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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无缘

2023-10-10长亭

南风 2023年8期

天上数日,人间数年。来此人间一遭,我恨过也爱过,而我的所恨所爱,都给了那个名唤宋循的男子。

作者简介

《南风》的小伙伴们,大家好呀!我是长亭。

因着喜欢弘一法师的《送别》一曲,故取其首二字用作笔名,是为“长亭”。

坦白讲,我并非自少时便喜欢阅读写作,考试写作文比解数学题还要令我头疼。而后来我与写作结缘,只因在图书馆翻开某本小说期刊时突生一念:如果我的文字也能似这般铅印于纸上,供人阅读,那该有多好。

这个念头支撑着我在写作之路走了许多年。可以想见,小白初初上路,免不了屡战屡败,不是没有想过放弃,但是万幸,我终是坚持了下来,这才有了与《南风》、与大家相识的机会。

都说小孩的想象力是最丰富的,于我而言,想象力并不会随着年岁增长而衰退,它热烈而经久,在我脑海里架构出一个个故事,或现实或浪漫或天马行空。兴许故事并不完满,但好在它们有幸在《南风》跟大家见面。希望你们喜欢。

编者按

“娶妻可以,但孩儿非许家南枝不娶!”夺人所爱,实非君子所为,可我不能再畏缩了,唯有将南枝从袁玉韬那里夺过来,我才能保护她。

可若是就此放弃她,我到底心有不甘,于是我想,该让她知晓一切真相。我自知说什么南枝都不会相信,故而借先生之口,向她坦诚心意。

本期新人作者长亭《镜花无缘》文笔细腻婉约,撑得住剧情和人物,即使套路也不觉得腻味,很不错,在叙事方面不错,剧情合理。对于结局的解读,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想法。有人认为是大圆满结局,因为男女主最终走到了一起。我个人却略有些遗憾,因为镜子与宋循的缘,终如那镜中花,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幻梦罢了。本期新人作者长亭《镜花无缘》,读完后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壹.南枝

除夕日,宋循送与我一面铜镜,带柄的,金银平脱工艺,鸳鸯衔绶纹饰,精致小巧,偏又不失矜贵高雅之气。

我将镜子仔细瞧了一番,方才想起问宋循,无端端的,为何要送我镜子。

宋循抿唇浅笑,温言解释:“我听闻兰馨说过,往年除夕,你有镜听的习惯,我便从博古斋买了这面古镜,想着你使用时能轻便些。”

兰馨是我的陪嫁侍女,偌大宣平侯府,唯有她与我最为亲近,故而宋循想要多些了解我,从她那里打探我的喜好并不奇怪。而所谓“镜听”,乃古之习俗:于除夕日,抱镜偷听路人的无意之言,以此占卜吉凶祸福。其实我并无镜听的习惯,昔年所为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

见我良久不作声,宋循小心翼翼地问我是否喜欢这面镜子。我摩挲着手柄,略作思忖后,朝他福了福身子,答非所问:“南枝谢夫君赠礼。”

宋循面色微滞,仅一瞬,疏朗如画的眉眼舒展开来,异样已不显,道一句“我便不叨扰你了”后,他转身离开我的寝房。然才走了几步,他忽而想起什么似的,顿了足,回身看着我,“南枝,待到上元节那日,你陪我去赏花灯,可好?”

不给我回应的机会,他紧接着又道:“你且考虑考虑,不必急着答复我。”

他神色坦然,我却从他略显急切的语气中听出了别样的情绪。

他在害怕,害怕我会拒绝他——这个认知令我恍惚了片刻,待我回过神来,眼前已不见宋循的身影。

“姑娘,奴婢觉着世子爷待您是极好的。”兰馨盯着我手上的铜镜,语气诚恳。

我闻言不由失笑,“就因为他送了一面镜子给我?”

