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化生存的偏离与回归
2023-10-10吴煜琪
摘 要:在理性至上的加速社会中,美越来越凸显出对实现人性解放、精神超越与心灵自由的作用,而慢速美学恰恰迎合了时代的潮流,更为彰显出美学的终极意旨。立足于慢速美学人性解放和关怀的立场,反思加速社会下现代人的生存境遇,剖析其对人的审美化生存的偏离,基于慢速美学和慢速艺术的特征,揭示其对重塑人的审美化生存的意义,最后以共鸣为中介,建立快与慢之间的平衡,重塑个体与世界的关系,有助于走向人的审美化生存,提高人的生存质量。
关键词:慢速美学;慢速艺术;加速社会;审美化生存
浪漫主义诗人荷尔德林发自肺腑地感慨:“人辛勤劳作,却诗意地安居在这大地上。”[1]然而,现代社会的快节奏使人的感知、情感、自由、精神、生命等审美体验和超越之维在加速中消失殆尽。当外界的速度干扰我们对生活的体验、破坏我们生命的和谐和秩序时,我们当如何重构个体和世界的关系,找到外界速度与内心节奏间的平衡,回归人的审美化生存,使人能够自由地、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本文立足于美学视野试图寻找出一条审美和精神的救赎之路。
一、加速社会对人的审美化生存的偏离
哈特穆特·罗萨(Hartmut Rosa)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中详细阐述了加速社会的表现形式及其背后的现代性推动力,揭示出加速社会对人的生存境遇的迫害。在技术理性和社会竞争的推动下,社会的加速力量造成了“新异化”的诞生,这种异化改变了我们与客体世界、社会世界和主体世界之间的关系,掺杂着冷漠、排斥和抗拒等负面属性,人们逐渐丧失主动性,成为了理性的动物。日益加速的时间体验也使得个体的生命节奏无法在世界的运转中找到共振,逐渐成为自己世界里的陌生人。当人的感性力量在加速社会的理性中被磨灭,当人的和谐统一、物我交融的审美体验在异己的世界中被割裂,或许我们更应该反思加速社会下对人的审美化生存的迫害。
(一)精神的沦丧
加速社会对感性生命的忽视造成了人们精神的匮乏。“现代性”是在社会现代化进程中从普遍意义上强调理性、科学、个性的个体精神与制度逻辑[2]。在这样的社会文化浸染下我们不断压抑着生命的原始冲动,逐渐忽视自己的身体需要、内心体验和情感诉求,成为席勒所认为的感性和理性相分裂,脱离人的感性冲动,压抑自身天性和内在力量的蛮人[3]。在内卷和竞争的压迫下,白昼的时间被工作所侵占和挤压,夜晚我们又都成为了齐尔美眼里的“忧郁栖居者”,这种晦涩不明的复杂情绪,既源于昼与夜之间的差异性体验,也源于感性与理性之间的不断挣扎[4]。我们几乎没有时间沉浸在艺术和自然的熏陶中,让自己慢下来投身读书會、美术展、音乐节等艺术活动,我们被迫湮没在重复、单调和机械的劳动中,内在的感性生命和艺术精神在不断消逝。
加速社会对主体性的压抑造成了人们精神的迷失。罗萨认为每当我们既是自愿,却又违反我们“真正的”意志在行动时,都可能会觉得被异化了[5]115。这种自愿实际上是对隐形规训的被动服从,让个体不自主地服从于各种无法摆脱、无法反抗的社会要求,从而压制人的主动性。我们一味遵循社会的规范和步调,却没有驻足思考这些究竟是否是自己所需要、所向往的,沦为现代化的牺牲品,如同滚轮里的小仓鼠,只有不停向前跑才能避免停留在原地,焦虑、失落、孤独、冷漠等情绪逐渐增多,自我觉醒的生命力量日益干涸。美乃是生命本真境界向人的开显[6],当人们开始丧失自身的主体精神,生命便开始枯竭,人的审美化生存在理性和世俗面前不堪一击。
(二)体验的匮乏
