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于江湖之外

道一

你是一部长卷，我只读到几个段落。

写你，酝酿了六载。

落笔，延宕了六个春秋。

■匆匆三载

天南地北，万水千山，多少人已相忘于江湖。而你，卻常常让我情感的江湖波澜涌动。今夜月明星稀，翻看你的旧日微信，顿然勾陈起一连串跌宕起伏的记忆。

感恩上苍，赐我以机缘与你邂逅。我有权放飞我的意象，让你在我的心灵磁场里对酒当歌。我要在电脑屏幕上放牧我的思念与畅想，化键盘声为哒哒的马蹄，驰骋于你转战南北的辽阔疆域。今夜，我要独饮一杯往事陈酿，微醺六年思念时光。

是的，匆匆三年，从相遇到分别。其间也不过是几次近乎空灵的交流，我确信那种交流是相互对文化默契的一种测试，好在彼此都给对方打了高分。

原本也有更多机会品茗论道，总以为日久天长无须匆忙追赶时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感慨于当时哪怕是蜻蜓点水般触碰一个话题，竟也会有点石成金的小小感悟。谁知后来，千山万水间遥遥相望，深度交谈竟成为相忘于江湖之后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期盼。

“丈夫非无泪，不洒别离间”。你先是挥手告别白山黑水，轻装简行离开了北国春城。在恋恋不舍的目送视线里你奔赴了汾水河畔，率领一万五千人大军，建功立业于三晋大地。而后又奉调前往天府之国，执掌大型金融机构之帅印。不知你后续使命还将开往何方，但我确认，你的行踪便是我关注的远方。

离别后，我一直在送别你的老地方登高远望。在山水迢迢的岁月里，人生的江湖已是千变万化，而“相忘”却无法如庄子所预判。一丝丝、一缕缕的记忆画面常常昼伏夜出，不知不觉中串连起来，一如影视剧中的画面翩翩而至，我自是欢喜感动，便将这欢喜感动付与文字以珍藏。

■少年出山

你出生在长白山脉西南麓大山深处小乡村的一个极度贫困的农民家庭，兄弟姐妹多，父亲有病，你吃百家饭长大。苦难垫底的童年，是不是预示天将降大任于斯。你天生好学，一路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高中。高考前，家庭遭遇突发变故，你含泪放弃了报考清华的理想……这是我亲耳聆听的。你风平浪静地讲述，我却听得惊心动魄。你的故事情节感动了我六年，不写出来，有负疚之感。

经纬度标注了你家乡的地理坐标，北斗导航将我导向了你的故乡。一个层林尽染的秋季，因你的缘故，我专程游览了你家乡秀美的天华山。奇峰怪石、深林古木、幽涧溪水。我身在幽境，浮想联翩。这里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这里也有银河落九天的瀑布，缺的是太白、东坡的一支笔！面对这古老山川，我在寻觅曾经那个少年。试问，哪条山路刻下了你砍柴的脚印，哪道溪水润过你干渴的喉咙，又是哪座棚屋为你遮挡过风雨……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一家民宿的大哥说你至少有十年八载没回老家啦，让我捎口信于你，有空回来看看家乡的变化。“他可是我们这大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啊。”另一位民宿的老板娘笑盈盈赞叹道。

我深知，不是从山里飞出的每只鸟儿都能翱翔天际，也不是深林里每棵树木都能顶天立地。我思忖，你是从小就吸纳了天华山的雨露精华，抑或是百家饭的良善本性所加持，纵然是大雪封山，也未能封阻你翻山越岭的求学之路；即使大雨滂沱，也没能浇灭少年追梦的理想之火。

寒门出孝子，深山育栋梁！你从家乡古朴的山水启程，向着更广阔的大千山河进发。出发前，你穿了一身洗干净的旧衣服，来到一湾溪水边，临水照镜，自我赠言，好男儿志在四方！然后环向群山揖拜作别，踏着平平仄仄的小路走向最初梦想的县城。

