在自己的足底找穴位按摩。一个月下来,文秀英掌握了修脚技术,师傅也让她在一些熟客脚上试过刀。她年轻漂亮,把女人的细腻手法运用到实际中,经她修过的客人都说安逸得很。
师傅很高兴,得意自己收了个好徒弟。
这天收工后,收拾好店堂,文秀英准备离开,师傅叫住她:“小文,你干脆来我这里,每个月给你开工钱。”
文秀英心里早有打算,就防着师傅到时挽留她在店里工作。如果她是刚进城来,那她求之不得,但现在当上了妹儿,再要她拿着刀子在客人的脚上削老茧,这莫说钱少,仅脚上的臭味,熏得她头昏脑胀。她来学手艺,是为了在做业务时多一门找钱的本事,比那些妹儿,多一种赢得客人的本事。再有,茶园的气氛,已融进了她的心里,想要离开,叫她浑身不自在了。更重要的一点是,妹儿这种职业的色彩,已经浸染她全身,能洗得掉吗?起码目前,她没有这打算。
“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永远是你的徒弟。老师要栽培我,我是感激不尽的。”她将早想好的说辞,娓娓道来,“主要是我现在做的馆子,是我大舅舅开的。我来重庆城全靠他。舅娘前年去世了,现在他是一个人,年纪又大了,我在他身边好照顾。已经说好,到了他不能动的那天,馆子就交给我来营业。我如果走了,家里人都会不同意的。”
师傅见她说到这份上,就不好再说别的,“教你的这套本事,在这里没派上用场,真可惜了。小文,我话丢在这里,这店子的大门,永远是朝你开着的,随时要来,都欢迎你。”
“谢谢师傅!你说的,我会记在心里。”
从此,文妹儿在茶园的名气更大了,她修脚加足底按摩,弄得人周身通泰,浑身舒服。一些茶客,听说她的本事了得,即使不修脚,也要找她给脚底按摩一回。这样一天下来,又比她单一做业务,多出好几十块钱。茶客都说,茶园的这种钱都被她找去了,这个妹儿成仙了。
有人用八洞神仙中何仙姑名号,套她身上。大家都觉得挺合适的。
八
在茶园擦皮鞋的女子有十来位,兼做业务的,只有四五个。那些擦皮鞋的,不是年纪大,就是身上带有残疾。不要看这低微的行当,竞争也很激烈。摊子摆得像排排坐吃果果的阵势,哪个多吃了一口,大家都眼睁睁瞧见。谁是谁的常客,今天却去照顾了你的生意,这都给看似平静的水面,带来了暗流。于是,哪怕在悠闲的龙门阵中,冷嘲热讽像钢针一样刺向对手。恶言恶语,怒目相向,有时竟动起手来。败下阵的一方,自然就背起工具箱,另择地盘。空下来的地方,要不了两天,又会有人补上来。
兼做业务的几个人,她们之间的竞争,几乎没有。因为她们各自都明白,业务的好坏,不是讲待人和气所能决定的,是要讲年轻漂亮、脸盘身段。先天带来的条件,不是争就争得来的。这怨,只能怨自己,各人认命。于是,她们相处,相对风平浪静。
风平浪静的表现,是她们喜欢打平伙。这种时候,多半在晚上十点过后,一天的生意收了场。所谓的打平伙,就是依次排轮子做东,不论资历,谁做东谁召集,包括吃什么,去哪里吃,以及到馆子点菜都由她定。做东的人,坐上席。
她们爱去茶园背后的巷子老火锅。这馆子的格局,彻彻底底的苍蝇馆子,狭小的门面,店堂比街面要低三级石阶,无论是大白天或是夜晚,店堂都要亮着灯光,如遇哪天停电,馆子就只好歇业。四张架着火锅的方桌,由于水泥地面不平,桌子脚用瓦片或者硬纸块垫平。尽管店堂如此寒碜,但生意火红。因老板的舅子是屠宰场的电工,通过他,牛毛肚、鸭肠、黄喉这些主要食材,都直供,加上老板得祖传秘方,将麻辣调得适中,带荔枝味。因此这里,顿顿翻台。
她们喜欢这馆子,主要是老板熟,见面能喊出她们的名字,虽然不一定是真的,但她们并不看重,名字只是个符号而已。看重的是老板对她们不说三道四、另眼相待。只要她们去个电话,能把最好位置留住。老板也喜欢她们,她们点菜大方,生意赚头大。过日子,她们奉行的是: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哪怕她们吃到深夜,老板也无怨声,有时还端酒过来,敬大家一杯。
打平伙是她们最愉快的事。她们一边吃喝一边摆龙门阵,各种各样的委屈倒出来,不安的情绪尽情宣泄。她们最爱将那些鸡肠小肚的客人拿来当下酒菜,尽情嘲讽,从中得到乐趣。有时,还讨论一下她们的社会地位问题。一说到这话题,她们都对得不到社会承认而气愤,就会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将胸中的不满发泄出来。
这天做东的是新出道的小汪,来自渝东南山区,父母早年去了沿海打工。据同去打工的回来说,小汪父母受蛇头诱惑,偷渡去西班牙了。有说,途中遇台风,两人葬身印度洋。有说,被蛇头卖给东南亚某国黑社会当苦工。外公外婆抚养大了小汪,在她记忆里从没有父母的影子。外公前年去世,外婆去年也走了。孤身一人的小汪,大胆闯进了重庆城,靠擦皮鞋过日子。今年初,被人介绍工作为由,拖下水,当了妹儿。小汪今年二十,在姊妹中最为年轻,加之人长得乖巧,嘴很甜,姐姐们都很喜欢她,尤其喜欢听她讲跟第一个客人做业务的经过。其实大家听这龙门阵已不是一两回了,但装出第一次听的兴趣,听到客人的糗处,还高兴得你捶我一下,我推搡你一下,咯咯咯笑成一团。随后,必然是长时间沉默。在这沉默中,小汪流出了泪水。于是,大家又一阵安慰。安慰中,不由得各自想到了各自的一些事。于是,又换来一阵共同的叹息。这种情形,几乎每次聚会是必上演的节目。文秀英只浅浅地笑了笑。她认为,那些来做业务的多半是老人,花钱换来短暂愉快,掩盖他们的悲凉。其实,我们和他们是一根藤上的两只苦瓜,有啥值得嘲笑?尤其像锉刀王这样的客人,是怎能用言语去糟蹋得的?这种对不住人的缺德事,她是不会干的。往往在这时,她一笑了之,低头吃自己的。她是从来不拿跟她做过业务的人来涮坛子的。
姊妹都是一些来自农村或者小县份的人。刚来的时候,土里土气,似乎从她们身边走过,能闻到猪饲料的馊酸味。她们进校读书的机会很少,一般只上过小学。来到现代化的大都市,她们很有自知之明,走路靠墙边,双眼只盯自己脚尖那块地方,跟人答话更是胆小,声音小得像蚊虫叫。尤其感到自己的文化差,就像光条条赤身上街,叫她们难堪。她们的学识,使自己两眼一抹黑,胆小如鼠,去做个洗碗的服务员都不敢,怕有人挖好了陷阱,等她们跳。待到她们身上那点可怜的盘缠告罄时,才发现擦皮鞋的箱子,最适合挂上自己的肩头。