加速社会的“速度”异化了我们的时空体验,导致当下时刻的极度膨胀,它侵蚀了我们对繁复记忆和冗长时间的耐心,消解了一种必要的历史感,致使我们无法触碰并理解当下的意味深长[7]4。这意味着我们无法连接过去、现在和未来,从而丧失了对当下的情感体验与共鸣。罗萨认为加速社会出现了一种“体验短,记忆也短”的新的时间体验形式[7]4,时间不仅在体验当中流逝了,而且在记忆当中也缩水了。诸如后现代产生的未来主义艺术不断追求高速移动带来的颤栗感,强调实时即刻的时空体验。这种艺术形式在带给我们由膨胀和速度带来的身体感官的刺激、亢奋和快感的同时,也割裂了与真实生活的联系,使我们逐渐遗忘了对真实时空的体验。不断位移的加速逻辑也吞没了我们对当下时刻和真实现场的感觉[5]134,主体的体验仅仅停滞于当下瞬间的强烈刺激。
“速度”对时空和艺术的改写也重塑着我们的感知体验。今天的生活显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速,然而,它积累更多的是模糊的印象、活动和刺激,我们最终得到的只是无实质、无深度、无意义和缺乏自由和自主性的感受[7]1。诸如快速移动、闪现、动态影像等现代技术改写着我们原有的感知方式,呈现出瞬时性、同步性和即时性的特点,却也造成人的感知器官过载[8]120。我们的感官在接受短视频、短文章带来的片刻刺激时,也接受着大量“碎片化”的信息,感知的敏锐性逐渐钝化,看似我们接受的信息和刺激与日增多,但有意义的、深层次的经验却日益匮乏。本雅明(Walter Benjamin)认为我们处在一个体验时刻越来越丰富,但生命经验却越来越匮乏的时代[5]138。无深度的体验不仅无法内化为我们的生命经验,还会造成个体的无意义感、虚度感和荒废感,威胁到人们的审美化生存。
二、慢速美学对人的审美化生存的回归
加速社会在推动技术变革的同时,却也造成了人精神的贫瘠,使人体验未知的身体刺激和心理快感的同时,却也剥夺了人们真实的时空和感知体验,个体的生命结构愈发松散、破碎和混乱。卢茨·科普尼克(Lutz Koepnick)基于对这种加速社会的反思,将“慢”作为一种美学策略来获得对当下所蕴含的多重时间性的深度体验,强化对当代加速社会的感知和理解[7]序2。这种“慢下来”的美学策略以慢速艺术为代表,不仅扭转了加速社会下以速度为标榜的艺术形式,也为克服加速社会下人的异化提供了精神养料,使我们能够真实的在场,实现自我和世界的融合,促使我们放慢自己的步伐,感受自我的内心世界,回归生命的力量感,重塑审美化生存。
(一)“慢下来”对体验的重塑
“慢下来”扩充当下时刻,深化我们的时空体验。科普尼克对20世纪以来的一系列当代艺术,如摄影、电影、视频影像、声音和装置艺术等进行分析,总结了慢速艺术作品的特征,这些艺术作品将慢下来作为一种媒介,去反思一种存在于加速的时间管道和收缩的空间中的生活,并思考当下时刻的普遍意义[7]3。相比于未来主义艺术追求运动感、未来感、即时感知和闪躲回避,慢速艺术更强调偶然性、开放性、不确定性、深刻性、复杂性和多样性。如杉本博司(Hiroshi Sugimoto)自20世纪70年代到90年代拍摄的所谓剧院系列将摄影从仅仅记录“死的就是死的”中解放出来[7]56,把观众“悬挂”在摄影的静止和电影的活力变化之间,区分不同时间轨迹,而不只是过去完成时,把过去的存在作为一个扩展的当下。这也十分符合本雅明对慢速摄影和慢速的理解。在它创作的《拱廊计划》中,巴黎人牵着乌龟散步,一边漫步一边专心地看城市景观,慢节奏的生活与工业生活节奏相抗衡,需要更多的思考和努力,他所认为的慢速摄影呈现了充满奇遇和意外的世界,把握了被遗忘和神秘性的时刻,运动和静止融为一体。由此可见,慢速艺术利用静止、延时、减速等美学策略强调时间和空间的多维共存性、叠合性和不确定性,当下不是加速社会中转瞬即逝的时间点,它捕捉了包含历史感和意义的时刻,为过去和未来注入意义,这不仅改写着我们的时空体验,也加深了我们的记忆体验。
