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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相思似春色

2023-10-10何良人儿

南风 2023年8期
关键词:船票烟花妹妹

何良人儿

他来到这个世界上,被病痛折磨二十余载,伶仃自守一万个日日夜夜,就是为了来看这场烟花。

冬天最冷的那个月份,陈深深在法国修完了心理学博士学位,归国第一天,和聂瑾瑜去了一趟超市。

聂瑾瑜从来没有去过超市,他平常甚至不会轻易出门——他的肺病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除了参加自己的画展,就是被迫待在别墅里,靠着聂家的空气净化器过活。

“你要出门?”

陈深深在玄关穿鞋,聂瑾瑜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聂瑾瑜实在是太瘦了,身上松松垮垮地拢着丝绸睡袍,那张令人见之忘俗的脸几乎瘦脱了相。美人在骨不在皮,他只是简单地站着,就像是一幅被火点燃的绝版名画,随时会化为灰烬消散在风中,一种转瞬即逝而又不可复制的美。

“刚刚回国,去超市买点生活用品。”

“让负责采购的阿姨去,不行?”聂瑾瑜不解,蹙起眉峰,不等她回答,他又果断开口,“等我换个衣服,我跟你一起。”

陈深深迟疑了:“你的病……”

“我从小就知道,所有想要的东西,都得拿代价去交换,只不过,我需要付出的代价,比别人都更多。”聂瑾瑜自嘲地勾起唇角,“苟延残喘罢了,不出门又能多活几日?”

聂瑾瑜的命是那样脆弱——画一幅画,要用和别人不同的材料,小心粉尘对肺部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出一趟门,要戴上特质的口罩,不能吸入一点颗粒雾霾。

小年夜的早晨,超市门口的广场上有小孩子正在放烟花,锥形的烟花被点燃,绽放出一簇又一簇绚丽的花火。

似乎世间所有的美丽都是因为短暂才具有永恒的价值,间不容瞚亡不旋踵,刹那之间转瞬即逝。

聂瑾瑜眯着眼,脸上的表情被厚重的口罩遮去了一半:“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亲眼看着烟花为我而绽放,又不用吸入烟花的烟尘?”

聂瑾瑜很少出门,一年四季待在设定好的室温中,唯一一件冬装是陈深深的母亲买的,庆祝他十八岁的生日。陈深深的母亲喜欢那个牌子,陈深深今天穿的也是同一個牌子的棉服。棉服的背后都印着大大的Logo,两个人走在一起,像是穿着情侣装的恩爱的情侣。

“聂瑾瑜,我学了很多心理方面的知识,也考了专业资格证。”陈深深终于忍不住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我现在也是一名医生了,你的有些问题,可以让我来帮忙解决。”

“陈深深,如果是因为我对你的厌恶表现得还不够明显,我深刻反思。那么,从这一刻起,我正式奉劝你不要再管我的闲事,我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你。”

“你……”

“不要问我为什么不喜欢你,还要和你一起出门。”聂瑾瑜褪去一贯的伪装,脸色变得无比漠然,“你知道的,我很孤独,而且向来如此恶劣。”

他就是这样多情又无情,因为陈深深越了界。聂瑾瑜转身离开,顺手还招走了聂家的司机,陈深深为了打车花去了半个小时,拎着两个大购物袋,临近十二点才回到了聂宅。

午饭时间,许是聂先生忙于公务没有回家的缘故,聂瑾瑜并没有下楼,陈深深坐在原本属于聂瑾瑜的座位上,和母亲沉默着用完了一餐饭。

“深深,妈妈和你聂叔叔准备结婚了。”放下餐刀时,母亲温顺地开口,“你知道的,瑾瑜的状况越来越不好……所以,妈妈和聂叔叔打算再要一个孩子。”

