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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窝

2023-10-13徐建宏

山花 2023年10期
关键词:谷子公公婆婆

徐建宏

直到五十四岁,谷子里才脱单。脱单是城里的说法,乡下叫娶上媳妇。村里人调侃谷子里,他把眼珠子一瞪,跟渔船船头的一对船眼似的,朝天鼻鼻翼一鼓一鼓,像是要骂人。结婚不到两个月,谷子里又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

根源生在媳妇身上。媳妇叫娄山月,是个外路人,长相有点让人意外。村里人背地里叫她“米吨”,说她是一米高,一吨重。夸张是夸张了点,但基本事实还是有的。既然是外路人,各方面难免不在一个频道上,时间一长,问题就塌塌出来了,比如吃不吃辣啦,隔夜的饭菜倒不倒掉啦,进卧室敲不敲门啦,吃饭刷不刷抖音啦,等等。其实这些都是小头,说到底还是娄山月想过两人世界,也就是想分家。

过去在乡下,分家是大事,闹闹热热,和成家一样;后来计划生育,兄弟姐妹少了,分家的习俗就淡了。谷子里这档子年龄,算是不上不下的。妹妹喜欢看星星,远嫁到外地,几年也见不着一面;弟弟在武汉卖烧鹅,过年过节才回家一趟,见个面跟看春节联欢晚会差不多;家里也就剩下了两个老人,一个耳背听力差,一个越来越老年痴呆。这种情形还想过两人世界,谷子里直想横想想不通,打死也不理解。

话是娄山月掏起来说的。那时候刚吃过晚饭,婆婆在楼下的锅灶间噼里啪啦地洗涮;公公坐在竹躺椅上,手里的竹棍东敲一下西敲一下,嘴唇一抖一抖,嘴里发出一堆呜呜声,听不清什么名堂。谷子里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抽烟,手机里在刷抖音,节目的爆点让他笑个半死,原来是一个小学生把运动会“开幕式”写成了“开墓式”,把妈妈在院子里“扫雪”写成了“扫雷”。七月,天刚擦黑,从阳台上望出去,半个山月爬上来了,海面一片模糊,但也能看出远处几个岛屿的轮廓。海风软软的,温热得像海的舌头。斜对面是乡村文化礼堂,更斜对面的望海长廊上,霓虹灯热带鱼一样把鹿岛的夜闪花了。娄山月坐在卧室里,一盏节能灯照出桌上的一大堆开关配件,雪白雪白。娄山月在做手工,村里许多妇女都在做手工。一个配件赚三分钱,一天下来,娄山月能挣到二十块钱左右;如果谷子里不刷抖音不玩手机游戏也不追剧,动动手配合一下,一天赚个小三十块钱不是问题。在鹿岛,这是一笔让家庭妇女们满足的收入,尤其对像娄山月这样一个外路人来说。

“我想……分家。”

谷子里装作没听见,烟头一明一灭。

“我说的听见没?”

“你说什么了?”

“你不是听见了吗?还问……”

娄山月不想重复,但她的声音有点虚。娄山月的双手在拼搭开关配件,动作十分麻利。她的脚边放着一只黄色塑料篮子,里面是一堆半成品。从玻璃窗看出去,谷子里的侧脸在手机屏幕的对面亮一下,又亮一下。

“你说说分家理由吧。”

现在,谷子里已经不刷抖音了,他斜靠在卧室外门口,双手绞在胸前。

“那你说说不分家的理由。”

“很简单呀,总共四个人,分家不是神经吗?”

“分家只是分锅灶,分习惯,又不是分财产,分亲情,大家还住在一起嘛!”

谷子里嘁了一声。话有道理,但谷子里打死也不想分家。老娘听力不好,嫁到村里几十年,许多人背后叫她“聋耳朵”,嘴贱一点的,还加个“鬼”字。谷子里因此打遍大半个村庄,还打到外村去,落下一地坏名声。老爹的情况更加糟糕,几年前就被查出得了老年痴呆症,先是健忘,后来差不多认不出家人了,现在呢,整天拖着一根竹棍在家和望海长廊之间走。准确地讲,不是走,而是双脚在地上拖,一拖拖到望海长廊,就四脚朝天地仰在板椅上睡觉,嘴巴张开,呼噜打得地动山摇。而且近段时间他越来越失力了,动不动就想坐下来;不让坐吧,嘴巴一咧还要哭。谷子里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要是当真分了家,四张嘴两个锅灶吃饭,感情上会不会生疏一点呢?谁也保证不了。当然,娄山月想分家也有分家的理由。别的不说,至少有两点可以理解。比如饮食习惯。娄山月的老家在边地,就算吃面也要加两勺辣椒酱。鹿岛不一样。挨家挨户每天倒在鱼里浸,除了鱼还是鱼,盘里不是清蒸就是红烧,这叫娄山月如何受得了?比如敲门。海边人家,特别是年龄大一点的,进进出出,基本上没什么敲门的习惯。娄山月睡在二楼边间,两个老人睡在西边隔壁,同一架楼梯。谷子里是干柴,娄山月虽然不是黄花之身,说是烈火吧,肯定没问题。谷子里喜欢落夜行房事,娄山月喜欢天光早亲热一下,但老年人本来觉就少,渔村又醒得早,有两三次,两人刚点上火,门就被咚咚咚地拍响了,原来是婆婆来问早饭吃什么。至于某些无法言语的缘由,娄山月只能烂在肚子里。

山月高了,海面清亮了不少,礁石和浪花躲在暗夜里,心事重重的样子。谷子里给老爹洗过澡,安顿他睡下,又刷了几条抖音,看看没什么剧好追,就看电视里打双扣,看了不多一会儿,觉得无聊,骂了句臭水平,催促娄山月睡觉。娄山月心里有气,只顾做手头的事。谷子里知道她上头了,假装发困,打了半个哈欠。后来娄山月上床睡觉,谷子里伸手去扳她,被她顶了一屁股,差点儿掉下床来。谷子里不死心,一只手又摸过去,这回娄山月不声响了。

