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代表着我们所遭逢的一切
2023-10-13吴昕孺
梦李白(二首)
杜甫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杜二:
读到你的两首《梦李白》,我痛哭了一场。你别笑话我啊。也是,我自己都笑自己。哭了笑,笑了哭——你发现没,这两个字是多么相像,它们简直就是同一个字——人到晚年,泪腺似乎也更加发达,动不动就弄得个眼热鼻酸的。此前,我总是恨自己不争气,堵不住那泡水。现在我想通了,我的泪水还没有流干啊,这说明我还爱着这个世界,我对它还有愿望和期许。痛苦也好,忧伤也罢,全是由于爱在作祟。爱是人类最为杰出的天赋,也是最深不可测的陷阱。爱让我们坚守自己的使命,同时也使我们变得极度自私。我从没奢望过“千秋万岁名”,我想象力再丰富,也不知道更不想知道千秋万岁之后的诗歌和政治是个什么样子,我想得最多的是现世的功名,是我对自己所属时代的付出与贡献,是我此生能把自己打扮、造就成什么样子。
当年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出蜀时,何曾想到如今年届花甲,我的功名仍旧只是一个梦。不止功名,父母、妻儿、最好的兄弟、冠盖如云的京华,以及青春年少的自己,皆成一梦。
别无他路,不得不用哭来印证“我”的存在。通过哭这条途径,走进你的诗,又从你的诗中走出来。如果不哭,我可以走进去,但恐怕就出不来了。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买了酒,买了最好的酒,因为只有最好的酒才配得上读你的诗。我一边喝,一边哭,一边读,像个疯子,像页游魂,不知自何始,不知何所终,与身边穷无际涯的浩渺烟涛互相映衬。
此刻,痛哭早已超越悲伤,竟成另一种豪饮。这是一种精神上大开大合的“呼吸”,豪饮是吸,痛哭是呼,在这一吸一呼之间,整个天地自然都被纳入我自身搏动不已的胸腔。兄弟,当面对洞庭湖的万顷碧波,你就会明白,再剧烈的悲伤也会风消云散,没有哪种人间的情绪能让洞庭变色或生色。我多次有过要去海边看看的愿望,均因种种缘故未遂,令人神往的天姥山最终梦游一遭了事,但能投身于“水深波浪阔”的洞庭,哪怕落入蛟龙嘴里,也算不得失足,可能反而是幸运,因为我们将进入另一个世界,面对另一种命运。
然而,我们在这个世界的使命并没有结束。你想想,我们本来是天上一颗优游自在的星辰,不小心“失足”跌入人间。谁能说人间就不是某种巨兽张开的大嘴?忽而“舟楫恐失坠”,忽而“苦道来不易”,忽而“逐客无消息”,忽而“将老身反累”……为什么?你在那张巨嘴里面呀,人间就是一张罗网,你有翅膀也飞不出去。那咋办?磨呗,熬吧,或者像网中的鱼,继续冲撞和扑腾,直至身亡气绝。
人的身体经由父母的通道,拜上天所赐,但灵魂是磨出来的。欲望、苦难和灾祸都是灵魂的磨刀石,它们将人内在的躯体磨成像刀片那样轻薄的魂。所有身体皆将速朽,唯有强健的魂可以让我们不朽。“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是的,有了魂,我们才不怕“路远不可测”,才不怕“逐客无消息”,才不怕“江湖多风波”。
诗歌是灵魂的语言。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就是这句诗按下了我痛哭的开关。你应该读过我的《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当初写到“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时,我不禁自得良久。但与兄弟这句相比,还是有差距。这种差距无关技巧,全赖情之所至,诗歌的金石自然会被打开。
我对王昌龄够牵挂的了,才有心与月合一、随君远行的奇念。心是愁心,所见方为明月,明月才会不停地行走,直到夜郎西。如果是落月,那就走不动了。是故,“落月满屋梁”乃人与月合而为一。不是“我想”,而是“你在”,所感方为落月,而不是行走之月。落月才有犹疑,才会细致地弥满屋梁。“满”表面上说的是月华之广布,因拘于屋梁一隅,体现的却是思念之深切;之后再接以“犹疑”,如此梦幻,又如此真切,怎不让人五内俱动。
我做一场诗人,咱们一场兄弟,你能写出这十个字,我能得到这十个字,足矣。有这十个字,“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我认了,“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我也认了。很可笑吧,我们曾发狂地追求成为“冠盖”中的一员,甚至从来没有设想过“斯人独憔悴”的景况。但唯其如此,当看到“冠盖满京华”的盛况,自个儿落得“斯人独憔悴”的境地时,才觉得那么反讽,那般无奈,那样富有戏剧性。