“慢下来”锐化身体感官,深化我们的感知体验。科普尼克基于现代主义艺术大都是非物质性的反思,认为我们必须用身体的感官系统来与艺术交流,通过身体才能理解永恒形式的特性。奥拉维尔·埃莉亚松(Olafur Eliasson)在2007年创作的作品《你的移动期望:宝马H2R项目》为观者打开了一个体验多元时间彼此共存的艺术空间[7]7,鼓励观者从不同视角看待汽车的外观,以自身的身体运动作为感知和体验的媒介,融入了具身性和深层次的感知模式,让我们得以切身地参与环境并探索空间,使我们在驻足和踌躇的同时感受身心交互和物我融合。诸如数字图象和装置空间的慢速艺术形式也独特地创造了一种新的具身性形式,帮助我们探索感官知觉的机制。可见,慢速艺术调动了我们整个身体去思考,去体验当下多重的时间流动,利用我们的视觉、听觉、嗅觉和触觉等多种感官的参与,获得审美通感体验,从而弥补了加速社会所导致的“去身体化”“去感官化”的体验。
慢速艺术作品利用“慢下来”的美学策略,深化我们的时空和感知体验,进而我们获得的是一种慢速经验。“慢速经验”是对当下经验的深度感知,是叠合的感知方式,重新连接被技术速度所断裂的个体的记忆、情感和思想[8]121。在慢速艺术中我们可以真正将体验内化为我们深刻的、内在的、有意义的经验模式,个体的生命结构也就越完善、和谐和统一。
(二)“慢下来”对精神的补给
慢速艺术作为当代艺术形式之一,为我们提供了精神的养料。它不再是我们获得瞬时刺激和快感后单调贫瘠的体验,而是包含着某种惊奇、凝神、极乐、兴奋和狂喜的情感成分,它不再是主客分离、灵肉二分的体验,而是观者和审美对象间彼此交融的状态。慢速艺术在速度暴力阻碍我们与世界的融合,造成主体与世界的冷漠、排斥、抗拒等负面联系时,维系着我们与自然、他人和社会的共鸣,它对当下性的把握和关注,使得我们断裂的记忆、情感和思想得以重新连接,重塑着情感充沛、记忆深刻和经验丰富的生命体。慢速艺术也在技术理性破坏人的感性生命,借助形象化的刺激、动态的美感、慢速的体验实现人的感性在场,唤醒我们内在本能的缪斯,寻求无限的想象和创造,获得整全的生命。
慢速艺术以“慢”为策略,使我们的心灵从繁重异己的劳动和规训压迫中解放出来,让我们在审美体验中驻足思考和停留,去关注当下的深刻意义,倾听自我内心的声音,重塑对自我的认识,激发我们的理性感悟和审美沉思。因此,慢速美学所呈现的绝非仅仅只是艺术形式,它还使得个体借助艺术的力量审美化地重塑自我,逐渐摆脱现代社会在速度冲击下所带来的精神疾病,唤起人的价值意识的生命在场,走向审美化生存,以此实现美学的终极意旨。
三、快与慢的弥合:共鸣关系的建立
慢速美学的精神绝非让我们脱离现实生活,追求彼岸世界,而是以一种去功利化、去世俗化和去异化的审美态度面对现实生活,弥合加速对我们的精神冲击,它是一种对加速文化下的审美反思与救赎。因此我们应找到快与慢之间的和谐、平衡和共鸣,保持生活的节奏和生命的张力。罗萨提出了一种共鸣的方案,只有充满共鸣的社会关系的建立才能改变人与客体世界和主体世界的异化关系,使人走向审美化生存。
(一)实现人与客体世界的共鸣
