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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

2023-10-13海男

山花 2023年10期
关键词:吴哥阁楼梯子

海男

进入十八岁是一个期限,好像我所有的日子都是为这一天而准备的。昨天晚上,我就悄悄将箱子塞进了门口的鸡窝背后的纸箱里。我早就密谋了这次出走,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或者更早,但母亲总是告诉我说,女孩子只有到了十八岁才可以买到火车票。火车是母亲经常向我们兄妹们描述的意象,她因为喜欢讲她从前的故事,不知不觉中培养了我们聆听的习惯,而且母亲边做家务时也总会情不自禁地进入她的回忆中去。

当母亲将那只箱子从阁楼上往下递给小哥哥时,我看见母亲在下梯子,是的,这是地地道道的一把梯子,往常,梯子就横放在墙角边。母亲似乎对那把梯子总保持着神经质的想象力,因此,她总叮嘱道:只有我和你父亲在时才能支起梯子上阁楼去。其实,阁楼上什么都没有啊,就是一堆不用的东西。你们千万别支起梯子上阁楼啊,里边还有老鼠啦!母亲说得不错,那天她支起梯子让小哥哥和我帮她扶着梯子的两边。看上去母亲支起梯子来也是需要勇气的啊!这一次,母亲将梯子支起后便往上爬,这应该是母亲三十八岁的时候,她终于告诉我们说,阁楼上不止有废弃的杂物,有老鼠屎,还有这只看上去很陈旧的箱子。母亲并不愿意上阁楼,要是父亲在家,她就帮助父亲扶住梯子,父亲会上阁楼去。

那时候我就七八岁,但已经上小学了。那个假期母亲给我穿上了一条手工缝制的小裙子庆贺我的生日,并对我说,女孩从小穿裙子,长大了会像花儿一样盛放的。母亲的语言跟任何人都不一样。总之,她说话时就像唱歌。所以,母亲说话时,我总是仰起头来看着母亲。母亲以她的力量终于将那只箱子从直立的木梯子上拎下一楼来了,小哥哥收好梯子后,好像就完事了,看上去小哥哥对那只箱子并没有兴趣。但我就不一样了,这只棕色皮箱被母亲用一块着了水的毛巾擦干净了灰尘后,突然变新了。母亲说,她十八岁那一年,就是拎着这只箱子去乘小火车的,后来,她的人生就开始了。母亲还拎来了菜籽油倒在一小块白纱布上,往箱子上反反复复地擦了半小时左右。看上去,箱子变新了。

从看见这只箱子的那天开始,我的人生就有了目标:待我到了十八岁那一天,也要像母亲一样拎着箱子出发。我渴望尽快地长到这个年龄,母亲说,跳绳吧,你们多跳绳,身体就会长得好长得快长得高。在母亲的吆喝声中哥哥开始跳绳了,果然他长高了。之后,轮到我了,我开始跳另一根绳子,因为我的小哥哥竟然将那根麻绳跳断了,或许这就是他长高的原因吧!母亲又亲自为我编织了一根麻绳,她将三根纤细的麻绳交叉在一起,就像编长发辫子般,用了不长时间就已经将我跳的新绳编好了。

人生开始于我腾起身体跳绳的时刻:为了那个母亲所说的现实,我开始在院子里跳绳,我的目标是像哥哥一样跳断一根绳子,那时候我的身体就长高了。就在绳子突然从空中断裂的刹那间,我知道时辰到了,我的身体迅速从空中落回地上。母亲走过来对我说,不错不错,你的身体真健康,比原来高出了一个头。再过些日子,你就要吃十八岁的饭了。母亲就像一个预言家,生活在母亲身边的人都会在母亲的声音中长大,就像找到了自己的煤油灯。那些日子,突然的停电是一件常事,常常没有任何通知就停电了,而我们坐在凹陷不平的一张桌前正做作业。

停电会让房间里一片漆黑,就像魅影移来了母亲的影子,她总会在一个关键的时刻悄悄来到我们身边,一只手举着电筒,另一只手捧着一只洗干净的墨水瓶,手指间夹住了一根白棉线。就这样,就像我谋划十八岁的离家出走的计划一样,每一种现实都会教给我们人生的细节,而当母亲坐下来教我们将棉线穿过墨水瓶盖时,油灯里倒上了煤油,从火柴盒中抽出的火柴棍咝一声就将灯点燃了。在母亲的影子笼罩下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完成了学做煤油灯的仪式。有了灯,我们就没有理由不做作业,母亲说:每天的作业是必须做完的,这样你们钻进被子去睡觉时才能安心。

我想出走这件事是不可以被任何人知道的。在我之前,小哥哥走了,他没有出走,他是上大学去了。小哥哥是一個很会做作业也很会考试的少年,他参加了高考获得好成绩去北方上大学了。现在剩下我和另外两个小妹了,我想让她们帮我扶梯子,我是不放心的,并不是害怕梯子会偏移不安全,而是不放心她们的小嘴巴,看上去,两个妹妹都有像樱桃一样红色的小嘴巴,她们经常在嘴里含着一根棒棒糖,站在我面前炫耀着甜蜜。对于她们的年龄来说,能够吸一支棒棒糖已经足够了,而对于我来说,随着离十八岁越来越近,我似乎有了比吮吸一根棒棒糖更有吸引力的事情可做。