兰馨摇头,“当然不是,还有……”

她正欲罗列宋循“待我极好”的证据,却被我生生打断:“把它收进匣子里吧。”

兰馨接过我递给她的镜子,似是还有话要说,我却不等她开口,径自取了话本子来看。

自我嫁入侯府以来,短短两个月,宋循已为我添置了许多衣饰,都是些上等的罕见珍品,是我这个从五品的官家小姐此前未曾享用过的,那面做工精细的铜镜,不过是众多珍品中的其一。我不否认,宋循这般作为,让我在侯府中人面前有了立足的底气,可若是就此断定他待我好,未免有失偏颇。

他若当真好,就不会强人所难,夺人所爱了。

许是当真为了让我好好考虑,一连十数日,宋循都不曾催问我考虑得如何。每每见了我,他多半是嘘寒问暖,又或是说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风闻轶事。我百无聊赖地听着,只觉得他刻意寻找话题的样子着实虚伪可笑。

他倒也聪明识相,见我兴致缺缺,便適时止住话头,然后告辞离去。

不日,上元节至。我原以为宋循会如往日那般来见我,便在房中候着,然而直至未时已过,他都未曾现身。金乌渐斜,我寻思着还欠他一个答复,便主动去寻他。

成婚后,我居于侯府西苑闻香阁,除去必要的晨昏定省之礼,我平日里鲜少踏出西苑,而宋循名义上与我同住,实是宿于一墙之隔的书房。

这是我第一次踏入他的书房。书案一隅,错金博山炉熏着暖香,轻烟袅袅,暗香浮动。而宋循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拢握书卷,姿态闲懒地倚着罗汉榻。料峭春风自半开的窗牖涌进来,拂动案上的书页,也轻拂着他垂落的青丝。

他闭着眼,似是已然熟睡,并未察觉到我的到来。

也罢,兴许他早就忘了邀我共赏花灯之事。我如是想着,转身欲走,不意瞧见被风吹落在地的一纸信笺。我好心将它拾起,目光无意间落于其上,不由一凝——

“袁玉韬一路北上,行踪不定,同行者,唯一白面小生尔。”

袁玉韬……我看着这三个字,眉心深锁,良久未动。

“南枝?”宋循不知何时已经醒来,落在我身上的眼神不无担忧,我却觉得恶心至极。

“你这是何意?”我趋步近前,厉声质问,“我既已嫁你为妻,你为何还不肯放过他?”

宋循瞥了眼我手上紧攥的密信,眼里的担忧消失不见,面上亦无半分慌乱或愧色,整个人冷静得可怕。我甚至怀疑是他有意引我行至此处,有意让我看到这封密信。他在默默操纵着这一切。

我与他四目相望,无声对峙。良久,他方才缓缓开口:“时辰快到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想知道的,他会告诉你。”

府外已经备好了马车。宋循递手过来,想要扶我一把,我视而不见,自顾自上了马车。

车帘掀起又落下,宋循随即也上了马车,与我相对而坐。他看着我,两唇轻启,似乎想说些什么,然终是没有开口。

与他两两相对,只会让我徒生不适,我索性侧转着身子,掀起帷幔看着窗外的街景。

佳节良夜,十里长街行人如织,吆喝叫卖声迭迭不休。途经一处古玩摊时,我忽而想起昔年用以镜听的那面镜子便是在此處买的。若论精致名贵,它远远不及宋循送与我的那面古镜,而我彼时想要买下它,乃是因它一闪即逝的光华,心觉新奇罢了。

另有一名戴着傩戏面具的男子也留意到它。起初我怵于男子的面具之状可怖,不敢与他争抢,好在他为人谦和,见我有意,便将那面镜子相让与我。作为谢礼,我赠与他一个磨喝乐,他未必喜欢,到底还是收下了。

马车行走缓慢,可因着眼前的热闹盛景,我倒也不觉得与宋循同处的这段路有多么难熬。

约摸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桃叶渡边。河间游船竞立,花灯随风摇曳迷人眼,另有丝竹管弦,声声入耳。我站在岸边,竟有片刻的迷失,以致不察宋循牵起了我的手,直至他带我登上一艘不甚起眼的乌篷船,我才寻回神思。

“子遵来啦。”一道声音自船舱传来,我下意识将手抽离了宋循的掌心,继而看向舟中之人。

是一名半百老者,看起来有几分面熟。

不等我细想下去,宋循朝老者款款作揖,“学生来迟了,还请褚先生莫怪。”

