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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ina Abramovi?

2023-10-10潇阳

ELLE世界时装之苑 2023年10期
关键词:玛丽娜艺术家创作

潇阳

2023年,去见她的过程并不顺利。

從三月中旬开始筹备到原定在五月初的拍摄被临时取消,再到七月底最终完成,我们经历了四个月的一波三折,经历了紧张、焦虑、失落、兴奋和感激,无数种复杂而极致的情绪搅动内心。7月25日清晨6点,前去见她的每个人都带着一种“朝圣之旅”的心情从纽约出发,驱车近三小时前往纽约州的哈德逊。

进入哈德逊的莫尔登大桥附近,在一片人烟稀少的森林中伫立着在我们看来是当世最伟大的行为艺术家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MarinaAbramovi)现在的居所。虽然对它有过想象,但眼前的实景依旧带来了不小的震撼。

“这是她一生执念的‘星星。”我们的摄影师、跟玛丽娜同为斯拉夫人的Alicia第一时间惊叹道。

由建筑师DennisWedlick始建于1997年的这座房子,造型奇异:建筑的屋顶呈现出一个六芒星的形状。玛丽娜说过,“这座房子注定属于我。”她在南斯拉夫的贝尔格莱德长大,星星是自始至终贯穿这个共产主义国家历史的符号。在过往的创作中,她曾用刀片在自己的腹部划出一颗六角形的“大卫之星”,曾被排列成星形的人群捆绑在当中,也曾纵身跃入星形的火海。于是,在2007年,她花了125万美元买下了它。

经过八个星期艺术化的“洗心革面”,玛丽娜把星星之家(StarHome)打造成了她的伊甸园和避世之所。她热爱这里的一切,林间的小鹿常常会跑到家门前,天气好的时候,她会在绿树成荫下漫步,雨天里,她就窝在室内读书,下厨做她拿手的塞尔维亚风味美食。

难以想象,这位远离都市过着平和隐士般生活的76岁老奶奶,是“战士”,是“疯子”,是“破除一切规则的人”,是“行为艺术之母”。

《节奏0》

Rhythm0

1974年,28岁的玛丽娜在意大利那不勒斯的一个画廊空间里进行了一场极其大胆前卫的行为艺术表演。她将自己的身体麻醉,但保持大脑意识清醒,站在展厅中央。她的面前摆放着72件物品,有玫瑰、蜂蜜、水、羽毛,也有匕首、铁锤、十字弓、灌肠器和一把装有一颗子弹的手枪。玛丽娜的旁边有一段文字告知参观者:我是个物体。你可以将桌上任何一件东西用在我身上。我会承担所有责任—即使你将我杀死。时间是6小时。

《情人·长城》

TheLovers,GreatWallWalk

1988年玛丽娜与合作了12年的艺术家男友乌雷以极致浪漫的形式上演了“最漫长的离别”。这场行为艺术也是她与中国深切结缘的开始。玛丽娜和乌雷分别从长城的东西两端出发,经过三个月的时间,各自完成2500公里的步行,最终在山海关汇合,然后相互道别就此分手。

《巴尔干巴洛克》

BalkanBaroqueI

1997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上,玛丽娜凭借这件“血淋淋”的作品获得了艺术金狮奖。她出生于巴尔干半岛上的南斯拉夫的塞尔维亚,20世纪频繁遭到战火蹂躏的巴尔干有着复杂的历史渊源。在这件作品中,她坐在堆积成山的2500根兽骨中间,长时间地擦洗着它们满布的血痕。她不仅想以此表达战争带给巴尔干人民难以磨灭的伤痕,更想表达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存在杀戮,就无法洗净战争的血腥和耻辱。

《艺术家在场》

TheArtistisPresent

2010年3月至5月,玛丽娜的个人回顾展于MoMA(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NewYorkModernMuseumofArt)举办。展览不仅回顾了她40年艺术生涯的重要作品,更重要的是呈献了她的新作品《艺术家在场》,这也是她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从开展之日起,玛丽娜每天坐在美术馆中8小时,她面前摆着一张桌子,对面是一把椅子,人们与她相视而坐,相互凝视,以眼神进行无声的交流。

艺术家在场

上午9点,玛丽娜如约而至。

由于之前的膝关节手术,她走得很慢,不久前还因此引发了严重的肺部并发症,不得不取消一切工作入院治疗。她对五月因身体原因突然取消拍摄而表示歉意,热情友善地跟我们讨论起今天的计划和想法。说实话,这让她看起来一点都不“酷”,至少跟我们想象中的玛丽娜完全不同,她甚至像个普通的好客的老人家,用茶水招待我们,亲切又家常。“你们知道吗?我还在恢复中,不能坐飞机旅行,一个月后我要坐船去英国,参加新展览的开幕,但这反而让我兴致勃勃。”