我选择了一个时刻,在两个小妹妹在院子里跳绳,而母亲一早去排队买猪肉时,去挪动那架梯子。当我完成了跳绳,母亲又开始为两个妹妹编绳子,她们的年龄很接近,绳子又在她们的跳跃中升起落下。那时候,买肉和大米都是需要票证的,每周都有一两次卖肉的时间,我跟母亲去过一两次,要在天不亮就起床的。食品公司就一道窗口敞开着,买肉的队伍排得长,但人们都有耐心等待,毕竟,能买到新鲜的猪肉带回家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站在母亲身边陪她排队买肉,终于到了窗口时,母亲嘘了口气,我垫起脚跟往窗口看进去,我看到了带有血丝的猪肉分割得清清楚楚的:猪排整齐地放一边,五花肉也同样整齐地放一边。然而,我对这道窗口并没有多少兴趣可言,目光很快就游移出去了。

只有梯子能让我到达阁楼上,这个计划终于可以实施了。这把梯子被我接近十八岁的身体挪动着。我用了全部技巧再加上力量,梯子终于被我立起来了,我用两块事先准备好的石头放在梯子两角,心想,这样梯子就不会下滑了,平常母亲上梯时,让小哥哥帮她扶好梯子,就是为了防备它往下滑动。还真行,这一切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扶梯而上,因为目标清晰就能集中全部的注意力,上梯子时,我的身体也就不会晃动了。上完了最后一级就到了小阁楼,我钻进去,第一次发现阁楼比我想象中的大,但不高,身体是无法站起来的。我弯曲着身体往里边走,里边也没有什么,有些旧书籍上覆着蜘蛛网,我并不害怕蜘蛛网,但我突然想起来,母亲曾说过阁楼中有老鼠屎。这事在上楼前几乎全忘了,如果想起来,可能会动摇我爬扶梯上阁楼的计划的。

不管怎样,我已经在阁楼上了,就必须寻找到目标。我第一次感觉到身体中好像有剧烈的灼热,身体在往外冒汗。我的目标是找到箱子,这是我在生命中第一次看见的箱子。我曾经去百货公司的每一层柜台上看过,都没有箱子卖,如果有新箱子卖,可能我存在罐子里的纸币和硬币也无法买到一只新箱子。就这样,我在沮丧中放弃了寻找新的箱子,接着便想起了阁楼上母亲曾经用过的那只箱子来,于是,心跳加速了,上阁楼变得很重要。还好,我很幸运地就看见了那只箱子,它立在墙边一角。喜悦上升着,弯腰走过去时,我知道我预谋中出走的方向已经从雾中闪烁而出了。突然,我看见了箱子边有一些老鼠屎,我来不及管了,赶紧拎着箱子扶好梯子下楼。还好,两个小妹还在跳绳,母亲还没有回家。

我顺利地在择好的日子里,拎着那只箱子出了家门。出门前,我已经擦干净了箱子上老鼠的痕迹,上面有浓郁的老鼠味道,我无法去想象,那只老鼠是怎么上到阁楼的。有些事看着就成了现实,然而,我却不知道如何构建现实的来龙去脉。我出门了,给母亲留下一张纸条,告诉她这个假期我想去外面走一走,我没有箱子,所以只好带走了她阁楼上的箱子。简短的信,就表达清楚了上面的内容。

我去到长途客运站时,当天的票已经卖完了。我左右环顾,这时一个穿青色工装衣裤的男子叫出了我的名字,并向我走过来。他的衣裤上都是油渍。他问我是不是要去省城?我支吾着。他摘下手套说,刚才他检修了一下车子,马上就要去昆明载货,如果我愿意,可以搭上他的货车去昆明。这么快就解决了一个现实问题,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者。他是我同学燕子的哥哥,我去燕子家时,看见过他。我马上觉得出走这件事被人知道了,但由于时间急,我又害怕母亲看见了纸条后会奔到长途客运站来找我,所以,权衡了几秒钟后,已经再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就在我坐上他的车时,朝外投去的目光中,我看见了母亲。她就像是突然从某部电影的画面中走出来,如果我不认识她,这么看过去,她就是一个从电影中走出来的角色,身穿鹅蛋绿衬衣——那是母亲唯一的颜色,那个时代所有女人都穿鹅蛋绿衬衣,似乎没有别的颜色,我也没有参照物可对比。我十八岁的时代,去电影院看电影是我们唯一的娱乐。母亲剪着短发,看上去头发是纷乱的。母亲是学农业的,准确地说是学蚕桑的,所以,在我长大的小小庭院中是不缺植物的。她上班的地方是城郊的村庄。村庄,它会以无数飞翔的翅膀遇见我的未来。在我藏在车厢中不让母亲看见我时,竟然有一只蝴蝶飞进了客运站,它在母亲的头顶飞过去又飞过来,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母亲带进来的蝴蝶。总之,货车开出了客运站,我就这样搭上一辆当时的波兰大货车,成功地逃离了母亲的目光。

