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荔钠
2023-10-10张凡
张凡
35岁时,杨荔钠成了妈妈,被天然地赋予了要照顾一个孩子的使命。至今她都感谢那一年的这个际遇,哪怕这并不属于她此前的人生规划。“我的创作力一直这么旺盛,可能跟我有一个青春期的女儿很有关系。”现在女儿已经长大,她的创作还在继续,每个作品也都像她的孩子,她看着它们一个一个地出生,然后再看着它们一个一个地离开自己,奔向观众。
你和它的脐带紧密相连
距离新纪录片开机还有两个月,处在紧锣密鼓筹备期的杨荔钠,晚上时常会在梦中惊醒。看着窗外隐隐闪烁的霓虹灯,她不知道远处是空空荡荡的高速公路,还是有人居住的楼房,但这片未知的景色,已经成了她在这个创作周期里一种离不开的精神陪伴。“我做梦都在想那些人物,那些角色,这些一闪一闪的灯,真的在黑夜里给了我很多光亮。”
从去年秋天上映的电影《妈妈!》,到今年春天在上海国际电影节上与观众见面的纪录片《少女与马》,再到她前些日子陆续拍摄的以“紫丝带妈妈”为主题的新纪录片,与马上启动的新电影,一部接着一部,杨荔钠从来没停下过创作。这些接连不断的工作于她而言都不只是一个“工作”,她把它们当成自己的孩子,每一次筹备必然充满艰难甚至痛苦,但重要的是坚持过后所留下的,她希望自己付出的这些时间足够值得。
“每个作品都像一个小孩,当它要从你的体内出生,你和它的脐带紧密相连。你要怎样把小孩生得健康、漂亮、让大家喜欢?这些都要想。”
譬如前一阵拍“紫丝带妈妈”主题的纪录片,这个群体专指孩子被强制夺走的妈妈们,当她眼见着与亲生孩子被迫分离的她们,需要拼尽全力去争取见到孩子、抚养孩子的权利时,她知道自己得做点儿什么,来为这些人的努力添一份力。“这群人里有医生、有企业家、有音乐老师……不存在你有没有话语权这件事,当这种暴力来临,对所有的女性都是一样的。”
在这部作品之前,杨荔钠拍摄纪录片,大多选择将镜头对准自己身边的人和事,但这次她要频繁地经历舟车劳顿,也没有太多时间与拍摄对象们互相了解,在这一刻,她要做的就是记录,然后用这份记录去替她们发声。“这部影片不允许有那么长的时间追踪拍摄,我是在一个时间节点,很客观地进入到几位女性的生活。现在我们其实不需要有太多的交流,只要我愿意来拍她们的故事,她们也愿意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交到这部影片里面,我们就达成了一个契约。我们知道我们是一个互助团体,我们要彼此帮助。”
偶尔在深夜里醒来,望着窗外琢磨下一部电影时,杨荔钠也会想起这部至今尚未完成的纪录片。在拍摄这部作品时,她见过一个妈妈,每天都把孩子玩过的奥特曼玩具擦洗干净,再摆放到床上。“她还会向我们介绍窗外那些一闪一闪的小星星,说这是她儿子最喜欢的。”说起这个无助的妈妈,既是导演又是母亲的杨荔钠,心里有理解也有愤怒,她与她的拍摄对象互为星星,哪怕只能遥望彼此,但始终在给彼此传递力量。
小孩的良善,让我反思自己
另一部名叫《少女与马》的作品,记录着杨荔钠作为导演和母亲的另外一面:这一回,她把镜头对准自己的女儿小熊和她的朋友们,作品开拍时小熊只有12岁,等到最后一个镜头杀青,姑娘已经长到了十六七岁的年纪。所以说,这部作品不仅承载着一群体育少女对梦想的追逐,它还是杨荔钠看着自己的女儿从孩童变成少女的眼睛,在拍摄过程中,妈妈感受到孩子的成长,孩子也在逐渐理解妈妈。
“拍摄的时候,我们差不多就是工作关系了,但有时候她也分不清,我说里面最‘难搞的就是她。那个时候,她们正好都是十四五岁,完全不管你的什么时间成本、运作成本,我就很急……所以到了电影结尾的镜头,我看着她表达自己在那段时间里一个长大的过程,就觉得她说得特别好,因为这部影片,除了竞技以外,还有每个女孩在这个过程中的成长和反思。”
回想起拍摄《少女与马》的初衷,杨荔钠其实并不是要把它当成一部以女儿为主角的私影像作品。当时正好赶上练马术的小熊要备战一个四年一届的重要比赛,陪伴着女儿从“小白”到“选手”的杨荔钠,觉得这不仅是一个孩子的旅程,更是这一代女孩子精神状态的投射。“我能看到一种女孩子们更加自由、不被束缚的美感和意志力。”在这一次的拍摄中,幾年时间在成年人眼里可能只是完成了一份工作,但对飞速成长的少女来说,每一天都跟前一天大不一样。