所谓宿命,是不是就是一宿醒来,发现自己完全不是自己追求、塑造、渴慕的那个人呢?发现自己完全不在自己筹划的命运轨道上?我李白没有成为青史留芳的名相、名臣,而只是一名落魄的饮者、穷愁的诗人,我已经告别了“冠盖满京华”,杜二,可我是多么幸运,因为还有“落月满屋梁”。这句诗给予我的慰藉几乎让我重生,它使我看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和未来可以期许的形貌,我们都将在你卓越的诗行里,化为一抹孤独而宁馨的月色,弥散在大唐腐朽的屋梁上。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做人的奢侈,正在于還有梦,哪怕是熬出来的梦——等待的煎熬,思念的煎熬,畏惧的煎熬,一切挣扎与徒劳的煎熬,酿成了梦——它就像深寂的夜晚,在我们周围嗡嗡作响的细小蚊虫,满眼满耳皆是,伸掌扑过去,却一只也抓不着。
梦有时是从黑暗沼泽里开出的一朵素白小花,是屈辱与渴念酿出的一小点蜜,有时又是更大的陷阱和更深的深渊。对于我来说,梦是非常珍贵的一个世界,想见又见不着的人,想到而到不了的地方,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全在梦的世界里来实现和完成。所以,我时常梦见父母,梦见妻子儿女,梦见玉真公主、元丹丘,梦见大匡山、大海和瑶池仙境。
宰相梦做得活灵活现,从皇上宣诏,我上任,发表施政演说,均妥妥帖帖,看不到一点假相。一路上,仪仗队护送我移驻中书政事堂办公,涌过来很多围观群众,我向他们频频挥手致意。
梦做到这里时出现了拐点,我在围观队伍中看到了许夫人!她怀里抱着伯禽,手上牵着平阳,对我笑着,却不说话。我疾步走了过去,用力分开一道又一道人墙,当终于靠近她时,才瞧见那根本不是笑,而是泪流满面。满到什么程度,泪水仿佛成了她的另一张皮肤。我冲上去要拥抱她,她转身就走。我在后面追,她抱着、牵着孩子在前面跑,平阳不时回头看我,嘴里仿佛在叫“爸爸!”……我的心“哐啷”碎了一地,使劲撒开腿,想追上去,不料他们突然消失了。我的头仿佛重重碰在墙上,疼痛欲裂。惊醒过来,我恨不得揪起自己的头发再往墙上碰。
我时常梦见兄弟们。梦见最多的兄弟当然是你,杜二,我还梦见过你的家人,虽然我从未见过他们。
一个多月前,我做梦去了你在长安的家里,大约在城南一条小巷中。我去过三次长安,但对那个地方十分陌生,问了好几个人,才在一条小溪边找到一个草堂子。你似乎知道我要来,一直在门口等候,屋里已备好一桌热气腾腾的酒菜。你的两个儿子都酷似你,小的活泼如泥鳅,不停地给我们倒酒,大的安静似春树,不时吟出几个诗一样的句子来。弟妹稍胖,看来是镇家之宝,但面目模糊,也可能是我喝醉了,变成雾里看花。你强迫我住下来,我几次告辞均被拦住,两个小兄弟一个扯着我的手,一个抱着我的腿,不让我挪动半步。
我笑呵呵地說:“好,我留下来。”
你说:“那去曲江走走。”
我和贺知章、崔宗之、李适之他们多次去过曲江,那时曲江的春天奇花争艳,百草纷绿,湖岸玉楼金殿林立,湖面亭台阁榭参差,加以画舫弦乐、游人仕女,美不胜收。可我们走到湖边,却看不到几个人,而且越往前走人越少,也越来越走进季节的深处。起风了,我们蓦地感到阵阵寒意,枝上的繁花也如此吧,竟一瓣瓣随风飘落,令人莫名生起愁绪。你信口吟道: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荣绊此身。
“混乱之世,方有此奇谲之句!”我赞叹道,“‘且看欲尽花经眼,写落花,兄弟自此独创一格,关键是着眼点又在人,顺接‘正愁人三字,可谓天衣无缝。鸟巢如翡翠,而人皆入高冢,可见人间已败,即便仍有荣华,亦是浮泛的绊身之物。”
前面有家酒店,你说你经常在那里喝酒,今儿个也去痛饮一番。我们推开店门,里面仅有一个伙计在打瞌睡,看见我们进去,好像很生气。你问:“有酒没,大诗人李白来了,我要请他喝酒。”那伙计用力推了你一把:“得了吧,你欠了那么多酒债,还想喝酒,门儿都没有!”你沮丧地摇摇头。我说:“中午喝的酒劲还没过,我们继续赏景去。”便怏怏而出,兴致亦大损。其实,人间都败了,自然风物亦无活力可言,只能看到一些像蝴蝶、蜻蜓之类的小生命,不知国恨民艰,没有哀怨情仇,兀自穿花点水,逍遥世外。
我说,杜二,你今天状态不错,再来一首吧,以诗当酒,何乐而不为!你也不客气,拈着自己颔下那撮山羊胡,悠悠吟道: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
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
如此穷愁潦倒,还能激发出一颗活泼而敏感的诗心,兄弟真乃诗人本色!欠了酒债固然窝心,恐怕真正催人老的还是盛世一如韶华,韶华恰似盛世,刚刚相赏,却已相违。“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这一场景仿佛梦中之梦,拿庄周的说法,就是我们都成了那只蛱蝶或蜻蜓的梦中之人。蝴蝶为什么要梦见庄周?因为庄周的心里有蝴蝶,“明我长相忆”呀,蛱蝶和蜻蜓梦见我们,也是由于我们在鼙鼓动地、战火烧天的时刻,仍能窥见它们曼妙的身姿。
正当我们像蛱蝶和蜻蜓一样穿花、点水的时候,猛然听到后面人声鼎沸,吆喝喧天,回头一看,刚才酒店里的那个伙计带一大帮人追了上来,他们中有的提着木棍,有的举起扁担,有的操着锅铲,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伙计用手对着我们指指戳戳。我急忙拽着你的手臂:“快跑,讨酒债的来啦!”