吃过早饭,娄山月给谷子里备好了一大罐伏茶和两个冰镇沙梨。伏茶是日常所需,沙梨则是故意加的。入伏以后,谷子里到滩头工场的次数反而多了起来。工场做石子生意,是几个外地人和本村的一个老板办的。因为镇上在打隧道建轮渡码头,打出来的石料招投标后变成了原料,现场加工,分批转运;也因为在滩头,转运石子的船只走海路十分便捷,工场生意风生水起。谷子里不做生意,也做不起生意,他是被工场雇去做现场管理的。一方面,本地人熟悉环境,一旦工场里发生点什么事情好说话;另一方面,工场主也不愿意整天待在海边风吹日晒——不出三五天,人就晒成泥鳅干了。谷子里撿了个便宜,当然薪酬也不低。

谷子里去工场了,噼里啪啦的婆婆在收拾碗筷,娄山月则搀着公公去望海长廊,手机里播放着一个短视频,在推荐各种减肥食谱。长廊就修在村口,一半通透,一半封闭。往东往北看,海在天上,天在海里。边上是个棋盘形广场,停车,跳广场舞,或者外地人来摆拍、露营,用处不少。广场东边靠近马路,长满了三角梅,热闹又养眼。娄山月把公公扶进长廊,坐在固定的位置上,大声叫了一句。公公把挂下来的头稍稍抬起,眼睛盯着她。娄山月又大声叫了一句,公公的嘴里发出一堆呜呜声,算是回应,手里的竹棍则东敲一下西敲一下。娄山月对着远天和滩头方向各拍了几张照片,看看效果不错,转手发在朋友圈里,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去拿东西。

娄山月再次出现在村口是几分钟以后,她的嘴角扁一下,又扁一下,满脸委屈又藏不住得意的样子。仔细看,她的左手提着一个黄色塑料篮子,右手拎着一张折叠式小长桌。除了刮风下雨,娄山月都会在长廊里做手工,上午做,下午也做。偶尔歇口气吧,近处,能看住地动山摇的公公;远处,能隐隐约约看到谷子里所在的工场。

七点不到,四脚朝天的公公又开始打呼噜了。娄山月摆好小长桌,抬头看看村口,没看到对门的阿朱婆,也没看到别人,她打开手机,把起先偷录的一段语音发给谷子里,又给他发了几条微信,心里估摸着这件事的效果。这时候,村里的年轻哑巴出现在村口,吧嗒,吧嗒,一双人字拖鞋拍打得尘土飞扬。娄山月心里一紧,眼睛避开去。村里人叫娄山月“米吨”是刻薄,要是叫这哑巴,还真是形象。哑巴走进长廊,单脚一跳,嘭的一声跳到了板椅上。他也不做别的,就盯着打呼噜的公公看,看久了,脸上竟露出一点喜色,后来他还对着公公做了个取镜的动作。娄山月偷偷问过阿朱婆,知道这哑巴住在门前山,平常跟他老爹在近海张网,下海是把好手,一次可以吃十个荷包蛋,浑身蛮力。娄山月不说话,眉头微微锁了一下,自顾自拼搭起小长桌上的开关配件。长廊里只听到地动山摇的呼噜声。

阿朱婆出现时太阳已经烫了,环岛公路上,各种颜色的汽车射来射去。阿朱婆头发少,嫁过来时就东一搭西一搭的,许多人背后叫她“癞头皮”。阿朱婆也不生气,反倒大方地说,癞头皮就癞头皮吧,头发多又当不得饭吃。阿朱婆坐下来,斜对着娄山月。娄山月注意到,阿朱婆的出现让年轻哑巴有点小兴奋。

“今天怎么迟了?”

“倒霉死,刚出门就被鸟屎滴了,洗了个头。”

“是你家门口?”

“门口的横梁上什么时候做了个燕窝,地上一摊鸟屎。”

“我听说能筑燕窝的地方都很祥瑞,你肯定能走好运。”

“哇,我是够好运的!”

年轻哑巴大概听懂了,嘎嘎嘎地笑起来,表情夸张,还用手拍打着板椅,发出一连串的嘭嘭响。老哑,阿朱婆瞪了一眼说,你癫了。年轻哑巴嘴一扁,回瞪了一眼,一个鹞子翻身,跳出长廊。吧嗒,吧嗒,小广场上留下一路尘土。

“这哑巴,整天吃吃荡荡,有力没处使。”

“我老家也有个,人不坏,就是叫人讨厌。”

“这村里还有两个呢,可怜!”

娄山月不再接话,手上没停,心里像被什么砸了一下。

马路上响起标志性的喇叭声,“卖鱼卖肉卖菜卖卵哇……”,像单曲循环。虽然用的是方言,娄山月却知道是“流动菜场”开进村了,每天都是这个时间,不早不迟。车上什么都有,村里人根本用不着去镇上买东西,只要兜里有钱。车停在村口,左邻右舍围拢来,方言里夹杂着俏皮话粗话和习以为常的讨价还价。有人扫微信或支付宝,有人付现金。娄山月注意到,婆婆不在人堆里。要是往常,婆婆也是个买菜积极分子,大概是先前的吵架败了她的兴致。这也好,娄山月想,想不到吵架还能省钱,以后多吵吵相当于挣工资哈。婆婆在村里做保洁员,其实就是拉一拉马路边的几个彩色垃圾桶,剔个牙缝的工夫。村里每月给五百块钱,明显有补助的意思。娄山月等了等,确认婆婆不在,她放下手中的小配件,吩咐阿朱婆代看一下公公,自己去买点东西。

回到长廊,娄山月手里勾着两只黑色塑料袋,她发现住在正对门、也是阿朱婆隔壁的阿通叔也来了,就热情地打招呼。村里人叫阿通叔“剃头通”,一方面表明他是剃头老司,另一方面也是说他手艺精湛。这半点不假,听听阿通叔的哼唱就能听出他内心的那份傲娇:“上摸君,下摸臣,能摸武来能摸文;文武百官都敢摸,勿说平头和凡人。”论时间,解放初期阿通叔早就开始剃头了,做了几十年生活,剃过圆剃过扁,剃过长剃过短,做成精了,就算蒙了眼睛,也能把刀剪耍出一条弧线。这几年,阿通叔也不出门剃头了,偶尔有老主顾找上门,他就练练手。有一点大家知道,阿通叔晕血。

