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之魂

蒋兴勇

桥是山河大地厚重的人文史书，触摸历史的心跳，悄然承载远古文明的积淀。

一

那年逢秋，结束“中国天眼”的考察，我驱车来到平塘“天空之桥”。凭栏远眺，峰峦淡云间，“浅蓝钻石”型索塔直耸蓝天，桥廊纤纤拉索，如少数民族妇女裙摆随风炫舞，呈现出绰约身姿……

“谁当云里见，知欲渡仙桥。”唐代诗人蔡隐丘描绘的仙境，竟在此如此灵动地显现无遗。

苍莽深壑纵横，“天空之桥”俯瞰山川，雄奇壮观，美轮美奂，飞越峡谷崇岭，延伸至远方。山上天将近，人间路渐遥，逾越峰谷的“高原平原”景致，让人惊叹绝伦，浮想联翩……

二

“群山岩浪千千岁，响水河桥万万年。”

关于桥，脑海浮出这句古诗。这块碑刻，横卧荔波小七孔桥头，记录了一百八十多年来桥与河琴瑟和鸣的故事，述说着黔桂盐马古道商旅繁喧的悠远时光。

桥是凌空的通道，桥是景状的点缀，桥是山河大地厚重的人文史书，融于大自然中，释放出悠久丰厚的文化底蕴。

在贵州，寻觅桥的历史遗迹，探究桥的前世今生，既有“小桥浮江流”的写意，也有“天堑变通途”的气势。简易的木桥、竹桥、石桥、溜索桥……乃早期桥梁的记忆遗存。贵州早在秦朝，便开“五尺道”，到元代京都驿道便已直通贵州，明朝建驿道干线、新辟州县大道，跨水筑桥相伴而生，清代伊始修桥进度又有所加快。目前，全省仍保存清朝及之前的古桥梁1222座，无论是拱桥、梁桥，还是索桥、浮桥，多为古驿道上的桥梁，散发出悠远厚重的历史沧桑。《贵州桥梁志》有载，“贵州现存桥梁始于普济桥，闻于葛镜桥，巅于北盘江桥”。

遵义普济桥，始建于南宋嘉定年间，单孔弧形，砾石托拱，坐落于川黔古驿要道，是贵州有史料记载的最早的古桥，距今已八百多年历史，当前人们看到的桥型，扩建于元代，复建于明崇祯年间。明清时期，先后修建的平越葛镜桥、黎平地坪风雨桥、贵阳霁虹桥、镇远祝圣桥、铜仁三眼桥、永宁花江铁索桥等古桥，虽历经了数百年，行人依然朝夕过往，延续旧时光的亘古绵悠。

贵州的桥，分布最为集中的地方要数福泉，葛镜桥、皋阳桥和吴氏桥等一百二十多座桥，聚集于黔中这片“有福源泉之地”。始建于明万历十六年（1588年）的葛镜桥，由明代平越卫（今福泉）葛镜“罄尽家资”兴建，历时三十多年。该桥建在离县城仅二公里的麻哈河上，“绝壁起拱，借礁筑墩”，垒石而上，施工用料考究，工艺精湛绝伦，四百多年了，仍坚耸悬崖河岸……葛镜桥被著名桥梁专家茅以升誉为“西南桥梁之冠”，与河北赵州桥并称“北有赵州桥，南有葛镜桥”，堪称中国古代名桥，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群山岩浪，响水河桥，虽说是荔波这颗喀斯特“绿宝石”古桥卧波的景致，殊不知，却也是历代贵州千山万水、古桥风貌的缩影写照。

桥悬两岸连，碧波清影潺。细数黔贵大地的桥梁，或历史文化悠久，或民族特色浓郁，或地域特质凸显，均修筑技艺高超，极具历史人文价值。来到贵州，行走贵州，既能看到一桥飞架南北的雄奇绝美，也能拾掇桥韵悠悠的时空况味。

三

贵州的桥，触摸着历史的心跳，承载着远古文明的积淀。

行贵州，绕不开桥；看贵州，离不开桥。在这里土生土长的我，桥曾见过不少，最难忘的，既有麟次栉比的矩阵桥，也有高原平湖的桥集群，它们诠释了往昔烟尘与时代变迁。

由省城貴阳往西，不远，有三座桥携手立于清镇红枫湖上。中间的桥，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修建的老花鱼洞桥，左边为2004年竣工的沪昆高速“红枫湖大桥”，是全省首座“不对称独塔双索面”斜拉桥，右边是2021年由老桥改建的“花鱼洞大桥”。短短四十年间，美丽的“高原明珠”上的这三座桥，折射出贵州交通建设枢纽的发展。

