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积极老龄化”
2023-10-13莎拉·卢布曼
莎拉·卢布曼
生育率持续下跌,人均寿命在延长,老年人越来越多,年轻人越来越少。这样的人口比例变动已经改变了日本社会从外而内的方方面面。日本正逐步成为一个由老年人主导、为老年人设计的国度。
| 老人国 |
一位老妇人从家中探出头,静静地凝视着主干道。道路两旁日本传统的低矮木屋鳞次栉比。又一位老妇人小心翼翼地沿着狭窄的人行道踱步。几分钟后,两辆小卡车慢悠悠地驶来,减速,停住。
沉寂的街区刹那间复苏。五个身穿“得之丸”移动杂货店橙色马甲的员工下车开始忙碌,放置交通锥,分发购物篮,并为临时转移停车位置而表示歉意。他们把杂货从第一辆卡车挪到第二辆卡车上,随即将后者迅速地重新组装为带有折叠式货架和红色遮阳棚的迷你超市。卡车左侧售卖冷藏的鱼、肉、蛋和牛奶,右侧摆放着果蔬,小吃零食在后备箱。耐心等待的六位购物者全是上了年纪的妇女,她们步履蹒跚地绕着卡车采购。
87岁的独居老人川上美和子剪着利落的短发,弓着背。她将拐杖递给身边的员工,拿起购物篮。她买了一把韭葱、几根胡萝卜、三颗洋葱和一盒牛奶。“这里曾经有很多商铺、菜摊和鱼摊,”她回忆说,“但大约五年前全都关门了。”她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离开,半路上遇见赶来帮她提东西的86岁邻居。
日本本州岛富山市的岩濑区正在成为一座空城。年轻人离去,只留下老人。随着生育率数十年持续下跌,这种情况在全日本屡见不鲜。日本人口在2010年达到顶峰——1.28亿,如今已不到1.25亿。预计未来40年人口还会继续减少。与此同时,日本人的平均寿命在变长,女性平均寿命为87.6岁,男性81.5岁。
单纯从数字看不出这种人口结构转变给社会带来的深刻影响。老年人越来越多,年轻人越来越少。这样的人口比例变动已经改变了日本社会从外而内的方方面面。日本正逐步成为一个由老年人主导、为老年人设计的国度。
晚间新闻提及“老龄化社会”问题像谈论天气一样频繁:承担家中养老责任的年轻人需要更多的支持;100岁司机将车开上了人行道还撞了人;日本大多数黑帮成员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车站月台的长椅底部设有放置拐杖的凹口;外墙满布藤蔓的“鬼屋”在城市里比比皆是。以上现象不仅出现在岩濑这样的小地方,也出现在大都市的社区中。“衰老”无处不在。
如今的日本社会预示着许多其他国家的未来。韩国、意大利、德国正在和日本相近的老龄化轨道上前进。美国亦然,只不过速度较缓。几年前,我们迎来了全球人口结构变化的转折点:历史上第一次,全世界65岁及以上老年人的数量超过了5岁及以下儿童的数量。
| 直面困境 |
以日本为参考,老龄化对社会结构的改变既是显著的,也是细微的。这将给政府带来难以承受的重负。应对挑战确实不易,但未来也并非彻底无望。日本坚持其注重细节的匠人精神,为极端老龄化社会设计出独特的蓝图——未来中老年人占比极大的世界,或许可以开启一个创新时代。
2020年,日本厚生劳动省创立了八个“生活实验室”,用于研发家庭护理机器人。可以说,为了应对老龄化带来的消极影响,日本这个国家本身已经成为了一个庞大的生活实验室。在各个领域、各地社区,无数的生活实验正如火如荼地进行。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维持老人的身心健康,减轻人们照顾弱势群体的负担。
為了防止老人“孤独死”,横滨的67岁医生山中修一直在努力。他每周都要花些时间离开诊所,去看望住在寿町单间公寓、靠养老补助金维持生活的独居老人。这些在战后建筑热潮时兴起的简陋民工住宅区,现在成了穷困独居老人和其他社会边缘人群的家园。