老者抚须笑道:“醉香楼的店小二送来了酒菜,他前脚刚走,你们后脚就到了,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一点呐,我还得向你们多多讨教。”

“先生说笑了。”说话间,宋循偕我入座。

至此,我已想起老者乃是京兆府尹褚怀,为人刚正,有口皆碑。两年前父亲四十大寿,有幸邀他到府中宴饮,而我也因此得以见上他一面。只是我未曾料到,他与宋循竟有着师生之谊。

水波缓涌,游船渐行,师生二人把酒言欢。片刻后,褚怀看了我一眼,笑着对宋循说:“此前世子夫人还只是你心心念念的梦里人,没想到一年后,她已成了你的妻,‘缘分’二字,当真是玄哉妙哉。”

我闻言颇觉惊讶,转头看向宋循。他也在看我,眸色澄明如水,浮着轻浅笑意。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褚怀继续说道:“去年今日,我与子遵同游秦淮,赏桨声灯影,可秦淮两岸景致再美,亦不及桥上佳人笑靥生辉,子遵一见到你呐,眼珠子便转不动咯。我让他上岸去寻你,他倒好,扭扭捏捏的,说什么担心唐突了佳人,生生错失了良机,后来更是被袁氏玉韬捷足先登……”

贰.宋循

兴许褚先生说得对,彼时我不该迟疑不决,以致错过与南枝相识的机会。然而,倘若我当真上前与她搭话,得知我姓甚名谁后,南枝定会羞愤离去,毕竟那时的我实在声名狼藉,是金陵城中尽人皆知的登徒子。

我第一次出入潇湘馆,是受先生所托,为了查探一个人。

大雍自建朝以来,业经三十余载的休养生息,国势渐盛,与边境邻国多有贸易往来,以互通有无,而流出国境之物可以是茶叶、丝绸、瓷器等,唯独不能是军机兵械。金陵虽为京师,但对他国商队的盘查并不十分严苛,久而久之,便有了漏网之鱼。

那是一个寻常冬日,褚先生被宣召入宫,出宫后他便来见我,道是陛下指派他调查一桩交易案,因为牵涉到朝廷命官和兵械交易,兹事体大,不宜兴师动众,需秘密为之。

由于风声最初是从潇湘馆传出来的,先生怀疑潇湘馆是交易窝点,藏着牙郎,便想亲自去那里查探一番,可他毕竟是有家室之人,且闻名京城,他若出入花街柳巷,一来会败坏名声,二来怕打草惊蛇。谨慎思量后,先生遂来问我可否帮他这个忙。

“承蒙先生信赖,学生定不负所托。”我当即应承下来,不曾想过这样做会给自己招致什么后果。

我自诩并不愚笨,想来我要查探之人也极为聪明,行事谨慎利落。我几度出入潇湘馆,不曾发现蛛丝马迹,反教“登徒子”之名渐渐传开。为此,父亲痛心疾首地训了我一顿,骂我败坏宋氏家风,可我“执迷不悟”,仍频繁流连于风月场。

后来,我盯上了袁玉韬。

袁氏乃商贾之家,涉及的营生范围颇广,在京城中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富户。身为富家公子,袁玉韬逛花楼喝花酒本不奇怪,而我之所以对他起疑心,是因为偶然听闻潇湘馆的姑娘说起,他来此处的日子和时辰几乎是固定的,似例行公事一般,加之他的商贾身份,很难不让人怀疑他跟这桩见不得光的交易有关。于是,我试图接近他,想从他那里打探一二。

“素闻世子爷饱读圣贤书,洁身且自重,怎的短短一个月内,就成了眠花宿柳的登徒子了呢?”袁玉韬讥笑着问我。

他极精明,轻易识破了我的意图。而我也愈发笃定,他跟兵械交易脱不了干系。

当晚,我借着同游秦淮之名约见褚先生,把查探的情况悉数相告,先生听后决定加派人手,于暗处盯紧袁玉韬的一举一动。亦是在那一晚,我遇见南枝。她手提一盏剪纸花灯,与侍女踏桥而过,笑靥生花。