擦皮鞋这行当,是单个作业,除跟客人的皮鞋打交道外,就跟手中擦鞋的工具相安度日,嘴巴闭上一整天,发了臭也无人说咸淡。恰恰是这种方式,很适合她们的实际,因为她们最怕的是那屁话多的客人,找她们问三问四,害得她们不得不用自己小语种的话音去回答,这一下就透露出自己是来自城里人看不起的某个小地方。更怕的是,遇到一些有学识的人,张嘴就向她们提出带有文化的问题,使得她们脸红筋胀、惊慌失措,不知如何作答。但生活是最好的老师,她们在擦鞋的过程中,渐渐有了胆子,学会了跟皮鞋的主人打交道。她们虽然学会了跟人打交道,识人却还欠火候。她们不知道社会的复杂,不知道那些穿皮鞋的人,谁个是好人,哪个是歹人;更不知道,穿皮鞋的人之中,有的像坏一锅汤的耗子屎,使她们原本正常的人生变了味。她们的人生变味,不能简单地归结于好吃懒做。从乡下初来乍到的她们,被大都市的霓虹灯晃花了眼,不知道出路在哪里,甚至认为出卖肉体,本身就是一项工作,跟擦皮鞋没有什么不同。在她们晕头转向的关键时刻,耗子屎们用很多办法和动听的语言,编织成一个巨大的网,把心灵单纯、目光短浅的她们网进去,使她们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她们吃香的喝辣的,穿着也比皮鞋妹讲究。在这光鲜的生活中,她们清楚自己的社会地位,实际比皮鞋妹都不如。她们往往又容易受人欺负,所以她们学会了忍让。忍让像厚实的茧子罩着她们。她们从不跟人结怨,处处谨小慎微,像偏房生的一样,卑微地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生活着。她们懂得,只有自己保护自己,而个人的力量又非常有限,要在社会上站稳脚跟,只有抱成团,要有群体的力量才行。
这种关系的融洽,表现在她们对业务的互相照应上。谁在做业务时,需要打个掩护、望个风,哪个有空,哪个就主动去承当,无须专门打招呼。这点很重要,关系到一笔业务是否顺利做成。还有,哪个或因长相、性格,到手的业务眼看要黄,姊妹们绝不会让这机会白白漏掉,会考虑谁更适合这位客人,于是,立马将谁叫来。这种生意上的无私,对她们之间友谊的巩固,比请吃喝更为重要。
如果有哪个客人做了业务想脚底抹油,就没这么简单了,可能你的裤子还没提上来,姊妹们就将你围得水泄不通,一齐动手,把你像剥笋子一样又剥得精光,丢你在众人面前。对这些妹儿,即使是街头的无赖,在她们面前要想干个什么滑头,也得三思而后行。
一根筷子易折,她们就把筷子打成了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做自己的业务,不问世事如何,这是她们的处事原则。她们之中,有与客人超出买卖关系的。对有了这种关系的,姊妹们一旦知道,便会立马阻止,前去做思想工作:“啷个这么傻哟!你还找不找钱?今后怎么处?靠他过日子,不是受罪吗?”一次工作不见效,就二次、三次,直到你耳朵听得长老茧,在劝诫下投了降才饶你。
但是,文秀英与锉刀王的关系,叫姊妹们不知所措,这是她们谁也没有过的经历。一个爷爷级的跟孙子级的相好,而且她也对他好。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把两个人连在了一起。她们看见,每次锉刀王来找她,她两眼含情脉脉地放电,说话声音也柔声细语的。而一个老男人,在一个年轻女子面前,居然不动手动脚,还现出了羞赧,你说,这是一种啥心情?又说,两个人的年龄差异这样大,怎会还有恋情?难道是她会为他从良?这些问题,令她们不解,怕她对锉刀王有了情,更怕这种情生出爱。她们认为,只要还不到从良时候,跟哪个男人有了爱情,那是致命的毒药,是断喉的刀子。
如果真是文妹儿有了爱的表现,就简单好办了,姊妹们肯定会群起劝诫,但她们为难的是,每次那种不邪不正的业务过后,锉刀王照样给钱,分文不少,没有坏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正是这种种行为举止,在他俩身上蒙上一层雾气,叫姊妹们看不清里面的事体。
她们抱成了团——这个团,大家是以文秀英为心目中的头儿,她最漂亮,识文断字最多,脾气又好,心眼又不坏。如果头儿离开了,这营盘也将散盘。好不容易在茶园站住脚,她们担心再有这样的业务环境,就难了。她们背着她,专门商量了几次,但最终得不到答案。于是大家决定,先不忙说她,等看她会啷个发展。
九
在社会上混的人,哪有不拉债的?不过,也没见哪个因欠债活得不自在的。仿佛天底下,根本就没有欠债还钱这一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是这类人的生活信条。但这信条具体到某个人,效力的作用,就会有所不同。文秀英因为欠了张明张户籍三千元,就搞得吃饭睡觉都不踏实起来。但欠其他人的,她却没有这份心思,例如欠钟龙的房租,几个月下来,累计千多元了,她几乎每天都要跟他打照面,依样点头招呼,开两句荤玩笑,一点没觉得欠他的债,仿佛欠他的债,是写在水瓢上的,早被洗干净了。为什么会有这样心态?冷静下来,她也想过,原因是钟龙是个啥子人?是个混混。茶园里喝茶的人,不管当面,或是背后都叫他烂龙(混混)。谁这样叫他,他一律答应得脆生生的。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文妹儿也从丽姐口中听说过,他是个在社会上拉烂账、骗吃骗喝、日嫖夜赌的痞子。丽姐也投其所好,用肉体换取他的房租。丽姐的看法是,用萝卜坑高价换他的真金白银,划算。文妹儿听了,为丽姐着急,难道钟龙的一身臭身架子,她不腻吗?但又觉得,跟谁做不是做,只要有钱进就是。这样一想,也就为丽姐心安理得了。
但是对张户籍,本质就不同,人家是什么人?是正神。她觉得不仅是欠钱,更重要的是欠了他的情。这情重于金钱,时常压得她换不过气来。
她母亲出院后,她又被叫到派出所去了上次没了的事。
她一到,先从衣包里摸出了一叠钱。“张户籍,”她说,“我先还一千元,那两千,只有过段时间再还。”
张户籍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钱,问:“你妈的病,怎样了?”
她将钱放在他桌上,说:“老毛病,不可能好断根。这要感谢张户籍。”
张明没有接应,钱也没数,就收进了抽屉。他拿过一张凳子,叫她坐下。等她坐下后,便开始跟她谈话。他要她洁身自好,不要再在茶园里做业务了。他特别强调了业务二字,又有意停顿下来,似乎是给她一个思考回旋的余地。
她听得很认真,略带微笑地望着张户籍。她从内心喜欢上了这张纯洁的脸,脸上光光生生的什么也不带,不像社会上的有些人。他的声音也好听,没有一点杂音,哧溜一下就进去了。她也为这些好听的声音遗憾,从这只耳朵进去,却从另只耳朵出去了。
“光擦皮鞋的那点钱,不够开支。”她吞了口口水,接着说,“张户籍,你想看,我女儿读书,妈也一天病恹恹的,又不能去找钱,三张嘴和一个家的开支,光靠擦皮鞋那点钱,啷个够嘛。”
“你可以干点别的正经活路,为啥偏要干这种丢人的事?”
“张户籍,干哪样活路是正经的?”她问道,又说,“难道给人按摩是丢人的事?”