抬脚一跑,人就醒了,黑暗像一床厚厚的棉被压得我不能动弹。
我嘴里念着你在我梦里写的那两首诗,生怕忘记了一个字。还好,我能完整地背诵下来,顾不上捯饬自己,赶紧一字不差地誊抄到纸上,标题就叫《曲江》吧,随信一起寄给你。这是你写的,可千万不要当成我的作品,否则我会有贪天之功。
我还梦见我们又去了王屋山,并见到华盖老君。他鹤发童颜,身高不足三尺。我惊诧地问:“老君,您不是仙逝了吗?”他呵呵一笑:“我是仙而不逝,我们都是仙,所以才能相见啊。”我拍着你的肩膀,给老君介绍:“这是杜二,他不是仙,但把八个酒鬼写成了仙,所以得称他为‘圣。”老君看着你,忽然说:“他,我见过呀,上次来我这里不是病得很重吗?”你回答道:“正是在下,我欲带病求仙,聊表诚意,被李十二兄制止了。”
老君抬起头,望向窗外一株全身长满瘢瘤,盘曲得严重变形的古枫,说:
“李白做得对。你有求道之心,但与道门无缘,你肩负着其他使命,履穷蹈困,必有大成。李白浪荡奢华,却天生是道门中人。所以,你那场病是道门对你的拒绝,同时是对李白的接纳。不过你看,我们现在都相见了,你说拒绝与接纳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频频点头,深以为然。这时,我发现我们都站在王屋山的天棺平台前,夜色黑沉如漆,浓烈的湿气、阴风挟带着腐殖质的味道和香灰遗留的气息,一股股像安禄山的兵马,直冲入我们体内。
华盖老君不见了,天棺上蹲着一只大雕,坚硬的爪钩咬住棺沿,一对闪耀着火星的锐眼愤怒地瞪着我们。我们正要偷偷溜走,那只大雕张开翅膀扑了过来。我用身体挡住你。大雕将我掀翻在地,我几无还手之力,扯开喉咙对着身后的你咆哮:“杜二,快跑!”……醒来很久,大雕扑翅的旋风还在我耳边啸叫,我耳鸣了好几天,才慢慢恢复听力。
我时常梦见的兄弟,还有孟浩然。
我和孟夫子的渊源比和你还要深远啊,那怪不得,他长我十二岁,完全称得上你的父辈了。开元十四年(726年),我在扬州陷入困境,挥金三十余万,还得了重病,以为自己会像吴指南那样年纪轻轻便客死他乡,内心充满了巨大恐惧。我当时写了一封信给大匡山的赵蕤老师:“良图俄弃捐,衰疾乃绵剧。古琴藏虚匣,长剑挂空壁……”表达自己的愧疚与不甘之情。
天无绝人之路,我在扬州幸遇江都县衙孟少府,他和孟浩然是祖叔伯兄弟。孟少府请来郎中,治好了我的病,并送给我盘缠,建议我去襄州鹿门山找孟浩然。我久仰孟兄大名,恨不得跟鸟借双翅膀飞过去。可好不容易到了鹿门山,我又傻眼了,千峦万壑,高木如织,哪里能觅到那位著名隐士的身影呢?我像只穿山甲,忙活了一整天,问了无数砍柴、荷担之人,大多不知其名,有知其名者,则不知其处。
当我累得不行,坐在一个坡地休憩的时候,瞅见对面山岬的密林里耸立着一栋庙宇,我跑过去向庙里的僧人打听。一个中年僧人说,孟夫子住在山南的野橘林,他有半个月没来庙里聊天,应该是云游去了。我不顾日暮,直往南走,翻过一道山岭,果然在天黑前看到了那片野橘林。林中一栋小木屋,柴扉虚掩。我侧身进去,只见一个约莫上十岁的童子,你说有多巧,他手里捧着李十二的诗集,正在结结巴巴地念《渡荆门送别》: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我告诉孩子:“我是李白。”他像只蚂蚱样跳起来。诗集扉页有我的头像,他马上就看出来了。他说:“我是孟公的小书童,我家孟公最喜欢您的诗歌了,他命令我把您这本诗集全背下来,他云游回来检查,不过关就要打手板。”我笑着问他:“你都会背了吗?”他嘟起嘴,低下了头。我说:“不着急,我正是来救你的!”
