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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石永固定中轴——北京中轴线碑刻探微

2023-10-11关笑晶

北京档案 2023年9期
关键词:中轴线碑刻北京

关笑晶

位居老北京城正中、全长7.8公里的中轴线区域,保有数量众多的碑刻文物,遍立于宫苑坛庙、庙宇、会馆、城市设施等处,自唐朝至今,横亘千年。除汉文碑刻外,还有数量可观、形制多样的少数民族文字碑刻。镌刻于砖石上的文字,承载着北京中轴线重要的历史信息,展现其延续不断的历史脉络,提供独特的一手史料文献价值,也向人们徐徐倾诉着北京中轴线那刻入贞石的历史、文化和风貌。

作为四方之枢极,北京是中国封建社会辽、金、元、明、清的都城和政治中心。北京中轴线重要建筑所立御制、敕书、诰封碑刻,彰显着殊荣的地位和帝都风范。这些碑刻普遍造型高大、用材讲究、雕刻精细,既是帝王的意愿和偏好,又属于国家祀典性质,具备其他碑刻没有的特殊功能。

中轴线北端为钟楼,明永乐十八年(1420)始建,清乾隆十年(1745)重建。其南立有巨大碑石一通,碑阳为《御制重建钟楼碑记》,乾隆帝弘历撰文、清代大书法家梁诗正书。[1]碑文篇首即强调“地安门有鼓楼、鼓楼之北有钟楼”“二楼相望,为紫禁后护”轴线建筑之间一脉贯穿的呼应关系,更表示以国家礼制在钟楼、鼓楼祀典是国之要事,“弗可以已也”。中轴线的南端永定门外的燕墩为元大都京师“五镇”之一,是北京中轴线早期历史的标志性见证物。其上立有乾隆十八年(1753)御制《皇都篇》《帝都篇》二碑,从空间上阐释北京在山河显要上“右拥太行左沧海,南襟河济北居庸”得天独厚的发展空间,为“天下宜帝都者”之最佳选择;从时间上回溯了从开阳至北京“阅今千年峨天阊,地灵信比长安长”的悠久历史,肯定了北京富鼎昌盛、位居中央的地位。[2]

中轴线穿过的皇家宮苑,御制碑文艺术形式多样,稳重而不失华丽,烘托了帝都中轴的皇家之气。位于北海公园琼华岛东部的《琼岛春阴碑》为清乾隆十八年(1751)御制,方顶碑,上部有檐,四角各雕一龙,碑座、碑身、须弥座比例协调、造型精巧,不仅享誉“燕京八景”之一,更是人民英雄纪念碑设计的重要参考物。[3]清乾隆四十二年(1777),《七佛塔碑记》立于北海公园永安寺,是依照班禅额尔德尼进贡的佛像唐卡,加以考订、刻立碑石,以官方钦定的藏传佛像图立于中轴线区域,显示京师包容兼收的宗教文化观念和博大的胸襟。[4]中南海东部的瀛台流杯亭,亭侧垣墙上原有《乾隆御制诗碑》一方,乃为清乾隆七年(1742)弘历为瀛台“流水音”所作。这块命运多舛的汉白玉碑石曾流失它处,又于1978年深秋在海淀罗道庄汽车运卸的垃圾、渣土中被发现,几经周折被送回瀛台旧址,重回中轴线保护区。[5]

被称为中轴线“龙鼻”的天桥是前往天坛的必经之路。如今的天桥两侧立有新刻《正阳桥疏渠碑》,原碑立于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题跋为“御笔”。此碑重现了南中轴线——正阳门、正阳桥、天桥直到永定门“市厘阝栉比、帝王都会、万方辐辏”的风物景象,而清帝起意疏浚天桥南部三道清渠之事,是北京南中轴线“渠有水而山有林”“惬观瞻而增佳景”的都城变迁的实物见证。[6]

北京中轴线巍峨、端庄,但这并没有阻隔它与芸芸众生市井生活和民间社会的距离。在中轴线重要的建筑正阳门、天坛、先农坛、太庙、社稷坛等处碑刻里,文人名流、行业香会等民间力量“你方唱罢我登场”,它们生动呈现出中轴线与老城生活之间相互依存、互为支撑的格局。

