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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还债来了

2023-10-12徐汉雄

情感读本·道德篇 2023年8期
关键词:力气医生医院

徐汉雄

可以说,年轻时的父亲对我们或许不够细腻,但那些年,他已将一切父爱都弥补给了我,将小时候对我们照顾不周的地方,全部还了回来。

我与父亲感情的真正建立,是在我生病之后。

人的感情,都是因为有共同的经历,共同的回忆,才有共同的纽带。以前我与父亲是聚少离多,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相互的了解与理解,只停在很浅的层面。在我病倒后的多年朝夕相处中,我才更深刻地理解了“父亲”二字的含义。

龙应台在《天长地久:给美君的信》中,将母亲比作生命中最特殊的女朋友。于我而言,父亲就是这样的特殊朋友。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还在上大学,对母亲的概念,更多的就是一位给我以庇护的大人。我就是一个无知的孩子,处处有待母亲的教导与指引,对母亲,年幼的我一直是仰视的,拿她当保护神。

对父亲,在我人到中年,他已迟暮时,活着活着,我由以前对他仰视,听他训导,变成了彼此平等的交流,两个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这个关系的转折,也是在我病倒之后,他与我长期的相处中形成的。他的耐心与细致,让我从以前对他的畏惧,变成了依靠与信赖。我们父子之间的感情,就多了一份患难中的友谊,父亲成了我的好朋友,最特殊的朋友。

1

我一直记得,当年去医院时自己的体重——46公斤。这还是治疗了一个月后的体重,在医院查了一个星期,也没查出什么大毛病。

医生说,肯定不是癌。因为那么瘦,首先要排查这个。癌症会贫血,但我不贫血。

我说,不是癌就行。在我的意识中,其他的病都能治好,不会有生命危险。父亲与姐姐闻讯赶到,见到我时,已是无法面对现实,眼泪不觉夺眶而出。

舅舅赶来后,第一句话就是:“你忘了你娘吧?”言下之意,我没吸取她的教训。

父亲后来说,我那时差点就死了,生与死之间只隔张薄纸了。我当时还不能体会,多年以后看到父亲去世前的样子,才知道这话不假。

因为,我那时与他最后的症状,都是一样的。

刚到医院时,我还不知道身体状况的严重性,也不知道害怕。当晚有护士来打针,我还开了个玩笑,说这是人生的第一针。以前我就没有输过液,这一躺到病床上,好几天不能起床,要人扶起来。

选择湖北省人民医院中医科,是因为我一直以为患的是胃病,只知吃不下,中医能调理肠胃,也能调理身体。医生来问病情时,我只是说吃不得,根本就不知道,疾病已将身体消耗一空。入院快一个星期了,我做了各种检查,生化分析的指标显示都正常,没找到病因。医生也纳闷。当时就只是肺部没检查了,医生说拍个片看看。我已没有力气起床,医生将仪器推到病床前来拍,最后结果出来,肺部有结核。

找到了病因,就可以对症治疗,在用胃药的同时,医生加上了抗结核药物。一天的药物治疗下来,到了晚上,我额头汗直冒,像水一样流下来,也不知是药物热,还是什么原因,天天如此。每天只有早上可以吃些稀饭,到了中午,我又餓得不行,可以吃二两干饭,晚上却又是一口也难以下咽。

那种乏力感难以形容,下午所有的药水都输进体内之后,我又让医生静脉滴注氨基酸注射液,因为没有任何的力气,我感觉人像要死了一样。有同事来看我,我让他们别讲笑话,因为一笑,我就有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连说话与笑的力气都没有。由于没吃东西,我一个星期都没有大便,连上厕所都要扶着椅子。这情形,就跟我父亲后来去世之前的情形是一样的。多年以后,看到父亲濒临死亡时的虚弱,我才知道自己当年是捡回的一条命。

一个多月以后,我转到结核专科医院,人还是吃不下饭。父亲又一次从家中赶来,在医院,父亲喟然道:“我们爷崽,从没在一起待这么长时间。”

是啊,以前我们每次相见的时间,顶多不过三五天。父亲回家做完农活,就要去上班,我呢,除了假期,平时都是在学校。

这次相见,父亲不仅在医院陪伴我的时间长,出院以后,我们更是开始了一生中最长的相守。

我忘不了父亲与姐姐对我的牵挂。在湖北省人民医院治疗时,父亲与姐姐来看我,二人从武昌火车站下车后,一路走到医院。后来我转院,他们不知道,第二次来看我时,他们又是直接步行到湖北省人民医院,得知我转院了,又辗转找来结核专科医院。他们人生地不熟,又不知道路线,转了好几趟车,到结核专科医院时,天已经黑了。他们这一天,都是在路上,父亲拿着行李,姐姐还背着我的小外甥,寒风冷雨中,辛苦可想而知。