■金子发光

命运裹挟着生命，脚步追赶着季节。你背着书包告别熟悉的大山，来到县城高中寄宿寒窗苦读。冲击高考的那段日子，是你一生最富浪漫理想的美好时光。你把就读清华大学的二哥作为偶像，大胆笃定，以奋斗做底色搏一场风雨人生。立下宏愿凭考分闯进“清华园”，一展鲲鹏之志。

因家境清贫，疏食勉为果腹，粗衣强为遮体，这些小小苦厄在清华园的理想招引下显得特别微不足道。白日里你争分夺秒研习功课，夜深了你继续挑灯苦读。名列前茅的你，眼眸中视乎已隐隐可见清华园发出的入园邀请……

然而，一个打击如晴天霹雳降临于你的命运之中，二哥遇难。（那打击将是你一生的痛，我不忍心此时再用文字揭开你已结痂的伤疤）。那次变故彻底阻挡了你奔赴清华园的铿锵脚步，高考已进入临战状态，你却要分身分神料理伤心之乱事，高考模拟成绩无情下滑，遗憾自不必说。

大变故容易给人启示，数学公式无法推导出人生的命运结局。你的偶像大厦坍塌了，魅力的清华门被伤感的浓雾淹没在隐隐作痛的心底。个人的意志终究抵抗不住命运的雨打风吹，这是你人生旅途的第一个波峰浪谷，你在风雨交加的境遇里提前领悟了世事无常的哲理，也让你具备了抗击打的自愈能力。

从大山里走出来的男子汉，瘦弱的肩膀要扛起重担，令人心疼。你偏偏能拿得起，又能放得下，这就更让人隐隐心酸。我知道，你的清华梦无奈搁浅在了花开的季节，不是你向命运妥协，而是你与命运和解，怀揣不甘却又平静地接受了财经类高校的邀请。

金子总会发光，优秀终会脱颖。大学里你用蓬勃的青春展示了出类拔萃；职场上，你以厚积薄发显现了卓尔不群，没有怀才不遇的抱怨，多是生逢盛世的感恩。勤奋善良，是你与生俱来的底色。“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从考场到职场，你先是赢得了自己，再赢得命运的青睐，于是你在年富力强之时从省城机关被擢升为京城行业的高管。

京城里行业高管的岗位是令人羡慕的，大风大浪大视野的历练毕竟不是寻常人能有幸体验。你说，好钢需要千锤百炼，前线才是带兵打仗的诗与远方。于是你把妻儿老小留在北京，独自奉命出山海关来到北国春城，执掌金融培训的高等学府。

■雁过留声

北国春城，也许这里只是你人生旅途中一个寻常的驿站，然而就是这个驿站，让你领略了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寒冷气象。

我与你相遇恰是在这大雪翻飞的冬季。你有大山里的贫苦童年垫底，而今你正值盛年又何惧什么风雪寒冬呢。可是，此风雪非彼风雪。一些棘手问题，像满山的落叶被大风陡然卷起。你来之时，正是落叶纷飞之际。

原本以为你不过是文质彬彬谦谦君子，不曾想到，你是一位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的将帅之才，几个回合过后，但看大潮将息，浪静风平。

人心向背，惟爱为本。雨后彩虹着实来之不易。我相信，那不是你得之于一霎的灵感写就的精美诗篇，更像是用掏心掏肺的情感语言写成的散文，字字句句散落在你耕耘过的一块块心田。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时间为证，至今人们还念叨你，说你人好务实，能放低身段，还说那年春节与大家包的饺子好吃，一句句暖语似乎在与家人闲说过往。征服人心的，终究还是要靠人心。