中轴线上规模最大的城门——正阳门瓮城内曾有座关帝庙。这座道观仅有一进院落,却因背靠紫禁城、左为太庙、右为社稷坛的特殊位置,而立有明代碑刻六通、清代碑刻十通。其中既有明、清官方为关帝加封尊号、营造修缮的碑刻,更因文人来京会试时必经正阳门关帝庙而名声遐迩,故而诸多大儒雅士在此留下墨宝,其中不乏稀世珍品。如明万历十九年(1591)《正阳门关侯庙碑》为万历皇帝御笔钦点的“第一甲第一名”的巨儒宿学焦竑撰文,同年进士、大书法家董其昌书丹;《谒午门关帝庙诗》为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米芾后裔米万钟书并跋;清康熙二十年(1681)《正阳门关帝庙碑记》为清顺治九年(1652)探花、康熙帝书法代笔人之一的沈荃撰并书。如此“豪华”的碑刻撰书人阵容,是中国传统文人对“天下首善之地”中轴建筑的认同、崇敬与加持的体现。

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天坛是明清两代祭天祈谷之地。《礼记·曲礼》即有“天子祭天地”之称,故天坛一直是皇帝举办祭天典礼的专用祭坛。[7]然碑刻告诉我们,庄重肃穆的中轴线坛庙里,也不乏官员群体和民间香会活动记录。香会,古称“百戏”“社火”,是因信仰自发结成的民间组织,在明清北京城市生活中占有浓墨重彩的一笔。在天坛西天门关帝庙出土两通碑刻:清康熙七年(1668)《关帝庙修缮碑》和康熙五十七年(1718)《香行老会碑》。据《京华通览·天坛》介绍,《关帝庙修缮碑》记载了通过中央朝廷最高考试的及第进士群体,集资捐助修缮祈谷坛西墙的西天门关帝庙的善举。青白石作的碑刻镌刻朵云,天宫处纂“万古流芳”,证明了这群“高级知识分子”对天坛营建的热心参与。《香行老会碑》是香会组织在天坛活动的记录。考察碑刻款识“圜丘坛寺祭署掌印、奉祀署祈谷坛印务事加二级刘信贵”。[8]“圜丘坛、祈谷坛”是内坛的主要祭祀建筑,“祠祭署、奉祀署”是掌坛庙祭祀事宜的机构。可推知,碑刻是由太常寺官员刘信贵为会首,组织为西天门关帝庙进行进香、祭祀等义务服务。而自称“老会”,说明此香会至少已有百年历史,两通碑刻展现出中轴建筑上官方祭祀与民间活力的平衡与结合。

近代以来,公园开始作为北京公共娱乐场所出现,一些中轴线上的皇家禁苑如社稷坛、先农坛、地坛等逐渐走向民间社会,成为市民休憩娱乐之处,《中央公园刻石》《修京兆公园碑》记载了这一历史进程。《中央公园刻石》原碑位于今中山公园,为民国十三年(1924)北洋政府代总理朱启钤撰文,现碑石不存。据拓片记载可知,公园原址为社稷坛,坐落天安门之右,紧邻敷政布令的新华门,又可直趋西华门,便于游人参观紫禁城三大殿,处于“九衢之中”,故名“中央”。[9]民国肇兴,天下更始。中轴建筑碑刻见证着滚滚历史车轮向着人民的方向不断进发,川无停留。

学校,是萃诸子而教育的殿堂,广见识而增闻的阶梯。辇毂之下的京学,更是四方贤才的圣殿,八方仰止的标杆,新学改革的先锋。北京中轴线上的学校碑刻,印证了慈善义学、大众教育和女性学校在中轴之上的积淀、革新与变迁,也凸显出中轴线“文教首善”的独特文化气质。