“春雨是小熊的第一匹马,刚见到的时候它脏得不得了,还特别烈,但她就觉得那匹马特别漂亮。那时候到了半夜,小熊就会偷偷地去看春雨,又不敢靠近。有时候春雨挨打,小熊也会哭,会去跟教练理论,慢慢地,她们两个就特别要好了,小熊很快就骑到了春雨的马背上,她们一起蝉联了两届马术比赛的冠军。”杨荔钠能清楚地说出女儿拥有过的三匹马都分别是怎样的性格,也记得每次在与马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中,女儿付出了怎样的信任与耐心,这些执拗的、倔强的坚持,同样也是温暖的、珍贵的。杨荔钠自己的少女时代曾在集体里度过,一直被要求、被选择,在这样的对比下,她就更想保护好女儿对马和运动的赤诚,她想用包括拍摄在内的各种方式,把这份自由保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有时候她在学校里面生活得不开心,我就说那我们可以去游学。但是不上学不等于不学习,恰恰因为她的求知欲太强,我就需要付出更多的成本,来满足她的上进心和求知欲。在这个层面上,我是有意识在做保护的。”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那些和女儿一起游历的时间不仅仅是杨荔钠单方面的付出。她还记得有一次去茶马古道,两个男生骑摩托车带着她们,不巧中途车坏了,她自己的本能反应是离开这里赶紧回去,不料女儿却主动提出必须留下。“小熊说,妈妈,我们不能把这些人扔在马路上,我们应该陪着他们一起。”从那之后,她发现和孩子相处的许多点滴时光就像一面镜子,“很多时候,是因为小孩的良善,让我反思自己的懦弱和自私。”
再过了一些时候,虽然《少女与马》至今还未正式公映,但影片的主角小熊已经又长大了一点,离开家去独自上学了。当这个早就知道要发生的画面真正出现在眼前,杨荔钠感受到她们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正在进入这段母女关系的下一个阶段。“之前我所有的密码都是她的生日,但在她离开我的那一刻,我全部改回了自己的密码,我变回了杨荔钠。”
她用很多不同的方式深爱着自己的女儿,但她也知道,包括自己,包括女儿在内的所有人,都有自己独立的道路要走。“你在我这儿出生,在我怀里被喂养长大,但现在你就要独立地成为一个真正的社会人了。我们的任务都阶段性地完成了,我依然爱你,但是你应该去过你自己的生活,我觉得这就是生命的意义。”
没过去的梦
前几年过50岁生日那天,杨荔钠和女儿小熊完完整整地共处了一天,从上午11点到下午3点,半天的时间里,女儿一共给杨荔钠做了4道菜,她就坐在旁边,一边看着并不熟练的烹饪过程,一边细细地品味着每一盘里的独特味道。“那个心意我必须接住,不管好不好吃,我都要说好吃,因为她做得很用心。”那一天,杨荔钠还收到了女儿送出的鲜花、耳环和睡衣,哪怕现在耳环已经找不到了,睡衣也穿得只剩下上半身,但她一直记得那天的每一个细节,那是她们两个人用许多年的彼此陪伴,共同构筑的温暖与甜蜜。
也正是从那天开始,杨荔钠发现自己年轻时并不敢想象的50岁,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恐惧的,不夸张地说,她甚至觉得自己又到了一个全新的青春期。如果说小时候是无知者无畏,那现在则是因为足够成熟,足够可以想象要面对什么、能承受什么,所以再次回到了可以接受一切的状态。
“到了50岁以后,这个时期有点像青春期的感觉,我‘不吝了,就是我不在乎了,我真的不恐惧了。”
二十多年前,当杨荔钠刚刚拿起摄像机,去拍摄自己家附近的一些老头儿,并把这些素材制作成了那部名叫《老头》的纪录片时,她还并不太知道时间真正能给人带来什么。又过了10年,当她陆续开始拍摄《春梦》《 春潮》和《媽妈!》这些以女性为主题的电影三部曲,也并没有人明确地为这些作品打上诸如“女性电影”或者“女性话语权”的标签。
在每一次的开始,很多东西都是出自本能,都是她先迈出了一步,然后不间断地做下来,继而找到坚持的意义。“我依然认为,我要介绍发生在我身边的,那些充满困境的、不被看见的女性。当然从创作方式上可能多少会有些变化,比如我可能会把纪录片拍得更像剧情片,或者用更丰富的手段来制作一部影片,因为每一位创作者都不希望自己再臣服于以往,都希望自己的维度能够伸展得更宽广,但理念和信念,我认为是不会变的。”
现在有些时候,杨荔钠还会翻出自己的硬盘,看看最开始对所谓拍摄手法、后期技术毫无了解时,自己一个人拿着手持摄像机拍下的那些虽然凌乱但充满真诚的画面。“那种天真是再也找不回来的,也有尴尬的时候,你要接受自己的愚蠢,就让曾经的遗憾留在那儿。”
特别是看到一些现在已经离开的人,因为她的拍摄,而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一些鲜活的记录,在这种时光碰撞的片刻,杨荔钠好像又能一次次地陷入梦境一般的回忆里:“我之前拍摄的那些人已经不在了,然后当你回头看那些影像,他们重新‘复活,你也可以听到自己那个时候的声音,看到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就很像是梦。那是一种过去了,又没过去的梦。”
她的拍摄还在继续,这个梦也还在继续,每一个梦,都是她与这个世界的紧密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