娄山月把黑色塑料袋放在脚边,回头对阿通叔说,天热,我头发也长了,这两天替我剪一剪?阿通叔说,这两天我的眼睛胀汪汪的不舒服,再过几天吧。你公公的头也该剃了。娄山月说,也好,等我把手头的事忙完了再剪。

阿通叔走了,说是下地去看看。劳碌命,闲不住。娄山月把一只黑色塑料袋递给阿朱婆说,我给你称了斤鸡蛋,你中午煮着吃。阿朱婆怔了一下,手烫着了似的连忙推开去。娄山月说,也不是什么鲍鱼海参,你每天吃一个,得有点营养哈。阿朱婆说,千万动不得,千万动不得,要是你婆婆知道了,肯定闹翻天。娄山月一脸正色说,怕什么?把我的东边眼睑毛移到西边去?我自己挣钱买的,她管不着!要是我娘还在,跟你年龄也差不多,她一辈子没吃过几个鸡蛋。在这地方,也就是你跟我说的话最多,比谷子里还多。我看你一天只吃两餐,肚子里难过。阿朱婆哈哈一笑说,习惯就好,习惯就好。我也没你说的这么好,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不冷清,好过日子。再不说,嘴都臭了。

娄山月说的是事实。更准确一点说,阿朱婆一天只吃一餐半。每天早上九点吃早饭,中饭就省了;晚饭呢,只闷一两白酒,人家烧,也叫白眼烧,再吃半根酱萝卜。雷打不動。阿朱婆有个儿子住在集镇上,早年做过石匠,得了尘肺,人瘦得跟竹篾差不多,粗活重活干不了,只好在一个工地上当保安。阿朱婆不去镇上住,就是怕拖累后辈;偶尔去一趟吧,无非是把阿通叔送给她的蔬菜瓜果转送一下。

娄山月看看村口,确定看不到婆婆,回头对阿朱婆说,起先我和我婆婆吵架了。阿朱婆说,一大早怎么回事?娄山月说,前几天我买了几个沙梨,早上给谷子里带了两个去工场,刚才回去我把剩下的两个扔进了垃圾桶。她一看冰箱里没了沙梨,就噼里啪啦地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我吃了两个,还有两个烂掉扔了。她从垃圾桶里捡出来看了看,说我欺负她鸡麻眼,还说我命好,差一点也不吃。这不是剜我心肝吗?阿朱婆说,真都烂了?娄山月说,也不是,烂了一小半。阿朱婆说,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想找架吵。再说了,就算扔掉你也得跟她讲啊,看看她是什么意思。娄山月一撇嘴说,沙梨是我花钱买的!你看这袋子里的,不也是花我自己的钱?阿朱婆扒开另一条黑色塑料袋看了看,里面有一包小番茄、几条黄瓜和一个西蓝花。阿朱婆说,怎么都是些素菜?娄山月说,减肥嘛,当然要吃素菜。我还在网上买了许多其它素食品,豆皮肉卷啦,鸡肉膳食蔬菜肠啦,都很好吃的。阿朱婆说,你说的我都不懂,但有一点我明白,东西谁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说了算。娄山月说,大不了分开过嘛,我把分家的事跟谷子里说了。阿朱婆说,你胆子真大!谷子里怎么说?娄山月说,他当然不肯,怕我不管他老爹老娘。阿朱婆说,谷子里看起来像个粗人,其实心思蛮细的,也孝顺。这事你急不得,乡下有乡下的规矩,弄不好你就一对三了,肯定输不说,还会被村里人说闲话。娄山月说,道理我也懂,可我婆婆的嘴实在厉害,你肯定领教过。阿朱婆风轻云淡地一笑说,老话说得好,天下好共,屋下难共。我和你婆婆住两对门几十年了,做不了姊妹,还不是邻居?娄山月说,我也没别的想法,就是想有个个人空间,私密一点,清静一点。阿朱婆叹了口气说,山月啊,你看我一个人私不私密?清不清净?人老了就是苦,每天冷冷清清的,等死。

呼噜声突然停了,睡饱了的公公翻身坐起来,把手里的竹棍东敲一下西敲一下,嘴里发出一堆呜呜声,看样子想回去。娄山月觉得这样也好,不如趁早回去做个回锅肉解解馋,否则不知道噼里啪啦的婆婆中午又烧什么鱼了。

表面上看,矛盾出在挖马铃薯的事上。具体一点说,就是村里动员大家去挖村里种的马铃薯,挖一斤补贴两块钱。这几年,他们一年一个花样。先是一窝蜂地养山鸡养孔雀,结果禽流感一来,死了个溜光。后来呢,改種贝母种姜黄,说是中药材有销路,于是开了几台挖掘机把山上的许多荒地推平,再雇大家出工,工钱两百块一天。一年下来,地里长得最妖娆的是茅草,人掉进去了都找不着。现在,又想出来要种马铃薯。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因为鹿岛的气候和土壤适宜于种马铃薯。现在头痛的是,产量不小,卖相也好,就是销路跟不上。眼看季节一过就要烂在地里,村里又是拍视频,又是抖音带货直播,还发动各种朋友圈,四面出击,情况总算有所好转。村里一鼓作气,开车用流动喇叭动员大家说,论斤计价,一斤两块钱,多挖多得。这消息挺鼓舞人心的。一般来说,一个人一天挖两百块钱不是问题,几天下来就是一笔可观的数目了,比做手工强十倍还不止。

晚饭时,坐在最下首的娄山月先开口说话,当然是说给大家听的,也像是探探口风:

“娘,明天我想……下地去挖马铃薯。”

婆婆平时听力不好,关键时刻却一清二楚:

“那你爹呢?天热半死,挖马铃薯要用蛮力,你去干什么呀?你不是还要赶手工么?你在家看着你爹,我下地去挖。”

“一天两百来块呢,赶上我做手工十天。”