我那时身体实在太虚弱,都没有力气起来迎接他们,听说他们迷路了,我只能干着急,连起身到医院走廊张望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躺在病床上。

已经治疗两个多月了,人都乏了。有天早晨,我到医院门口买早点,人坐下去就站不起来,没有力气走回医院了。冬天的早晨又冷,我坐在地上,向周围的人求助,却没人搭理。那一刻,我真有绝望的感觉,难道就冻死在外面了?这时,父亲从医院寻了出来。他放心不下,我出来后他就一路跟了过来。见我正处于危情时刻,赶紧跑回去喊医生,一起用轮椅将我推了回去。

如果不是我父亲来得及时,那个冬天的早晨,我不知会怎样。那种绝处逢生的感觉,刻骨铭心。

即便如此衰弱,躺在医院里,我仍想着写稿,这不是自我美化或事后编造,那时对工作,我还真是这样的投入与热爱。病倒之前,我跑卫生战线,人在医院,仍想着找通讯员,写报道传回去。

躺在病床上,想到以后可能当不成记者,没有体力到处跑了,我不禁想起诸葛亮抱病夜巡五丈原的悲怆一幕:再也不能临阵杀敌矣。那种无奈与无力感,永生难忘。人稍微转好一点,稍有力气,我就支撑着到医院门口,买自家的报纸来看。

那种单纯与执着,与报纸的命运相连相牵的感觉,是后来的人所不能理解的。

那次医院门口的遇险,让父亲形成一个习惯,只要我离开他视线的时间一长,他就会来找我,生怕我又走不动了。

即便我恢复上班后的头几年,他老人家都是这样,我若是没有按平时的规律下班,他就找到办公室来了,怕我没有力气走回家。我那时还常笑他多虑,不用太担心,也怕他来了,让同事看到会影响不好,会让人觉得我太娇气,还要家人来接。他总是不作声,不做任何辩解。后来,不来办公室了,他就在家等着,我没有下班回家,他是不会睡的。每天都是我先睡下了,他才去睡。父亲又起床在先,提前为我准备早餐。

后来,当再晚再累也没有人来惦念,我才知道半夜在家开着灯等你的人,来办公室接你的人,是多么的珍贵。

除了自己的家人,别人是不会替你考虑这么多的。

那是个难熬的冬天,医院开着暖气,我盖着大厚被,仍怕冷。我在春节前出了院,但身体仍是虚弱到极致。

父亲是一家之主,过年时,他回老家去了。

大弟弟刚好放了寒假,那个春节,是他陪我度过的。

已是腊月二十七,街上没有什么人,我好不容易才买到生炉子的煤球,又花了比平时贵几倍的钱买到排骨。到了除夕夜,外面是热闹的鞭炮声,大家都在欢欢喜喜过节,忙着祝福。

我躺在异乡的出租房里,盖着两床棉被都直喊冷。那一晚,大弟弟基本没睡。

我一冷,就喊他,他帮我将被子扎紧,又抱着我的脚,以体温暖我。

我仍感到冷,好像风是真的从身子穿过一样,让人没有丝毫的抵御能力。大弟弟深感无奈,因为他已无力再让我更暖和。

没有谁知道,在过节的欢庆气氛中,有人在艰难而顽强地为活下来而挣扎。也没有谁知道,他人付出代价后,又将如何承受。

一切,都只能靠自己熬命,靠家人来承担。

2

春节过后,父亲办了内退手续,提前从工作岗位上退了下来。这样,他可以有时间照顾我。

房东找到我们,以要重新装修为由,不将房子租给我们了。

这是怕我出事。我那时的健康状况仍很糟糕,脸色蜡黄,都不能出门活动。

房东担心我会有不测,也正常。

父亲找到某民房的一楼,我们住了下来。因地势低,又值春季,地面总是很潮湿。几个月后,我们又换到另一户人家的一楼,离上班的地方也稍近了些。虽然干燥多了,却是与猪圈相邻,每天要面对难闻的臊味与难听的猪叫声。

也只能如此将就着,因为我没有力气上楼,住一楼是最好的选择,房租也便宜些。

每次搬家,父亲都是先将床搬好,让我回家后能先躺着歇歇。那些年,我能走几百米远,都觉得是很大的进步,到村外的街道上逛逛,都要从商店里找个小板凳坐着歇歇。到医院检查,我也没有力气搭车,都是父亲陪着我一起打车。到了医院,我也要先找个位子坐着歇歇。

