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的生命

肖复兴

放学的时候，在路口等候校车，看见小孙子从车上跳下来，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咱们找树叶去吧！”这时候，才会发现，秋末时分枝头上的树叶，或金黄，或火红一片，在秋风的吹拂下，是那样的灿烂炫目，而落在地上的叶子却有别样的形状、色彩和风情。

形状不一样了。由于距离的变化，拿在手中，近在眼前，才发现同样都是枫树，有三角枫、五角枫和七角枫的区别。而且，不同的枫叶，像伸出不同的触角，活了一般，让那红色的叶脉弯弯曲曲像是真的有血液在流动。不同流向的叶脉，让叶子的触角有了不同的弧度，那弧度像是舞蹈演员柔软而变幻无穷的手臂，富有韵律，让人们充满想象，便也成为我们做手工最佳的选择。我和小孙子用这样红色和黄色的枫叶，做成的金孔雀和红孔雀，让我们自己都惊讶，那一片片枫叶怎么那么像孔雀开屏时漂亮的羽毛呢？

还有那槭树和石楠的叶子，椭圆形，粗看起来，大同小异，细看大有玄机。石楠叶小，槭树叶大，小的小巧玲珑，像童话里的小姑娘，大的像大姐姐一样温柔敦厚。石楠叶薄，薄得几乎透明，红红的颜色像是过滤了一样，淡淡的胭脂似的，可以随风起舞蹁跹。槭树叶厚，且有光亮的釉色，像穿着盔甲的武士，似乎能够听到风声、雨声；又像天鹅绒的幕布，拉开来，舞台上就可以上演有趣的戏剧。槭树叶和石楠叶最好找，几乎遍地都是，我们常常会如进山寻宝的人，总有些贪婪，弯腰拾起了这片，又抬头看见了那片，捧在手里一大捧，反复权衡，恋恋不舍。我们用不同的槭树叶做成了不同形状的鱼，用不同的石楠叶做成了莲花，五片石楠叶错落在一起，就是一朵盛开的莲花；大小两片石楠葉合在一起，就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娇羞的莲花；再找两片小小的黄栌，要找那种还能顽强保持着绿色的叶子，放在莲花下面，就是“莲叶田田”了。

当然，色彩也不一样了呢。别看落叶没有了在枝头连成一片的金黄和火红耀眼的阵势，但落叶不是落花，顷刻辗转成泥，溃不成军。落叶区别于树上叶子的重要之处，在于树上的叶子连成一片的金黄和火红，让所有的叶子变成了一种颜色，淹没在相同的色彩之中，如同凡·高向日葵的金黄色。落叶散落在草丛中，灌木间，或泥土里，却是色彩不尽相同，彰显出每一片叶子舒展的个性，甚至色彩渗进叶脉，让我们看得须眉毕现，触目惊心，也赏心悦目。

杜梨叶，是我们最喜欢的，大家常常在地上仔细寻找，不放过任何一片闯入眼帘的叶子，常常会有美丽的邂逅，便常常会听见小孙子的大呼小叫：“爷爷，快看，这里有一片好看的树叶！”

找到的最好看最别致的一片杜梨叶，竟然是黑色的。那是一种油亮油亮的黑，叶子的边缘有一层浅浅的灰色，像黑色的火焰燃尽之后吐出一抹余韵；像淡出画面之外的空镜头里的远天远水，让叶子的黑色充满想象的韵味。

这片黑色的杜梨叶，一直没有舍得用。也不是真的舍不得，是不知道用在哪里恰到好处。我们用别的杜梨叶做的热带鱼或大公鸡，都让不同色彩的杜梨叶尽显各自的英雄本色，让那种不同的红色交织成一曲红色的交响。只是这片黑杜梨叶，一直夹在书本里。曾经想用它做成一只海龟，它黑亮黑亮的釉色和粗粗的叶脉，还真有几分海龟的意思。也曾经想把它一剪两半，做成两条木船，在上面用银杏叶或红枫叶做成它们各自的风帆。但是，都觉得不是最佳选择。它暂时还沉睡在我们的书本里，它的生命跃动，在我们的想象中，也在它自己的梦中。

真的，别以为落叶就是死掉的树叶，落叶离开树枝，不过是生命另一种形式的转移。龚自珍曾在诗中写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不仅是落花，落叶更是如此，更具有化为泥土中腐殖质的营养作用，来年新一轮春花的盛开，是落叶生命的一种呈现。如今，落叶生命的另一种呈现，在我和小孙子的手工中，它们存活在我们的册页里和记忆中。

（选自《落叶的生命》，有删减）

（以“落叶的生命”为题，意味着生命的形式或意义是借助“落叶”这一物象表达出来，不仅意义非凡，也透露出作者对这样一种生命形式的敬畏和礼赞。

用“形状”“色彩”“风情”总领下文。

二、三段着力写了叶子的“形状”，不同的形状给了爷孙俩做手工的灵感。捡起的落叶在近距离的观察中成了富有韵律、惹人想象的艺术品，做成的手工作品则又是一种艺术的升华，凸显出人们对生活的理解和美好的期待。作者把捡落叶比作进山寻宝，每一片落叶都不想放过，这就启示我们，如果以艺术的眼光看待生活，那么生活中的所谓一地鸡毛也可能变成珍宝去滋养我们的生命，让我们学会热爱生活，坦然面对生活中的一切。

这一部分着力写叶子的“颜色”，在反复渲染和铺垫的基础上，作者展开想象写了那片别具一格的黑色的杜梨叶。这片树叶并没有用来做手工，但在作者心中留下了无与伦比的位置，从而引发作者对于落叶生命的思考，为下文的点题蓄势。）

【总评】

文章主体部分写了捡落叶、绘落叶以及由落叶而产生的丰富想象。作者貌似不疾不徐的文字，其实是在为最后情感的抒发和主旨的揭示进行层层铺垫。第一段末尾“落在地上的叶子却有别样的形状、色彩和风情”一句是叙述这些内容的领起句，而后文作者似乎只交代了“形状”和“色彩”，并没有提及“风情”，其实“形状”和“色彩”是外现的，很容易捕捉到，而风情是一种意蕴，它可以是一种精神或者气质，用眼睛是看不到的，需要用心去体会。

落叶的形状是天然形成，而人为的拼凑则是一种美的升华。在交叠的叙述和描写中，作者一边带着我们去发现大自然的美，一边用他自己的实际行动创造着美。跟随着作者的笔触，我们会感觉到：落叶的确是一段生命的终结，但作者把人的美好情感融进了落叶中，这种生命的参与使得落叶不唯有形状和色彩，也具有了生命。尤其令人感动的是，一老一小代表的生命接力，也与大自然的生命延续自然契合，从而赋予落叶以高贵的形象，它象征着无私奉献，象征着生命的另一种形式，象征着对美好信仰的追求。这也启示我们：每个人生命的尽头也会是“一片落叶”，但这并不意味着生命的终结，而是要给崭新的生命提供给养，这就是落叶的“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