晚上,我在枞油灯下,一首首跟他讲解,诗是在哪里写的,因何而写,为何这样写。孩子的悟性挺高,心领神会之余,能背个八九不离十了。
“你家孟公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他回来了就回来了,没回来就没回来,时间对他不起任何作用。”然后他作难地说,“我家孟公交代,谁来了都不能在此留宿,这么晚了,您怎么办呀?”
我摸着他的小脑袋说:“外面不是有个小柴房吗?我住在那里,就没有‘在此留宿了。”
小家伙非常开心,他一个人实在是太孤独了。
那晚,孩子要求和我一起睡在柴房里,我们背李白的诗,背孟浩然的诗,看天上的星星,听屋外的虫鸣,很晚才睡着。那个梦和我入睡几乎同时,也就是说,我在关上两扇窗的同时,又打开了一扇门。门后面是一条河,我沿河走到一个渡口。渡口前矗立着一块石牌,上面有两个字,其中一个看不清,另一个模模糊糊,大约是个“渔”字。河不宽,对面也是一座山,峰头都不高,跃跃然,仿佛一群向远处奔跑的孩子。渡口只有一艘船,从那边撑过来,渐渐要靠岸了。我快步上前,想乘船过河去对面山上看看,见船上跳下来一人,眉目清雅,风神萧散,在那一船人中气度格外不同。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似乎都看出了一点名堂,都正待开口,谁知我一脚踏空,掉进水里,“扑通”一声就回到了那间仅可容身的小柴房,书童侧卧在我的脚边,发出富有盛唐气息的香鼾。
一早,孩子惺忪的睡眼还没睁开,我就问他:“这附近是不是有条河?”孩子懵懵地说:“这山里哪有河啊?但有几条小溪,都没有名字。”我又问:“你知不知道有个渡口,叫‘渔什么的?”孩子思忖了一会儿说:
“有个‘渔梁渡口,在襄阳城外的沔水边上,远着呢,孟公带我进城時去那里玩过一次。”
啃了两根玉米,我跟孩子告辞:如果孟公回来,就请告诉他,李白来过。孩子很不舍,却也不留,孤独早已成了他的习惯。我立即下山,租一匹快马赶到襄阳城,再问到沔水边的渔梁渡口——与梦中情形酷似,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石牌上的那两个字十分清晰。
我盘腿坐在石牌下,看着那艘不停往返的渡船,盯着一趟又一趟从那边过来的人,都没有昨晚的梦中人。我哑然失笑,做个梦也当真?不过我又宽慰自己,诗人就是这样的吧,这个世界上独特的人种,或者说物种,他们有自己的思维方式和行事逻辑。诗人一旦入俗,可能对作为诗人的自己也难以理解。这种宽慰的意义在于,我一直坐在那里,从上午坐到了傍晚。
夕阳西下,像一座向我昭示时间的大钟。我问艄公,他说还有最后一个往返就收工回家了。我继续坐着,眼不离船,看着它慢悠悠地荡过去,又慢吞吞地划过来。不知是否因为工作了一天过于辛苦,还是载得太重,它越来越慢,一桨一桨吃力地划过来,将满河夕晖撞得粉碎,纷纷沉入河底。
船的背后是渐渐收拢的夜幕。所以,船每往这边划一桨,我的心就跟着沉一下。当桨声欸乃传入我的耳蜗,我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跑到水边,迎着那艘渡船,船头上分明站着一个人。我惊叫一声:“孟夫子!”
他跳下船,疑惑地看着我。我连忙一揖:“蜀人李白专程来访。”
“是李白?兄弟,怎么会在这里碰见你,你又如何认出我来了?”
我把昨晚在鹿门山做的梦说给他听。他啧啧称奇:“不可思议,太有缘了,你的到来恰好印证了我前不久写过的一句诗:‘岩扉松径长寂寥,唯有幽人独来去。你就是那个幽人啊!”