山中医生拜访路线的其中一站,是探望83岁的山崎征二。山中拎着老旧的黑色手提包,坚持走楼梯上七楼。山崎躺在病床上,一只手蜷缩着再也无法伸展。逼仄的屋内除了一张床,就只有一台迷你冰箱、一个微波炉和一套毛绒玩偶,再无其他大件物品。
“我有些头晕。”山崎告诉医生,“我的血压怎么样?”山中给他量了血压,并保证会检查他所服药物的情况和访客记录。护工每天都会为山崎带来新鲜食物,监督他服药并为他更换尿布。
日本的长期护理保险制度是全球福利制度中最知名的之一。在这一制度下,山崎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与其他发达国家相比,日本公民缴纳税款和保险金后所得到的好处相当丰厚。该制度规定,按照老人先前薪资水平报销其70%到100%的护理费用。2000年该制度施行以前,多数老人会选择住院养老直至死亡,但现在他们更倾向于居家治疗。山中说:“在医疗福利方面,我们日本可谓是最先进的国家之一。”
然而,该制度目前遇到了严重的人手短缺问题。政府预计到2040年,还需要70万护理人员才能满足需求。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政府绞尽脑汁想出各种方案,包括提高薪资、招募退休人员和志愿者、促进护理工作的职业化、依靠机器人以及最后的手段——引进更多外籍劳动力。来自越南和菲律宾等国的移民定居日本后,多数在养老院从事护理工作,但签发这类技术工种签证有着严苛的标准。面对大量的护理需求,经层层难关筛选后引进的少量外籍护理人员无疑是杯水车薪。
此外,福利成本也在不断上涨。1990年到2022年间,由政府承担的社会保障开支涨了三倍,其中包括公共医疗、长期护理和上调的养老金。“我们推出的保障制度优点很多,人们早已习惯了这样丰厚的福利。”首相岸田文雄的秘书官宇波弘贵说,“为了确保该制度落实到位,我们必须恢复收支平衡,不然无法维持。”
宇波指出,目前有如下解决思路:促进经济增长,鼓励更多女性和退休老人工作,提高消费税以及缩减社会保障支出。“这些方案旨在让老年人更多地成为社会的贡献者而非纯粹的获益者。”他说。
没有哪一个办法是完美的:经济增长不可能一蹴而就;提高税率不被大众所接受,日本花了整整五年时间才把消费税从8%一点点提升到10%;64岁以下女性就业率已经超过70%,但因为沉重的育儿负担和男女同工不同酬等消极政策,绝大部分女性从事的是兼职工作。
所以,日本政府试图提高退休年龄,让65岁老人再多工作几年。2021年,超过1/3的日企允许70岁以上员工继续工作;而在2016年,只有不到1/4的企业才会这样做。刺眼的人口数据让日本别无他法:预计到2050年,日本将有近38%的人口年龄在65岁及以上,养老问题会给社会劳动力带来巨大的压力。“在我看来,眼下除了提高退休年龄,我们没有别的好办法。”东京大学经济学家北尾早雾说,“如今,政治家不愿触碰削减福利这一敏感议题。”
| 社会重塑 |
日本一半以上的市町村被认定为人口稀少地区。自1980年起,这些区域人口下降了30%甚至更多。在许多地方,老年居民正组织改造社区,以适应人口减少的新现实。在本州岛另一侧的横滨,有个住宅开发项目可以说是老龄化彻底重塑日本的象征。
“上乡新城”坐落于陡峭山坡上,拥有868套独立住宅。该社区于1974年由日本地产商“大和地产”开发建设,目的是安置受战后婴儿潮影响而激增的年轻家庭。这是专为工薪族打造的一居室住房,从这里乘坐火车到东京只需一个半小时。它是全日本61个“新城”之一,居民去商店和小学都很便利。如今,上乡2000居民中有半数以上年龄超过65岁。小学关停多年,商铺消失不见,四个公园杂草丛生。居民戏称,这时髦的“新城”已经变成了“旧城”。
从山上的住宅区乘坐18分钟的公交车,就可以到达山下车站附近的永旺购物中心。商场货架上满满当当都是护理产品,例如帮父母洗澡时使用的防水围裙、成人尿布处理袋、挂在床栏上的除臭布,以及一种专门添加在流质食物中防止噎食的粉末。