紧邻天坛北门的东晓市街,有一组端庄肃穆的古代建筑,为今金台书院小学使用。院内《金台书院碑》记载着这里300余年来为贫寒子弟兴办义学,普及教育的历史。[10]义学溯源自北宋,是由官府和民间共同集资兴办的“免费教育”,专为家资不足、无力求学的子弟设立。清代北京的义学就设立在中轴线缓冲区的“金台书院”。据碑文,这里曾是清初名将洪承畴的庄园,后由洪家后代捐地给官府。清康熙三十九年(1700)兴建以来,先设大兴义学,后并入宛平义学,合为“首善义学”,乾隆年间改为“金台书院”。虽为义学,但金台书院教习严格,学子亦分外勤勉,溥仪帝师陆润庠即在这里备考并高中状元。[11]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废除科举后,金台书院先后作为“顺直学堂”“京师公立第十六小学”“东晓市小学”等,直至今日仍在北京中轴线上实现着“广育群才”的初心。

作为北京中轴线的“龙尾之曜”,鼓楼在元大都兴建之初便立于京城坎位,为子民报时。1900年8月14日八国联军炮轰北京,鼓楼千疮百孔但仍岿然矗立,像极了危难中的中华民族不屈的灵魂。民国十三年(1924),时任京兆尹的薛笃弼在《京兆通俗教育馆记》碑文中感叹道:“当此强邻虎视,非提高民众之教育,不足以图存。”在他的首倡下,整修后的鼓楼变为“明国耻、启民智”的京兆通俗教育馆,其中设讲演部、游艺部、图书部、博物部,并在钟楼、鼓楼之间的广场建公共体育场,安装运动器械,以练国人自强之身。[12]其中,“讲演部”还招收贫苦失学儿童,教他们识字、阅读。1949年之后,鼓楼仍作为“北京市第一人民文化馆”,在灾难深重的近半个世纪里,这座中轴线上的建筑担当起传播知识、唤起民众、开眼世界的京师文教重地。

距鼓楼不到一公里的净土寺胡同,曾坐落着第一所北京女子学校——慧仙女工学校。1985年,一通《慧仙女工学校碑》在东吉祥胡同21号出土,慧仙女士“毁家捐助学费”的事迹又铺陈于世人眼前。据碑文记载,慧仙,满族人,她生为贵胄,家资富足,然家人皆“苦节乐善,热心助人”。碑文称,她尝感叹“中国重男而轻女,积习千年之痼习……苟尽具普通知识或具一艺之长,男子有业,女子亦有业”。[13]她在临终前,将所有家产3万余两白银分捐给三所学堂,并于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创办慧仙女工学校,教授女性机织科与普通科学。慧仙女工学校在当时反响巨大,学部嘉奖她“热心教育,深明大义,出自巾帼,尤堪嘉许”,光绪帝特敕书“培才劝学”匾额。在急剧变革的浪潮中,北京的有识之士率先在教育上兴学育才、除旧布新,近代女子教育思潮、女性平等权利的萌芽也在北京中轴线上生根、开花。

世代生活于北京的民族众多,除汉人作为世居民族外,契丹、女真、蒙古、满、回、藏等民族为北京带来交融的民族文化。北京保存着大量以汉文及少数民族文字镌刻的碑刻,文字种类包括汉、满、蒙、托忒、藏、回等,被称为“多语合璧碑”。在中轴线上,这些多语合璧碑刻是北京各民族相互接触、不断融合的例证,也彰显着北京中轴线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包容兼收、海纳百川的精神力量。

永安寺白塔为北海琼华岛正面轴线上的主体建筑,也是京城文化胜景的地标。鲜为人知的是,顺治八年(1651)《白塔碑》记载着白塔肇建的故事。碑文载:“有西域喇嘛欲以佛教协助皇猷,寿国佑民,请立塔建寺。故世祖赏数万金,并赐号恼木汗,庀材鸠工,不日告成”。[14]这里的“西域喇嘛”即为青海塔尔寺巴珠活佛,顺治帝接受了他“立塔建寺”的建議,在北海修建了永安寺及白塔、永定门外的普静禅林、皇城东南的普胜寺三座藏传佛教寺庙,并邀请五世达赖进京。《白塔碑》以满、蒙、汉文三体书写,碑阳为修建白塔原因、地点、建塔时间及汉、满、蒙文书写者的名字;碑阴为建塔总管及施工人员名单,详尽地记述了北京中轴线上这段宗教相因、民族交往的佳话。

