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欣赏一件石雕像？

毛伟

在二十万年的旧石器时代，古人为了美化器物和自身的装饰，开始了石器雕刻，雕塑艺术由此产生。显而易见，人类艺术的起源始于石器的雕塑，石雕艺术是最古老的艺术，它的出现与人类的活动紧密相连。梁思成在其《中国雕塑史》中说：“艺术之始，雕塑为先，盖在先民穴居野处之时，必先凿石为器，以谋生存，其后既有居室，乃做绘事，故雕塑之术实始于石器时代，艺术最古者也。”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不同的社会环境、不同的阶层需求、不同的审美追求，促使石雕的类型、样式和风格不断更新变化，一直延传至今。石雕是贯穿古今中外的永恒艺术，石雕的历史是艺术璀璨华美的历史，是文化内涵丰富的历史，也是形象生动见证人类发展的历史。

■石雕人像的历史有多悠久？

中国的石雕艺术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旧石器晚期，古代先民发明了磨制石器的技术。山顶洞人磨制使用的石质装饰品，其研磨打孔的技术是中国石雕艺术的里程碑。尤其是在硬度较高的玉石雕刻方面，这种技术发挥得淋漓尽致。古人利用“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解玉砂”进行研磨雕刻，在红山文化和良渚文化等大量的精美玉雕作品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古人从事雕塑艺术创作的同时，便开始了视觉造型艺术的探索，尤其是现实动物和人类本身的艺术雕塑。艺术家们以高度的概括性和象征性，以物质实体性的形体，在三维空间中塑造可视、可触及、立体的艺术形象。其审美特性和艺术内涵与周围环境和历史背景紧密联系的。雕塑艺术的表达方式有的是清晰呈现，让人一目了然；有的是含蓄暗示，具有深刻的历史文化背景，而含蓄暗示的作品经过时间的洗礼，往往令人费解；有的是夸张复合的神秘，具有深邃的艺术内涵。其中，远古人头像的石雕艺术更具有含蓄夸张、复合神秘的色彩。

我国考古发掘最早的石雕人头像是1972年河北武安赵窖遗址仰韶文化层出土的，距今已有7000年的历史。雕刻虽然比较粗犷，但气息古拙生动。头像呈国字脸，以十分夸张的手法突出表现了双眼和嘴。眼部雕成夸大的圆窝形凸起，口部扁宽大张，眉以细长阴刻纹表现，额部有一钻孔，可以用来佩戴和系挂。笔者收藏的另一件红山文化的石雕人头像高仅5厘米，眼部雕成夸大的圆窝形镂空状，不见额头，眉骨高突与头盖骨相连，头顶至长长的脖颈钻有通天孔，用于穿绳佩戴。这两件可以佩戴的石雕人头像，显然具有人头崇拜的意味。辽宁朝阳市半拉山积石冢出土了两尊红山文化的石雕人头像，在写实的基础上，也充分采用了夸张的手法，突出表现了高鼻、深目的特征。这个遗址还出土了陶塑的可见髡发习俗的人头像。红山文化牛河梁遗址出土的陶塑女神头像与真人大小相当，雕塑细腻，表情丰富而微妙，极为写实，有着鲜明的种族特征，是写实与神化夸张的完美结合。远古石雕和陶塑人头像的出现不是偶然的，是当时社会先民的精神世界和艺术审美最突出的表现形式，既是祖先人头崇拜的实物证据，也是神灵崇拜的文化载体。

■从一件红山祖神头像说起

这件石雕人头像来自辽宁省葫芦岛市虹螺岘的一座山上。初见此像极具视觉冲击力，令人过目不忘。像高16.5厘米，宽14.4厘米，厚14.2厘米，重4220克，是用黄白色带有网状红丝晶体的花岗岩圆雕而成，脖頸底部圆缩齐平，无断裂修复的痕迹，是独立完整的人头像，比成年真人头颅略小。头像以人的国字脸进行雕塑，嘴巴极度张开，呈大笑模样，上面显露八颗牙齿，下面露出六颗牙齿，牙齿饱满整齐；上唇由于嘴巴大张呈扁平弧状，两边嘴角各有两道竖纹，呈微笑的状态；两个鼻孔研磨成大喇叭状，不见鼻梁，两腮的赘肉高高隆起与鼻尖和鼻翼齐平，形成圆弧突兀的边沿，极为夸张地遮住了大张的嘴巴，像老虎发威的样貌；两耳肥大，轮廓清晰，紧贴头部，几乎与隆起的两腮相连；眼睛呈细长三角形，眼珠呈高高凸起的矩形，如山羊的眼睛，可以看清宽广的视野，眼珠两侧的眼肌亦呈筋脉隆起，似乎在用力目视前方；两眼之间和眉心之间是两道圆弧凸起的横纹，象蚕的鼓腹；两道粗壮如卧蚕的眉毛高高隆起，遮住了双眼；眉毛之上不见额头，两道蚕眉贴附在头盖骨两侧的边沿；头顶居中呈圆弧状突起，上面刻两道精细叠加的螺圈形发髻，并隐于前端的一半，其余发髻光秃，是典型的髡发习俗；从头顶前部来看，两层蚕形鼓腹的眉心，两道粗壮弯曲的蚕眉与隆起的头顶恰好组成了“神龟”的形状。