“你那种是按摩吗?难道不丢人吗?”他反问。
“这是你们的看法。”她低下头,喃喃地说。
“不是我们的看法,是为人道德的看法。”
“搞按摩的都是一些老年人,多半还死了老伴,身体也需要,他们经济也不多,不可能进高档的地方去做,只好找我们来做。”
“你说的做,是哪种的做,是正正经经的按摩吗?是……卖淫。”他终于把这个词说出来了,感到气顺多了。
“他们要求要做,我们也要找钱,有啥子法……”
“好意思说啥子法?啥子法,《治安管理处罚法》。”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又没有到社会上去闹事。”
“社会都像你这种人,这还叫啥子社会,我看叫畜牲世界。”
“畜牲不可能主宰世界,是动物,人就是动物。”她想起了丽姐。
张明却想到了赵忠祥主持的动物世界,终于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他觉得一个卖淫女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可见她内心并不简单。他立马收住笑,鄙视地说,“还有道理,是不是该给你们这种人颁发证书,表扬你们给社会和谐作出了贡献?”
何仙姑也觉得有点好笑,忍住了,有些轻松起来:“我没这个意思。”
“我现在给你打招呼,”张户籍板起脸说,“今后绝不许再在茶园搞卖淫活动。”
何仙姑低着头,没有回应。
“再问你,茶园里搞卖淫活动的,还有哪些人?叫啥子名字?给我写出来。”张明说罢,递过一张纸,将手里玩转的圆珠笔丢在她面前。
何仙姑低着头,眼珠子落在脚尖上。
“听见没有,叫你给我写出来!”其实,这无需她写,哪些是那样的人,张明是清楚的,要不,他这户籍警白当了。他就是要她写,给她一个自新的机会。
先还感到无所谓的何仙姑,这下紧张了,脚尖停止了划动,紧抿着嘴唇,就像害怕一不小心,就会有什么秘密溜出去。
张明将笔又往她面前推了一下:“喂,叫你写。”
“我不晓得她们的名字。我们各做各的,互相不交往。”
“在一起,见面总要打个招呼吧。”
“招呼的,也是假名字,像我一样。”
“假的也给我写出来。”
“怕不好吧。”
“为啥子?”
何仙姑说:“我写了,又去对不上号,会说我欺骗你们。”
“你给我写!叫你写,就写,说那么多干啥!”张明有些恼怒。
“张户籍,真的不晓得她们的真名字,我不能乱写。”
“你们是怎么招呼的,就怎么写。”
张明不说话了,目光直定定地射在何仙姑脸上。她渐渐有了被烧痛的感觉,额头发烫起来,沁出了一层油亮亮的细汗。
“你不写,是不是?那好,你到询问室里慢慢想,想通了,哪时写了,哪时走人。”张明把何仙姑带进了询问室,把门一关,忙自己的去了。
何仙姑不是头回进派出所,每次被训斥一顿,象征性地罚点款,或者关一阵,又若无其事地走出派出所。这回没想到这个新来的户籍,竟然这么老辣,使出的杀手锏,叫她招架不住。虽说平时,姊妹见面都喊外号,互相的真实名字,都知道,但现在,就是不能说,更不能白纸黑字写下来。这底线,无论如何不能破。再受煎熬,也得要经受住,否则这辈子莫在茶园里做人了。
何仙姑决定跟张户籍耗下去。她知道,自己就那么点事儿,不可能将她怎么样的。如果第一次交锋,就败在他手下,今后事事都会受他牵制,永远是龟孙子。这样一琢磨,便有了底,一时轻松起来,竟坐下来想家乡。
她老家有一条河,叫巫河,从大巴山里流出来,从她家门前流过。每年春天,巫河上漂流着无数花瓣,其中最鲜艳的是高山杜鹃,花瓣比一般的杜鹃要大得多。碧绿的河水衬着嫩红颜色,阳光下,一条河闪着五彩光芒。她最爱跟随母亲去河边洗衣物,母亲在一边忙着,她挽着裤脚,站河里捞杜鹃花瓣。把打湿的花瓣,摊在岸边卵石上晒干。然后回家用线串上,做成项链和手链,戴在身上,想象自己成了童话里的公主。哪知河水冰凉,刺得小腿发红发痛,要不了一会儿,就得跳上岸来晒太阳,晒暖后又跳进河里,她乐此不疲。她做的花瓣项链和手链有十几副,即使花瓣枯萎也没扔掉,挂在墙上圆镜旁边,每天陪她梳妆,幻想与王子双双骑在白马上的情景,这给她带来一天好心情。可惜,那些项链和手链,离开时没顾上带走,过后大概被母亲扔掉了。那年回家,照顾生病的母亲,还专门留意了一下,圆镜旁再没有了它们。好像她还埋怨过母亲,将她的美好幻想破灭了。这是她一直迈不过的一道坎。从此凡遇倒霉事到来,都跟母亲扔掉花瓣链子挂上钩,是她把她的好运丢了。她很后悔,离开时不该落下那些花瓣链子。
这时,她眼泪流了出来,怨自己的命为啥会这么苦,不仅没成为公主,反而成了茶园里的妹儿。她想起母亲住院时给她讲的刘户籍在派出所说的那些话,埋怨她不争气,做出不要脸的事,害她气出大病来。对刘户籍说的,她不好给母亲解释,怕越说越说不清,干脆不做声,让母亲发了一通脾气。有时她想起那些事,想对照一下当事人,始终又对不上号,那些人的长相,早在她脑子里模糊了。但由此带来的痛,依然还在心间。怪只怪刚来城市里,不会看人,受了那些城里男人的蒙骗。那次当月嫂,月母子的男人多次向她示好,说长期跟老婆感情不好,并许诺等他女人坐完月子,立马离婚,跟她好。她仍然不同意。有一天晚上,那男人趁她睡着,要强暴她,她大声反抗,闹醒了他家人。他家人反而说她烂贱,勾引男人。她生女儿住院,当时母亲还没来,两天无人照顾。同产房的产妇见了,叫她男人顺带照顾一下。哪知那男人自己想多了,竟趁机动手动脚,她出声拒绝。那产妇自知丢脸,就骂她恩将仇报,勾引她男人。这些冤屈,能向哪个诉说?黑锅只有忍泪自己背。
询问室窗下,是长江滨江公路,成天汽车声不断,听久了,反倒不觉得了。不过当洒水车响着走调的音乐驶过时,又将汽车的轰鸣带进耳里。洒水车一天两次开过,一次是清晨,一次是下午五点左右。文妹儿用手机给家里打了过去,说今晚有饭局,叫婆孙俩不要等她。
这时,张明打开询问室门进来。“写了吗?”他问。
文妹儿一双眼睛盯住墙角,连人也不动一下。
张户籍过来见桌上还是一张白纸,说:“怕出卖朋友?”