紧邻天安门西的路南,有一条狭长的东安福胡同。自十八世纪中叶起,这里生活着从新疆天山南脉来到京城生活的回人(今天的维吾尔族),史称“回子营”。为帮助他们更好地适应京师生活,乾隆帝敕建了一座伊斯兰和中国风格相结合的壮丽清真寺,并以汉、满、蒙、察哈台四种文字篆刻《御制敕建回人礼拜寺碑》。碑文载:(笔者翻译自满文)“(蒙古)准格尔部等四个卫拉特归附,朝廷对他们信赖、支持,在(承德)为蒙古人修建修普宁寺和固尔札喇嘛庙。回人同样是我们国家的人,对他们又怎能有不同态度呢?故下令支取内库的钱,选取合适的地方,为回人建立礼拜寺。”[15]此通四体合璧碑刻,无疑对促进民族之间信任和沟通起到了积极作用。斗转星移,东安福胡同回子营已走过260多年历史,而碑文还记忆着他们紧邻紫禁城的生活,以及逐渐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紧密成员的悠悠岁月。

北京中轴线附近庙宇星罗棋布,寺庙内的多语合璧碑刻书写着各民族在京城的交往、交流和交融。在今景山东街和三眼井胡同曾立两通满汉合璧的《马神庙碑》《关帝庙碑》,记载着清代封疆大吏、满洲旗人傅恒与福隆安、福康安父子三人对景山附近多所寺庙进行修建的善举。清乾隆二十年(1755),一等忠勇公傅恒对家宅附近的马神庙进行迁建重修。在碑文中,他叙述了朴素的初衷:“古时候每年对马神四季祭祀,希望马多繁殖、没有疾病残疾,在戊吉日向神祈祷,此乃旧礼。”(笔者翻译自满文)由他捐资重修的马神庙得以面貌一新,傅恒还继续资助寺庙运转,“以和尚为寺庙之首,专门负责燃香,自此四时报答祭祀”,并遵嘱家人代代对寺庙进行资助,保持庙貌庄严、香火旺盛。至乾隆五十三年(1788)福康安兴建天后宫,傅恒家族在中轴线区域陆续修建四座寺庙。满汉碑文不但印证了满洲旗人对佛道信仰濡染之深,也是清代京师民族文化逐渐靠近、相互陶融的有力实证。

2023年1月出台的《北京中轴线保护管理规划(2022年—2035年)》,首次明确了中轴线保护区域具体范围边界。北京中轴线区域的碑刻文献,是夯实和加强“2024年北京中轴线申遗保护工作”的资料支撑,也将为多学科提供丰富珍贵的一手文献。然而,一些碑石在原地收藏、长期暴露在自然环境下风化漫漶,或碑身和碑座、碑首分离的情况也屡见不鲜。当下,及时开展对北京中轴线保护区域碑刻的整理、挖掘、保护与展示工作,是时代赋予的重任,也是留给我们的契机。

注释及参考文献:

[1]于敏中.日下旧闻考:卷四十一[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 1981: 869-870.

[2]杨乃济.燕墩.紫禁城[J] .1988(4):27.

[3]闫树军.兴建天安门英雄纪念碑内情写实.炎黄春秋[J] . 1994(10):24.

[4]清人七佛像轴,档号:故00009226,故宫博物院藏。

[5]肖纪龙,韩永.北京石刻撷英[M].北京:中国书店, 2002:171

[6]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正阳渠疏浚记[C]//北京图书馆金石组.北京图书馆藏石刻拓本汇编:第75册.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 1989:175-178.

[7]王云五,等.礼记[M].北京:商务印书馆.1947: 9.

[8]姚安.京华通览·天坛[M] .北京:北京出版社. 2018: 194.

[9][12][13]北京石刻博物館.北京地区近代石刻选粹[M].北京:学苑出版社.2019:246-248,249,141.

[10]乾隆四十七年(1782)金台书院碑[C]//北京图书馆藏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74册.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125-126.

[11]张本瀛.京城风韵[M] .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 2009:211-212.

[14]顺治七年(1650)白塔碑[C]//北京图书馆藏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61册.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37-38.

[15]乾隆二十九年(1764).回人礼拜寺碑[C]//北京图书馆藏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72册.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59-62.

作者单位:北京市社会科学院满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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