孟浩然执意留我多住些日子,以补偿我在柴房“委屈”的一晚。小书童瞧见我和他家孟公一起回来,高兴得像只松鼠爬到了树上。我和孟浩然,就像我和你,不见也如故,一见更是有如两条江河交汇,波涛相激,澎湃不绝。我们聊时局、聊文学、聊人生,深相契合。唯一分歧在于,我坚决反对科举,孟兄则对此仍抱一线希望。他生性宽厚,不强求我改变主意,而是帮我分析,认为单走干谒一途,花费大,耗时长,还要看运气,借力不失为一条捷径。
我正是从孟浩然那里得知,王维凭借玉真公主和岐王的推荐,才得以进入官场。从那时起,我对王维的情感便五味杂陈,妒忌与不屑或许是两条主线,但这恐怕只是外在的。
王维是我的同龄人。我刚出蜀不久,和吴指南在江陵时,曾从当地一位诗友那里得到过一本他的诗集,那名诗友盛赞他的才气,目之为神童。回到旅店,我和吴指南翻阅诗集,发现里面还有不少画,是诗人自己画的。诗我懂,画我不懂,但我觉得那些画比诗更好。吴指南说:“这是本画集,诗配画,而不是画配诗。”当然,诗也挺好的,只是画太好了——他画的花刚刚绽开,还隐含着前一刻含苞待放时的信息,似乎恰好是你看的时候才开的;他画的石头,完全能坐上去,不仅能坐,你还能感觉到那块石头的清凉,它怀抱的坚硬和柔软;还有一只鸟,空无依凭,但你一看就知道它是栖落在一根不那么牢靠的细枝上,因为它的爪子在用力,翅膀微微挲开,眼神闪烁着紧张与惶惑,它整个的身体就是一团小小的害怕和挣扎——撷取一个瞬间,便让人明白一切,这是非常高妙的手法和境界。但彼时,他的诗歌里还没有这些东西。
后来,我读到他的《少年行》《观猎》《使至塞上》《山居秋暝》《终南别业》等,就刮目相看了,他绘画的天赋开始在诗歌中全面展开。最近我读到他的一些作品,更不同寻常,比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样的诗句纯属他捡来的,但没有灵犀便无此神韵,你都模仿不了,一模仿就成旧纸屑、破布巾。“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读得我拍案而起,却不敢发一声,这一行一坐,水穷而云起,绝非简单的隐士逸趣,而是包孕着无穷的难言之隐、不言之妙……
问题是,那个时候,我年轻气盛。我敏锐地感到他将有多强,就对他有多嫉妒、多蔑视。我告诫自己,日后即便有机会,也不要踩着女人的肩头去谋取职位,以区别于这位吃“软饭”的天才诗人。唉,哪能想到,我恰恰是靠了两个女人的说项当上翰林,虽然事后才得知,不过真相大白之后,我也没有勇气立马就“仰天大笑出门去”,而是将错就错地混到了赐金放还。可以说,从那时起,我其实已经理解了王维、我惭愧地收起了不屑的目光,却无法卸除嫉妒的心思。
我不可能不嫉妒王维,杜二,所以当玉真公主在天台山琼台上问我对王维诗歌的评价时,我就无比愚蠢、粗鲁、颟顸地跟她较上劲了。
孟浩然有一点倒是说服了我——哪怕是干谒,你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效率低、效果差,跟混日子没两样,不如找个地方安定下来,成个家,再有的放矢,徐图大计。我一点头,他就把我带到安陆许家,让我成了上门女婿。
成家,而且娶了前朝宰相的孙女儿,并没如孟浩然所说,能改变干谒的结果,但我在心里非常感激他。倘若不是他撮合,我压根儿不会考虑成家的事,娶不到贤淑的许夫人,也不会有平阳和伯禽一对儿女。
开元十六年初(728年),孟浩然写信到安陆来,说他将赴京城赶考,因为不抱什么希望,準备先下扬州,再到洛阳,最后抵长安,一路玩过去,问我阳春三月能否与他在江夏会合,为他壮行。许夫人没有异议。我就在江夏与孟浩然厮混了个把月,直到那天他必须得走了,我写了一首《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前面说过,我曾甘愿拜倒在崔颢那首写黄鹤楼的七律之下,又争强好胜地写了《登金陵凤凰台》,自己找了一下平衡,感觉在江夏输掉的,在金陵夺了回来。不过,我觉得别人要在这里写首七绝,压过李十二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恐怕也不太可能。兄弟,你说呢?