说到底还是钱的事,一桌人心知肚明,除了埋头吃饭的公公。公公坐在上首位,晚饭他一般吃面条,因为手抖得厉害,头一点一点,面条老是往外洒,洒得跟一碗吊兰似的。坐在左边的婆婆有时候帮忙把面条挑回碗里,有时候就用筷子敲一下公公的手,嘴里拔高声音嫌弃一句,只怕别人听不清。婆婆喜欢拿中午的剩饭泡面汤,口味重,倒也实惠。谷子里最喜欢吃炒年糕。娄山月吃的是减肥餐,豆皮肉卷啦,鸡肉膳食蔬菜肠啦,山药葛根玉米羹啦,西蓝花啦,水果玉米啦,黄瓜啦,等等,两天一换,随机搭配。不过,盘里有三样东西娄山月一般不会换:豆皮肉卷,辣的;鸡肉膳食蔬菜肠,口感超好;日式和风油醋汁,“0”脂肪,调味绝佳。这些东西,大都是娄山月在网上下单买的。粗略算来,晚饭娄山月要吃掉十块钱左右。在乡下,这种吃法尤其这个数字会让老一辈人抓狂。

“谷子里,你媳妇就是犟,动不动就顶嘴,前几天还跟我吵架,说起来一套一套的,病人狠似先生,是不是想分开过?”

婆婆用的是方言,具体意思娄山月不全懂,但说话人一生气,表情就会暴露秘密,所以她知道婆婆心里不爽,就故意说:

“娘,你可别多心,挖马铃薯和分开过有什么关系嘛。”

“怎么没关系?你肚子里有几条蛔虫我也清楚。我兜里又没银行,不去挣一点,坐吃山空啊?”

娄山月看了看谷子里,谷子里在边吃年糕边刷抖音。

“娘,你看这样好不好?从下个月起,不,就从这个月起,我和谷子里在家里吃饭都交钱,我每个月交三百块,谷子里每个月交五百块!”

“你怎么只交三百块?”

“早饭晚饭我都自己买自己做,中饭大家一块吃,我付的是中饭钱。”

“你倒是算得清楚,这个家还是交给你当好了,每天想吃什么吃什么,吃天鹅肉都行!一天三个鸡蛋,我买不下手。”

娄山月不动声色,她把盘里的一个煮鸡蛋敲碎,仔细剥掉外壳,一口一口地吃下去。后来她拍了拍手,转头对谷子里说:

“不如这两天你少去一趟工场,在家看着爹,我和娘一起下地。”

谷子里的表情瞬间亮了,他把眼珠子一瞪,跟渔船上的船眼似的,朝天鼻鼻翼一鼓一鼓:

“说得轻巧。吃人家饭碗,由人家主管。你打临时工,我是领工资的,你说哪个重要?脚趾头想想也知道。”

原本埋头吃饭的公公突然把凳子移动了一下,嘴唇一抖一抖,嘴里照例发出一堆呜呜声,他看看谷子里,看看娄山月,一脸茫然的样子。婆婆已经吃完了,她腾地一下站起来,把筷子往空碗上一架,用腿扫开凳子说:

“年轻人,上辈的话要听,不听就变畜生了!”

谷子里大概觉得老娘的话有点过分,肚子里嘀咕着难怪娄山月要分开过:过去娄山月还没过门,她也不会这样,现在说话绳都拦不住,想说就说。娄山月当然明白婆婆的心思,她赶紧打圆场说:

“娘,你看这样行不?早上天不热,你下地去,我在家看着爹;下午我下地去,你在家看着爹。两不误。”

谷子里也吃完了,听娄山月这么一说,脸上冒出点喜色,他刚想接嘴,老娘的气急败坏从锅灶间冲了出来:

“你会!你会!钱都归你赚了,反正剩我们两个老不死在家等吃,等死!”

娄山月又看了看谷子里,委屈地撇一撇嘴,这个晚上的争执让她躲在内心角落里的那种愿望又像热水瓶塞一样蹦了起来。

入夜,夫妻的事做完,加上在工场转了一天,谷子里翻了个身就打起呼噜来。娄山月睡不着,特别是婆婆的态度让她一想起来就像赤脚站在北风天里。回忆是条蚕,啃食着鹿岛之夜。在老家,娄山月还没上学就知道老爹是个酒鬼了,当然也是个有手艺的篾匠。每次外出做生活回来,除了醉醺醺地把一包花生米或几小片猪头肉丢到桌上,老爹动不动就打老娘,往死里打。家里几个姐妹抱团也拦不住。可以说,成年之前的娄山月是在一种仇恨和胆战心惊中长大的。后来老娘等不到儿女成人,跑到江边投水死了。娄山月出嫁时,老爹收了对方两百块钱就把她像水一样泼出了家门。男人是个哑巴,从此娄山月过上了没有语言的生活。

饮泣声在暗夜里惊醒了谷子里,他朦朦胧胧地看见娄山月斜靠在床上,问她怎么回事。娄山月不说话。谷子里又不耐烦地问了一句。娄山月说,现在我交钱不是,不交钱也不是,到底要怎么样?吃个饭比杀头还苦!还有,那天我发给你的语音到底听了没有?谷子里嘟哝着说,听也罢,不听也罢,反正你别想了,明天还要下地呢,赶紧睡。谷子里又翻了个身返回原先的梦乡去了。娄山月看着外面霓虹灯闪烁的鹿岛夜色,听着耳边粗鲁的呼噜声,轻叹了口气,抓过枕边的眼罩戴上。

天还没醒,娄山月先醒了,她躲在床上不动,心里还在为昨天的事怄气。要是往常,娄山月喜欢在这个时候和谷子里亲热,总能收获一天的好心情。隔壁,听动静,干什么都喜欢噼里啪啦的婆婆也醒了,然后是一连串的自言自语,哐当的关门声,嘀嗒嘀嗒的下楼节奏,不久就听到了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不是娄山月偷懒,她也尝试着做过两三次早饭,何况烧菜做饭本来就是她的谋生手艺,可是饮食习惯不同,结果呢,做出来的早饭不是剩了,就是又剩了。娄山月喜欢蒸蒸煮煮,婆婆则喜欢放在铁锅里用柴火烧。一方面,柴火烧出来的饭菜有农家味道,香;另一方面,隔壁老屋里有两大间柴爿,不花钱,省。娄山月向婆婆讨教过,婆婆一撇嘴说,年轻人还是多睡会儿吧,烧菜做饭是老太婆的事。这理由让娄山月无话可说。娄山月问谷子里怎么办,谷子里说,当然听娘的,她喜欢做就让她做嘛,你想吃什么自己做。娄山月想吃什么呢?一个面包,一个煮鸡蛋,一杯牛奶或山药葛根玉米羹。每天婆婆都要气个半死,噼里啪啦地敲着锅盖说,公主的病,丫鬟的命。