他一声不吭地开车,像他这样沉默寡言的男子我好像是第一次碰到。于是,我便将脸面向窗户外,十八岁第一次出门去省城对于我来说是神秘的也是充满胆怯的,我倒是很希望开车的男子、同学的哥哥跟我聊聊省城有什么新鲜事。他仿佛察觉到了我的寂寞,便问我喜欢听邓丽君还是李谷一的歌。我摇摇头,两个人的名字好像天外来客,我都不知道。他说,是啊,你们才高中毕业,邓丽君和李谷一都是唱歌的。我现在知道了这两个名字都是唱歌的。我突然意识到这些年除了学校之外,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邓丽君和李谷一。我明白了,这些年我一直在跳绳,自从母亲将那根绳子递给我的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在跳啊跳,期望着自己的身体就像树和大白菜一样突然间就长高了。除了跳绳,随同双脚从下而上再从上而下,我后来又盯上了那阁楼,它们成为了我十八岁以前全部的现实。所以,我好像从没有听过什么歌曲,也不知道邓丽君和李谷一到底是谁。还好,他不再跟我谈论邓丽君和李谷一了。车厢中又是一片岑寂,除了滚滚向前的车轮声,再听不到什么声音了。

车窗外拂过山岗上的树木,那正是热烈的五月,所有人都在为高考作准备,我却出走了。我的想法其实也很简单,因为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时间,我只是想拎着那只阁楼上的箱子出来走一走而已。箱子被我藏在鸡窝后面的纸箱中,三天后,趁着身边没有任何目击证人时,我才把它拎了出来,我用湿布把它擦了一遍,将几件换洗衣物牙膏牙刷毛巾等装进去。这只箱子里面一定有我的灵魂,我攥紧了它,害怕它离我而去。我其实是在效仿十八岁时的母亲,想拎着箱子去乘火车而已。

他说,你就叫我吴哥吧,我比你大五岁,比我妹妹也大五岁。我妹妹十八岁了,她恋爱了,我父母不允许,曾经把她关起来一次,她后来又是翻窗又是翻墙的,把我父母吓坏了,就不再敢锁她的门了。但这样一来,她突然又不恋爱了,她悄悄对我说,跟她恋爱的是发廊里的一个温州小伙子,他突然人间蒸发了,再也找不到他的影子了。哦,我像是在听天方夜谭,吴艳是我的同班同学,我怎么就不知道她在悄悄地恋爱啊!原因只有一个,在我进入十八岁以前的所有时光里,我正在用两手握住绳子往空中跳啊跳,这些跳的时光离我的十八岁越来越近时,我又一心谋划着取到那只箱子。

我看见灰蓝色的石灰岩上栖着一群黑色的兀鹫,同时看见了山坡上有盛开红花的仙人球,它们那么绚丽而独立地在热浪滚滚的山坡上开放,我的心从来也没有像此刻这样激动过。看来,我是对的,当我已经将那根绳子跳断时,意味着我已经长高了。人长到一定的高度就不再往上长了,这是规律。啊,规律,这是我从跳绳中掌握的第一个规律,因为我靠着门测量了一下高度,自从绳子断了以后,我的身高就不再往上长了,之前,每隔半年时间,我就站在门边量身高,门上标了尺寸,每长一厘米就用刀刻一道细痕。

天黑后要在中途旅馆住一夜,三个女子一间房,吴哥帮我要了房间,带我吃了晚饭。开小餐馆的三十多岁妇女看来是熟悉吴哥的,我们刚进去,老板娘就拍了吴哥的肩膀,甩着媚眼说:哟,有女朋友了!吴哥也不解释,带我在餐桌前坐下来。很快两菜一汤端上来了,我已经很饿了,低下头就大口吃饭,好像已经饿了三天。是的,离开之前,我的胃似乎紧张极了,没有了饥饿感,母亲喊我吃饭时,我端着碗没有食欲,眼睛却在盯着母亲,看上去,母亲并没有察觉到我出走的计划。

她是不会察觉到的,她的职业让她每天要行走很多路,走到郊外的几座村庄,去看她的桑园和蚕坊。当她回到家时,衣服总带有桑园的味道,有时候她也会带回蚕宝宝,让小妹妹养在小盒子里。她回家进厨房去了,从那时候我就知道了:女人无论多么劳碌疲惫,一旦回到家,是必须进厨房去的,因为一群饥饿的孩子正等待着从厨房中飘出来的油烟味道。

这些呛人的混合着辛辣调料的味道,会让人的饥饿感充满希望。我还感觉到了人是在各种各样的希望中成长的,也是在各种各样的希望中逆向行驶的:我就是在这两种成长状态中出走的。

漂亮的老板娘不时瞟一眼我们,在她看来我就应该是吴哥的女朋友了吧?吴哥说,你饿坏了吧?确实,我几口就把手里的那碗饭吃得干干净净的。吴哥又帮我要了一碗白米饭,说,吃吧,不够还可以再要一碗的。我笑了,这是我出生以来吃得最多的一次,吳哥只吃了一碗饭,我吃了两碗。我们回到了旅馆,吴哥告诉我明早七点半出门,我对吴哥说,你起床时在门口叫我一声,我害怕睡过去了。家里有闹钟,我可以看时间,出门以后才发现我还缺少一块手表。是啊,我缺少的是一块手表,母亲手腕上就有一块老上海手表,父亲戴的也是上海手表。大人们都需要看时间,我突然发现了时间是流动的,在你没有意识时,时间已经到了另一个时刻。

回到旅馆时,推开门就看见了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我差点惊叫出声。她转过身来看见我就笑出了声,说道:你害怕什么呀?进来睡觉吧!我只是流汗多,习惯每天都要擦洗身体。带着汗淋淋的身体睡觉,我不习惯,而且我觉得那是一种罪过,因为女人的身体应该是干净的。我躺下了。在白炽灯下,她将毛巾放在一只水桶里洗了洗。她已经洗完了澡,她的身体看上去修长饱满。在家里,母亲也是用手桶洗澡:在一个还没洗澡间的时代,我们也是用手桶洗澡的。旁边的另一个女人早就打呼噜了,我躺在有异味的被子里,盯着天花板。洗完澡的女人穿上了衣服,拉了下顺着墙壁的绳子,白炽灯就熄灭了。