随着该社区居民的减少和老龄化,人们在生理和心理上都容易感到孤独。大家在彼此看顾中形成了松散的社交网络,又进一步组成了一个叫“上乡协作社区”的委员会。2016年,委员会成员说服大和地产建立一个可以社交和购物的活动中心。最终,他们争取到了一个单层建筑,内部配有一家小超市、一个农产品摊位、五张桌椅、一面投屏和一个带长凳的户外露台。活动中心的卫生间还设有专门处理引流袋积液的深水槽。如今,这种设施在日本无处不在。
“我們计划为无法出行的人建立一套直达医院的交通系统。”74岁的吉井伸行说。他已经退休,有三个孩子,40多年前搬到了上乡新城居住。退休后,他领导整个委员会,为建设老年人社区而忙碌。除了交通系统,即时护理诊所也在居民的愿望清单上。
上乡新城是日本社区努力适应老龄化的一个小型案例。而富山市,这座包含岩濑区在内拥有超过41万人口的大都市,已成为一个更具野心的城市空间再构案例并广受赞誉。富山市改革的推进者森雅志,担任市长近20年,在当地颇有声望。
他探访世界各地,寻找解决老龄化问题的灵感。受美国俄勒冈州波特兰和法国斯特拉斯堡轻轨系统的启发,富山也安装了无障碍有轨电车。老年人不仅方便搭乘,还可以享受票价优惠。富山还将一所已经关停的学校改造成老年人的保健中心,配备健身器械、内置人行道和扶手的浅水泳池,并提供相关课程。
“多动腿,少受罪。”现年69岁的森雅志市长在引退后当起了果农,他精神矍铄、头发浓密乌黑。“你必须让这些老人动起来,再和其他人产生互动。”他对富山的城市建设非常自豪,“我们很有远见地行动起来以应对老龄化问题。”
在富山农村,近40%的居民是65岁以上老人。专业的护理中心为这些农村老人提供家庭护理服务,以缓解老年人的病痛和病患家属的压力。“我们看到越来越多的单身子女与年迈的父母同住,夫妇均患有老年痴呆症的家庭也不少。”医生小林直子告诉我,“死亡并非易事。”
在应对老人死亡的问题上,富山还有很大缺漏。市内有大量无人接手的空置“鬼屋”,那些前住户孤独死去的住宅更是无人问津。这样的“鬼屋”在日本超过800万。相关法律法规的制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法规未出台以前,政府也没有什么有效手段处理这一难题。富山花了整整五年时间,却也只解决了三栋“鬼屋”,相比于市内尚存的7000多套空置住宅,可谓无关痛痒。
| 逆风而上 |
在大阪附近尼崎市的一家新式疗养院“梦天堂”中,一个名叫“抱抱”的机器人小心翼翼地抱着98岁的白石琴代,将她从轮椅转移到病床上。机器人包裹着柔软衬垫的铁臂支撑着身材瘦小的老人。这家疗养院目前有116名病人。工作人员表示,原本需要两名助手完成的工作,现在只需要一名助手和“抱抱”协力即可完成。
“抱抱”是梦天堂正在测试的20项新技术之一,其余还包括室内监控、通讯机器人等。诺德就是一个四肢短小、逼真但面无表情的通讯机器人,护理人员可以远程操控它进行对话。“这是个男孩子,对吗?”89岁的郡和子问道,并让它唱支歌听。工作人员表示,疗养院一些老人愿意接纳诺德,但也有老人无法接受。该机器人的协助开发人员住冈秀信认为,诺德并不适用于所有人。不过在他的设想中,机器人未来会在疗养院里承担一定的社会角色,“我希望它们可以成为社区的组成部分,改变传统的生活模式。”
日本顶级保险公司“损保控股”致力于为老龄化提供保障。该公司自2015年起开始投入资金收购疗养院,目前名下已有约400家疗养院。它也是唯一一家有资格参与运营厚生劳动省八大生活实验室的企业,其他七所实验室皆由研究中心运营。
损保公司位于东京的未来护理实验中心设有两间纤尘不染、光鲜亮丽的检测室,就好像最高级的疗养院一样。地板和墙壁上的运动传感器检测到病人跌倒后,会即刻向护理人员的终端发送警报信号。松下制造的高科技病床,床垫可以分为两半,折叠成轮椅状,但这样的病床价格超过1万美元,并不是普通人能承担的。