光,叫醒了鹿岛。黎明开始分娩,海平线上一片血色。海风,咸咸的,糯糯的。娄山月还躲在原先的姿势里,谷子里倒起床了,他推开门,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刷了几条抖音,自语了几句天气,还跟对面的阿通叔高声大气地打了声招呼,听上去心情不错。娄山月心里不爽,偏偏这时候涌起一股尿意,她正在想要不要去卫生间呢,谷子里推门进来说,早上你就在家里看着爹吧,吃了午饭再看娘怎么说。天热半死,在家里待着岂不更好?防晒霜也省了。要是闹起来,我看你怎么收场。谷子里说完,推开阳台上的另一扇门去隔壁,他每天要照顾老爹的起居和洗漱。娄山月嘀咕了一句,赶忙起床去卫生间。

娄山月喝牛奶的时候听见外面喇叭声响了,是村里在喊愿意出工的人出工。放下牛奶,娄山月出门走到阳台下,看见几个上了年纪的人挑着一对对竹筐经过,锄头提在手上或是插在竹筐里。也有人开着一辆小四轮闪过,这样不光争取速度,还方便搬运。一个戴斗笠的老妇人跟娄山月打招呼,问她去不去,她犹豫了一下说,还是我婆婆去吧,她抵得上我两个人,我在家照看我公公。背后冷不丁冒出来一声咳嗽,娄山月回头一看,是婆婆!她的样子跟别人不一样,看起来像个硬把式:两只大竹筐团在一起,放在后头;锄头用手挂在扁担上,放在前头。中饭你烧吧,婆婆头也不回地说,少放点辣,辣多了我不吃。

洗过碗筷,娄山月搀着公公在过村马路上来回走了一趟。现在,公公就坐在竹躺椅上,头挂下来,一副乖巧的样子,手里的竹棍则东敲一下西敲一下。娄山月搬出小长桌摆在门口。外面光线好,做手工不伤眼睛,稍一回头还能看到竹躺椅上的动静。正对门,阿通叔捧着一只蓝花碗站在门口吃饭,问娄山月怎么不下地去?娄山月说,我婆婆说她自己去,让我照看公公呢。阿通叔說,你婆婆有点小心思。一天差不多两百块钱,比你做手工好多了。娄山月说,没事,没事,我婆婆硬扎,能干,再说了,反正都是家里的进项。

阿朱婆出现在家门口,这个时间她应该还没吃早饭。过来坐坐吧,娄山月招招手说,陪我说说话。阿珠婆仰头盯着什么看。娄山月说,是看燕窝吗?快筑好了吧?住在上面,天管不着,地管不着,雨淋不着,太阳晒不着,真是比人舒服自在。阿朱婆说,看上去空落落的,像张破嘴,也没什么好;要是有几只燕儿就好了,热闹,不冷清。

鹿岛的风玩起了失踪,即使坐在家门口,娄山月也能感受到太阳的戾气。阿朱婆坐在小方凳上,看娄山月做手工。屋里,原本坐着的公公已经和竹躺椅合二为一,他的呼噜没有前奏,一开始就地动山摇。

“人老了真是没用,你公公天天睡,我呢天天嬉,结果都一样:等死。”

“那可不一样,没有老人,家就没了,年轻人不回去也回不去的。抖音上有句话说,父母在,人生还有来路;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你不想家么?”

“不想是假的,可是没了老爹老娘,家就像灯没了光一样。我现在只想把这个家过好,过踏实。我有个想法,你帮我参谋参谋。你看隔壁这两间老屋,空着也是空着,过几天我准备收拾收拾,弄个厨房,以后就在这里烧菜做饭。如果感觉好,我想整个装修一下,自己住。省得每天听话,肚子都听饱了。”

“你不还是想分家?这个可不容易。你公公岁数大,早年家境又差,一辈子捏在你婆婆手里。唉,人老了,想法就是不一样,喜欢把什么都霸牢。”

“日子是自己的,替自己想想就想通了。”

“亲情是大家的,这样想想又想不通了。”

村口马路上传来“流动菜场”的喇叭声。熟悉的单曲循环。想起中午还得烧菜做饭,娄山月问阿朱婆,你知道我婆婆最喜欢吃什么?阿朱婆说,这个我真知道,腰花啊。娄山月觉得奇怪,腰花不是一股尿骚味吗?一般人都不喜欢吃。阿朱婆说,几十年的老邻居了,她喜欢吃腰花我是知道的。早年她得过肾炎,听说吃啥补啥,就吃上瘾了。所以呢,你平常多买几个猪腰子,隔天就做一盘腰花哄哄她,说不定就哄出名堂来了。娄山月如得神谕,她兴奋得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这还不容易?我现在就去买猪腰子,以后我天天买,买。

自从按月给家里上交三百块钱饭费,娄山月发觉她和婆婆之间的关系有了微妙变化。尽管微妙,变化还是能感觉到的,就像把手搭在门把上。当然,娄山月拿不准是因为腰花还是三百块钱。事实上,娄山月每天只吃家里一顿中饭,所以每月上交三百块钱不能不说有点高姿态。鸡蛋、水果玉米、牛奶、面包、豆皮肉卷、鸡肉膳食蔬菜肠等,各种减肥餐、营养餐,从此娄山月吃得气定神闲。

客观地说,娄山月刚嫁过来时婆婆对她还比较客气,各方面也体谅,毕竟她解决了谷子里的个人问题,也除掉了老人的一块心病。可没过多久,婆婆画风突变,动不动就敲敲打打,动不动就噼里啪啦,把家里弄得像个响器班似的。有时候娄山月胡思乱想,是不是婆婆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者打听到了自己的底细?回头去想,生活苦也就罢了,可心里苦真是苦。没有语言,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娄山月苦熬了两年,终于碰上村里有个包工头招人去外地修公路,就跟着偷偷跑出来了,专给包工队烧菜做饭。一年后回去,娄山月发现哑巴男人瘫倒在床上,一条涎水挂在嘴边。婆婆提着菜刀一路追砍,骂她扔下家庭不管死活。娄山月边哭边逃,慌乱中掉进了池塘。所幸公公心善,扑进池塘救了她一命。娄山月走投无路,只得重新跟着包工队逃出边地,继续在队里烧菜做饭。