此像五官极为艺术夸张，又极为协调，集众相于一面。开口大笑是喜相，嘴角微笑是慈相，鼻腮隆起是威相，矩眼高凸是怒相，眼角斜长是苦相，眉头紧皱是悲相，一张脸彰显人生百态。此像文化背景深厚，人与众多动物特征集于一面。整体脸型和嘴是人相，头顶是龟相，鼻腮是虎相，眉毛和眉心是蚕相、眼珠是山羊相。头像整体圆雕精细，技艺纯熟高超，研磨光滑，风化氧化厚重，气息沉稳古拙，是红山文化人头崇拜、祖先崇拜和动物崇拜的艺术珍品。这件雕像运用了夸张的艺术手法和复合文化的创意，以人头的姿态混合多种动物的主要特征，我们称为红山祖神头像。

■为什么古人选择雕刻石头像？

人头崇拜源于生命力的崇拜，古代人头崇拜是世界性的文化现象。“头者精明之主也”，头部以外的人体部分，便是从属的，较为次要的。人头是生命灵魂地位的象征，古代先民确信，人生命力的灵魂寓居在头颅之中，头部具有神秘的力量。而面部是人体结构中最具标志性的部分，面部集中五官与七窍。眼耳皆与大脑相通，为人之灵魂外示的通道；口鼻也通于人体内部器官，是吐纳精气的场所。在对这些器官的感受上，先民认为，目耳口鼻是许多神秘力量的来源，而且充满了象征意味，尤以目和口为甚。现存各种形态、极度夸张目和口的众多器物及艺术作品充分说明了这种文化现象。

在漫长的生活实践中，先民逐渐认识到人头对于生命和人体的重要性。由此产生了神话人头、崇拜人头，并把人头供奉于神祇。这种神化的信仰使先民在认识事物的过程中必然将事物神秘化，进而形成了事物具有神秘属性和“万物有灵”的观念。而灵魂的善恶会给他们带来幸运或者厄运。他们相信这种人格化的灵魂必须勤于祭祀才能得其保佑。所以，人们为祈求作物丰收、城村安全、身体健康等，开始了神圣的祭祀或生命礼仪的崇拜。

这种特殊的社会背景，导致了史前人类对人头极度崇拜，形成了巫术占卜、图腾信仰的主流。祖先崇拜和神奇动物崇拜成为古代先民重要的生活内容，并进一步发展成人面崇拜和兽面崇拜。对人面的崇拜，以三星堆极度夸张纵目的青铜面具最为突出。对兽面的崇拜，以血盆大口、巨锋獠牙、凶猛恐怖的饕餮最为普遍。人头崇拜和人面、兽面崇拜是相互联系的，人头崇拜强化了人们对面部的神秘感，人面、兽面崇拜亦增加了人们对头颅的关注。正是源于史前人头崇拜和动物崇拜的历史文化背景，经过艺术家提炼，把神圣的祖先或最有权威的君王神化成人兽混合体，最终雕成了这件红山祖神头像。这是艺术家情感的表达和族群部落神圣地位的象征。

复合文化来源于古代先民的自然崇拜、动物崇拜和万物有灵的观念。他们把人与动物，或几种动物的特征组合在一起，通过艺术夸张的手法组成复合体的神奇动物，用于佩戴或供奉。在古人看来，有些动物通常具有神奇神秘的力量，把这些神奇的动物组合在一起，作为偶像加以崇拜，会变得更为神奇。这种复合体的石雕、玉雕和陶塑等作品，在史前和商周时期是非常普遍的。四川金沙遗址出土的跪坐石雕人像，其面部两腮的隆起注重突出了虎威的典型特征，与红山祖神石雕头像如出一辙。陕西石峁遗址出土的神人石雕像，其排列整齐的牙齿，与红山祖神石雕头像也有艺术渊源。笔者还藏有一件鹰与熊复合的石雕像。此像来自辽宁西部的彰武与内蒙古交界的地域，是典型的红山文化鹰熊雕像。艺术家仅用三角形的头部，圆窝凹陷的双眼，便抽象地表现了雄鹰傲视的头部；用粗壮有力的四肢，敦实厚重的前爪，挺拔饱满的前胸，浑圆一体的颈、背、臀，夸张地勾勒出猛熊蹲坐的身姿。天空的雄鹰和地上的猛熊组合在一起，成为更加神奇、可以主宰天地的偶像。红山文化龙的图腾也是由多种动物特征组合一起，复合成更为神奇的偶像。在先民不断崇拜和演化过程中，龙逐渐成为神权的象征、王权的象征、帝王的象征和中华民族的象征。

石雕艺术来源于具体的事物，是反映社会生活的特殊形式。红山先民信奉万物有灵，崇拜自然、崇拜祖先、崇拜黄帝。他们相信人死之后灵魂不灭，会一直陪伴着后世子孙。在这种历史文化的环境中，艺术家通过深刻理性的思考，怀着对祖先的深厚情感，融合了人头崇拜、祖先崇拜、动物崇拜和黄帝文化、红山文化、东胡文化、图腾文化、复合文化等，以精湛高超的技艺，浓缩夸张的典范，以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塑造了这尊红山祖神的石雕头像。这是罕见的红山祖神石雕头像的藝术精品。其背景深厚、文化多样、极其珍贵，具有重要的艺术价值、文化价值和历史研究价值。虽然我们无法得知雕塑者的名字，但他创作的这件不朽作品必将写进中国的美术史和中华民族的文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