孟浩然在长安的遭遇可谓一波三折,最终折戟于自己的书生气,但当时我毫不知情,都是后来崔宗之告诉我的。话说孟浩然一进长安,就去找他的左拾遗好朋友王维。王维还是够义气,他特意组织了一场中秋诗会,请张九龄担任主持,把长安有点名气的文朋诗友如王昌龄、李颀他们全都邀到,想让孟浩然从中脱颖而出。崔宗之说,孟浩然的确了得,众诗人使出浑身解数,朗诵自己的佳作,酒气熏天的孟浩然只念了两句就令举座皆惊:“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
晚会成功了,不等于能上达天听。恰好玉真公主回到长安,王维向她求助。玉真公主说,明天皇兄要来看我,你带孟浩然过来,直接向他推荐吧。第二天,王维和孟浩然到了玉真公主那里,当宫中太监跑过来传报“皇上驾到”时,因草民不可随便觐见天威,玉真公主叫孟浩然先躲到房间里的一个木榻之下,用一页屏风挡着。
玉真公主或许事先知会过皇上,皇上看到王维在,并不吃惊,他要王维弹一曲琵琶来听。这是王维的拿手好戏,他弹得时而如流水倾泻一地,时而如鸟啼划破长空……玄宗忽然听到琵琶曲弹乱了两个音节!王维是不可能出现这种状况的。原来他弹的时候,想起躲在木榻下的孟浩然,心一急,神一分,手就乱了。
玉真主公摆摆手说:“好啦,别弹了,他是来推荐孟浩然的,人家孟浩然还被木榻压着,他哪有心思弹曲啊!”
玄宗呵呵乐了,说:“那就叫孟浩然出来见朕吧。”
孟浩然从木榻下面爬出来,向皇帝请过安、道过万岁,献上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诗集。玄宗说:“诗集我留着慢慢看,你先吟一首新作给朕听听。”王维给孟浩然使了个眼色,把嘴往皇上那边努了努,意思很明显,你赶紧抓住机会给皇上献诗,拍拍他老人家的马屁呀!
不知道是孟浩然没有领会王维的意思,还是他会其意却不愿改变自己的主意,我觉得后者更可信。孟浩然给玄宗吟了他的《岁暮归南山》: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唐玄宗一听,脸就跌下去了。玉真公主和王维晓得大事不妙,一声不吭地肃立两旁。唐玄宗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压住心里的情绪,尽量用和缓的语气说:“孟浩然,朕上任以来,立志野无遗贤,才尽其用。你故意僻处山陬,不闻国事,朕没怪你,你反倒诬朕弃你有才之人?”王维打起圆场:“孟浩然不是那个意思,他……”唐玄宗一个冷眼扔过来,他不敢再说下去。
孟浩然跪在地上,却始终不发一言,不解释,不道歉,更不谢罪。过一会儿,唐玄宗起身,撂下一句“朽木不可雕也”,气咻咻地走了。
玄宗说得对。孟浩然就是一根木头,但他不是朽木,而是一棵只能生长在鹿门山的参天大树。
那年科举考试,孟浩然不听王维劝阻,执意参加,全长安都在传播他的糗事,能有什么好结果呢?开元十八年(730年)夏,我下决心去长安,想到孟浩然刚从长安回,就给他写了一封信,有投石问路之意。孟浩然的回信寥寥几笔,说自己断了求官之道,长安那些朋友他不想再联系了。这封信的很多留白我以后才知晓,当时内心惆怅,路过襄阳时,我没有上鹿门山,和孟浩然也多年没有联系。于是就有了开元二十二年(734年)的阴差阳错,我实在忍不住对孟浩然的想念,几乎同时,他也热情洋溢地来信,要向韩朝宗举荐我。但信到安陆时,我已上路,并在去鹿门山居之前鬼使神差地先拜访了韩朝宗。
《与韩荆州书》是我自取其辱的纪念碑。就像王维帮孟浩然,他自己把事情搞砸了;如今他要帮我,我也自己把事情搞砸了。我们同气相求,又同病相怜。“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我情绪低沉,孟浩然却始终像兄长般宽厚,带我登岘山、游汉江,“车旁侧挂一壶酒,凤笙龙管行相催。”“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我死皮赖脸地在襄阳住了一年多,直到第二年春天才踏上归程。
临别,孟浩然说:“我送你下山吧。”下了山,又说:“我送到江边吧。”到了江边,又说:“我送你过江吧。”我都不记得那次是如何分手的,就好像我们永远不曾分手一样。
五年后的暮秋,我游玩了一大圈回到安陆,听说孟浩然病重,飞快上了鹿门山。疽背疾迫使孟浩然只能伏卧病床。当年那个小书童已长成相貌俊俏的青年,他耐心周到地服侍着师父。到了那个时候,孟浩然还牵挂着我干谒的事,想坐起来写封信,把我介绍给贬到荆州的张九龄。我说:
“你都写下了‘愿随江燕贺,羞逐府僚趋。欲识狂歌者,丘园一竖儒这样的诗句,我还去那里干什么?”