黄平重安江三座桥，讲述着不同年岁的故事。史上，重安镇乃湘黔滇古驿道雄关、黔东水陆要津，为湘黔通途要道商贸集散地。坐落于这里的三座桥，桥与桥之间相距不到五十米，当地人称为“三朝桥”。最古老的铁索桥，修建于清同治十六年（1873年），距今已一百五十多年历史，斑驳的桥链间全铺设木板，如今虽然已不通行了，往岁履痕仍记载着百余年沧桑往事。中间的公路桥，石墩钢梁结构，由桥梁专家茅以升设计，于1938年抗战时期修建，建成后，十多吨的载重汽车也可安全通行。第三座桥属钢混结构单跨曲拱桥，1995年竣工以来，极大满足了每天过往重安江的车辆行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著名学者闻一多率师生西迁，由湘入黔时，曾歇脚重安江古镇，速写了《重安江链子桥》等多幅画作，为重安“三朝桥”这座古老的“桥梁博物馆”，留下了弥足珍贵的廊桥文化遗存。

关岭花江镇，因北盘江急流汹涌飞溅，故称“花江”。作为滇黔茶马古道必经之地，老桥、新桥见证了花江不同时期商贸交流的变迁。花江铁索桥，始建于清光绪十二年（1886年），清代诗人彭而述曾题咏“铁索黑水旧知名，天水曾当百万兵。”诗中的“铁索”，据考证，即花江铁索古桥。这座铁索桥，历经了百年风风雨雨，摩崖石刻云集沿岸，引得游人纷纷前往探古寻幽。1961年建成的花江桥，打通了安顺、黔西南区域通道，给花江镇带来了繁荣兴盛。2003年12月，第三座大桥北盘江大桥通车，这是首座采用“双向预应力砼加劲板梁”的特大桥梁，距水面486米高，建成时曾为“中国第一高桥”，让黔滇两省时空通道距离得以极大缩短。

我家乡黎平的地坪风雨桥，始建于清光绪九年（1883年）。青石墩铺陈，木质桥身横架，连体桥廊上，三座鼓楼穿榫衔接，无一钉一铆。山峦苍翠掩映间，整座长廊看上去飞檐翘角、精美恢宏，一展侗族精湛技艺与独特风采。侗乡地坪风雨桥，除方便行人通行、歇憩议事，每逢重大节庆活动，当地同胞常围聚桥廊、田坝，吹笙起舞，桥上曼舞轻歌，侗族大歌飘飞，弥漫无穷欢乐……

我曾工作多年的“梵天净土”铜仁，碧江、印江、江口、沿河等县区，多以江、河为名，纤纤绿玉纷绕城廓，无不让人舒心。崇山翠岭，碧水清悠，巍巍武陵山下这片沿江临河之地，无论是龙生特大桥、木蓬特大桥，还是碧江锦江大桥、大江坪桥，沿河县城乌江大桥、二桥、三桥，玉水绕屏的民族风情廊桥，新建成通车的德余高速乌江特大桥……数百座飞桥跨越峰峦山水，纵横连通未来，争相点缀绿色生态发展的脉搏，让美丽黔东迎来了区位之变、观念之变、经济之变。

四

“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 五百多年前，明代大儒王阳明行走黔道，际遇山险路阻难行，曾发出如此嗟叹。贵州河谷险峻，万峰成林，历来有“地无三尺平”“八山一水一分田”之说。

非常之观，常在险远。自古黔道之险，不亚于李白笔下蜀道之难。英国著名历史学家约瑟夫·汤因比说过：环境越艰难，刺激文明生长的因素就越为强烈。

没有平原支撑的贵州，92.5%的山地丘陵沟壑纵横，山高水深。打破交通瓶颈制约，在群山万般奇难险峻中筑路、架桥，更需锚定攻坚克难的豪迈决心，拿出既要直闯又要苦拼的雄心壮志，勇于突破千万年来为山所困的“枷锁”！

多年来，贵州以“山不如骨硬，岭不如志高”的胆识气魄，在修桥筑路的筚路蓝缕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一座座高桥如雨后春笋，横跨峰丛峡谷，畅达八方路网。