此外,实验中心还有一个巨大的紫白相间的淋浴房。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被推进去后按下按钮,淋浴房会从各个方向喷洒肥皂泡沫,然后喷出温水为老人进行全身清洁。公司旗下的疗养院还试图提供传统的日本泡澡服务。旋转升降椅可以将老人轻轻地放进浴缸中泡澡。85岁的奥园武雄斜靠在浴缸里,仰面闭上眼睛享受着说:“舒服得要睡着了。”
损保公司也投入大量资源以求提高护理效率。在一项研究中,十名工作人员从“智能床”传感器中收集数据。传感器可以监测到用户是否睡着,在床上还是下了床。公司首席数据官阿尔伯特·楚表示,这项技术可以让150名员工远程监测500名患者的情况,不需要每隔两小时查房。公司旗下几乎所有疗养院都采用了该技术。
机器人技术确实为养老护理提供了帮助,日本政府也对使用机器人的护理项目给予补贴,但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2020年的一项调查显示,日本只有1/5的疗养院使用机器人作为辅助,且多用于监测和通信。
| 顺势而为 |
即便与护理没有直接关联的行业也在试图解决老龄化问题。日本各地的企业,无论是大型财团还是初创公司,都在热情大胆地摸索尝试,与国家保守稳妥的财政改革形成了鲜明对比。
大公司推出市场和公益双重导向的产品来促进老年人运动。2019年,日本电商巨头“乐天”推出应用程序《乐天老人》,它会根据用户的行走步数奖励相应积分,用于购买公司旗下产品。另外,电机制造商日立制作所和日本老龄科学评估研究院合作研发了一款应用程序《社会参与激励》,旨在通过促进老人锻炼,降低护理成本。该程序可以检测用户的户外运动情况,按照初学者到专家分为四个等级,还会向用户推荐合适的运动项目,并阐明参与社交活动的好处。
日立高层表示,他们正与各地政府部门以及70家企业商讨合作,将这个应用程序与服务老人相关联。程序开发团队的负责人蒲田雄二认为,程序所收集的老年人活动数据对老龄科学研究院本身也是有益处的。该机构每三年进行一次全国普查,而该程序则以更低的成本为研究提供实时的数据。
在上乡新城居民的推动下,大和地产成立了新部门“城镇活跃计划”,改造其原有的十个社区来适应老龄化趋势。“我们这么做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创造社会价值,这对企业形象很有帮助。”新部门负责人原野浩司说,他希望公司能够将老龄化相关的住房专业知识推广到海外。
“老龄化科技”对大公司来说是机遇,对初创企业亦然。日本的风险投资金额相对较低,但也在增长。总部位于东京的“生活集成”就是有幸获投的创新企业之一。该公司正在研发一种可以升降的轮椅,能将使用者架起成站立状态,帮助他上楼梯和自动扶梯。
另外,为了解决“孤独死”带来的连锁反应,一系列服务应运而生。2020年,东京有超过4200名65岁以上老人孤独地离开人世。如今,很多公司推出了针对房东的保险,涵盖租金损失和房屋清洁费用。日本社会现在也有数千家公司专门从事“孤独死”后的住宅深度清洁業务。考虑到65岁及以上老人中有超过1/4独居,这种死亡方式在日本很可能会愈发普遍。
日本当前面临的挑战是我们全人类都会面对的未来。没有人愿意总想着变老,绝大部分人也不愿意考虑老年护理,直到父母生病、重担压肩头的时刻到来。日本的经济实力和创新能力向来全球瞩目,但在经历了“失去的十年”后,日本陷入了长期的停滞期。尽管现如今日本在数字化领域仍然落后,但随着老龄化问题加重,日本在应对老龄化时的创造性反馈或许会成为创新的灵感源泉。
[编译自美国《国家地理》]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