文妹儿不理。
张户籍用手在纸上重重敲了敲,说:“讲义气,是不是?跟你说,今天不写,休想出这门。”他气呼呼返身,狠狠地关门出去了。
文妹儿嘴角滑过一丝冷笑,清楚这是他做得凶,其实拿她没办法。按以往的经验,再坚持一两个小时,一到下班,不可能将她一个女子关在里面不管不问。再说她犯的这点事儿,询问时间不得超过8小时,如果到吃饭时间,还得管饭,派出所不会为她干蚀钱的事。
墙上那扇小窗,被铁栅栏分了九个方格,上半部天空的颜色已经变深了,下半部被路灯光映得发亮。文妹儿掏出手机一看,民警早该下班了。到了下班时间,除值班的,该走的都要走,有家的,还得顺带买菜回家做晚饭。这时还不见张户籍来,文妹儿有些着急了,怕他事情一忙,真把她忘在询问室里。听说这种事,派出所时有发生,尤其新上岗民警,一说下班,拔腿就跑,等他忽然想起时,可能已几个小时过去了。如果这样,今晚她不仅要饿饭,还得在里面遭受深秋凉夜的罪,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她打定主意,自己将以询问室最保暖的角落为床,安下心来熬过这晚。
她打开手机微信,准备跟姊妹们聊聊,打发难捱时光。她们都曾有过这种经历,但过了就过了,谁也没把这放心上。都知道,既然干上这行,各样风险就得承担。有了这心理准备,谁还看重这些屁事,反倒能平静对待。如果谁在派出所里遇到什么事,聚会时谈起,该笑则笑,该骂则骂,将郁结的气,像一通屁似的放出来,心就舒坦了。她想,跟她们聊什么好?聊稚嫩的张户籍跟她讲人生。想到这,她不由笑了,笑得很真诚,没半点亵渎张户籍的意思,纯粹是好笑。那就跟她们聊张户籍吧,聊他好听的声音和那张干净的脸。要是当时允许,拍一张他说教的照片发去,最好是脸部特写的,那该多好。
这时开门锁的声音打断了文妹儿的遐想。张明开门进来,进屋先望桌上的纸,见仍是白纸一张,脸色一下就暗下来。“跟你说,这事没完。”他一把抓过纸,三两下揉成一团扔地上,“要不是今天我有事,跟你一定耗下去,看哪个的本事大。”
文妹儿心里一阵窃喜,不出所料,今天这出戏,以她凯旋收场。但她不能让张户籍看出她的得意,需要做出一副痛苦的样子。于是她靠着墙,伸展一下好似酸痛的腰。
张明退到门前,等着关门。见何仙姑磨磨蹭蹭,恼怒地说:“想在这里过夜?”
“哎呀,”她吸着气说,“关迷糊了,清醒一下不行吗?”
“跟我少装迷糊。要你写的名单,还得写。你以为我们没掌握。”
“既然这样,何必多此一举,要我写!”
“叫你写,是让你有个自新的经历,晓得啥子是是啥子是非。”
“知道了。”文妹儿起身拖声拖气地说道。
张明清楚,说的全白说了,此刻她从这大门出去,要干吗还会干吗。他感到有些痛心:对这么个女子,没有办法让她自省,看清自己是在干什么。他是人民警察,眼看着一个人向罪恶滑去,却无力拉她一把,这种痛苦是深入骨髓的。这时候,他有些怀疑是自己的能力,还是对法律条款中一些疏漏的遗憾,说不清、道不明。
何仙姑就要从身边走过了,张明觉得太便宜了她,想丢给她一点狠话才解气,又觉得这样做太看得起她了,便打消了这念头。
这时,走到他身旁的何仙姑,主动向他伸出了手,要跟他握别。他从她的举动中窥见她内心的窃喜和嘲讽。他立马将握住门的手放下,夸张地背向身后,威严地望着何仙姑。他要用这种目光叫她低头,何况这还是在派出所里。何仙姑的手,僵硬在了空中,仿佛被他冷峻的目光封冻了。既然这样,张明要对她说点什么了。
“你这手,太龌龊了,会脏我的。”
文妹儿一下子蒙了,收回手看,觉得不龌龊呀,只是指甲缝里有一线黑,那是她刚才耳朵发痒,用手掏了,用圆珠笔尖剔指甲留下的。见张户籍背着手,一副鄙夷的神色,她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想到自己的手曾握过那些东西,脸唰的一下红到了颈子根……当时伸手去是什么心理?可能是出于本能,想握一下那双手,也可能是太随便了,没把这当回事。现在她悔恨这举动太幼稚,给她心里带来的伤痛,远远大于进派出所。
何仙姑这次真正激怒了张明。他似乎不解气,又说:“你听好,给你两天时间,差的那两千块钱给我送来,多一天都不行。”他故意要这样说,明知这话,有些小气。又认为,对她还要大气吗?在这种人眼里,钱比命还重要。用钱,更能打痛她。
十
这一向,文妹儿她们的业务不太好做。茶馆老板们分别给她们传了话,中央派来巡视组,各级部门对自己管理的那一环,加大了整治力度,打黑扫黄是重点,要她们各自收敛一点。也跟那些爱找妹儿做业务的常客打了招呼,过了这段时间再说,即使耐不住了,也得远离茶园去做。并承应,妹儿们的业务受影响,这段时间的管理费酌情减免。不然,带来麻烦,到那时,不管哪个,六亲不认。各个老板的话,是有分量的,因为每个后面,不管是黑是白,都是有人的。
文妹儿从派出所出来,姊妹们照例去巷子老火锅包了一桌,以示安慰。她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从派出所出来的用请吃请喝压惊外,见面只讲目前社会上的时尚,哪里在哪方面有了新玩法,哪里的美食又使出了新吃法,等等,即使说点各自的不幸,也不会问及在里面的情况。里面的遭遇,几乎都尝过,不用问,那种身心所受的打击是难以言说的,谁也不会在伤口上撒盐。
文妹儿脸色的郁闷,一入席,大家看在了眼里,知道她在里面遭到非难,竞相说些轻松话来为她排解。其实,文妹儿也跟她们一样,只要一出那道门,就自觉将里面的事关在了身后。她郁闷,是欠张户籍钱的事。现在找的,根本不够一家人的开销,也没一点积蓄,临到需要钱的时候,总是四处抓急。这情形,大山似的压在身上,让她感到异常沉重。本来母亲生病,借张户籍的钱,大家都知道,只要她开口,她们会乐意帮助。这欠谁,都欠得,唯独警察是欠不得的。但她不能向她们开口,她像清楚自己一样清楚她们每个人等钱开销的事,谁家的弟妹等钱读书,谁个家里房子被山水冲毁等钱修复,谁个的老人卧病在床等钱求医买药……她们面子上过得风光,实际是钱在她们手里能捏出水来。
文妹儿的郁闷,无法排解,气氛总是调动不起来,筷子动得也不畅快,大家吃得忧心忡忡。火锅店老板端起酒杯过来敬大家,也没谁提起精神来应酬。老板自知没趣,说:“是今天的味道不好吗,害得大家吃兴不高?”
仍然没有谁理老板,最后他唉声叹气地离开。
文妹儿可以去找锉刀王,至少可以跟他说说话,起码能够舒缓一下内心压力。但这也不能开口。她摸得准他的脉,如果让他晓得她欠了张户籍的钱,无论他有多困难,想法都要帮她。
有一回,钟龙打麻将输了,急得猴似的在茶园到处抓钱。见到文妹儿,揪住她要钱。那时,文妹儿是欠他的房钱,但说好是三个月一交。钟龙现在不认了,非要她把房钱现在给他。那时,文妹儿还只擦皮鞋,身上那点钱不够,又没经过这种场面,众目睽睽下,羞得她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喝茶的锉刀王见钟龙太过分了,上前打抱不平:“烂龙,欺负一个女子,还是个男人吗?”