独特的喀斯特地貌，造就了雄峻的贵州桥。贵州的桥，是装扮天际的斑斓飞虹，是现代技艺的鬼斧神工，是人类智慧的精彩笔墨。贵州大地126万个山头间，有14230座高速路桥梁，已连通8368公里高速公路，平均每1公里高速路就有1.7座桥梁！悬索桥、斜拉桥、拱桥、梁桥……贵州大地的桥梁，几乎包揽当今世界各种高难度桥型。每一座桥，都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每一座桥，都是改天换地的迸发竞逐；每一座桥，都是沟谷峰丛中成就的人间奇迹！

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在“无桥不成路”的贵州大地，蕴藏着几多特别的现实意义，铸就了可圈可点的惊心动魄，演绎了桥“既是水梁更为山骨”的雄奇画卷，彰显了“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宏图伟力！桥梁抚平了大山的褶皱，实干铺就了希冀的华章，贵州找到了开足马力推动发展的“秘钥”。

早几年，我从省城一路往黔西北驰行，乌蒙高原腹地的珠江、乌江上游，六广河大桥、六冲河大桥、赫章大桥、总溪河大桥、武佐河大桥、北盘江大桥……巍然耸立在一条条高速路上，雄踞千仞绝壁，横亘蓝天云间。行驶于贵（阳）黔（西）高速路，窗外，橘红色的鸭池河大桥宏伟壮观，绽放了飞桥连通崖壁长廊的完美绮丽，乌江源百里景观一带，碧波悄静流淌，两侧葱林茂密，峰壁险峻恢宏，崖画神秘多姿，路与桥密织相融的青山绿水间，真是好一幅绚染缤纷的水墨画卷！大桥，宛如画廊间凝固的音符，谱写了几多灵动与厚重。

忆往昔，乌蒙大地的彝族英雄首领奢香夫人，率水西军民筑龙场九驿，修石拱桥，架起了偏僻山区与外界相连的通道；如今，美丽的织金县城贯城河上的奢香桥（今月华桥），仍诉说着皓月当空、月华普照的悠远烟尘，引后人时常探访寻味。不承想，六百多年后，乌蒙高原的一座座桥梁飞架，宛如一条条绚丽彩带凌空而出，纵跨山川，通连古今，换来了从贫困到小康的美丽蝶变，令人仰止赞叹之余，也体悟到古今文明的悄然演进与人间杰作的奇彩纷呈！

五

时空是历史纵横的交错，桥梁是文明交流的催生。

贵州多山峦、多峡谷、多河流、多溶洞，有“喀斯特山地王国”美誉。贵州浓墨重染地书写“桥文章”，这里的桥上天入地、直冲云霄、气势磅礴、声名远扬，刷新了一次又一次记录，赢得了一个又一个“世界关注”。

世界桥梁看中国，中国桥梁看贵州。今日的贵州，已建成的桥梁二万八千余万座，世界前100名高桥中近一半在贵州，前10名中有4座矗立于贵州。贵州的桥获得了古斯塔夫·林德撒尔奖、菲迪克特别优秀奖、全球工程项目杰出奖，多项技术填补了国内空白，“贵州样板”当之无愧地捧回了“世界桥梁博物馆”“中国桥梁省”的殊荣。

“贵”字拆开，乃“中国一个宝贝”。在贵州看山、看水，还应看看桥。这些年，一座座桥梁破解交通发展难题，款款登台，艳惊四方，展现出独特的桥梁文化后发优势，尽展“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的雄奇非凡。深藏大山深处的一座座桥梁“宝贝”，锦绣河山间的一座座让人心动的瑰丽景致，已成为贵州与世界对话交流的靓丽名片与独特文化符号，散发着“文化千岛”独有的无穷魅力。贵州桥从“飞虹画卷”到“吸虹效应”，欣然迎来了蝶变转身——

“西部明珠”安顺，横跨镇宁、关岭境内的坝陵河大桥，是贵州首个能进入“内核”观览的世界级大桥。除了桥梁科技馆形象展示、立体形象的研学交流、络绎不绝的观光体验，它还作为世界最高桥梁蹦极跳设施，吸引了多个国家选手前来，挑战国际低空跳伞竞技项目。选手们飞跃桥身，于峡空苍翠间“飘飞”，贵州桥也在众多世界级大橋中捧回了最美“网红标识”……客人大老远赶来，拥抱黄果树大瀑布，游览坝陵河大桥，还前往入住匠庐·阅山“网红民宿”，驻足深岭幽谷，远观大桥落日，与大桥留影拍照，听峡谷瀑声阵阵，乐享世外清闲，以一种全新方式发现贵州之美！