桥上佳人踏歌笑,岸柳逐水,心起涟漪。

奈何只此匆匆一眼,我不知她芳名为何,芳龄几许,出于自矜,我亦不敢上前询问。好在先生认识她,说她是吏部员外郎许泰的千金许南枝,二八年华,尚未婚嫁。

自那以后,我时常有意或无意地途经许府,想着能有多些机会与南枝邂逅相遇。可我没料到袁玉韬竟会在我周围安插耳目,识破我对南枝的心意后,为了报复我,他故意接近南枝,以花言巧语俘获了她的一片芳心。

我不是不悔,然悔之晚矣。

兵械交易风波暂歇,我的心却是不得安宁,既为自己的怯懦,也为担心南枝被袁玉韬蛊惑,被他带入歧途。

过了数月,经褚先生牵线搭桥,我受邀出席许泰的寿宴,正式结识南枝。得知我的身份后,她果真对我避如蛇蝎,甚至警告我,让我勿要再刁难袁玉韬。

我不知袁玉韬跟她说了些什么,但料定不会是好听的话。想她不谙世事,不知人心叵测,我不怪她误会了我,却免不了心生酸涩。

先生所言不差,我确实对南枝一见倾心,可他并不晓得,对南枝的这份情意,其实在更早之前,便已在我心间悄然滋生。

我犹然记得,那面镜子除却似有若无的光华,并无甚奇特之处,南枝却如获至宝,小心翼翼护在怀里。

“公子这面具好看得紧,想必面具之下,公子的模样亦是丰神俊朗。”

我闻言先是一愣,继而想起她初见“我”时那番惊惧模样,不由觉得好笑。她倒是机灵,得了好意便以好言相待,以好物相贈,教我道不出半句拒绝的话来。

想来,当时的我便是在她眉目流转间的娇俏中初尝男女之情。我倾慕眼前的佳人,却不知如何相待,茫然无措之余,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倩影消失于人来人往处。

偌大京城,人事茫茫,我原以为无缘与她再遇,未料上天怜我,予我惊鸿一瞥。可因为怯懦,我辜负了此番眷顾。细算来,全是我咎由自取。

爹娘见我一派颓然,只当我仍惦记着风月场中的旖旎情事,遂决定为我定一门亲事,让我收敛起那些花花心思。

“娶妻可以,但孩儿非许家南枝不娶!”

夺人所爱,实非君子所为,可我不能再畏缩了,唯有将南枝从袁玉韬那里夺过来,我才能保护她。

静水流深,日子久了,终有鱼儿浮出水面。褚先生已经抛下了诱饵,只等鱼儿上钩。

我择了个吉日,亲自带着聘礼前往许府提亲。许泰夫妇喜上眉梢,南枝却怒目而视,仿佛我是她不共戴天的宿敌。

棒打鸳鸯,横刀夺爱,我的确算不上好人。

一个月后,朝中大鱼上钩,袁玉韬深知自身难保,遂抛下京城家业,连夜逃离金陵。他之所以一路北上,想来是为了投靠“买主”北狄。

他终是辜负了南枝。

我原以为经此一事,南枝便会认清袁玉韬的真面目,转而知我心意,愿意嫁我。又两月,她终于嫁了我,却并非情出自愿。她仍惦念着那个虚伪的薄情郎,对我,唯有怨与恨。

我曾深省过,兴许我与南枝并非彼此的良人,所谓一见倾心,不过是相误终身的始端。

可若是就此放弃她,我到底心有不甘,于是我想,该让她知晓一切真相。我自知说什么南枝都不会相信,故而借先生之口,向她坦诚心意。至于最终她相信与否,我无从左右,只能如一个犯了事的罪人,静候她的发落。

叁.镜

我并非许南枝,而是一面镜子。

我最初的主人乃是天上仙子,她极爱美,奉王母之命下凡视察人间也不忘带上我,却不慎将我遗失。大抵是因为我太过陈旧,主人无意将我寻回,而是独自回了九重天。自此,我开始流落凡间,默默无闻。