家里事多,不能久待,我留下了一首诗《赠孟浩然》: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开元二十八年(740年)夏,我在山东任城家里听到孟浩然病逝的消息。当天晚上,我就梦见了他。他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从渡船上跳下来时的样子。我喊了声“孟夫子”,他咧开嘴,笑得像一瓣熟得炸开的豆荚。
他说:“李白,谢谢你给我写的诗,很抱歉,我可没给你写过一首啊!”
我说:“你给我写了那么多信,信里面的字数可比诗多得多,还是我赚了!”
他耸着肩说:“你把账算得这么清,看来酒喝少了。”
我问:“你这么急匆匆的,要去哪里?”
他用手在虚空中指了指:“去张九龄那儿。”
我说:“我跟你一起去,你不是要把我推荐给他吗?”
他连连摆手:“不行不行,那个地方你可去不得!”
说罢大步流星。我悄悄跟着他,没走出几步,他猛然转身将我推搡在地……
翌日一早,我推门而出,但见草木狼藉,落英遍地,显见得昨夜有一场大的风雨。空气中弥散着湿润和花草的气息,我使劲做着深吸浅呼的运动,仿佛要把它们全部吸入我的体内。
我从来都把梦当作另一种现实,恰如现实总是给我一种梦境的感觉。很有意思的是:有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人,却梦见过他;还有一个我时常想起的人,却从没梦见过。这两个人要你猜都不难,我也不卖关子了。
先说第一个吧。刚刚还说过很多表扬他的话,但他的毛病也很明显。我觉得他最大的毛病是过于矜持,这一点倒是和玉真公主颇为相近。他内心其实有很大的波澜,却使劲按捺住,迫使自己风平浪静。这导致他性情拘谨,在写作上比较怯懦,他是一个严重缺乏安全感的人。
王维的勇气和魄力都在画里面,他的画中富有真正的诗意,那种明晰的、思辨的、大胆的突破,如入无人之境;他的诗中也有画,可一旦形诸文字,他就不自觉地往内收敛,不自觉地“示弱”,用美得不能再美的意象和意境扎成篱笆,构筑自己的“辋川别墅”。不过,因其杰出的才华,这一收反而别开生面,独臻化境。倘若王维能把画的魄力和诗的智慧融为一体,那咱兄弟俩也得甘拜下风。呵呵,幸而他没有那么完美。
孟浩然对王维评价极高,他们的关系如同金兰。我听不得别人说王维好,但我心里清楚王维的好,我可能比别人更清楚王维的好,只是别人一说出来我就恼火。我应诏到长安后,曾有多次与王维见面的机会,可向来肆无忌惮的我都谨慎地回避了。此中原因相当复杂,不能简单地用某个词或某些词来界定。现在想来,最根本的原因恐怕是我们在性情上不投缘,加上中间插着一个无形的玉真公主,我们之间的距离是天定的,由不得我们两个。我们能感知对方的存在,却无法向对方跨越那一步。
有一次,贺知章在绣月楼请客,为王昌龄洗尘,崔宗之来邀我一起去。走到路上我听说王维也会去,立即假装肚子疼,疼得在地上打滚。崔宗之吓得急忙把我送回旅店,陪了我一晚上,他自己也沒去成。过了几天,王昌龄来旅店看我。我向他道歉,说那天突然肚子疼。王昌龄不经意地说:
“昨晚王维包下绣月楼,把长安城里的名士差不多都请到了,贺知章、李适之、崔宗之、张垍兄弟、苏晋、岑参、王之涣、李颀,还有即将去边塞做节度判官的元二,唯独没见到你!我问崔宗之,他说你可能病还没好,所以我今天就过来看看。”
我听了一惊,嘴上说身体确实还没恢复,心里却认为,王维很可能感受到了我对他的回避。我们没有见面,更没有对话,却在另一个维度,以一种不为人所知的别样的方式,进行着“交往”和较量。
唯一一次梦见王维,是天宝八载(749年)春天某日,我在扬州听说王昌龄被贬到巫洲郡龙标县去当县尉,为老朋友担心和抱屈,写了那首七绝《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到了深夜,忽有人敲门而入。他长身白面,清雅妙洁,既有林下风致,又有云上丰姿。好奇怪,我一见他,就知道他是谁。他也没有像个陌生人那样先作自我介绍,而是直接跟我说:“走,我们一起送王昌龄去。”我颇纳闷:“王昌龄不是已经走了吗?我还写了诗送给他!”他依然平静地说:“怎么可能?大家都聚齐了,就差你,快跟我走吧。”
他上来握住我的手,既温柔又固执地拉着我出了门。门外黑黢黢的,“我寄愁心”的明月不见了,几粒疏星黏在天际,仿佛琴断弦绝时迸溅出来的音符。
他始终没有放手,我也没有挣脱,而是细细地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他的手凉凉的、软软的,像一只女人的手,绵绵不绝地向我传递过来王摩诘式的意境:“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我也开始暗暗发力,作出李十二式的回应:“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他的手抽搐了一下,似乎想抽出去,却没有,而是清晰地传出一句低语:
“我更喜欢你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它告诉我们,真正永恒的东西是什么。还有‘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深得禅宗桶底脱落之旨。”
我正要回应,已经到了一个亭子前。亭子里站着不少人,可我一个都不认识。他对那些人说:“这是李白,他来送王昌龄。”其中一个白发长者说:“皇上催得紧,说王昌龄这样‘不护细行‘谤议沸腾的人必须即刻离开,所以等不及你们来了。”王维怅然若失:“走这么快,害得我丢了一首送别诗。”他转身看着我:“李白,你不是已经写了吗?读给我们听听。”
我清了清嗓子,仰头对天念道: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王维拊掌叫好:“有你这首,我们也不需再写了。”白发长者喊道:“瞧,李白刚念完诗,月亮就出来了。”
一轮清瘦、寡淡的弦月,探出厚实的云层,像一只被剥去羽毛的雏鸟标本。问题是,它其实不是月,而真的是一只死鸟,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到我眉额上。……醒来后,我一直在想,和王维讨论诗歌或许是一件十分快意的事情。显然,我们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杜二,现在连跟你写信都变得很奢侈。
再说说那个我时常想起,却从没梦见过的人,他是我们共同的好朋友。想当年,我们在汴州大相国寺邂逅他,结为同游。他热情地领着我们逛梁园、登吹台、游睢阳,玩得不亦乐乎。后来,你和他又邀约我去齐州拜会李邕,一起住在齐州司马李之芳府上。李邕走后,我们畅游孟姜庙、杞梁坟、淳于意墓等胜迹,“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东鲁一别,我和你们两个都没有再见过面。
你和高适在长安应该经常见面、喝酒吧?我读过你们天宝十一载(752年)和岑参、储光羲、薛据登慈恩寺塔的同题诗。上封信我告诉过你,你那首诗写得太好啦!其他几首加起来也顶不上。他们的作品拘泥于慈恩寺塔的实体,又被佛学义理牵绊住,左冲右突横竖不能出头;而你那首,还要特别表扬一下,融身世之感与今古之识于一体,足可雄视百代。
我不明白的是,岑参那首赫然命名为《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图》,他眼里为什么没有你和储光羲呢?他那首诗并没写出水平。
毫无疑问,岑参是能写出好诗的人,但我还是会将我们共同的好朋友排在岑参前面。我更喜欢高适那种充满自信的力量,还有,如他的名字一般,无所不在的适应性。“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是不是与“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异曲而同工?当然,我不会把希望寄托在那些“识君”的“谁人”身上,我“出门”才不管前面有没有“知己”呢,这是因为我缺乏主动与人结交的能力。这也是我和你在性情上为数不多的共同点。
高适不一样,他是“马头向春草,斗柄临高城”一流的人物,是“君若登青云,余当投魏阙”一流的人物。我们登山临水,总有脱尘出世、羽化登仙之想,高适很少有这样的念头。“惊飙荡万木,秋气屯高原”“池枯菡萏死,月出梧桐高”“新秋归远树,残雨拥轻雷”……你看他写萧瑟的秋天都有一股狠劲。他能精准地命中一只在天空学飞的幼鹰,能在一夜嫖了三个妓女之后还不忘给老婆买一束花,说明他头脑清晰、行事果决,目标感极强,他在仕途上成功的可能性比我们要大得多。与他相比,我们的干谒不过是瞎胡闹、小儿科。
我不羨慕他。我连唐玄宗都不羡慕。我最羡慕的人是元丹丘。自然,我也不会选择高适那种行事风格。但不知怎地,我时常想起这个人,时常读读他的诗。毕竟,我们有过三人行的经历。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他的很多方面都为我们所不及,只是我们也学不来。我曾经自问,这个人明明你不太喜欢,为什么还会常常想起他呢?我得出的答案自己并不满意,却找不到另外的答案了——
我们代表着我们所遭逢的一切:盛唐、诗歌、仕途,以及包括情爱在内的日常生活。我们由于同一个时代,因而有着共同的命运:有过自得,也有种种不堪;一直在失去,也时常有所收获;已迈入老境,即将速朽,就像腐草丛中闪烁的萤火虫,我们或许也会留下一点点光亮,照向永恒……
李白
乾元二年 初秋
(责任编辑:庞洁)
吴昕孺 本名吴新宇。出版长诗《原野》,诗歌随笔《心的深处有个宇宙》,长篇小说《君不见——李白写给杜甫的十二封信》等二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