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味道
2023-10-12弓雨
弓雨
老宅的门发出沙哑的吱嘎声,八十多岁的祖母耳朵突然特别地灵敏,她问陪伴着她的小叔是谁回来了。小叔告诉她是小雪,祖母哦了一声,眼睛睁了睁,没再说话。小叔对我说,老太太现在神志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的。我走上前去,轻轻唤声好婆,祖母闭着眼,没反应。小叔说,估计又迷糊了。
那晚,我陪伴祖母。半夜里,祖母醒来,看到是我,没有惊讶,微微笑了笑,说,来一杯。祖母笑得有点调皮,差点让我忘了她还是个危在旦夕的病人。但我不想扫她的兴,马上说,好呀,不跟别人说。我故意把声音放低,颇感神秘,祖母的笑意渐浓。
不跟别人说,这是我跟祖母之间的约定。记得,我第一次看到祖母喝酒时还小,那时候我和祖母一起睡,起夜时,看到祖母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喝着“水”。我也觉得口渴,拿起祖母的茶碗就喝,没想到,一股怪怪的味道直冲鼻子,祖母伸手想要阻拦,我已经喝了一大口。看着我一脸狼狈,祖母哈哈笑了,问,啥味道?我说,有点苦,还有点酸,不,好似又有点甜。祖母笑骂,小鬼头,竟然能尝出这么多的味道来。我拿起碗又喝了一口,问,这是啥东西,药吗?祖母笑了,說,不许喝了,再喝就醉了,这是酒。我大叫道,好婆也喝酒?祖母马上向我嘘了一声,轻轻说,不许说,这是我和你之间的秘密。看着祖母一脸信任的样子,我也一本正经起来,说,不跟别人说。
那年我8岁,喝了生平的第一次酒。小小的年纪,竟然还能说出酒的味道,祖母说,其实你骨子里是好酒之人呢。我不禁莞尔,不得不承认,有时候酒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两个人再如何不快,只要肯坐下来,喝上一杯,所有的不开心也就烟消云散了。祖母说,能坐下来喝得上酒的人,肯定是说得上话的。
记得有一回,我和一个好朋友闹矛盾,两个人好几天不说话。把这事跟祖母一说,她笑了,说,请她吃个饭呗,就说想跟她喝酒了。我说,又不是男的,说这话让她笑话。祖母说,不信你试试。于是,我真的给朋友发了个信,说,想跟你喝酒了。没想,她很快回信,行!我愣了下,觉得祖母真厉害。后来,我和朋友和好如初。我问她,收到信息时是不是笑了?她说,是蛮奇怪的,但是真心的喜欢,想呀,两个女人要怎样的知心才会一起喝酒呢。
祖母说她没出嫁时就会酿米酒了,那时候酿给外曾祖父喝。出嫁后,就酿给祖父喝。但酒也是粮食做的,家里的粮食本来就紧巴巴的,所以米酒也变得珍贵了,逢年过节才能拿出来喝。不过,祖母的几个儿子,也就是我父亲和叔叔们,他们才不管这些,晚上趁着父母入睡就偷来喝,小叔没酒量,一喝就醉,结果成了父亲和大叔的替罪羊,常常挨骂。祖母说,家里穷呀,没啥吃的,也难怪你爸和叔叔们偷酒喝。祖母说的时候眉头拧成了疙瘩,轻轻叹了口气。
父亲说,他年幼时还跟着祖母出去要过饭,路上冷,他们穿得本就单薄,幸亏祖母想得周到,在瓶子里装上点米酒带着,一路上,让父亲喝几口暖身子。祖母也偷着喝一点,父亲说他是装作没看见,其实都看在眼里了,特别是看到祖母喝了酒,鼓足了勇气,羞红着脸低着头向别人恳求施舍时,是怎样的一种不得已,眼泪,在小小年纪的父亲眼里打转。
一直以为,陪祖母喝酒的秘密没人知道,没想到,父亲和叔叔们都知道,就是不说穿。父亲说,让老太太有点秘密也好,只要她开心,你也别跟她讲,权当我们不知道好了。可是,后来我才知道,祖母才没那么糊涂呢,她其实也知道儿子们知道她喝酒的事,她也假装不知道。她说,有许多事没必要说穿,说穿了就没意思了。祖母藏着这个秘密,像守着一个古老的童话,得意而自在。看来,我是夹在中间最明白的那个,也是最糊涂的那个。但我觉得这样蛮好,只要他们都觉得开心,或者都为对方而开心着。
渐渐长大的我,和祖母谈心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但只要有机会,和祖母独处时,我们就会心有灵犀地说,来一杯!于是,面对面坐着,两杯酒,一碟花生,就喝起来,话也多起来。祖母会问我许多问题,对现在外面的世界她充满了好奇。她还让我读自己的文章给她听,有时候会批评几句不能那样写,有时候也会表扬一下。有一回,竟然风趣地跟我说,妹妹,今晚你一定能写出好文章的。我说,为啥?今晚你跟我喝了酒呀。我哈哈大笑。
祖母走的时候我没有在场,我问小叔最后她说了啥。小叔说,没叮嘱啥,要了一口酒喝。我听后,像喝了一口烈酒,千般滋味。
记忆中,有太多的味道,无疑酒是最浓烈的,它藏着我的祖母,我的父亲,我一生都无法割舍的亲情。
汪国伟摘自《昆山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