重新上班后,有同事看着我心疼。那时我走路都走不稳,摇摇晃晃,报社在三楼,但我每天都是坐电梯上下班。有同事笑我,说报社只有我与杨总(单位领导,当时身患重病)是要坐电梯上楼的人。

领导对我还是很照顾的,我没再当记者了,在家当编辑,做了一个月的校对工作,又去了文摘岗位,与两位退休返聘的老领导共事。每天上班,办公室的开水都是他们来打,我没有力气为他们做任何服务。坐的椅子被人搬跑了,我都拿不动,只能慢慢挪回来。我也没力气说话,每天上午埋头翻看报纸,从中选出稿件,下午拿去复印后,在复印的稿件上进行编辑,填写好发稿单,再交给组版的部门。由于每天默不作声地工作,有老师笑我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上了幾天班,我就又吃不消了。一顿饭,我要努力花费两三个小时去吃,每天早上六点起来,吃到九点去上班;中午十二点下班回来,吃到下午三点去上班;晚上六点下班,吃到九点去睡觉。我每天重复着这样的艰难,因为根本就吃不下。家里有台黑白电视机,每天晚上一集电视剧放完了,我的一碗饭还在手上。胃似乎不蠕动,我恨不得用筷子将饭直接往下捅。吃不下去,不吃又不行,还要活命,还要工作,我就拼命地反复嚼来嚼去,嚼成稀糊状再努力往下吞咽。

弟弟放暑假来,我们每天端着碗坐在门口的树下吃饭,他看到我这艰难的样子,都要掉眼泪。姐姐来看我一次,就哭一次。

那些年,幸亏有我父亲照料,要是没有他的陪伴,可以说,我根本就活不下来。

吃不下饭、走不动路的状态,差不多熬了三年才有所改变。我终于能比较快地吃完饭,体力也有所恢复,父亲也高兴起来。发现我拧毛巾能拧得比较干,走路的步态也稳了些,细微的、积极的变化,他看在眼里,满心欢喜。

有同事也高兴地说:“你终于活过来了,以前,脸都是浮的。”

那些年,父亲与我在一起,孤独又郁郁寡欢。

因为我的身体一直令人担心,他少有欢颜。

我每天中午吃了就去上班,晚上吃了就去睡,没有精神,也没有力气陪父亲说说话。

他每天做饭洗衣,围着灶台与我打转,生活十分单调。晚上我睡了,在迷迷糊糊中,仍听到父亲还在忙这忙那的动静。俗话说,病人恶过郎中。对不如意的地方,我又常有些抱怨。父亲从来默不作声,任我嫌这嫌那的。他其实是牺牲了自己的晚年幸福,在这里陪我。我总以为,我是他儿子,生病了,他照顾我是理所当然,却并没有为他想过多少。

一年又一年,父亲没有离开我半步。

现在城里孩子的陪读生活,早晚接送,我从小没有体验过,但上班后的“陪工作”,却是实实在在地享受了多年。

可以说,年轻时的父亲对我们或许不够细腻,但那些年,他已将一切父爱都弥补给了我,将小时候对我们照顾不周的地方,全部还了回来。

我们乡下将不听话的孩子,给大人惹麻烦的孩子,称为“讨债崽”,即父母前世是欠这个孩子的,让他今生来向父母讨债,所以会发生种种不顺心之事,让父母跟着受磨难。我也觉得父亲这一辈子是在还债,先是为我母亲治病,后又照顾病中的我。他这一生,就是在不停照料家中的病人,似乎要还前世欠下的债。我也觉得自己是来讨债的,从小到大,没少让父亲操心。

以前我对父亲怀有对家长的本能敬畏,在这些年的朝夕相处中,父亲的慈祥仁爱,让我与他拉近了距离,感觉父亲就是一个朋友,可以平等交流。我身体有所恢复后,父亲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每次我回家,父亲见到我,都是相视一笑。我能走路了,父亲总是陪着我,一起在外面慢慢地走,让我对生活要有信心,要相信一定能够好起来。

我结婚以后,父亲就回到老家生活了,以后只是偶尔来小住一段时间。因为忙于工作,我也很少有时间去顾及父亲,这让我有能力去照顾他的时候,对他又少了一些照顾。直到父亲病倒以后,我们才又有了较长时间的相处。我与母亲、父亲的相聚,总是有一种患难与共的感觉。也许,这就是造化弄人。

父亲照顾了我那么多年,像是还了前世欠我的债,我却没能报答父亲的深恩,也是欠了一份债,只有来生再还吧。

田择摘自《母亲已比我年轻》

(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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