毕竟,大部分人上次有机会如此近距离直视她的双眼是在2010年,那场轰动世界的玛丽娜· 阿布拉莫维奇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The Museum ofModem Art)个人回顾展。展览上她完成了“一次真正改变人生的行为艺术” —她将其命名为《艺术家在场》(The Artist Is Present )。

她沉默地用那双黑色的眼睛凝视着人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有人哽咽,有人一笑而过,有人浑身颤抖……在单纯直接的对视中,人类作为同一种生灵的某部分底层情感被唤醒,厌恶、慈悲、冷漠、善良,还有最深刻的爱。

当然,有不少人想要让玛丽娜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做出反应,但无论发生什么,她始终都保持着沉静。那时玛丽娜已经65岁了,从1970年投身于行为艺术开始,已经过去了40年,她如自虐般的疯狂、放肆的创作阶段已经过去,她开始以更深邃的方式挑衅人类的精神极限。

长城,走过最漫长的告别

在716个小时里,玛丽娜与1499位陌生人对视,直到乌雷穿过人群在她面前坐了下来,一共是1500人参与了这场影响世界的行为艺术。玛丽娜慢慢地探出身体,向阔别了22年的曾经的恋人、伙伴、灵魂伴侣伸出双手,潸然泪下。也许,正是因为乌雷的出现才让这件作品最终得以完成,才让它有了特殊的无可取代的意义。

这对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蜚声世界的艺术情侣做尽了不可思议的疯狂事。1975年他们相遇在荷兰阿姆斯特丹,彼此发现“我们竟出生于同一天”。两人以双人组合的方式呈献行为艺术:浑身赤裸地面对面站在美术馆狭窄的入口处,等待进入美术馆的观众从他们中间挤过;两人同持一副弓箭,面对面靠弓箭的张力维持危险的平衡,箭在弦上,乌雷稍不留神它就会射进玛丽娜的心脏。

在相恋12年之后,1988年玛丽娜和乌雷经过重重审查来到中国。两人在长城上创作了最悲伤的浪漫—这本来是为了结婚而准备的一次行为艺术表演,最终却是两个人关系的谢幕。经历了三个月各自的徒步之旅,玛丽娜和乌雷在山海关重逢,他们互相道别,就此分手。旅行中的每一步对玛丽娜来说都无比难熬、无比心痛,多年后她把沿途拍摄的3000张照片和这场行为艺术一起,组成了传奇作品《情人· 长城》。

原定于2020年在英国伦敦皇家艺术学院(Royal Academy of Arts)的大型个展一直推迟到今年9月才举行。展览的内容不会做出变化,“唯一将改变的一点是我对于乌雷的致敬”,回想起三年前乌雷的离世,她如是说。

创造行为艺术之“节奏”

在与乌雷相遇之前玛丽娜已经在当代艺术领域引起了一些轟动。从1974年她以超凡的想象力、忍耐力和意志力完成作品《节奏0》(Rhythm 0)开始,行为艺术之于人性和当代性的意义变得从未有过的紧密。在这场交付出生命的创作里,她遭受折磨、虐待、凌辱,有人扒光她的上衣,有人划破她的脖子吮吸鲜血,甚至有人将手枪塞进她的手里险些让她完成“自杀”……表演结束后,玛丽娜身上流血,满眼泪水,她一步步向观众走去,而观众却仿佛刚到场的过客,默然且漠然,所有兽人一瞬间收起了兽皮,端做回人样。

“人们总是害怕简单的东西,我们害怕痛苦、我们害怕受苦,我们也害怕死亡。所以我做的事是—向观众展现这一类的害怕,利用观者的能量,将我的身体推到极限,然后在恐惧中解放了我自己。”

玛丽娜渴望逃离原来压抑的家庭。1946年她出生时的南斯拉夫在领袖铁托的领导下,玛丽娜的父母是领袖的坚定拥护者,是二战时期的民族英雄。母亲对她极其苛刻,直到29岁她都必须在晚上10点门禁前赶回家。她艺术生涯伊始—切割自己、鞭打自己、燃烧自己、几乎在火里失去的生命—在南斯拉夫的作品创作都是在晚上10点之前完成的。

玛丽娜坐在属于自己的星星之家聊着过往的事。我们跟着她记忆的逗点,读着她人生尚未写完的长句。

拍摄收尾时,突然起了风,天气骤变,竟下起了冰雹。玛丽娜在屋子里向外望,看着变成幽深色的森林。

Q&A

ELLE:对你来说女性身份意味着什么?

Marina:对我来说很简单,我是艺术家,是女性,也是一个战士,关于此我不接受外界的否定。我能做的就是尽我所能做好手上的事情。很多女性都是伟大的母亲,但我不在其中,对我来说艺术就是一切。

ELLE:在你的成长过程中是否有“女性偶像”?