入口即化的松茸鹅肝卡在喉咙口,咳呛的时候整个肺部阵阵抽疼,客厅里的暖气仿佛失去了作用,窗外凛冽的寒风拌着细碎的雪,涌入她的四肢百骸。

人们常说瑞雪兆丰年,陈深深却知道,聂瑾瑜早已等不到第二年丰收的秋天。

七岁以前,陈深深和聂瑾瑜除了住在同一座城市里以外并无交集;七岁以后,陈深深的母亲和聂瑾瑜的父亲恋爱了,陈深深和聂瑾瑜被迫住进了一个家中。

“我们住在别人的房子里,要对聂家的小少爷客气一些。”衣着光鲜的母亲特地嘱咐,“我听说聂家的小少爷脾气很怪,像是生了什么病,你不要轻易忤逆他——我和聂先生并没有结婚的打算,你不要太随心所欲,甚至把聂家当作自己的家。”

陈深深本来也有自己的家,住进聂家之后就没有了,母亲把租了十年的房子退掉,带着她走进了别墅的门。

进门第一个环节是消毒,负责迎接他们的圆脸女佣善意解释道:“还请陈女士不要介意,小少爷的身体不好,所有进房子的人都要消毒,确保不会带入外面的沙尘,就连先生自己也不例外。”

听了这句话,陈深深想象中出现了一个娇弱任性而矜贵无比的少年形象。

跟在母亲身后踏入客厅中,被称为“聂先生”的男人亲切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就是深深吧,听你的母亲提起过你,果然很可爱——那是我的儿子,叫聂瑾瑜,你叫他聂哥哥就好。”

聂先生将坐在落地窗前的男孩指给陈深深看,男孩和陈深深想象中的形象截然不同,他很高,一双长腿随意地搭着,坐在躺椅上看秋叶簌簌飘落,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干净纯粹得异常。

被母亲搡了一下,陈深深迈着小步走过去,忐忑不安地叫了一声“聂哥哥”。

男孩转过脸,看向她的时候,眼中带了些陈深深无法勘破的情绪,他弯起嘴角,声音温和:“深深妹妹好。”

大人们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渐渐走远,客厅里只留下陈深深和聂瑾瑜两个人。

“深深妹妹,第一次见面,我给你准备了一份见面礼。”聂瑾瑜并没有因为大人们离开而转变态度,依然是亲近而照顾的语气,“我准备时没问过任何人,所以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真的吗?”

“当然。”聂瑾瑜笑了一声,从躺椅的毯子下面变魔法似的抽出一张长条状卡片。

陈深深雀跃不已地接过,发现是一张手绘的船票,上面涂满了花花绿绿的油彩,最显眼的地方用钢笔签上了一个法文名字,还用印刷体标注了很多具体信息。

整张“船票”满满当当,只有写开船时间的那一块还是空着的,等待有人把它填写完整。“‘ la vie’是我妈妈为我买的游艇,只认我的法语签名。”聂瑾瑜轻声解释,“如果有一天,你觉得在这里过得并不开心,想要离开的话,那就办一张去往法国的签证,拿着这张船票去码头,在那里能找到我的船,它可以带你离开。”

聂瑾瑜的父母属于跨国婚姻中的强强联合,聂瑾瑜的肺病遗传于他的法国母亲。他的母亲死于几年前的秋天,正是那时候,聂瑾瑜的肺病初露端倪。

聂瑾瑜只用一张船票就让陈深深迅速倒戈,母亲关于聂小少爷脾气古怪的叮嘱,也被陈深深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没有给你准备什么。”惊喜过后,陈深深有些羞愧,她想了想,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块金币巧克力,“这是搬家时房东伯伯送给我的,我前几天一直舍不得吃,现在就把它送给你了!”

“放下吧。”

聂瑾瑜盯着那块金闪闪的小圆饼看了一会儿,挪开视线,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示意她放在旁边的小桌子上:“谢谢深深妹妹,我也很喜欢你的礼物。”

这样的事情明明是很不对劲的,但是手里攥着船票的陈深深没能觉察。

陈深深收到船票的当天晚上,发了一场烧,她感觉浑身都痒,整个人陷入了迷幻中。陈深深的母亲想要求助,却被告知小少爷也生病了。

“小少爷都吐血啦,还是先看小少爷吧。”隐隐约约地,陈深深听到有人说。

再醒来,就是家庭医生关切的问候:“和小少爷一样都是砷中毒,陈小姐,你是不是碰了什么绿色的东西?”