包工队几十号人,全都租住在谷子里屋后的两座石头房里。工人们每天干活累,下了工回来喜欢买几瓶啤酒在院子里喝。吵闹不说,还经常丢下垃圾,包括酒瓶子,胡乱滚到水沟里。后屋院子正对着谷子里家的后门,也对着锅灶间。这样一来,谷子里就和几个工人怼上了。怼来怼去,问题没解决,反倒怼出了谷子里和娄山月的异地情缘。转年,包工队修完公路走了,娄山月却留了下来,而且是她主动来找现在的婆婆说的。现在的婆婆没见过世面,心理上明显有点措手不及,或许还有点觉得不可思议,她听得一愣一愣的,后来终于咧嘴笑了一下。

一个问题摆在面前,这让娄山月犹豫不决:一方面她想分家,想过自己的生活;另一方面她又顾念老人,特别是公公,否则谷子里心里过不去,她心里也过不去。娄山月原本想这几天正儿八经地跟谷子里提提收拾隔壁老屋的事,落实一下,碰巧谷子里心情不好,她就不敢再提。原来谷子里待的工场出了问题,被人告了。这也算正常。这工场本来就手续不全,是靠钱搭起来的;加上转运石子的轮船吨位大,常常弄坏了周边渔民养的河鳗丝和羊栖菜,矛盾就越闹越大。娄山月说,是停办吗?谷子里说,老板通知先暂停几天,内部整顿一下。娄山月宽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大热天,你正好在家休息休息。高兴了,帮我把剩下的手工做做完,早交货早拿报酬,早拿报酬早交饭费,早交饭费你娘就放心了。娄山月的话里明显有点夹枪带棒。谷子里一听,瞪了一眼说,我劝你别多事,心思老往歪里想,小心闪了舌头。娄山月说,我也就是跟你说说,你别吓个半死,不过,这隔壁老屋我迟早会用起来的。

直到天亮以后,娄山月才知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入侵者是村里的年轻哑巴,现在不知道他躺在家里还是被送去了医院,因为据说他摔断了腿。他到底想干什么呢?马路上,围观的左邻右舍无不表现出讶异、惶恐和讳莫如深。最年轻的娄山月站在人群边缘,五花八门的猜测和议论像冰刀一样刺着她,她一直在不停地打颤。

灾难是突如其来的。从事发到现在,阿朱婆家的门一直紧闭着,没有一个人知道门后面藏着怎样的伤害和无助。有一刻,娄山月特别想壮起胆子去叫门,但她克制住了。

事情很快变得清晰起来。应该是后半夜,阿通叔起夜,隐约听到隔壁有喊叫声,他赶紧推开阳台上的门,喊叫声果然就是从阿朱婆楼上发出的。阿通叔大叫了几声,返身找出牛角号,呜呜地吹起来。岛上人家,做手艺或干买卖活的都有一件标志性家什,比如卖猪肉的往往吹不锈钢号,卖蔬菜瓜果的往往挂一只小喇叭,剃头的则随身携带一只牛角号。年轻哑巴慌不择路,直接一脚从二楼踩到了一楼。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要不要报警。问题是两难的:报吧,是一种伤害,毕竟阿朱婆这么大年纪了,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报吧,也是一种伤害,难道就这样算了?还有一个问题,要不要报警由谁来决定?现场一片静默。还是几个更年长的镇定,一致说当然是阿朱婆儿子,他最合適。谷子里站在人群中间,支起耳朵在听。娄山月比划了一下手势说,你赶紧打个电话,叫他马上过来。随即有人大声说,已经打他手机了。

上了年纪的人陆续散去,丢下一地叹息。娄山月没有像往常一样把公公带到长廊去,而是摆了条凳子坐在门口,不住地往斜对门张望。后来,一辆出租车开进村口,看情形是阿朱婆儿子赶来了。几条人影一闪,门又关上了。这天谷子里没去工场上班,娄山月听到他进进出出反复说一句话,扔下老人不管,迟早要闯大祸。像是有感而发,又像是专门说给娄山月听的。

整个下午,娄山月坐在家门口一动不动,斜对门也是悄无声息。直到暮色四合,鹿岛的家家户户开始吃晚饭时,娄山月才看到阿朱婆闪出家门,坐上一辆出租车匆忙走了。夜色里,娄山月看不清她的神色。

少了一个人,多了一份牵挂。在鹿岛的这个台风季节,有关阿朱婆的消息断断续续,又被风吹散了。娄山月想打听,又不敢打听。偶尔让谷子里打个电话问问,也是不知所云。娄山月倒是偷偷去门前山看过那个年轻哑巴的住处。那是一座颓败的石头屋,像一只破纸箱一样被扔在山坡上。院子里堆着渔网,一个看上去枯黄的女人在补网花。四周一片地老天荒。娄山月心里一酸,差点落泪。

手工做完了,日子停下来。工场被宣布无限期停工,也就是说谷子里又失业了。谷子里长得壮,力气也大,所以照管老爹的日常又落到了他身上。娄山月习惯在长廊里坐一会儿,看一些外地游客在周围搞各种花式自拍,或者架起烧烤架烤羊肉串烤鱿鱼串烤花菜烤鸡胗烤鲫鱼等等,焦香味像蜂群一样钻进鼻子。偶尔娄山月也会闲逛到阿朱婆门口,仰头望望横梁和外墙接合处的燕窝,里面空落落的,一片清冷、死寂。有那么两三次,娄山月推开隔壁老屋走了进去。