早晨天没亮就听见了吴哥叫我的声音。我是和衣睡觉的,闻声赶紧起身——昨晚我竟然连箱子也没拎下车,也就意味着昨天晚上我没有洗漱就睡觉了,现在,我到了洗漱间,没有牙具毛巾,只好就着自来水管洗漱了一下,这样我才赶得上吴哥所说的时间段。时间在这里,也在别处他乡的静悄悄中流动,时间不会为任何人驻留。我奔向波兰大货车,吴哥正在给车子加水。车子向前驶去时,我看见了昨晚洗澡的女子,她的脸上多了一层粉脂,嘴唇上涂着像仙人花一样娇艳的唇膏。她上了另一辆大货车。

吴哥问我睡好了没有?我说还可以。他又开始沉默寡言地开车了。离省城越来越近了,每当想起这件事,我的胸脯就开始起伏。我闭上双眼想眯一会儿,昨晚另一个女人的呼噜声让我失眠了,这应该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失眠吧!记忆中我好像离失眠很远。家里共有两间睡房,小哥哥睡一间,后来他考上大学走了,我就去睡他的房间。好像灭了灯我就会睡着,我的心事很少,后来因为听母亲讲故事,就有了跳绳的事,还有阁楼上的箱子。是的,我眯了一会儿,就到昆明了,在我生活的小城,来一趟省城昆明是一个梦想,很少有我这样年龄的女孩炫耀去省城昆明的故事。

车窗外出现了许多大烟囱,冒着浓黑的烟,向着蔚蓝的天空扩散。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水泥制作的滚圆的长筒烟囱,它是我进入省城看到的第一道风景。烟囱是用来干什么的啊?我心中的这个问题好像被吴哥看见了,他告诉我,有烟囱的地方就是工厂。哦,工厂,我似乎听见了一个词转换出一种关系。突然看见铁轨时,我叫出了声,我在电影中看见过这种轨道,这就是火车轨道。我们离火车站远吗?吴哥,如果可能的话,请你直接送我到火车站去吧!吴哥用不解的目光从侧面看了我一眼,说道:你去火车站干什么?你们不是快要参加高考了吗?选择这个时间出门不合适吧?我建议你在城里玩两天够了,等我装好货就乘我的车回去吧!

吴哥在说什么啊,我嫌他啰嗦了,我的事他凭什么要管?我出次门,多不容易啊。我从斜面看过去,吴哥比我大五岁,他这个年龄怎么突然像父亲一样管我啊?接下来他不吭声了。又过了很长时间,应该是一个多小时吧,货车开始进城了,是的,我能感觉到这是进城市的路线,路上出现了公交车,这些城市的交通工具以前我都是从电影中看到的。说实话,在那个时代,电影让我们看到了另一个世界,除了有令人紧张的故事情节外,电影中出现的很多场景,都像是从时间中移来的历史。对于城市标准的体现,首先就是交通工具的存在,比如在我生活的小城有人骑自行车。忘了说自行车的事:小哥哥在跳断了那根绳子以后,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间学会骑自行车的。人的一生很短暂,却有许多踪迹是我们无法想象也无法去捕捉的。小哥哥走了,那辆旧自行车自然也不见了。那时候,小城骑自行车的大都是年轻人,那些已经脱离了学校、有了职业和固定薪水的男女青年,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托关系去买一辆自行车。

不过,我已经开始兴奋了。母亲说过,只有到了十八岁才能买票乘火车,我终于十八岁了。我在内心为自己悄悄地庆贺着时,货车已经停在了一座停车场。吴哥说,你跟我走吧,你要跑丢了,我是无法去找你的,像你这个年龄很容易遇到坏人的。大城市不像我们小城的人,基本上都知根知底。你都看到了吧,这座城有我们小城的几十倍大,走在这样的城里很容易迷路,也容易被坏人看见。所以呢,你第一次来省城,时间就不要待长了。玩两天足够了,我可以带着你玩公园,也可以带你去商店看衣服,还可以看电影。

他说得太多了,好像一直都在消解我的初衷。而我却在打主意,私下在谋划偏离开他的视线,一旦有机会就拎着箱子出逃。不过,他一下车就将我的箱子提在了手上,他看我的目光形同看他的妹妹。我很清楚,由于我跟他的妹妹是同学,所以他似乎对我有了责任感,毕竟我是搭乘他的车来省城的。我只好先跟着他。就在这时,他让我等他,要到对面的小卖部去买香烟,我坐他车上时,他就一直抽烟。我能够忍受这烟味,是因为他很帅吗?是的,自从我搭上他的大货车时,就感觉他很帅,一个比我大五岁的开大货车的青年,在那个时代是如此贴近人们的审美观念。似乎那时一切都是缓慢的。我说,把箱子给我吧,我等你,你去买烟。他好像从我的语音中察觉到了什么,他没有松手放下箱子,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自语道:根本不用穿过斑马线去另一邊买香烟,我记得旅馆外就有一家小卖部的。我们还是先去登记住旅馆吧!阳光照着他的面颊,我看到了一张充满骨感的脸,由于长久地开大货车,他的皮肤是黝亮的。