砷绿是漂亮的颜料,也是致命的毒素。陈深深没有回答家庭医生,偷偷扔掉了那张颜色艳丽的船票——聂瑾瑜应该不是故意的,毕竟他也中了毒,甚至还比她更严重。

果然,第二天早上,聂瑾瑜就强撑着来道歉:“深深妹妹,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砷绿颜料有毒,我只是觉得它很漂亮,认为你肯定会喜欢这样的颜色。”

他的脸色比初见时更白,几乎可以看见下面青红色的血管,整个人像是纸偶一样摇摇欲坠。他伸出些微颤抖着的手,手中是一张崭新的船票:“这是我今天新画的,绝对不会再让你遇到危险。”

陈深深的心蓦然软化:“没关系,我不介意。”

他们已经是朋友了。聂瑾瑜不能出门,陳深深就陪着他在楼上的画室里画画,虽然陈深深不会画画,没有事情做很无聊,但是对上聂瑾瑜渴望的目光,她就说不出拒绝的话。

“深深妹妹,把你拘在这里陪我,实在是对不起,但是我已经过够了做什么都是一个人的生活。”

就像是人类第一次获得火种——天性使然,一旦拥有触碰光明的机会,没有人能忍受独身于黑暗中。

又一个周末,当陈深深提出想要出门看一看时,聂瑾瑜垂着头低声说:“或许我可以教你画画,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想着去找别人玩了。”

陈深深回忆起父母离异后母亲上班,她自己照顾自己的那些日子,从某种层面上来说,聂瑾瑜就是另一个连门都出不了的陈深深,所以陈深深拒绝不了聂瑾瑜,她开始跟着聂瑾瑜学画画。

画画当然不简单,聂瑾瑜并不是一个好老师,哪怕他教得再认真,陈深深的画技依然没有丝毫的进步。

“我觉得这样已经很好看了。”聂瑾瑜十分坦然地对着陈深深的“鬼画符”夸赞,表情肯定无比。

陈深深都郁闷了:“你这样无底线的包容我,我怎么会进步啊?”

陈深深偶然间画出一幅还算不错的油画,放在画室里等待晾干,她半夜忍不住再去画室看上一眼,听见屋中传来小声的惊呼。

一位女佣站在已经倒下的画架和水桶旁,啜泣着道歉:“小少爷,真的对不起……我真的没看见这个架子,我以为它摆在屋子的另一边。”

那幅陈深深的作品泡在了水洼里,毁了个彻底。聂瑾瑜仅仅低头看了一眼,穿着睡衣,一改平日对陈深深的柔和,神色森冷又淡漠。

“我不爱听人说废话——去领这两个月的工资吧,你被解雇了。”

自那时候起,到二十五岁之前,陈深深再也没有画过画。

心血被一滩水冲走的感觉并不好受,聂瑾瑜冷淡的表情也让她有些恐惧。明明他对她一直是笑着的,但她总是会想起他那天夜里的那个眼神:高傲而不近人情,仿佛什么事情都入不了他的眼中。

“怎么走神了?”聂瑾瑜正在辅导陈深深写作业,见她开小差,不赞同地蹙眉,“是有心事吗?”

“没有……”陈深深犹豫着,属于小动物的本能告诉她,聂瑾瑜并不如他表现得那么简单,“我只是有点不舒服。”

聂瑾瑜下意识伸手贴上她的额头,动作做完,他自己也愣了许久。

他其实压根就没有碰到她,因为陈深深反条件的后撤。发现自己太过激动后,陈深深抬起头对上他复杂的眼神:“我,我没事的,你不用太关心我。”

“没事就好。”聂瑾瑜的脸色有些差,笑容也是勉强的。

没有代入一丝此刻的情绪,两个人都是凭借积累的本能。

陈深深嘴上说着没事,但周末再也不在别墅中停留,每到放假就往屋子外面跑。在花园里荡秋千时抬起头,偶尔会看见站在窗口发呆的聂瑾瑜,觉察她的视线,他会静静和她对视几秒,然后坏脾气地拉上窗帘。

小花园里的花永远不论季节地绽放,四季如春却映不进聂瑾瑜眼中。

陈深深又心软了,若无其事地拉近和聂瑾瑜的距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聂瑾瑜显然不这么认为,他对陈深深的态度变得时好时坏,完全取决于他当时的心情。