老屋充满了年代感。从外观看,是鹿岛典型的石头房,两间两层,低矮甚至有些逼仄。里间塞满了各种旧家具,箱箱笼笼,方方圆圆,居然还有一张老式圆额眠床,三边屏风,雕龙描凤。外间是主体部分,也是娄山月最关注和心存怀想的地方。靠后墙有个农家常见的灶台,连烟囱上的斑驳痕迹都清晰可见。有时候娄山月就怔怔地想:不如干脆把这儿整屋翻修一下,弄两间民宿,自己当个乡村老板娘,因为据说滩头要修复沙滩,以此与在建的隧道和渡轮码头联系起来形成旅游景点……堂屋里堆满了用马尾松劈成的柴爿,一直顶到二楼楼板上。这些柴爿都是前些年公公健壮时从山上背下来劈好了晒干的,是烧火做饭的上佳材料。事情特别奇怪,公公几乎把什么都忘了,唯独会出其不意地推开这座老屋的门,坐在似乎顶天立地的柴爿堆里,竹棍东敲一下西敲一下,嘴唇一抖一抖,嘴里发出一堆呜呜声,而神情安详。娄山月注意到,在堂屋的板障上,贴着一张老旧的《红灯记》年画。

情况看起来比天气还要糟糕,糟糕之处在于公公给家里带来的潜在危险。岛上人家,靠讨海为生。讨海大半辈子,公公既做不了船老大,也做不了车司,甚至连上等船员都做不了,但他的角色偏偏举足轻重:烧菜做饭,说好听点叫司务长,说难听点就是煮饭佬。从这种身份来说,公公和娄山月差不多。上船,公公管烧菜做饭;上岸,公公管柴爿。那时候,船上还没用煤气,烧菜做饭全靠柴爿,柴爿就成了公公关心的头等大事,以至于不下海以后,他还经常到荒山上到滩涂边背回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马尾松或其它树段,锯断,劈成柴,晒干,箍成一捆再堆到老屋里。有事没事,公公常常会推开门坐在里面,看着满屋子的柴爿,安详得像板障上的旧年画。当然,最让全家担心的是,有时候公公会在柴爿堆里点起火来。尽管一防再防,公公却总是能找到火柴。婆婆因此又变出花样,指着娄山月正告说:公公就交给你了!留点心,公公就交给你了!娄山月当然听得出来,这是个重大任务,容不得有半点差错,否则不用分家,她在这个家自然就待不下去了。娄山月感到脊背冷飕飕的。

这天上午,谷子里去工场轧账去了,婆婆被人雇去在马路上晒羊栖菜,照看公公的任务又落到了娄山月身上。娄山月倒不反对,时间长了,她反而经常在公公的举止里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心里酸酸的。离午饭时间还早,娄山月看外边滚烫,长廊上连点风末也没有,就安排公公坐在竹躺椅上,还开了电风扇。凉风袭来,没多久,公公的呼噜声就开始地动山摇了。娄山月去对门找阿通叔理发。

锅灶间传出流水声,看这时间点,阿通叔应该刚吃过早饭,这习惯跟阿朱婆差不多。想到阿朱婆,娄山月心里扑通了一下。理发哎,娄山月在外间喊。阿通叔应了一声,让她先坐着。娄山月在一张老式皮转椅上坐下来。墙上有面镜子,镜面整洁,却有不少锈迹,应该是背面的水银掉了。靠近窗户的地方摆了张工字桌,桌上放着一只剃头箱,几乎看不出颜色。窗户左边墙上,挂着毛巾和一条围布,还贴着一张二维码。据说,年轻时阿通叔脚力好,走街串巷上门剃头,后来剃着剃着剃不动了,就不再出门。当然也有特殊情况,比如谁家老人行动不便,阿通叔就约好时间提着剃头箱上门去,免费或者象征性地拿点东西,不让主人为难。靠一把剃刀,阿通叔养出了一身绝艺,也养活了一家人。

阿通叔从里间出来,手上提着木壳热水瓶,摇头晃脑地哼着几句顺口溜:“不是臣,不是官,剃头挑上立旗杆。文坐东,武坐西,天王见我把头低。”他把热水瓶放到工字桌上,摘下围布,啪地一抖,一阵风旋开来。

开剪之前,娄山月出门看了看公公,从家里传出的呼噜声穿过柏油路清晰可闻。娄山月心里慢了下来。

“你公公的头也该剃了,到今天刚好四十天。”

“這你都记着?”

“剃了大半辈子,他脸上几条皱纹、头上几根头发我都清清楚楚。”

“还是老一辈念旧。”

“大家都老了,相互帮衬点,靠年轻人靠不牢的。”

这话不假,但也让娄山月感到酸楚。阿通叔四个子女,大儿子生病走了,小儿子长年在东南亚务工,大女儿是抱养的,能靠的也就是住在城里的小女儿。阿通叔不想住在城里,理由简单又实在:空气不一样,话语不一样,生活习惯不一样。

“这种老人村里蛮多吧?”

“多,我的本子里原先有六十个,今年又走了三个,现在还剩五十七个。”

“单个人多,还是两个人多?”

“差不多半对半。最苦的一个,单个人住,还偏瘫了,二十几年时间,吃喝拉撒就在一个圆圈里。”

“子女不管吗?”

“年轻人也有家庭啊,乡下不想住,城里又住不起。都难呐!”

“老人可以去养老院嘛,现在到处有。”

“有当然有,可老一辈人心疼钱。再说养老院那种地方,哪有自家老宅住得爽?想早就早,想迟就迟,想吃就吃,想睡就睡。”

“那倒也是。”

“不过,一个人住也住烦了,走进走出,孤苦伶仃,不如早走了算罢。”

娄山月心头一扯。死,是有牙齿的。镜子里出现了短发和刘海,娄山月转动角度看了看,感觉比在城里的发廊理的还让她满意。村里人都说阿通叔的剃刀功夫是在蒲瓜上刮绒毛练出来的,这话娄山月信。娄山月还想问问二维码用得怎么样,因为这是她出主意并帮忙弄的。

尖利的喊叫声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娄山月听出是婆婆在喊叫,她猛然弹出椅子,连围布也来不及摘,直奔家门而去。