我是想将箱子从他手中移到自己手中,趁他去买香烟时离开的,然而,这个计划又被他瓦解了。走着走着就走进了一条窄小的巷道,里边弥漫着煤烟味,有居民站在家门口,正在将蜂窝煤放进炉子里,一个六十多岁的妇女拿着报纸对着火炉在煽火。整条小巷道所有人家门口都堆集着黑色的蜂窝煤,整条小巷都有人在燃煤块,因为已经到了太阳落山的时间,到了做饭的时候。看见炉子,我的肚子又开始了饥饿的申诉,这才想起来从早上到现在我们都没有吃过东西。

饥饿是一件足以让人忘却梦想的事情,一旦你的胃开始蠕动,你会忘却所有的理想。我好像忘记了想出逃的计划,面对这座巨大的城市,我开始因饥饿而变得脆弱,加上又走了许多路,所以我妥协了。吴哥好像看出了我的疲惫不堪,就引领我继续往前走。又走了几百米,就看见了旅馆的牌子,我们迎着已经斑驳的木牌走了进去。我嗅到了一大股消毒水的味道,这个味道我是习惯的,因为母亲每隔一段时间,就用这种叫来苏的消毒液兑水洒在房间里。旅馆不大,有一个小院子,里边晒满了白色的床单。吴哥跟旅馆的服务员们都很熟悉,他向她们介绍说:这是我妹妹的同学,搭我车上省城来办事的。旅馆的服务员大都是中年女人,都穿着白色的工作服,她们看上去每一个人都像刚洗过澡,干干净净的。

我第一次住进了旅馆的单人间,房间虽然很小,就够放一张床,但当我朝散发出来苏味的房间走去时,就有了一种让身心突然激荡的力量。不管怎么样,我终于出逃成功了,先把今晚度过再说吧。吴哥已经将箱子放进房间,他说,我们先去吃饭吧!于是,所有的纠结都在饥饿面前重又停止了。似乎食物的未知性也能带给我们新的梦想!我们穿过街巷,到了一家小餐馆,所有一切都是吴哥在引领安排。我们在餐馆的四方桌前坐下来,他看着一本已经被人翻得很旧的菜单点了三菜一汤,然后看着我说道:可以喝两瓶啤酒解乏,可以再加两道菜啊!吴哥看上去很兴奋,不再像在车厢中那么严谨、沉默寡言的开车状态了。他又要了两道菜,两瓶大理啤酒。上菜很快,白瓷盘子已同样有些年代了,有破损的缺口。饥饿真会改变人的心智啊,我们边吃边饮啤酒,看上去他对于啤酒这种装在玻璃瓶中的液体是熟悉的,他慢慢地将瓶口对准两个玻璃杯子,倒得越慢就越会减少白色泡沫往外漫溢。

他将倒满啤酒的玻璃杯递给我时,窗户外的路灯亮了,天已经开始黑下来了。我模拟他的姿势将酒杯举起来碰了碰他手中的杯子,这就算干杯了吧!当冰凉的玻璃杯靠近嘴唇时,我感觉到了巨大的饥渴,因为在车厢中一天都没有喝水也没有吃食物,两种饥饿,让我竟然喝完了杯中的啤酒。之后,我才感觉胃里有麦芽的味道,仿佛整个身体中都在流动着啤酒,尽管如此,我还是马上又将一碗米饭吃完了,我并没有感觉到肠胃不适。补充了啤酒食物后,吴哥带着我走出小餐馆,又走到另一条热闹的街巷,整条不宽不窄的街巷中的店铺都还开着门。空气中飘来了化学的气味时,我们正途经一家发廊。一个女子走出来,她肩上披着一头刚烫过的波浪形卷发。化学药剂的气味就是从她的卷发中飘来的,我在好奇中驻足,看着这个拎着黑包,穿着红色高跟鞋的年轻女人走远。

吴哥走上来用手拍着我的肩膀说:我们走吧!他一边说话,眼神却一边盯着那已经快要消失的年轻女子的背影。在这一刹那,我感觉到了一种新的、从未有过的知觉涌了过来,这让我有些炫晕感,吴哥走上前来扶住了我。我嗅着女子留下的化学药剂的气味,慢慢走过这条街巷。一个穿喇叭裤、手拎录音机的男子,也同时在走过这条老街巷。我第一次听见了邓丽君的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

终于,回到了旅馆,吴哥将我送回房间就走了。我又去了一趟公用卫生间,我的身体中流动着啤酒和血液,我能感觉到两者在相互循环流动着。我再也没有力气在这一刻拎上箱子去火车站了。这个夜晚,一家旅馆,几杯盛在破旧不堪的玻璃杯中的、泛出麦芽黄的啤酒,几道小菜,一个披着波浪头的女子的路过,使我失去了去火车站追赶母亲十八岁时的生活的梦想。睡到天亮时醒了,翻过身看见这窄小的单人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空间就是睡觉转身的位置。我坐起来时,看见从门缝中塞进来的一张纸条,便赤脚下床,用手指捡起。小纸条上面就两句话:紫薇,我去装货了,等我!