Marina:我的祖母,我一生中遇到的真正对我有重要意义的女性就是她。她会跟我解读某个梦的含义,会教我做饭,会向我展示一些传统宗教仪式……这些对我后来的职业生涯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我一直爱着她,她给予了我灵性和智慧。而我的母亲非常的强势和严厉,对我有太高的要求,用军队的方式对待我,我一直反抗她。

ELLE:35岁时的你,是什么样子?

Marina:回想那时的我和现在相比简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我真的感受到了在时间的流逝中的自我成长。事实上,人永远不会停止成长和改变。35岁的我,生活中充满了困惑、痛苦和混乱。在感情上,我一开始就总是爱上错的人,同时我也坦然地承认爱情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所以痛苦就变成了我日常的一部分。但现在,我真的很幸福,因为我学会了自洽。我清楚地知道我是谁,我不再与之抗争,而是全然地拥抱它。

ELLE:所以,你如何应对生命中那些困难时刻?

Marina:我很喜欢“The worst is the best”这句话。因为人不会因为顺境而做出改变,不会在幸福中思变,但一定能在困境中学到最多。性命攸关的危机、挚友离世的悲伤、失去双亲的痛苦……这些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生命中非常艰难的时刻,也是真正改变、使你成长的时刻。改变你的绝非快乐。

ELLE:你是何时开始接受自我,并逐渐走向自洽的?

Marina:我想我有三个“自我”(ego),现在她们在我身体里和平共处。但在我艺术生涯之初,我一直与她们斗争。这三个自我中,首先是我一直想展现的外在的“战士Marina”(warrior one),然后是“自我精神里的Marina”(spiritual one),还有一个是“糟糕的Marina”(bullshit one)。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多面的,都有差劲的一面。只是我把那个喜欢吃太多巧克力、喜欢低俗笑话、看烂片的自己隐藏起来了。但真正接受了这三个自己之后,我发现生活变得很美好,每个Marina都有自己的特质。你看,现在她们在我身体里共处,没有任何矛盾。

ELLE:那艺术在你的生命中扮演着什么角色?给你怎么样的慰藉?

Marina:我的生活和艺术是一回事,我决不会把它们分开。总有人问我艺术是什么。我认为艺术是氧气和周遭的一切。我呼吸,我创作,每天早晨醒来,脑海里生出灵感,灵感带来新的想法和创造,一切就是如此。也许我不知道怎么把纽扣缝在衬衫上,我也不知道什么实用的东西,但我绝对知道如何做艺术。在从事创作之初,我就做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决定—完全自由地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比如说,如果现在我想去新西兰,没有丈夫和孩子束缚住我,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我,这就是真正的艺术自由。

ELLE: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个人经历和转变是什么?

Marina:很幸运地发现行为艺术是我想做的事。我艺术生涯第一阶段的创作确实是在挑战身体的极限,然后,我对精神极限产生了更大的兴趣。接下来,我又对旅行产生了兴趣,我想探究其他文明究竟是如何发展、改变并对世界文化产生影响的,让我从中获得新的认识,汲取灵感。所以,我去了沙漠,让我很好奇的是,沙漠里看起来一无所有,但记载中圣人们,佛祖、穆罕默德、耶稣都去过沙漠,仿佛一个人走进沙漠时是无名小卒,走出来时就变成了大人物,所以那里一定有特別的神奇之处。后来,我学习澳大利亚中部和巴西的原住民、藏区的夏尔巴人的文化,我来到中国内陆,走过长城,经历了一段不可思议的旅程。所有的一切都为我的创作积累了素材,我的作品实际上就是这些“流浪游牧”经历的产物。

ELLE:那你有过遗憾和恐惧吗?

Marina:对失败的恐惧,对不可能的恐惧,当我意识到我做不到时的恐惧。战胜恐惧,完成它,获得胜利后的成就感令我陶醉。这让我明白,人要直面自己的恐惧。关于遗憾……虽然我不想改变过去的任何事情,但唯一让我特别难以释怀的是,自己没有唱歌的天赋,我一直想唱歌,但唱不好,我真的没有优美的嗓音,也没有会欣赏音乐的耳朵,这点是我无法拥有但非常热爱的。

ELLE:你如何看待年龄?年龄对你的艺术创作产生了哪些影响?

Marina:我必须说,我生涯中最困难的一件作品是在65岁时创作的《艺术家在场》,它并没有在我20岁、30岁或者40岁时被创作出来,因为我年轻时根本无法做出这样的作品,那时的我没有这样的专注力、能量和智慧。有时候,只有人老了才能获得这些。所以,如果你年纪大了而保持着健康的身体,那就是极大的幸福,你会以一种更好的方式看待生活,不会想要回到任何年纪。

ELLE:现在的你想对年轻时的自己说些什么吗?

Marina:Just cut the bullshit. 如果我能遇见她,我一定会告诉她,少废话。不要因为一些错的理由而折磨自己,享受生活,因为生命本身就是奇迹,生命中的每个瞬间都意义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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