“住房交房租,天经地义的事。你少管!”钟龙说话很硬。
“跟他是有言在先,说好三月一交,他答应了的。”文妹儿申辩道。
输红了眼的钟龙耍起赖来,说:“我会答应吗?住进来,先说好的,房租按月交。”
锉刀王冷笑一声,说:“你这种人,答没答应,自己明白。”
“锉刀王,不要耍嘴皮子,逞能,你帮她交。”钟龙将锉刀王逼到了死角。
“小文,该多少?”锉刀王问。
钟龙接过话说:“她跟人合租的,每月四百五十块,她二百二。”
当场,锉刀王从自己衣包里掏出了一百多,找茶友借了几十元,凑齐了二百二,塞进钟龙手里。
“义气,义气。”钟龙向锉刀王伸出了拇指,又对文妹儿嬉皮笑脸地说,“文妹儿,锉刀王对你有情有义,你要好好伺候伺候他老人家。”
锉刀王听不得这话,知道是钟龙说来糟蹋他,气得咬牙。他两眼一瞪钟龙,说:“骨头发痒,是不是?”
钟龙将钱放进包里,嘴上说着:“我怕你,我怕你……”拔腿离去。
事后,文妹儿还钱给锉刀王,锉刀王坚决不收,就你给我擦皮鞋打除账吧。文妹儿给他擦了不到两个月的皮鞋,锉刀王就不要她再擦了,说够了够了。其实,文妹儿心里记得有数,再擦一个月,钱都不够数。现在她可以再去找他做按摩,或者找他借。但文妹儿不愿去找他,这其中有比钱更金贵的人情。文妹儿欠钱不怕,钱可以还,欠人情,要用心还。锉刀王的经济也不宽裕,会去东拉西凑,结果为钱,跟着受累。
文妹儿再三思量,决定去找钟龙。找钟龙,虽说不太情愿,他那一身骨头叫她发腻。但又想,对这个混混,可以不按规矩出牌。
文妹儿去找钟龙是当天吃过晚饭,照料母亲吃过药,又督促女儿做完作业、洗漱上床后,自己梳妆收拾一番,说去办件事,便出了门。她在外面转了转,看时间差不多了,又折了回去,敲开了钟龙房门……
文妹儿回家时,开门惊醒了母亲。母亲靠着床头似睡非睡,问:“多少时间了,怎么这阵才回来?”
文妹儿说:“还早,睡吧。”
母亲望一眼窗外。“天快亮了,还说早。”她又问,“啥子事,害你半夜不回家睡觉?”
“朋友聚会,摆起龙门阵,一高兴,忘了时间。”
“那抓紧睡吧。”等母亲又想起还要说点什么,女儿已经倒床沉睡过去。
十一
心情不好、有些焦躁的锉刀王,从茶园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中,坐在客厅躺椅上生闷气,啥事都不想动。
今天在茶园门口,踩到一摊水,闪了腰,虽说并无大碍,但腰间阻了一股气,不舒服。等他在茶桌前落座,茶友还开玩笑给他顺气。但他总觉得这闪腰的事不会那么简单,有啥事要发生。上午过了一半,喝茶摆龙门阵,场面上波澜不兴,他便渐渐便忘了闪腰的事。
这时,钟龙来了。一坐下,做出一副得意的样子,锉刀王见了就很生厌。本来,锉刀王跟他是不搭界的,混混一个,锉刀王看不起他。而钟龙也自持坐过班房,在社会上吃得开,对锉刀王从来不料理。但碍着老街坊和锉刀王的名气,又不敢得罪。长期以来,两人互不交道,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钟龙来这桌一坐,锉刀王觉得掉份,想起身离开,见钟龙神情是要告诉众茶友,似有话要说。锉刀王好奇,就没离去。
钟龙会卖关子,见调起了锉刀王的胃口,反而不吭声了,只顾埋头喝茶。有茶友忍不住说:“烂龙,有屁就放出来,捂起会变香吗?”
“嘿嘿,”钟龙望锉刀王一笑,又对大家说,“你们看不看得出,我今天跟往天比有哪点不同?”
有茶友说:“哪点不同?离死又近了一步。”
众茶友大笑起来。
“说对了,”钟龙对那茶友一笑,没有生气,说,“你们晓不晓得这句话,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
“你个狗日的,大字不识一箩筐,哪天变成的迂夫子?”另一个茶友笑道。
有茶友问:“烂龙,你好像是在走桃花运?”
“走桃花运,说不上。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倒是真的。”钟龙又望锉刀王一笑。
有茶友说:“那,说说你怎样叫鬼推的磨?”
“嘿嘿,你娃想在龙门阵里过瘾,那好,让你过一回瘾。”钟龙对那茶友说道,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
于是,钟龙从何仙姑昨晚敲他房门,如何进屋开始,讲了何仙姑那身肉又白又嫩,手指一弹,能弹出血来。又讲何仙姑十八般武艺如何精到,那个风骚劲,让他明白了自己枉做了几十年的男人。他讲得很骚,在座的茶客都竖起了耳朵,生怕听漏一句。
有茶友忍不住插言问:“这样过一夜,怕要好多钱?”
钟龙白那茶友一眼,说:“那当然。你以为是哪个?是何仙姑。少了还行吗?”
钟龙边讲边咂嘴巴,喉节上下滑动,不断地吞口水,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
锉刀王从钟龙一开始讲,就坐不住了,后悔没走开。他醒悟,钟龙是安心要在众人面前拿何仙姑说事来脏他面子。但他不好发作,不好为一个妹儿申辨。他坐也不是,走也不是,难受得心里油煎一样。后来他终于想到个理,冲着钟龙一声断喝:“烂龙,嘴巴积点德。俗话说,嫖情赌义,狗日的,你懂吗?”
钟龙一下子蒙了,半天回不过神来,脸皮也渐渐发烫。他感到了这话的分量,连这个理都不懂,还在社会上混?等于他这嫖客白当了,在社会上浪出的名气,也一下子被打掉。他望着锉刀王想说狠话,却少了底气,又不甘心就此下场,便以攻为守地说:“是不是说到你了,让你不舒服?”
“不是我不舒服,是你一张臭嘴让人厌恶。”锉刀王说,“你脏人家,就是在脏自己。还不晓得自己贱人一个?”
钟龙没想到锉刀王居然一硬到底,叫他脸在众人面前挂不住了,就露出凶相。“啥子脏了人家,我看是脏了你哟。”他进一步说开,“哪个不晓得,何仙姑是你啥子人?是你的小情人。我拿钱嫖了她,叫你心痛了,是不是?”