■享受孤独

你孤身在外，算不算漂泊他乡；思念妻儿老小，算不算离愁别绪。漫漫长夜怎样托付情感，双休日怎样一人独享寂寞？

周末的净月潭，仿若你思索人生的道场。一顶帐篷，一本书，一个面包充饥，一瓶矿泉水解渴，倦时静卧沉思，间或瞟几眼蓝天白云。你说，书籍不是摆放在书架上涂抹人生的胭脂，而是入心入脾滋润生命的甘露。多好的阅读体验呀！文学已流进了你的血液，哲思已成为你日常的自觉。

你偶尔在帐篷边闲步悠悠，仰观鸟儿在蓝天白云里穿行，俯瞰眼前碧水青山的美景，忽然想起苏东坡那句“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有时蜷缩在帐篷里翻看《论语》，“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读到此句心头一热，你竟然眼眶潮湿。

那一霎，你已入境入化，独享青山绿水，一幕天人合一的话剧，在净月潭边被你演绎得惟妙惟肖，你将庄子的逍遥与秋水统统收进满怀的谦卑中。你用孟轲的“慎独”模式在孤寂中修身升华。净月潭边留下了你三年的足印，也留下了你远离尘嚣深思精滤的故事，就凭这故事也足让我敬佩你十年八载。

你曾在鸭绿江边久久伫立，面对滔滔江水，你是否思考了许许多多问题？狂风暴雨包裹了天地，眼前一片朦胧，恍恍惚惚间，你进入了一种冥想状态，猛然间你强烈感觉到一种信仰的力量，这一感觉非同小可。大千世界的一隅，思想的炉火淬炼着思索者的大脑。你想到了孔夫子周游列国时的“陈蔡之厄”，你想到了王阳明的“龙场悟道。”你经历的那个场景，也许是百千万人都经历过的类似场景。但大彻大悟，却只属于慧根深厚之人。

不知达摩渡江的那根芦苇是否还在？不知惠能“风动幡动”的那面小旗是否依然在风中飘动？无论怎样，在生命的潮汐里，每个人都需悲喜自渡。达摩的芦苇只属于达摩，吹动经幡的风只能吹醒智慧的头颅。你的灵慧，只属于你。

■四季常青

其实，人世间的相遇，大都只是茫茫人海的一次次擦肩，匆匆一瞥后便真的从此就相忘于江湖。而我与你的相遇，却超越了世俗的江湖。因为，你赠我的《王阳明全集》一直摆放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你我讨论过的“龙场悟道”之话题被我用荧光笔反复描画标注。隔山隔水，各有各的领悟路径。有书在，路径就能互通，意念就能彼此抵达。

想那临别之际，双阳湖畔，桃李树下，春风徐徐。

那天，话题无涉家国大事，尽如烟火人生。既然敞开了心扉便如老友叙旧，你近乎隐私的身世履历，在桃李春风中被我收藏在记忆的文档。

我终究是个普通的士兵，不配与将军纵论天下。但我愿意欣赏将军的从容不迫，我喜欢倾听非虚构的人间故事。诚然，“回忆若能下酒，往事便可做一场宿醉”。如牛之反刍，你的故事，我咀嚼了六年。我们的往事，我宿醉了六载。

我的生命，在我的体内，但我的思念可以飞越万水千山。别后六载未曾谋面，往事的影像仿若绿皮火车，轰隆隆穿行在我记忆的隧道，借着月光驶向三晋大地，穿越秦岭，奔向巴山蜀水……

但愿我的思念不会搅扰你。但愿在你孤寂的時候感应到远方友人的呼应。所以我曾经面向太原的方向合掌祈愿，如今以白山黑水的名义呼唤巴山蜀水，你听见了吗？

你从故乡出发，辗转大江南北。你在生命的大好河山中吸吮天地精华，你在书山学海中孜孜以求成全自我，你在红尘烟火中如沐春风不染纤尘。我敬佩你人格的高贵，回忆你，一如慰藉我之灵魂，亦如一次自我勉励。

栽树栽松柏，四季常青。交友交君子，来往有道。

与你相交，即见君子，我自当惜之爱之，以字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