后来,我被一名路过的商人发现并带走,成了古玩市场中一件无人问津的寻常物什,直至数年后,我入了许南枝的眼,被她带回闺阁之中。

她如获至宝,日日对着我梳妆。她长得煞是好看,唇不点而朱,眉不描而黛,笑时两颊生花,静默不语时,眉目亦是温柔如画。

我喜欢她,认定了她是新主子。

南枝正当情窦初开的年纪,去年除夕,她学着旁的女子那般,以镜占卜问姻缘。我犹记得她揣抱着我偷听路人说话时,紧张得手心冒汗,却在听见邻里少女那一句“娘,你看!桃树生苞了”后,长舒了一口气。

桃月未至,桃生花苞,应是一个好兆头,我想,南枝定会有一桩好姻缘的。

预言很快就应验了。

花朝节出游时,南枝遇到一名“卖花郎”,那人一袭青衫,风姿卓然,引得无数少女春心萌动,可他含情的目光只落在南枝的身上,赠予她最好看的一株芍药。

南枝接过他送的芍药,两颊泛起浅浅粉云。

一番谈笑后,男子自报家门,姓袁名玉韬。

袁玉韬其人,南枝曾有所耳闻,知他是商人出身,然而半日相处下来,她感觉他没有半点市侩俗气,反倒像是腹有温和书卷气的翩翩少年郎。

回府途中,南枝问兰馨,以为袁玉韬此人如何。兰馨答:“奴婢曾听人说起,袁公子经常出入花街柳陌,与那宣平侯家的世子爷一样,名声都不怎么好。”

南枝柳眉微蹙,若有所思。

不日,袁玉韬以向许泰讨教学问为由造访许府,实则为了见南枝。南枝开门见山,问他那些风流传言可是真的。袁玉韬坦然承认,却说自己是有苦衷的。

“袁某此前无意得罪了世子爷,他仗着权势打压袁家的生意,袁某没有法子,只得在那种地方做营生交易,本以为掩饰得很好,没想到后来还是被世子爷发现了。”

信或不信他,南枝一时间迟疑不决。可是一想到除夕那日占卜出来的姻缘吉兆,她开始惶惶不安,担心因此错过了良人。

最终,她选择相信袁玉韬,将一片芳心相许,哪怕许氏夫妇并不看好这段姻缘,但她以为,只要她和袁玉韬两情相悦便足够了,爹娘终有一天会顺着她的。

与袁玉韬尺素传情的那些时日,南枝是极开心的。可宋循突然上门提亲,生生掐灭了她的希望。

袁玉韬纵有万贯家财,可他的商贾身份到底上不得台面,怎可与宣平侯府的世子爷比拟?故此,许泰将南枝禁了足,不许她踏出闺房半步,更不许她再与袁玉韬往来,“你好生反省!免教遇人不淑,日后生悔!”

至此,南枝恨透了宋循。

数日后,许泰问她反省得如何了。南枝凄然苦笑,不由分说地将妆镜台上的物什一应扫落在地,旋即抽出早已备好的匕首抵于脖颈之间,欲以死相抗。幸好许泰及时阻止,南枝方才捡回了一条命。

但她还是受伤了,点滴鲜血落在镜面上,犹如红蕊绽放。

虽状貌陈旧,可我本就不是普通的镜子,来到凡间后,我渐渐拥有了人类的意识。恰逢中元,月圆之夜,天地间灵气最盛,于是乎,我这面沾了人血的镜子得以化成人形。

是夜,南枝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故而亲眼目睹了我化形的一幕。在我言明自己的来历后,她非但不害怕,反而释然一笑,道是天意如此。

我不解,“天意?”

南枝颔首,“你长得和我一模一样。”

思绪稍转,我便明白了。南枝日日对着我梳妆,她的面容我最是熟悉深刻,加之我沾了她的血,是以,我本能地化形成了她的模样。

她忽而握紧我的手,哀声切切,“你会帮我的,对吧?”