钟龙的话音未落,一只盖碗茶碗叭地在他头上炸裂,随他一声惨叫,茶叶和滚烫的茶水,浸着鲜红的血,从他头上流下来。
钟龙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锉刀王。锉刀王举拳头还要蹦上去,旁边的茶友赶快拉住。惊动了老板,赶紧跑过来,隔开了锉刀王,说道:“都是老茶客,又是街坊,有话好好说,动啥子手。”
“这狗日的,不是妈的一个人哟,”锉刀王在劝解中说,“老子教他狗日的长点人记性。”
老板查看钟龙头上的伤,并不重,砸碎的茶碗在光溜溜头皮上划了一道小口子,拿来创可贴贴上止了血。钟龙知道锉刀王的厉害,说不赢也打不赢,只好在茶友们的劝说中,顺势收场,自认倒霉,装作不服输的样子,骂骂咧咧地离去。
这事却令锉刀王后悔不迭,骂自己不知好歹,有了征兆还好奇,自找罪受。回到家中的锉刀王,半天气还消不下去。
女儿给锉刀王来过电话,说今天要回来看看。平时,锉刀王从茶园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把米淘洗了,用电饭煲煮上,然后去花街子菜市场,买点想吃的菜。这样做,两不误。这天心情不好,懒问了女儿回不回来吃饭。照以往,不管问不问,冰箱里的瘦肉拿出来解冻,准备好做鱼香肉丝的配料,因为女儿爱吃。今天他饭不蒸、菜不买,烧水下面条,将就打发肚子。他打开橱柜,有干面,有醋,却没了油辣椒,酱油瓶也空了。他吃面条不讲究,没酱油用盐巴,只要有醋就行,也不像年轻时,无辣不吃。
刚煮好的面条端上桌,女儿晶晶回来了。进门就嚷道,饿死了,饿死了。却见桌上少了往日的饭菜,只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冒着热气。她在家里享受惯了,想到专门打过电话说要回来的,眼前却这样冷清。由此想到,她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不如以前了,心里很不舒服。她将挎包往椅子上一丢,随势坐下,很生气,屁股也不挪一下。
“你又没说要回来吃,来不及买菜做饭了,将就吃条面,要吃给你下。”锉刀王说,“作料不齐哟。”
女儿不表示吃或不吃,掏出手机看微信。本来,今天回来是要给父亲说事。这事一直梗心里郁闷着。原来还觉得此事难开口,遇到这不高兴的情形,正好趁势发泄出来。
见女儿玩手机,锉刀王便吃起面条来。女儿眼睛离开手机,说:“爸爸,给你说件事。”
锉刀王吃着面条,嘴上不空,看着女儿。女儿这样正经跟父亲说话还是头一次,这叫他有些不适,便停下,等她的话。
女儿欲言又止。想,话太重,会不会伤了父亲?锉刀王见这情形,觉得女儿说的事不重要,又动起了筷子。
“爸爸……”女儿眼睛盯住自己手看,这话的确难出口。
“哎,今天是怎么了,有话就说嘛。”
女儿抬眼望父亲一眼,终于下决心,说:“爸爸,你都是七十的人了,做事要顾到影响。”
“这话是啥子意思?”
“这种岁数的人,该收得手了。”
“该收啥子手?”
“不要三天两头换女人,更不该把年轻姑娘带到屋里来。”
晶晶说后,感到了轻松。
锉刀王将面前的碗往外一推,说:“这就是你要给老子说的?”
“是的。”女儿说,“街坊杨孃孃那天碰到我,还给我说起这事。她说得更难听,我现在都不好复述出来。当时街上还有一些熟人,搞得我不晓得怎样过,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钻下去。”
锉刀王笑了笑,说:“你钻下去嘛。”又收住笑说,“街上的那些婆娘,翻嘴翻惯了,就让你觉得不得了啦?”
晶晶说:“哪怪外人说,我在屋头都碰见过嘛。”
那天,晶晶回屋拿户口本办事,见何仙姑跟父亲坐沙发上摆龙门阵,虽说两人没干别的,但一个不沾亲带故的年轻女子跑到别人家来,不正常吧?老爸给她介绍后,何仙姑居然还喊她姐。当时,她那口气,很不顺,又不好发作,拿了户口本就走了。事后想给父亲提起这件事,要他注意影响,一是不好说出口,二是事过了,没有再往心里去。没想,这事发展到邻居说起了闲话。
“那又有啥大不了的?人之常情的事。”
“话不能这么说,做人要顾影响。”
“你老爸影响你不好做人了?”
“你脸皮子老了,我的脸还嫩哩。”晶晶气愤地说。
锉刀王将筷子重重地扣在桌上,说:“呵,现在你嫌老爸丢你脸了?嫌你老爸现在耍女人了?”气不过的锉刀王,开始数落开来,“你妈死了多少年?掰起手指数一下,整整十八年了。我那时多大,五十来岁,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老子在这十八年里,既当爸又当妈地教养你。那时候,多少人给你老子介绍女朋友,其中还有青头姑娘,老子都没有同意。不是那些女的看不起老子,是老子不愿给你找个后妈进屋,怕你受虐待。老子终于把你盘大了,书读毕业了,参加了工作,安了家,有了自己的小日子。呵,现在就要你老爸洁身自好?跟了几个女人往来,就嫌碍你眼了,要叫老子收手了?”他气得有些说不下去了,顿了一下,大声地吼出,“我问你,你还是我女儿吗?”
晶晶被父亲数落得有些不知所措,没想到老爸会这样来追问她是不是他女儿。她知道这问的实质是什么,而且这问,有着让人伤心落泪的内涵。如果说晶晶还没结婚,不知男女生理需求为何物的话,那么对父亲的追问可以不露声色。关键的是,现在她已结婚是过来人了。对老爸的追问,她如何回答?对自己亲人的需求了解吗?难道自己真是不配当女儿吗?
“爸爸,”她有点内疚,又有点心虚地说,“我不是不同意……你再婚,可以找个跟自己般配的嘛。”
“啥子叫般配?”锉刀王问,“是不是跟你老爸一样老的老太婆?”他继续说,“你老爸性格习惯都定型了,不想给人当保姆,更不想没完没了为子女、财产扯皮。我要享受生活!”
“这样过一辈子?”女儿问道。
“能过多久算多久。以后的事,以后说。”
“也不能去找那种人。”女儿挑明了说。
“哪种人?是又怎样?我这把岁数了,好大一回事,违好大的法?我要把耽误的时间补回来。这事,就这么简单。”锉刀王无所谓地说。
叫晶晶没有料到的是,费很大的劲、鼓起勇气说的一件事,结果被父亲一席话化解了,反搞得当女儿的格丧失掉了。她感到自己的草率,对老年人的了解太肤浅。
女儿东西没吃,饿着肚子,气鼓鼓地走了。
锉刀王继续吃面,居然吃完了那碗面条,然后打着满意的饱嗝,忘了下午和刚才的不快事,竟坐在躺椅上哼起了川戏《五台会兄》来:远观见金乌往西坠,雀鸟归林玉兔催……
十二
何仙姑将两千元用信封装好,封了口,然后规规矩矩写上张户籍三个字,放进挎包,出了门。她来到派出所对面的重庆小面摊,要了一碗红汤杂酱面。这时离上班时间还有一二十分钟,她一边等面条,一边注视着派出所进出的人。
这是张明叫还钱的最后一天。
面条煮好端上桌,何仙姑正挑着面要往嘴时送,见张户籍第一个进了派出所大门。她看了看手机,离上班还有五分钟。她加快速度,三下两下吃完面条,连碗里的汤也喝个精光,抽了桌上的餐巾纸揩了嘴。但她没有起身,要等另一个人出现。
终于,她等来老户籍刘江。她赶紧跑过马路,赶在他进门前截住。“刘户籍,”她叫道,“麻烦你个事。”
刘江见是何仙姑,脸上立马严肃了:“啥事?”
何仙姑从挎包里取出信封,说:“我还张户籍为我母亲看病垫的钱,麻烦你交给他。”
刘江说:“钱的事,最好亲手交。再说,你也得当面给他说声谢谢吧。”
“本来是要这样的,我等不及了。”何仙姑焦急地说,“母亲今早一起床又不好了,现在去了医院,我得赶快去。”
刘江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接过了何仙姑递过来的信封:“我交给他就是。还要不要跟他说啥子?”