夜宿星空下，晨起彩云间。我曾到过的平塘大桥，这座世界最高钢混桥主塔高332米，相当于110层高楼大厦。“钻石型”索塔高耸入云，身姿迷蒙隐现，令我悄然低吟：天悬钻玉秋色里，空蒙雾笼渐迷离。华菽稻香飘临处，暖意吾辈桥旅情。

平塘“天空之桥”因桥得名，人们却不仅为寻一座桥而来。来到这里，你还可以观“中国天眼”，觅神秘天书，寻奇妙天坑，听桥梁科普，闻乡野村落清新稻香。间或，穿行于平塘大桥桥廊，跨入罗甸大小井大桥，驶入桥下世外桃源美景，收获满心欢悦；由桥廊返回平塘境内，还可去拾掇散落六百多年间的牙舟陶非遗文化……

回想十余年前，自己在基层挂职时，为帮助南江平寨村发展乡村旅游，也曾带动修建了一座景观铁索桥，缓解了当地百姓出入难的问题，引来了城里客，这个布依寨也成了开阳“十里画廊”新景。短短几年间，村里新增了产业，维修加固了桥身，依然保留了铁索桥原貌，满是游人前往休闲采摘，寻觅田园诗意乡愁……

景向桥借力，桥依景添辉。北盘江古时称“戕牁江”，据考究，分布于这里的地球海洋三叠纪地质，在花江大峡谷成片完好保存，被誉为全球古生物三叠纪考古探幽的“圣地”，丰厚独特的地质奇观，竟奇巧般与大桥完美“相遇”。

多座雄伟的桥梁已矗耸奔腾的北盘江上，而新的世界第一高桥——花江峡谷大桥也将于2025年6月竣工，连通六（枝）安（顺）高速路峡江两岸。新桥建成将再一次刷新纪录，捧回世界级大桥主跨、桥高“双料第一”。花江峡谷大桥，以既能远观近赏、又能全方位体验的桥梁旅游目的地“新景”，集峡谷观光、极限体验、研学探险于一体，与坝陵河大桥、平塘“天空之桥”一道，形成全新桥矩阵，引领贵州桥旅深度融合的“风骚”。雄伟壮观的“天堑飞虹奇观”，其独特闪亮的“新颜值”，更不容纷繁外界小觑！

六

万桥越崇山，“黔”路不再难。

在贵州，平均海拔一千一百多米的山川大地，峰丛孕育桥身，川流渲染桥韵，深辙镌刻桥魂，从崇山峻岭到万桥飞架，从“跬步皆山”变成“高速平原”，向外界发出“率先在西部县县通高速”的完满收官的庄严宣告，绽放了世界人类桥梁史上璀璨夺目之光。

桥是路的咽喉，路是桥的延伸。桥与路乃朝相暮处的陪伴。桥与路的共融互通，深深蕴含推己及人、同舟共济的人生哲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艰苦求索之路，有外力推波助澜、携手相扶，行将跨越千难万阻，昂首奔向彼岸远方。

桥是人生的通达，桥是未来与远方。如果说，黔山贵水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装扮岩溶山地的绚美多姿，那么，雄伟桥梁就是黔贵高速平原的“彩练”，点燃了许多人渴望通达的美好期盼。黔贵大地一座座桥梁，已成为连接山里山外的动力支点，改变了曾经的贫穷落后面貌，成就山里人过上了好日子，让怀揣的梦想“桥”往前方、奔得更高、行得更远。

七

大道横跨城乡，万桥飞架峰峦。

“贵州归来不看桥。”面对外界越来越多的赞誉，生活在高原的贵州人，无疑是自信满满的。而今，贵州桥所承载的，已不仅是“连接通达”的功能，更演绎成了一个个助力驱动源，一道道绚丽风景线，一幅幅全新开放的具象。

外界走进贵州、读悟贵州，所放眼“桥”见的，一座座助力振兴的“经济桥”，造福民生的“幸福桥”，桥旅融合的“景观桥”，对外开放的“纽带桥”，正串联成无比美好曼妙的“诗与远方”，铺就贵州现代化建设大踏步前行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