实现人与客体世界的共鸣,关键就是建立起人与自然、生活的联系。一方面,我们应利用慢速艺术形式陶冶生活,除了关注柯普尼克提到的影像艺术、装置艺术、绘画艺术、摄影艺术等慢速艺术外,我们还可以关注其与当代流行艺术的结合。比如《向往的生活》《中餐厅》《亲爱的客栈》《朗讀者》等“慢综艺”体现了现代人对慢生活的诗意渴望[9],比如火神山、雷神山医院建设等“慢直播”的转型,受众于人们对于慢速审美的需要[10],还有一些主打田园自然生活如李子柒等的新媒体艺术,以延长、放缓和静止时间的慢摄影的出现。这些艺术形式都隐含着慢速的精神和理念,营造人们在艺术体验中的在场感,我们可以在这种艺术的欣赏中自觉地放松我们疲惫的大脑,松弛我们紧张的心灵,而完全沉浸在与审美对象的交融和碰撞中。另一方面,我们应把在慢速艺术欣赏中寻找到的“慢”的诀窍,迁移到日常生活中,实现生活审美化。杜威试图恢复艺术品的经验与日常生活经验之间的连续性,他强调经验的整一性、丰富性、积累性和最后的圆满性,而这样的经验也就具有了审美的性质[11]。因此,慢速艺术就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慢速经验就是我们日常生活经验,慢速的美学精神就是我们生活的理念,让我们的生活真正慢下来,慢速地阅读、慢速地观看、慢速地倾听、慢速地品尝,充分打开自己的身体和感官把握每一个转瞬即逝的当下,扩充当下的意义,融入我们的情感、思想和体验,感受生活带给我们的惊奇、喜悦和兴奋,这种慢速的日常生活经验也因此具有了审美的性质。总之,我们不仅可以在慢速艺术中,也可以在日常生活中找到灵魂的栖居地,实现人与客体世界的共鸣。
(二)实现人与主体世界的共鸣
实现人与主体世界的共鸣,关键就是建立起人与自我、人与人以及人与精神世界的联系。一方面,我们应重构速度支配下的社会关系。“屏社交”打破了人与人之间时空距离的隔阂,却无法消除情感的隔阂。“气球式社交”“快速式恋爱”制造着亲密的幻觉,这都警醒我们应该在现实的世界中建立与具体人真诚、持久而稳定的情感关系。另一方面,我们应重塑自我的精神世界,借助审美的力量走向生命超越。当我们被加速社会下高消耗的“996”“007”等工作制度所裹挟时,应放缓自己的时间焦虑感,避免行动的急不可耐和急于求成,找到自己的節奏,而不是一味地顺应别人的步伐,迷失自己的方向。当我们开始厌倦生活的百无聊赖时,应尝试探索、发现新奇的领域,转换自己的感知和认知模式,即使是在奔波忙碌的上下班途中,依然可以驻足留意沿途的美景,即使是在身心俱疲的状态下也不妨碍我们收获一束美丽的花朵,闻到一阵沁人的香味所带来的审美愉悦感。当我们感受到无形的压迫和规训时,应把我们的感官从了无生趣的规则和习以为常的惯例中暂时抽离出来,把我们麻痹的神经从不断刷新的信息流中暂时解放出来,而让大脑沉浸在审美体验和思想的遨游中。在生活的现实之境开启意义的发现,超越当下生活的局限和蒙蔽,超越现实生活的世俗和功利,不断促发自身的觉醒,发挥自我的主动精神,寻求生命的自由和超越。
四、结语
人的生存总是蕴含着意义阐释这一事实,人类藉此探询和回答自身的生存及其超越如何可能[12]。审美生存不仅是人的一种审美生活状态,也是一种超然的生命态度,它不仅涉及我们的肉体和物质生命,也关乎我们的灵魂和精神生命。当人生存的审美之维在如今体验匮乏和精神沦丧的加速社会中日益消逝时,旨在重构个体和世界的关系,找到外界速度与内心节奏间平衡的慢速美学便悄然浮现。借助审美和艺术的力量,在现实生活中探寻审美化的生活方式,获得丰富而深刻的体验,在精神生活中寻求自由、超越和无限,引发对生命本真的理解和感悟,在审美中提升生命质量成为我们不断追寻和思考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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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吴煜琪,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学前教育学审美和艺术。
编辑:姜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