“别的没啥子,就说我们一家人都感谢他。”说完,她匆匆离去。
离开派出所的文秀英,突然生出不想去茶园的念头,似乎一股下水道的酸臭袭来,让她感到了厌恶。她对这念头的生起,感到了可怕,不由心里打过一阵冷噤。那里是她业务的根据地,是她赖以生存的地方,怎么能嫌弃它呢?但是刚才,的确产生了这个念头。为什么?难道是她被派出所的威严震慑了吗?不是。她又不是没进过那地方。那又是什么呢?有一些画面在脑壳里时隐时现,一会儿是女儿背着书包回家的声音:“妈妈,我回来了。”一会儿是张明干净的脸,一会儿是锉刀王为她借钱的影像……觉得脑壳里有一只风筝在飘来飘去,就是捉不住,叫她一时踌躇起来。
那夜被钟龙折腾后,这两天一直打不起精神来,好像一身的精气神被抽光了,走路的脚步也是轻飘飘的。她决定给自己放假,放松一天。她到重庆这么些年了,像众多来这里找活路的农村人一样,除了自己寄宿的那屁股大一块地方外,别的地方还没去过。她想到这里,除了对自己,还对所有进城打工的人生出一阵悲凉。记得,有次她去最热闹的解放碑办事,找人问个地址(不好去问城里人,自卑),她拦住一个穿着打扮跟她一样的人问,问后,那人却一脸茫然望她一阵摇头。事后,她找到了那地方,结果就在眼皮子底下。她明白了,重庆城的大街的热闹,不属于进城打工的人。打工的人,成天只有畏缩在打工地卖力气的份。
今天,她要用双脚去走走,见识一下重庆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她从所在地的下半城出发,向上半城走去。一直以来,人们心中,上下半城是富裕跟贫穷的分界线。去上半城,要爬上百级的石梯坎。她本来可以乘坐电梯直达,但要花钱,是闲逛,就不要怕走路。她顺着一条之字形的公路,慢慢向上半城走去。这是缓坡路,加上沿途修路,到处挖得坑坑洼洼,她走得很累。心想,这条路并不遥远,站在楼房的空隙处,抬头就能见的上半城,怎么这么难走?她终于走完这段缓坡路,到了上半城的较场口,这是上下半城接合部,一个圆形街心花园,像阴阳两极图,摆在地上,阴的一边,紧挨下半城,园中的花草长势仿佛也要衰微一些。阳的一边,是顺着一条大道,一直走去,就是重庆城地标——解放碑。
小时候在老家,听过乡亲回来说起解放碑,就像是书中描绘的天堂。那个神奇,那个繁华,叫她向往不已,居然晚上梦见了解放碑。第二天她告诉同学:“解放碑她见过了,比镇上那座石牌坊要高大得多。”她到重庆的第一天,就曾迫不及待想去心目中的天堂——解放碑观看。站在碑下,望着那圆形建筑物,感到不是她梦中的那样,也不高大。独自站在碑下,笑了起来。
到重庆这么多年了,来解放碑的次数少得可怜。现在对这解放碑的感觉,早已不像以前。每来一次,见碑下人们的悠闲生活,她对生活就多一分怨恨。为什么老天爷对待世人这样的不公?从此,即使要去解放碑,也是办完事便离开,绝不多待一分钟。
今天依然如此,经过解放碑没停留,而是要去朝天门。
朝天门在长江、嘉陵江的汇合处,是重庆城最大的临江码头。听姊妹们说,朝天门是适合倾诉的地方。听说的次数多了,她心里装了事,想去却没机会。当年,从老家来重庆,她是在这里下的船。当时下船抬头见重庆城,犹如是吃人的老虎耸立在她面前,她畏畏缩缩地爬上码头,连多一眼也不敢看,带着行李匆匆逃离。
现在的朝天门,已面目全非,长江、嘉陵江汇合处的壮观景象,已被一座大型商场所遮挡。但她原来也没有概念,朝天门对她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地名。这样也好,她少了许多不必要的忧烦。
去江边,要穿过商场。她找人问了一下路径,就直接去了江边码头。一到江边,坐在石梯坎上,双手撑着脑袋,望着江水发呆。
这几天,上游下雨,长江已变浑浊,虽说三峡修了大坝,江水失去了以前的狂野,但仍然在她面前奔涌流逝。嘉陵江像被长江气势所威慑,带着少女的青涩,款款前来,像一对恋人,交合在朝天门,演绎出天底下最为动情的情景——一半浑浊一半清澈——推推搡搡又紧紧相拥,快乐着、跳跃着、呼喊着,向着爱情的归宿地——大海——奔去。
她想起那年她回家乡,乡亲们来看她,聚集在院坝上一边分享她的礼物,一边对她说恭维话,说她在重庆城找到了好工作,又说她沾了重庆城的光,变洋气了……恭维话说得母亲笑得合不拢嘴。但她心里却不是个滋味。乡亲们不知道,她的好工作究竟是什么。面对乡亲们的淳朴和真诚,即使她站在阳光灿烂的院坝上,内心也感到一阵悲凉。从那以后,她就再没回过家乡,她怕面对乡亲们巫河一样清澈的目光,怕暴露真实的面目,给家人丢脸。
前不久,丽姐终于有了消息。她已回老家,跟人又结了婚,在镇上开了一家美甲店。微信上丽姐发来的照片:古色古香的石板路,一家简朴的门面,门楣上写着“丽丽美甲”的美术字,丽姐笑容满面地站在店前比着V字。她在微信上劝文秀英趁年轻,多抓点钱,早点离开那种业务。丽姐还透露,她是染上了脏病,迫不得已离开的。她要文秀英防着点钟龙,这人不仅身上脏,心也脏。
得到丽姐的消息,文秀英为丽姐从良高兴,但想到钟龙,又为自己是不是也染上脏病忧虑起来,暗自祈愿自己躲过这一难。
那晚,她进了钟龙的房间。两个晚上钟龙开价一千元,按说过夜不止这个价,但文妹儿急着要钱还债,答应了。可是被那身肥肉压榨了大半夜的情形,过后随便哪个时候一想起,胃里就一阵倒海翻江。本来做业务是认钱不认人的,但钟龙不仅长相让人发腻,而且是个虐待狂,用绳子将她捆在床上,不由她半点动弹,任由他在她身上摆弄。这叫文妹儿很反感,尽管不愿做,但已骑上了虎背。这一夜,她像从地狱走过一般。
这天,文秀英在江边待了很久才离去。
第二天,文秀英在家耽误了,到茶园已过了半上午。在进茶园的过道上,一个擦皮鞋的妹子喊住了她,对她说:“钟龙刚才在茶园找你,说见了你给你说一声,今天晚上叫你去。”
这妹子正在为客人擦皮鞋,说完还扬起脸对文妹儿意味深长地一笑。当时,怒气一下就冲上文妹儿的脑顶,想呛那妹子两句,但想到别人也是带话的,有怒气要发,该向钟龙。文妹儿清楚,这是钟龙有意要将他俩的事在众人面前公开。文妹儿有些受辱的感觉。她向那妹子表示知道了,就进了茶园。
在茶园,有两个姊妹在茶客中穿梭,招徕业务。那个出道不久的小汪,近来学会了不少人情世故,已懂得跟茶客插科打诨了。她们见文妹儿来了,都招呼她,有个还上前向她倾诉,这一向业务不好做。这时,她见锉刀王一个人坐在桌前向她招手,便对那妹儿说了句宽心话后向锉刀王走去。
“这两天没见你,到哪去了?”待她坐定,锉刀王问。
“人不舒服,在家。”
“生病了?”