公公又玩火了,这次他点起柴火放在灶膛里烧,锅已经红了,可锅里除了红什么也没有。婆婆噼里啪啦地在说话,准确地说是在喊叫,她手里拿着公公的竹棍,喊叫一句就抽一下,打儿子一样。公公垂着手,也不躲抽打,嘴唇一抖一抖的,嘴里发出一堆呜呜声。娄山月犹豫了一下,伸手想夺过婆婆手里的竹棍,可婆婆手快,已经一棍子抽在了她的手臂上,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娄山月啊了一声,趁婆婆迟疑时一把夺下竹棍。婆婆指头一戳,想扑过来,嘴里在噼里啪啦地骂着。娄山月忍痛搀着公公往外间走,眼里噙满了哀伤。噼哩啪啦的婆婆还在骂骂咧咧,嘴里不断地吐着死死死死。

晚上临睡时,娄山月把早上发生的情形提了提,其实她知道,婆婆已经在谷子里面前告过状了,她心里憋屈,不过没放大自己被竹棍抽了的事,否则,又是在拉仇恨值。谷子里在黑暗中叹口气说,老爹是越来越糊涂了。娄山月说,再糊涂也不能打人呐,你爹又不知道。看你娘打你爹,我心里真的难过。这哪里是打你爹?分明是打给我看,比打在我身上还痛十倍!谷子里说,有什么办法呢?人一老,心就大了,甚至恶言恶语,看不出有什么亲情。老爹的事,只能你我都留心一点。娄山月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想过了,不光是火,你爹这样上楼下楼也不是办法,迟早要出事。你看这样行不?不如我们趁早把老屋清理一下,把柴爿移到这边来,再粉刷粉刷,让你爹住到那边去。谷子里没吱声。娄山月推了他一把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爹安稳地过个晚年,一旦出事,就没有后悔药了。谷子里说,我劝你还是别排什么土路阵,也别想起来糖甜蜜甜,这口气留着十二月哈哈暖好罢。你觉得我娘会点头吗?我爹会过得安稳吗?娄山月唉了一声,滚到比黑暗更黑里去。

又起台风了。一年十几个甚至二十几个,一个追着一个,野狗似的。鹿岛人开始担惊受怕。娄山月没见过台风,不知道是什么情形。谷子里说,超恐怖,弄不好会死人的。谁也不成想,死亡比台风抢先到了一步。

正午过后,大家都躲在家里休息。海岛多石头屋,冬暖夏凉。公公在竹躺椅上睡觉,他的手上还握着那根竹棍,只是下端有点开裂了。事情是娄山月最早发现的,大概两点多,她下楼时发现竹躺椅上空了。娄山月心里一紧,扭头去锅灶间找,没人。娄山月朝楼上喊谷子里,喊婆婆。一家人开始慌乱。门前马路上,村口广场,还有望海长廊,有人甚至去村尾看了那个废弃已久的粪坑,因为前几年确实有老人掉进去过。

发现隔壁老屋里冒出浓烟已经晚了,或者说公公从一进老屋就注定了整个结局。满屋子的柴爿塌下来,压断了一个老人的呼吸。婆婆呼天抢地的哭声在村庄上空显得凄厉而绝望。

台风把丧事简化了,但渔家的基本风俗习惯还得遵从。先是穿寿衣。公公躺在门板上,让人不忍心去看他的脸。阿通叔提着剃头箱进来,对娄山月说,你婆婆正伤心呢,你去烧锅热水,我给你公公剃个头,刮刮脸,再穿寿衣。活了一辈子,得让他体体面面、干干净净地走。正在旁边抽抽搭搭的谷子里说,叔,你不是晕血吗?阿通叔放下剃头箱,淡淡地说,人都没了,还计较这个?

谷子里胆小,站在旁边木然不动。娄山月不怵,她用了三四条毛巾,一把又一把,总算把公公的脸擦干净了,这时候她看见阿通叔头上裹了条白布,把眼睛蒙了起来。

娄山月给阿通叔打下手。嚓嚓嚓,剪起发落。整个过程,只听到细密的摩擦声,所有的碎发都落在白圍布上。门口张望的脸不少,听不见一丝声响,只有婆婆发出的哀嚎声从楼上漏下来,高一声,低一声,让人手心发凉。要刮脸了。娄山月用热毛巾再擦了擦渗出来的血水和整张脸。阿通叔招了招手,示意她递上剃须泡沫,他接过来,用力摇一摇,挤出一堆在手上,又细致地抹到公公脸上。娄山月意会,从剃头箱里找出剃刀递给阿通叔,阿通叔深吸一口气,稍一凝神,俯下身子,白晃晃的剃刀瞬间就像一条温软的舌头吻在脸上。发际线,额头,眉毛,眼皮,鬓角,脸颊,颧骨,嘴唇,下巴,所到之处,每条皱纹都像叶片一样舒展开来。客厅里笼罩着一种凝固的安静。地上凉沁沁的。午后的阳光从玻璃门斜射进来,像一片白菊花铺展在地上。娄山月注意到,公公生前一直攥在手里的那条竹棍意外地竖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她盯看了片刻,忽然发现竹棍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发出笃笃笃笃的声响……娄山月正在出神,只听嘎巴一声,回头一看,原来是阿通叔把手上的剃刀折断了。阿通叔的额头布满汗珠,而蒙在眼睛上的白布已经洇出了水痕。阿通叔摘下白布,娄山月清晰地看到一挂清泪从他的眼眶里追赶出来。

办完丧事,亲戚朋友们散去,哀哀欲绝的婆婆随着小姑子去了外省。台风擦着鹿岛一路呼啸北上,娄山月没能看到传说中的满地狼藉。那天刚过完头七,谷子里叫上娄山月,说要整理一下老屋。娄山月奇怪地问,你想做什么?谷子里摇了摇头说,暂时还没想好,不过,很快就会想好的。听说村里要在望海长廊边上建个烧烤啤酒广场,到时候来的游客肯定多。滩头也要修复沙滩了,报告已经送上去,投资两千万,吓人不?娄山月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她仿佛自言自语,老的老了,走的走了,家也空了。走在前头的谷子里本想还说点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娄山月,发现她此刻正怔怔地盯着斜对门,也就是阿朱婆家门口——那里分明有个燕窝,一对燕子正巧从外面飞回来,窝里的几只雏燕争先恐后地伸出头,激动得张开小嘴,发出了一连串嫩黄而幸福的叫声:

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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