南枝和袁玉韬连夜私奔了,而我替她嫁给了宋循。

我自以为促成了一段良缘,褚怀却以一席话点醒了我,所谓私奔,其实是袁玉韬畏罪潜逃。过了些时日,宋循告诉我,那名涉案官员招供,早在两年前,袁玉韬本人便因拒绝配合兵械交易,于边境榷场遭人暗杀,如今的这个袁玉韬乃是北狄商人乔装易容而成,为了便于官商勾结,进行那见不得光的腌臜交易。

“南枝?”我闻声抬头,对上宋循满含担忧的眼神,心间蓦地一痛。

该告诉他吗?那个与“袁玉韬”同行的白面小生才是他心心念念的许南枝,而我只是一个鸠占鹊巢的罪人。

许是见我脸色苍白难看,宋循脱下鹤氅披在我身,“春寒料峭,不宜在苑中久待。”说罢,他搂着我的肩,陪我前往暖阁。

暖阁门前植有数株桃树,至今未见花苞。

是了,桃树于腊月生苞,本就不合时宜。南枝姻缘虽好,注定会出些差错,先来之人未必就是她的如意郎君。

我曾向南枝承诺,倘若她后悔了,便回来寻我,我定会把一切归还与她。可如今真相大白,我极是担心南枝的安危,遂于夜阑人静时,催发灵力去寻她的踪迹,无奈我灵力实在微渺,寻人未果,反遭元气大伤。

翌日,宋循见我病容稍显,便心急如焚地寻来大夫替我诊治。大夫道我忧思过重,积郁成疾,需宽心静养。宋循听罢,紧蹙的眉并未舒展半分,看我的眼神反添了一丝落寞。他多半以为我仍放不下那段孽缘,方才忧心忡忡至此。

宋循并未责问我,反而不知从何处搜罗许多有趣的话本子,欲讨我开心,我却无心再去翻看。隔日,他从府外带回来一只黄白相间的狸奴。瞧着猫儿那憨态可掬的模样,我终于一展笑颜。

宋循如释重负,将狸奴抱近前来,让我给它取个雅名。我并不擅长于此,思忖了半晌才道:“便唤它‘桃夭’吧。”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宋循许是想到了这句诗,低头轻抚猫儿的毛发时,眸中笑意难掩。我不忍告诉他,诗中所言,乃南枝所愿,可如今是得偿所愿还是事与愿违,竟是说不清道不明。

桃夭生性好动,苑中不够它撒欢,它便闯入宋循的书房。我担心桃夭会惊扰宋循温书,欲抱它离开,宋循却说无碍,由着它闹。

“南枝,过来帮我研墨。”

我摇头说不会。宋循从容笑道:“无妨,我来教你。”

见他这般执着,我不忍扫了他的兴,便绕过书案,在他身旁坐下。

宋循长臂一揽,将我圈入怀里,而后将墨锭置于我手中,又执起我的手,在砚台上轻轻研磨,“研墨时,力度不宜太大,朝着一个方向均匀研磨,如此研出的墨汁方才细腻好用。”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萦绕在我颊边,令我不由脸红耳热,我下意识想要躲开,可他双臂圈拢着我,而我身后便是他宽厚结实的胸膛,我根本避无可避。

正当此时,不知何物滚至身旁,我垂眸看去,见是桃夭把玩着一个泥人,本不以为意,却在看清那泥人的模样后一怔。

那是南枝送给面具男子的磨喝乐,怎会在宋循的书房里?

宋循弯下身去拾起磨喝乐,佯装生气地教训桃夭,骂它不该将他珍藏的宝贝当成玩具来耍。随即,他起身看向我,在我诧异的目光中,他缓缓叹道:“为夫错了,不该瞒着你的。”

话音方落,我便扑入他的怀里,紧紧环抱着他。

我明白了。他的无条件地待我好,他隐忍克制的爱意,我全都明白了。

可是宋循,倘若得知真相,你会否似从前我怨恨你那般,怨恨于我?

“南枝?”记忆里,他时常以担心的口吻唤“我”的名字。我小声相应,然后说:“夫君,明日陪我去城隍庙,可好?”

宋循拥着我,笑着道“好”。

自那日起,为了求得一份心安,我时常前往城隍庙,为南枝祈福求平安。而每一次,宋循都会陪我同去。他不厌其烦,反教我愈发愧疚难安。

再见褚怀已是人间五月,榴花妖艳,暑气渐生。

此番是宋循偕我登门拜访。褚府家仆领着我们行至别苑时,褚怀正于凉亭闲坐垂钓。见了我们,他先是笑着寒暄几句,随后才说起兵械交易的后续。

褚怀派去的人手终是赶在“袁玉韬”逃回北狄国境之前将其抓获。料想这桩交易的幕后主使另有其人,褚怀原本打算好好审问一番,未承想“袁玉韬”在被押解入京的途中,自戕而亡。

闻听至此,我忧心如焚,脱口而出:“与他同行的白面小生呢?如今何在?可是安好?”