是的,我就是那个叫紫薇的女孩,已经十八岁了。这是吴哥留下的纸条,他写的字就像他脸的轮廓充满了骨感,如果他没有留下纸条,我可能还会多睡会,因为我正在思量我是怎么出来的?怎么这么快就离开了家,来到梦中的省城?这是一件无法阻挡的事,只是它来得太快了。吴哥的纸条,突然让我有了潜逃而去的机会,本来,昨天就想走的。在吴哥去装货时,就没有人可以控制我的行踪了。我到公用洗漱间洗漱,里边有一面墙的镜子。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认真地审视过自己模样,家里就有一面像手掌大的镜子挂在墙上,我们家里人,好像也不怎么照镜子。

第一次面对这么大的镜子,又是刚洗过了脸,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很亮,头发很黑,皮肤很白……镜子里出现了另一个男人的脸,他在用手梳理他的头发,他大约也在镜子中看见了我,笑了笑。一男一女的脸和上半身都在一面公用的镜子里,是不是显得滑稽荒谬啊!我在将披在肩头的头发扎成一个马尾。他说:你需要买口红吗?我那里有口红还有化妆品,你如果需要,可以按批发价给你。我从上海来推销产品,正找营销员,如果你需要这份工作,我们可以谈一谈。我在镜子中摇摇头说:我对口红和化妆品都没有兴趣,我暂时也不需要这份工作。他又说道:你长得漂亮,做化妆品营销是最适合的了,我可以先送给你一支口红,你试用一下,女孩子都需要一支口红的,从开始需要一支口红,慢慢地就会需要化妆品……他从包里摸到了一支口红递给我说:收下吧,我长期住这家旅馆,想清楚了就联系我吧!他将那支口红随手轻轻放到我衣袋里,我没吭声,他就离开了。

随后,我扎好了马尾巴,看上去我很精神。是的,时间很紧,我必须离开了,在吴哥还没回旅馆时,我回房间拎起箱子往外走。旅馆服务员们正在清扫房间,看见我,便問道你要离开?我嗯了一声就穿过飘着来苏味道的过道,走出了大门。外面有人叫卖着烧饵块,我走过去,昨晚喝了啤酒,现在就想吃烧饵块。一切都是天意,从烧饵块开始,没有吴哥在身边,我独自一个人便自由多了。走到炉子前,卖烧饵块的男人五十多岁,身边支着一只碳火炉子,上面有一块铁板,白色的饵块就放在上面,现烤现吃,很是诱人。

我要的饵块烤好了,男人往上面涂了一层腐乳,香味扑鼻而来。我一边走,一边吃着手里的烧饵块,这一天,应该是从烧饵块开始的,想到这里内心就很惬意。我一边走一边问路人去火车站怎么走,问了三个人,走了许多条交叉的路线,抬起头来终于看见了“火车站”三个大字。

火车站人很多,每张脸都没有见过更没有梦见过。凡是擦身而过者看上去都行色匆匆,又各不一样,有胖得像水桶的,也有像竹竿样瘦瘦的。不胖不瘦身材者,大都身穿流行的衣服。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什么叫流行,只是感觉到那些突然而至的奇装异服就是流行罢了。我好不容易走到了售票口,身穿青色制服的售票员看了我一眼,问我有没有十八岁?我说已经满十八岁了,可以买火车票了。她纠正道:没有满十八岁,也可以买火车票。又说,姑娘,你愿意做列车员吗?看上去你长得清清秀秀的,火车站正在招年满十八岁的女孩做列车服务员,机会难得啊,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可以报名,填张表就算参加工作了。

她在说什么啊,我的心跳加速了,就像从空中传来的火车鸣笛声。我没有听错吧?这时售票员已经从里边递出来一张表格、一支蓝色圆珠笔,并说道:姑娘,赶快填表吧,名额有限啊!只用填上你的名字,年龄,性别,家庭住址就可以了。我喘着气,抑制住喜悦,伏在售票口,两分钟就填好了表格,往窗口递了进去。售票员说,你稍等,马上就有工作人员带你走,今天你就可以上岗,先实习一个月,这一个月没有工资,合格以后,下个月你的名字就列入火车站的工资花名册中了,你每个月就能领到固定的工资了。

两分钟不到就有一个穿火车站制服的女人,将我带向里边的一间房子。我拎箱子跟着她,此刻,身后传来了叫声,像是吴哥的声音。我缩头,不想让他看见我。在这关键的时刻,他怎么来了?我加快了速度想混迹在人群中不让他看见我。然而,他走得很快,已经到我身边了,看来,只能面对他了。他伸出手來拉我的手臂说:紫薇,我们回去吧!也许你母亲正在找你!我说:我已经填过表了,我已经参加工作了,今后我就是列车员了。你回去吧,请你将这件事转告我母亲,她一定会为我高兴的。我的表情想来一定是眉飞色舞的,他被感染了,相信了我的话。他的神情突然显得松弛而喜悦:紫薇啊,你真不错,列车服务员会去许多地方。这工作真好啊!我点点头。旁边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催促我让我快点走。

候车室里传来一阵一阵的异味,我甚至嗅到了脚丫味,还有婴儿的气味、哺乳妇女的气味,还有男人出汗的味道。这些味道融在一起仿佛就变成了一种化学的味道。我猜想,化学家们有可能就是从人类的各种气味中提炼出来了染色剂、烫发乳,还有各种化纤物品的味道。此刻,我看见在角落里,一个忧郁的青年人抱着一把吉他,他不顾喧嚣的人语声,坐在地上弹唱着,那首歌我从未听过,也不是那时流行的邓丽君和李谷一她们的歌曲。一个年轻的母亲为了制止怀里婴儿的啼哭,正将乳头用力塞进那肉肉的婴儿的小嘴中,婴儿在反抗抵制,乳汁向外溢出。——在我即将穿上列车员制服之前,我的身心,还有我的十八岁完全融入了火车站的喧嚣声中,数之不尽的人头彼此摩擦,各种行李被纤弱和粗糙的手拎在身边。也有鬼鬼魆魆的人像是小偷,他们的目光总盯着人肩上的包,尤其是女人的包,因为里面应该有钱包。那时,稍有身份的人都会将一张张皱皱的纸币理得整整齐齐,叠放在钱包中。