“是懒病发了。”文妹儿笑着说。
“在你来之前,钟龙到处找你。”锉刀王喝了口茶,眼望着别处说。
“晓得了。”
“他这人,你还是少跟他往来为好。”锉刀王的眼睛放在了她脸上。
“晓得。”文妹儿咬着嘴唇,目光落在放在桌上的双手上,双手在扭动。
“按说这种事,我不该插言。”锉刀王的眼睛又落到文妹儿扭动的手上,“我也晓得你的难处。我要提醒你的是,钟龙是条烂龙,是条疯狗,跟他打交道要小心。”
这话听得文妹儿心里一热,眼里浸起了泪水,想忍住,结果流了出来。
“跟我说,是不是他又找你麻烦了?”
实在憋不住的文妹儿,就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了。本来,他们两人之间,已经没有了什么不好说的,但说到钟龙的性变态,文妹儿还是难启齿。不过,不需要详细,锉刀王已经一清二楚。她又将丽姐得病和劝告的事讲了。
锉刀王一拳头砸在桌上,震得茶碗跳了起来,茶水也溅了出来,骂道:“狗日的,有这样害人的?”
响声惊动了别的茶客,都扭头朝他俩望。
文妹儿流着泪说:“随便他怎么样,就是退他钱,我是不会去了。”
锉刀王气得牙咬,腮帮子一楞一楞的,说:“啥,退他钱?没得这说法。这事得有个了法,不能让他想怎样就怎样。”
“随便他怎么样,我是坚决不去了。”文妹儿又说了一遍。
“是的,这事得有个了法,不能让他想怎样就怎样。”锉刀王又说了一遍。
见两人在说事,锉刀王又在生气,文妹儿又在流泪,端起茶碗想过来拼桌的,也打消了这念头,另找一桌坐下,不时还往这边看。
“小文,你去约他出来……”锉刀王想了想说。
锉刀王俯向文妹儿耳边,悄悄将自己的打算说给她听。文妹儿有些顾虑,说:“这样好吗?”
“有啥子好不好,他对你好吗?”
这话问得文妹儿不好回答,但又有些不放心,就担忧地望着他。
锉刀王说:“这事不了断,随时他都会找你麻烦。对他这号人,我晓得怎么收拾。”
十三
在所里值班的张明得到一个电话,说江边要出事。电话是用座机打的,可能是街边的公用电话。打电话的是个女人,说的是川普。他还没来得及多问一句,对方就挂了。但那语气,好像要出人命似的。张明放下电话跟同事说起这事,同事说,这类事多半是打架角逆,没必要出警。但张明不放心,自己做了记录,如果真出了什么事,上面查起来是要负责任的。他又怕自己没有经验,为这类小事出警招来笑话。于是向同事说自己出去买烟,出门就直奔江边。
原来这电话是文妹儿打的。她没想到接电话的是张明,吓得她只说了一句就挂了。
文妹儿按锉刀王说的,找到钟龙,约他晚上去长江边玩,说那里江风凉爽。钟龙开始不愿意,说为啥去那鬼地方玩,满地的鹅卵石硌身子,不舒服,就在家里床上玩花样。文妹儿说不想到家里做,腻味了,没有一点新鲜感,江边是大自然风光,地方又宽又大,还要他带一件衣物,垫在江边的石梁梁上,说这比在席梦思床上有情趣得多。钟龙经不住文妹儿语言的诱惑,也想尝试野外的疯狂,答应了。两人约定晚上八点在滨江公园的江边相见,那里有一道石梁,像大象的鼻子,伸进江中吸水,人称象鼻石。
八点不到,钟龙就到了象鼻石。这地方平常多是被年轻人占领,今晚钟龙捷足先登。他庆幸冥冥之中有神助,这块风月宝地今夜该属于他和文妹儿。
江水冲击着象鼻石,江水回流,涌起一个接一个漩涡,久久不舍。
来这里玩耍的男女,都坐在象鼻尖上,面向长江,背向江滩。钟龙把带去的衣物铺在石梁上,坐在上面,心情愉悦地等文妹儿到来。想到一会儿就要一边戏耍,一边听汩汩的江水声,就止不住心里一阵狂喜。
八点过了许久,还不见文妹儿到来。天暗下来,墨黑如漆,还是没有文妹儿的身影。他突然反应过来他被戏耍了。呸一声,想发怒,又找不到对象。他想,算了,回去再说。他对着江水长长地吼了一嗓子,正要起身打转,突然感到双肩像飞来一座山似的将他又压了回去。
“慌啥慌?我来陪你一阵子。”那人说着,在钟龙旁边,一屁股坐下来,一只手还搭在他肩上。
钟龙这才看清是锉刀王,无名火一下子从心里蹿起来。他想丢开那双搭在肩上的手,试了两次,那手的力量反而在加强,两次都没成功。他顿时明白这是文妹儿跟锉刀王搞的鬼。他一时拿不准对方要干啥,没好气地吼道:“要陪也轮不上你锉刀王。”
“好大的口气,你不就是一条烂龙么?老子来陪你,不要狗坐鸳篼……”锉刀王搭在钟龙肩上的手,又发力拍了两拍。
钟龙感到身子也塌了两下,但火气不消,硬嘴道:“今天我好生生地在这里歇着,你不要没事找事。你跟那婊子到底在干啥子勾当?”
他一条烂龙,也敢骂文妹儿是婊子?锉刀王不能忍。抓住钟龙的衣领,一把将他提起来,趁钟龙还未站稳,顺手一耳光扇去,叭的一声脆响,盖过了江水声。这一记耳光像抽陀螺的鞭子,打得钟龙在原地转了一圈,还来不及呻唤,就倒在石梁上。要不是他手抓得快,钟龙已经掉下石梁。这一下子,钟龙清醒了,知道在这无人的江边,没人能救他。他抚着痛脸,呻吟着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说。”
“老子不是君子。老子是抽烂龙的筋、剥烂龙皮的恶人。”锉刀王说着举起的拳头又重重地落了下去。
钟龙用手护着脑壳,叫道:“打不得了,再打要出人命了。”说完蜷缩在地上,又一阵呻唤,边呻唤边说:“我晓得,这是她的鬼主意。她妈生病借了钱,没钱还,来找我。跟她说好包两个晚上。钱,她拿过手才过了一晚上,又想赖账,还找你来说子曰。”
钟龙话未落声,腰眼上又挨了一脚。
“你不长记性,一副讨打相。”锉刀王边踢边说,“跟你狗日的明说,老子不想听哪个把文妹儿跟老子扯到一起来说事。”说着又一脚向钟龙腰杆蹬去。这一脚发力很狠,顿时钟龙像一件轻飘飘的东西,向石梁下飞去。
这时,江滩上亮起一道手电光,一下子射到锉刀王脸上。一个声音说道:“老王,怎么回事?”
锉刀王还没有反应过来,张明已到了他跟前。
锉刀王说:“张户籍,刚才我把烂人钟龙踢下去喂鱼去了。”
张明用手电朝江里射去,见江水轻拍着石梁激起一个接一个的漩涡。
张明收回亮光又照着锉刀王问:“是真的?”
锉刀王扭头避开了亮光,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人命关天的事,莫非还跟你开玩笑?”
张明说:“我接到报案,说江边要出事,真没想到……你真的把他踢下去了?不对。快,下去看看。”
手电光在黢黑的江滩上照出一条路。
夜,有点深了,他们身边,江水声越来越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