许是觉得我言行怪异,宋循与褚怀面面相觑后,转而齐齐看向我,眸色皆是茫然不解。

“北狄商人被抓获时,并不见同行之人。”褚怀率先打破了沉默,继而问我,“世子夫人可是认识那位白面小生?”

我愣了愣,讪笑着摇头。

回府途中,宋循看我的眼神多了些复杂难言的情绪,我不知他是否对我有所怀疑,只好垂下眼睑,避开他投来的目光。

许是祈福终于显灵,马车行将抵达侯府时,借着帷幔被风吹起的一角,我看见了南枝。虽然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躲在百年槐树背后,怯生生地望着侯府大门。

见我失神,宋循问我可是思虑何事。我主动执起他的手,迟疑良久方才开口:“夫君,我想去见一位故友,你在府中等我回来可好?”

宋循沒有立即予以回应,他缓缓揽我入怀,声色里含着一丝疲倦,“南枝,我知道你心里没有我,可我们是夫妻,理应坦诚相待……我不希望你有事瞒着我。”

我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平缓有力的心跳,默不作声,因为我知道,倘若答应了他,我定会食言的——关于我这面镜子的真相,还是别让他知道的好。

彼此以沉默僵持,最终还是宋循先行妥协,“你且去吧,我等你回来。”

他下了马车,三步一回头地入了府邸。我随即下车并支开车夫,见四下无人留意,这才带着南枝去到最近的一家客栈,订了一间僻静的客房。

甫一关门,南枝便抱着我大哭,“我逃了好久才、才逃回来……”

我柔声安抚她说:“回来了便好。”

想来她应是识破了“袁玉韬”的真面目才逃回来的,待她稍稍平复情绪,我问她想不想知道所有真相。南枝点头说想,于是我把近一年来的记忆悉数渡与她,一如当初我答应取而代之时,为避免露出破绽,我共享了她的陈年记忆。

前尘旧事宛如画卷般缓缓铺开,于是我再一次清楚看見,宋循看向我的眼神总是温柔而克制,而他对我的好,亦不曾掺杂半点虚情假意。

这些原本都属于南枝,属于宋循自始便放在心上的、真正的许南枝。

“恢复”记忆后,南枝喃喃念着宋循的名字,哽咽声里交织着悔与惜。她忽地抓住我的手臂,泪水涟涟,“我想去见他……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他?”

我似乎也哭了,因为我视线里的她变得有些模糊。

如今我所拥有的一切,本就不属于我,事已至此,岂有强占之理?更何况我曾承诺过南枝,她归来之日,便是我归还之时。奈何离别来得太过仓促,我甚至没能和宋循好好道别一番,而我那动了情的心,竟会因此而隐隐作痛。

南枝仍泪眼婆娑地央求我,我压下心间酸楚,倾尽本就微弱的灵力,将南枝与我的形貌对换。须臾间,她一袭华裳,容貌昳丽一如往昔,而我则满身狼狈,气息奄奄,“宋循在府中等你……快些回去吧。”

“那你呢?”南枝含泪问我。

我强颜欢笑,“我这副模样,自是不能与你同去见他……但你放心,我自有去处。”

南枝不疑有他,转身匆匆离去,去见她的结发夫君。我本想叫住她,终是忍住了。

我只是一面镜子,连名字都没有,怎能奢望给宋循交代些什么,从而让他记住我呢?

灵力尽失,我蜷缩着身子慢慢化回原形,而我那爱美的仙子主人到底还是念旧,偏在此刻寻到了我,携我回了九重天。

天上数日,人间数年。来此人间一遭,我恨过也爱过,而我的所恨所爱,都给了那个名唤宋循的男子。

如今恨意不再,爱意也尽数还给了南枝。我与宋循的缘,终如那镜中花,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幻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