我该走了。回过头去的刹那间看见吴哥一直向我挥着手,为了让我看见,他的手完全伸直举在空中,幸好,他身材高大,哪怕在拥挤的人群中我也能看见他的脸,他的脸充满了骨感。是的,肩膀之上就是他举起的双手,为了让我看见他,他完全将双手伸直,仿佛想接近候车室的屋顶。我想,屋顶上就是天空和白云。我被这种幸福感笼罩着,喜欢上了火车站的一切,包括这候车室的喧嚣。那个哺乳的年轻母亲,她看上去就是我这个年纪;还有那个坐在墙角抱着吉他唱歌的年轻人,我喜欢他脸上的忧郁;还有吴哥,在我生活的小城中开波兰货车的司机,他骨感的脸,他举在空中的无法伸到蓝天白云之上那双手——我想起了开车时他手上的油渍,还有他工作服上的油渍。

我走进了一间更衣室,里边有几十个像我这样年龄的女孩。是啊,十八岁的年龄,意味着可以填写表格,签上自己的名字,十八岁就可以独立自主地开始自己的人生了。墙上是一面大镜子,所有女孩都在默默无声地换衣服。工作人员递给我两套服装,一只箱子,并叮嘱我说:这就是你的工作服,记住,从此刻开始,你就是列车上的服务人员了,上了车厢,会有人带队的,你们的职责就是为旅客服务。我认真地点头,记住了,作为列车服务员的职责就是为旅客服务。我的箱子,那只来自母亲十八岁那年的箱子,是无法带上列车的,只能寄存在更衣室。在这里我们每人都拥有一格衣柜箱,可以将自己不能带上火车的物件放在里边。

这一幕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开始。三十岁左右的领队带领我们穿过喧嚣的候车大厅,旁边的旅客看见我们后,都自动让开了一条小道,让我们通过。我就走在领队后面,模仿她昂头收腹,与她的脚步保持一致。我能感觉到候车厅里的噪声减弱了很多,也从内心升起了列车服务员的自豪感。这几十个十八岁的女子长相都不错,身材都在1米65之上,我们的十八岁好像给候车大厅带来了一阵春风,就连我自己也能感觉到自己像花骨朵一般开始了绽放。我们穿过人群来到了月台,此刻,我看见灰白的水泥地延伸出去,我梦中的火车站出现在眼前,而谋划已久的青春之路以月台外的火车为背景。我们拎着箱子上了火车,从此刻开始,我的人生有了速度。紧接着,旅客们按照车厢顺序陆续也上来了。我站在车厢门口向每一个旅客微笑着点头。人群中走来了一个肩披波浪卷发的女子,她身边走着一个男人,他伸出手搂住了她的腰。她恰好上的是我守候的车厢,我认出了她就是那天晚上我和吴哥途经发廊时看见的女子。我向她微笑着点头,她身边的男人完全沉迷于搂着她细腰的幸福中,他们上台阶时,我又一次嗅到了她发丝中的气味,多么任性而固执的气味啊!转眼之间,火车门关闭,我感觉到火车在轻柔地朝前移动:从此刻开始,我将是列车上的服务员了。我在车厢中再也看不见吴哥伸展的双手,我在人群中再也看不见他充满骨感的脸了。我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自由和喜悦,是啊,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等待我的是一辆推车——领队给我们每个人都分配了具体的任务,我负责那辆装满了啤酒、葵花籽、烤鸡和花生米的推车。装满食物的小推车,将反复穿过十五节车厢。重要的是我必须一边推动着车子,一边叫卖:有需要烤鸡啤酒花生米的客人吗?嗓子是需要训练的,刚开始我发声时感觉到自己只是在自言自语,领队听见了走过来对我耳语道:你必须让自己的声音高亢有力,就像唱歌,目的是让每一节车厢的人都听见你叫卖,而且你的叫卖声要越来越好听……要越来越像唱歌,总之,你推车进车厢时,就是在唱歌……

我推着车进入了第一节车厢,里边都是陌生的面孔,所谓陌生面孔就是没有任何印象的面孔。我开始叫卖,并牢记领队的叮嘱,要将自己的叫卖声转化为歌声。是啊,要像唱歌一样叫卖推车中的食品。这就是我的目标,人生中又出现了一个崭新的目标,它使我兴奋不已,虽然很难——这个艰难的目标必须从第一节车厢就开始训练。我开始发声,第一个音节发出去是从烧鸡开始,我能感觉到声带有些沙哑,我的声带怎么是沙哑的呢?因为声音很小,我感觉到整个车厢都没有人关注我的叫卖,于是,我调整了嗓子,加大了声音。果然有效果,从座位上站起几个人开始掏钱买食品。第一个掏钱的是个中年男人,他买了一只烧鸡,是啊,我叫卖的第一样食品就是烧鸡。密封的烧鸡递给中年男人后,他马上撕开,他那双看上去很粗糙的手,撕袋子很快,或许他饿了吧!一大股烧鸡味从撕开的袋子中飘出来,这味道是那么诱人,以至于又有人开始买烧鸡了,我也感觉到了叫卖的力量。车子经过第六车厢时,我又看见了那个在候车室哺乳的年轻女子,此刻,她抱着婴儿不时地举起来又放在膝头上,很长时间,她一直在做这件事。她似乎忘却了一切,专心致志地只做这件事,与她的婴儿戏嬉,这让这个看上去和我同龄的年轻母亲有着一种无限的快乐。