“花园那么近,为什么不去看看花呢?不要去触碰,应该就不会有花粉扬尘了吧。”

“无关花朵,对于我来说,出门就是一种消耗。”聂瑾瑜漫不经心地回答,“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已经很好了。”

第二天,聂瑾瑜醒来时,床头的花瓶里插满了摘去花心的月季和玫瑰。

“这两种花在这个季节开得最漂亮,没有看过这么漂亮的花,人生都是不完整的。”带着怜惜的心思,陈深深为聂瑾瑜准备了这样一个惊喜。

“我都说了我不需要!你重新靠近我,只是因为觉得我的人生不完整很可悲?”看到陈深深怔愣的表情,聂瑾瑜彻底寒了神色,“陈深深,我不需要你可怜我,我们之间,没有谁比谁更可怜。”

“对不起……”陈深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的错误,她总以自己的目光去揣度聂瑾瑜的需求,其实也是因为觉得自己拥有的比聂瑾瑜更多。

虽然陈深深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但是聂瑾瑜再也没有给过她好脸色看。

“哦,所以你又要来可怜我了吗?”

对于她的善意,聂瑾瑜表现得很排斥。他和她明明住在同一个屋子里,每天同桌吃饭,却一句话也不说,比陌生人还像陌生人。

聂瑾瑜十八岁那年,办了一个很大的画展。他出门前往画廊后,陈深深在餐桌下捡到了一份手写的演讲稿。男孩的字迹行云流水、潇洒恣意,是不会被任何东西束缚的自由。

陈深深连忙把演讲稿收进包里,赶往举办展览的画廊。她到了画廊门口,因为没有邀请函被保安拦住了,掏出手机拨打聂瑾瑜的电话,总是正在通话中。

保安好心提醒着急的陈深深:“聂先生已经演讲完了,很成功也很顺利。”

话音刚落,在众人簇拥下,聂瑾瑜从画廊里众星拱月地走出来。许久没有仔细看他,他似乎又瘦了一点,西装穿在他的身上,像套在衣架子上一样空虚。

聂瑾瑜站在台阶上,戴着口罩,形销骨立;而陈深深被拦在台阶下,仰望着他,寸步难行——这似乎就昭示着二人故事的结局。

有人眼尖地看见陈深深:“聂瑾瑜,那不是你的妹妹吗?”

“妹妹?”聂瑾瑜讽刺地垂眼,声音很清晰,嘲弄的口气,“我聂瑾瑜可没有妹妹,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成为我妹妹的。”

陈深深下意识再次按下通讯录里的名字,聂瑾瑜的手机一声也没有响起。

很显然的事实,他把她拉黑了。

陈深深依旧拥有着花园里的月季和玫瑰,从那天开始,聂瑾瑜却再也没有叫过陈深深“深深妹妹”。

陈深深真正认识聂瑾瑜这个人,还是在家里的佣人整理旧书的时候。

“这本是小少爷原来最喜欢的配色书,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就这样不要了。”看到一旁的陈深深,阿姨拿着那本书,并不得体地开口,“陈小姐,这些是少爷不要的书,你要不要看看?”

陈深深的视线却被阿姨手上的那本书全然吸引去了——阿姨无意间翻开了折角的那一页,入眼就是关于砷绿的介绍,其中“有毒”两个字,被用钢笔重重地圈了出来。

陈深深忽然想明白了:含有毒素的见面礼、莫名其妙改变位置的画作、掉在餐桌下的演讲稿……还有很多很多,以前从未注意到的事情。

“你就那么讨厌我吗?”陈深深忍不住去质问聂瑾瑜,“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你就这样想我?问都不问,就已经给我定了罪,还需要我说什么呢?”聂瑾瑜竟然没有否认,他依然风轻云淡地画着画,没有分给过她一丝眼神,“坦白来说,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你,陈深深,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让人讨厌?”

那一刻,陈深深是真的想离开这里了。母亲总是无暇顾及她的成长,哪怕聂瑾瑜偶尔会冷眼相对,可是归根结底他依然是她到了这个家里熟悉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人。

而现在,这样重要的一个人,突然告诉她,她的存在是令人讨厌的。

陈深深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那一天,她想了很久很久。最终,她抱着逃离这一切的心思,拿起了那张珍藏在抽屉最底部的船票。漂亮且无害的油彩并不能驱散她心中的阴霾。

陈深深想,她是真的相信聂瑾瑜讨厌她了,而且肯定很讨厌很讨厌。

她就这样收拾行囊离开了聂家,只身前往法国,用那张可笑的船票登上了“la vie”号。

在等待开船的时候,收到船长确认电话的聂瑾瑜来到了船舱。

“原来你害怕我,陈深深。”聂瑾瑜手中把玩着她交给船长的船票,陈述事实,“我们已经相处了这么久,可是你却依然害怕着我。”

陈深深口不择言:“谁要和你这样的人做朋友?这样,这样……的人。”

触及他冰凉的目光,她又失去了说完这句话的勇气。

“故意给你下砷绿是无稽之谈,那本书是我之后为了避免类似情况发生,才特意去看的;画是收拾房间的阿姨换的位置,和我无关;那天的演讲稿也不是我故意丢下的,除了拉黑你,我什么都没做。”聂瑾瑜勾唇冷笑,掏出钢笔,在船票上流暢地签下一行法文,他把那张船票重新扔给她,“信不信由你,赶紧走,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陈深深接住,看见上面都是她不熟悉的字符,下意识蹙眉。可她隐隐约约觉得这行字很重要,如果就这样扔掉,可能有些事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她再三犹豫,最终还是把船票收进了包中。

“Chen Shen,la vie est trop longue,je ne peux pas aller vers l’avenir avec toi。”

聂瑾瑜被医生下病危通知书的那一天是除夕,聂先生和新晋的聂太太正在环球蜜月旅行。私人医院最好的重症监护室里,只有陈深深一个访客。

聂瑾瑜看见进门的是她,忍无可忍:“陈深深,我那样对你,你都不懂什么叫作讨厌吗?”

“那你呢?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作想念一个人?”

聂瑾瑜怔了一瞬,陈深深笑笑,把消毒好的一袋金币巧克力放在床头:“当初是我冤枉你了,对不起……泡过消毒水所以不能吃,但是碰碰它们吧,在法国留学的日子里,我一直在想你。”

这袋金币巧克力是她的愧疚:她在法国留学时一开始选择了化学系,做有关化工安全的题目时,她注意到一家生产金币巧克力的工厂几年前发生了有关砷超标的化学事故,事发的品牌和种类正和陈深深当年出于善意给聂瑾瑜的那一块见面礼相同。

聂瑾瑜没有说谎话,在陈深深走之后,他也拿起了那块放在桌子上的金币巧克力,他不仅没有下毒,更误以为是自己害了她,明明不停在咳血,还熬夜为她画了新的船票。

但这并不能掩盖聂瑾瑜讨厌她的事实,他虽然没有伤害她,但是也亲口承认了自己对她的讨厌,在异国他乡求学的艰苦时刻,她总是怨着他,怨他既然那么不喜欢她,为什么一开始又要对她那么好呢?

直到她走进图书馆,打开那本关于心理健康的书,看见上面关于“reaction formation”的介绍。

“反向形成:把无意识之中不能被接受的欲望和冲动转化为意识中的相反行为。无意识的冲动在意识层面上向相反方向发展,人的外表行為或情感表现与其内心的动机欲望完全相反,在心理学上称为反向形成或反向作用、反向行为,是心理防御机制之一。”

如果一个人不能接受自己的讨厌,那么意识会自动把它转化为表面的喜欢;如果一个人不能接受自己的喜欢,那么意识就会自动把它转化为表面的讨厌。

聂瑾瑜正是这样,只是由于天生的不治之症和特殊的家庭环境,他的情况比别人都严重些。他一开始对她好,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关心;后来他突然又直言对她的讨厌,那大抵是因为他发觉到了一些本身不该有的感情。

陈深深回想起往日里聂瑾瑜表现出的种种反常,思索了半个钟头后,毅然决然地放弃原本的化学,转系学习心理。

几年之后的这一刻,她站在他的病床旁,心平气和地告诉他“对不起,我一直在想你”——或许也并不心平气和。

闻言,男人因为厌恶而紧闭的双眼上的睫毛颤了颤,但依旧没有吭声。

陈深深不强求,退出病房前的最后一刻,她对聂瑾瑜说:“你说你总是觉得孤独,今天的夜空很漂亮,星星也很多,多看看窗外吧,或许会有独属于你的热闹。”