我感到了叫卖者的快乐,忘却了发出的嗓音是沙哑的。当我持久发出叫卖声时,站起来买食品的人越来越多,我已是第四次添货了。推着车进入第九车厢时,我看见了坐在窗口的那个忧郁的年轻人,他依然抱着吉他,用手轻轻拨弄着。他听见我的叫卖声,停止了弹拨并走过来。他并没有掏钱买食品,而是看着我低声说:你的嗓音有一种天然的沙哑,难道你没有想过去做歌手吗?他用那双忧郁的眼睛看着我,仿佛想将我引向另一条完全陌生的道路。对此,我很排斥,因为对于我来说,火车上的生活是新鲜的,我的叫卖声也是新鲜的。年轻人追上来了,他再次靠近我低声说:我说的是真的,以你的嗓音,在火车上做服务员太可惜了。我保持着对乘客的微笑,没有回答,继续推车往前走。我一路叫卖,真心感觉到做列车服务员的有趣。我感觉到我很快就已经进入了角色,哦,我的十八岁就这样来到了列车上,我的职责使我忘却了所有人或事。我眼前只有乘客,每一节车厢的乘客们好像慢慢地就喜欢上了我的声音。我有一个梦想,就是一边走一边叫卖,我想把我的叫卖声变成歌声,这样我就会获得某种被认可的快乐。我想尽快真正加入到列车服务员的队伍中去。随同我叫卖声的节奏,我又进入了另一节车厢。每一节车厢都是一个小世界,我走进去,叫卖声有高有低,我注意到了要保持唱歌的中高低音的节律。是的,我感觉到很兴奋,只要我出现在下一节车厢中,车厢中会迅速安静下来。

就这样我习惯了火车厢中不同的异味。有很多人没有座位,就坐在过道上,或者将行李放在两节车厢的衔接处。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十八岁了,因为离家出走来到了火车站,我非常幸运地成为了一名列车服务员。我喜欢上了每一节车厢不同的面孔,甚至也喜欢从每个人身体中散发出来的汗水味、尿布味,还有头发上油腻的味道。我甚至喜欢那些打瞌睡的人,他们将身体倚靠在身边的男人和女人肩膀上的姿态。我觉得这一切就是火车上的生态。我边走边叫卖,在行走中,也有人(当然是男人)有意识地用他们的手碰我的胳膊碰我的手指,在我将他们所需要的食品递给他们时,在他们从钱包中掏出钱递给我时,他们的手指会碰到我的手指,这显然是故意的。我巧妙地移走了我的手,巧妙地忽略掉這车厢中说不清楚的人生滋味。从我的叫卖声中我感受到了我依然在成长,在之前,我的身体一次次地在母亲亲手编织的麻绳下长高,而现在,当我的身体和青春挟裹在人群中时,我看到了新的世界。

我的叫卖声来到了最后一节车厢,我卖完了最后几件食品时,看见了一个青年,他站在最后一节车厢的后面,微笑着看着我。吴哥怎么会在这列车上?怎么会在最后一节车厢里?他是什么时候上的车?看上去他没有座位,像车厢中的很多人一样倚靠于座椅和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我迎着他的目光走上前,想着刚才他一定听见了我的叫卖声了吧。来到他身边时,我问他什么时候上的车——我的言下之意是在问他为什么会上了这趟列车。他笑了,告诉了我一个理由:他也从未坐过火车,此生也是第一次到火车站……

他欲言又止,好像还有话没说完。这时列车播音员开始广播,离下一站只有三分钟时间了,让下车的旅客作好准备。吴哥突然对我说:我马上就要下车了,有一件事我想亲口告诉你。我很喜欢你,我回到家后,想让父母去你们家提亲,不知你是否愿意嫁给我?吴哥刚说完,列车播音员又在播音了,他要走了,我迟疑地看着他,仿佛在看着一只秤砣。我似乎听清楚了吴哥刚刚说出的话,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听清楚。我目送他下车,他说要乘火车尽快回去。这句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他已经站在月台上了,列车又开始向前滑行。

我又到物资配用车厢装满了食品。吴哥的出现或消失就像梦一样的迷离,但终将离开我的视线。我很快就忘却了他的存在,再次从第一节车厢出发,我在十八岁遇到了这趟奔驰前行的列车,成为了列车服务员。我知道自己的职责,要做一个合格的服务员,要每天推着食品车,穿过一节又一节充斥着异味和各种语音的车厢,要让叫卖声像唱歌一样优美。那天夜里,终于可以休息了。在列车服务员轮流休息的包间,我躺在上铺,盯着列车的顶部,想象着浩瀚的宇宙,闭上双眼又想起了母亲的箱子,还有跳绳,还有吴哥——他下火车时告诉我的话,清晰而又朦胧。就这样,我的十八岁正随着列车的速度在哐啷声中奔驰而去,其余的声音和异味,还有过去的记忆,以及吴哥充满骨感的脸……所有这一切都在列车的速度中浮现或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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