陈深深走到住院部楼下,提前征得医院同意后,点燃了那箱专门定制的、没有烟尘也没有声响的烟花。

一箱烟花九十九炮,在这片夜空里,可以为他闪耀九十九下。

她仰起头看着夜空一次又一次被照亮,提前得到消息的病人们在楼道上欢呼雀跃地围观,明明是无声的烟火,却因为人们的热闹而变得有声有色。

一片欢腾中,陈深深的电话响了。听筒的另一端,男人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近在眼前的烟花,因为疾病而深深凹陷的眼眶中,忽然积蓄了一点泪。

他的声音沙哑而轻缓,好似回到当年初见时,他递给她一张逃离现实的船票,温柔叫她“深深妹妹”。

可是一切早就已经回不到当初的模样,所以聂瑾瑜辗转反侧,最后只是说:

“陈深深,我看见了。”

他亲眼看着烟花为他而绽放,又不用吸入烟花的烟尘。

天底下幸运的事情那么多,不用付出就能让他得到的,只有陈深深一个人。

“陈深深,我这一辈子都在想,如果生来就是为了让我这样难过,为什么还要让我降生。我原来多怨恨命运之不公,我怨恨一切,怨恨我的父母,更怨恨你和你的母亲。”

聂瑾瑜讲到这里,顿了几秒,忽然笑了。

“……现在想想,大概是为了让我遇见你吧。”

他来到这个世界上,被病痛折磨二十余载,伶仃自守一万个日日夜夜,就是为了来看这场烟花。

但也不止是为了见证独属于他的烟花,还是为了遇见那个从头至尾都不属于他、以后更是离他远去的女孩。

他想说,遇见你真好呀——陈,深,深。

聂瑾瑜的葬礼上,聂先生宣布了新任聂太太怀孕的消息。

“不需要太难过,肯定是聂瑾瑜舍不得父亲,又投胎回来了。”明明胎儿已经三个月大,大家却还是都兴高采烈地这样说。

陈深深作为聂瑾瑜的妹妹接下了他的骨灰盒,她花了点时间考驾照,开着聂太太送的跑车,自驾去了很多的地方,见过了很多的景色,参加了很多的画展。

“陈小姐真的很喜欢艺术呢。”在高原的牛羊间,一个画廊的老板偶遇前来写生的陈深深,热情地向她打招呼。

“并不是,其实是我的哥哥喜欢。”陈深深停了笔,礼貌一笑,“我之所以很多时候看上去在画画,只是为了排解我的孤独。”

说完这句话,陈深深愣住了:她一直以为聂瑾瑜喜欢画画,却从未思考过他选择画画,究竟是真的因为喜欢,还是和她一样,只是为了排解这漫长岁月中难以消减的孤独呢?

“草原的春天可美啦,陈小姐下次可以和哥哥一起来看看。

“如果真的可以一起看就好了……”

明明聂瑾瑜的骨灰就在身旁的背包里,陈深深依然下意识这样说。她没有那样高超的自欺欺人的水平,只能承认聂瑾瑜确实已经离她而去。

后来,每到一年万物生长的节气,陈深深都会想起那个永远停留在冬天的少年,空洞无物的眼底永远是雾蒙蒙一片。

她偶尔还会想起初见时他送她的那张船票,以及后来他在船票上恶劣地用钢笔写下的那行法语留言。

“Chen Shen, la vie est trop longue, je ne peux pas aller vers l’avenir avec toi.”

“陈深深,人生太漫长,我到不了那个有你的将来。”

可是那么多的喜欢总要有一个背负者,所以陈深深的思念是两人份。

在聂瑾瑜到不了的将来里,未曾明了的情绪满溢,回忆太重太多。

“陈深深,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让人讨厌?

“陈深深,我那样对你,你都不懂什么叫做讨厌吗?

“陈深深,如果是因为我对你的厌恶表现得还不够明显,我深刻反思。”

他们之间其实并无那么多遗憾——他又怎么没有对她说过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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