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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诚堂家训》的心学解读

2023-10-09欧阳祯人

贵州文史丛刊 2023年3期
关键词:中庸大学

摘 要:朱柏庐是一位理学家,其《朱柏庐治家格言》主要在于言“礼”,而刘止唐的《豫诚堂家训》则重点在于言“心”,因为刘氏是阳明后学的馀绪。他以《中庸》为依据,提出了“天”“孝”“诚”“恕”的家训,借助于《大学》的“三纲领”“八条目”给其子子孙孙言明了进德修业、讲信和睦的行为标准。由于刘止唐在《下学梯航》中抄录了《朱柏庐治家格言》,所以,《豫诚堂家训》可以视为是接着朱柏庐的格言继续往前说。《豫诚堂家训》的整体结构有一个由天到人,又由人到天,下学上达的过程。这种结构或思维定式贯穿于它的始终。但是,与晚明学者空谈性情不同的是,它自始至终都落脚在人生进德修业、致良知的各个过程和各个侧面之中。它有三个重要的理念面向:忠恕之道、以诚待人以及注重人的行为。需要注意的是,这虽然是一篇意在培育当时社会精英的家训,但是它所体现的人才观念又不仅在于一家之得失,而在于倡导以兼济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儒家观念。

关键词:刘止唐 《豫诚堂家训》 《大学》 《中庸》

中图分类号:B24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23)03-01-08

《豫诚堂家训》出自刘止唐之手。刘止唐(1767—1855),讳沅,字止唐。四川成都双流人氏,祖籍湖北麻城刘家沟。后有《槐轩全书》1传世,其中哲学方面除《四书恒解》《周易恒解》《诗经恒解》《书经恒解》《春秋恒解》《周官恒解》《礼记恒解》《孝经恒解》等十三经恒解外,还有《大学古本质言》《正讹》《子问》《又问》《约言》《拾馀四种》等二百多种,其个人传记被列入《清史·儒林传》。由于在当时弟子多达数十万,影响广远,所以被称为川西夫子。刘止唐的家训著作很多,除《豫诚堂家训》外,还有《蒙训》《下学梯航》《保身立命要言》2等等。本文限于篇幅,只论述《豫诚堂家训》。刘止唐的学业大多传承其父刘汝钦,其父精于《易》学,调和阴阳,洞彻性理。刘止唐认为,真正的儒家圣学圣道,至汉代以后,已经被后世学者弄得面目全非,而且是每况愈下了;他还认为,韩愈、周敦頤、张载、邵雍、程朱的思想都在一定程度上偏离了孔子、孟子的真义,以致孔学不传。刘止唐的观点属于王阳明心学的馀绪,虽然儒释道兼容,但仍是信守儒家思想的。这些特征也体现在《豫诚堂家训》中。

一、《豫诚堂家训》的忠恕之道

“豫诚堂”是刘止唐给自己中堂的命名。“豫诚堂”之名,出自四书之一的《礼记·中庸》:“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朱熹在注释《中庸》的时候说:“一者,诚也。”“豫,素定也。”1《中庸》在这里讲的是治理天下国家,全部的工夫在于“行之者一也”,就是全部在一个“诚”字上。由于面对的是“九经”,即“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所以,在《中庸》的文本中,“行之者一也”的话,就是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同时,《中庸》从心性到治理,花了大量的篇幅来阐述“诚”,甚至形成了一个从天命到性情的流转、下学上达、内在超越的特殊儒家理论体系,最后无声无臭,於穆不已。正是从“九经”的角度上来讲,结合上下文,这个“豫”字,就是由来已久,思深虑远的意思了。因此,《豫诚堂家训》从传统伦理中人之所以为人的心性修养来讲,是源自于《中庸》里面的。

刘止唐一生未曾做官,但是他有很大的家族,在当时属于成都地区的名门望族。所以,如何把家族之事管理好,这应该是长时间搁置在刘止唐心头的问题。把自己的中堂命名为“豫诚堂”,说明他对《中庸》“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这几句话极为关注。由于《豫诚堂家训》只有四百多字,所以,全文转录于此:

天理良心,人之所以为人。宽仁厚德,覆载所以长久。昧良悖理,不得为人。褊心小量,安能合天?得天理以为人,天地故为父母。父母才有我身,父母故同天地。欺堂上父母易,欺头上父母难。一念欺天,即为不孝;一念欺亲,得罪于天。修道以谕亲,尊父母如天地也;尽性而参赞,事天地如父母也。孝在修德,德在修心。移孝可以作忠,只为不欺不肆;静存始能动察,必须毋怠毋荒。犯了邪淫,便是禽兽;喜欢势利,定成鄙夫。保养做善,即守身诚身之义;知非改过,为希贤希圣之门。人生如梦,修善修福方长。大道难逢,父教师教为本。自心抱愧,说甚夫纲父纲;做事不真,怎样为臣为子?治天下无多术,养教周全;学圣贤有何难,恕道便好。勤职业,修心术,何患饥寒?贪财色,乱人伦,必戕身命。弟兄以仁让为主,正家以夫妇为先。饱暖平安,是为清福;温良恭俭,到处春风。读书要读好书,凡事必宗孔孟;作人要作好人,时刻敬畏神天。善为儿孙积财,不如积德;多行巧诈害己,安能害人?先代格言甚多,在乎身体;圣人事业何在?必先正心。私欲去而聪明始开,致知故先格物;念头好而是非分明,实践乃为诚意。养心养气,小效亦可延年;成己成人,功夫全在《大学》。道须深造,功在返求。在上不正其趋,人才从何而出?伦常本于心性,故曰一以贯之。学业骛于浮华,所以万事堕矣!戒之勉之,庶乎不替祖训。2

这部家训著作是依托于《中庸》和《大学》而作的,而且始终有心学的背景,所以,这部家训的解读丝毫都不能脱离《大学》《中庸》这两部经典以及王阳明致良知的儒学系统框架。在《下学梯航》中,刘止唐抄录了《朱柏庐治家格言》,以为子孙借鉴。所以,可以推知,刘止唐在家庭管理方面是并不排除《朱柏庐治家格言》的,反而是认同《朱柏庐治家格言》的。因此,《豫诚堂家训》的行文风格不仅受到了《朱柏庐治家格言》的影响,而且《豫诚堂家训》的内容别具一格,是站在阳明心学的角度,接着《朱柏庐治家格言》继续往前说的。

《豫诚堂家训》骨子里是阳明心学,突出的是一个“心”字,始终强调内心的“良知”,期望子子孙孙自悟自得;而《朱柏庐治家格言》骨子里是程朱理学,突出的是一个“礼”字,训诫的口吻很浓重。《朱柏庐治家格言》始终针对当时作为一个国家君主治理下的臣民视听言动提出各种训诫,而《豫诚堂家训》则是依据阳明心学提出了他“希贤、希圣”的理想。笔者认为,从这两部家训,可以初步看出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的差别。

也就是说,《豫诚堂家训》的展开首先是“天”与“孝”的相互通达,讲的是“天植灵根”的“良知灵明”。它把“天理良心”纳入到了人的心中。这正是王阳明心即理、致良知和知行合一的路数。《豫诚堂家训》开门见山,以互文的形式指出,人之所以为人,务必要以“天理良心”为本。如果“昧良悖理”,就没有做人的根本了。他认为,只有有了“天理良心”的前提,人之所以为人者才有可能杜绝“褊心小量”,做到“宽仁厚德”。孔子教育子贡,为人一世,要在一个“恕”字(《论语·卫灵公》)。《豫诚堂家训》其实就是首先提出了这个“忠恕之道”的“恕”字是做人做事的根基:“治天下无多术,养教周全;学圣贤有何难,恕道便好。”“养教周全”,指的是待人接物,尤其是发自内心的对待他人的态度。刘止唐关于“希贤希圣”的诠释可谓独辟蹊径:“学圣贤有何难,恕道便好。”这是深得孔子之道的概括。“恕道”这一概念,在《中庸》中有十分详细的解释:

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今夫山,一拳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鼋鼍、蛟龙、鱼鳖生焉,货财殖焉。《诗》云:“维天之命,於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

在《论语》中,这个“恕道”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雍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颜渊》),“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子路》),在《大学》详细讨论了“絜矩之道”的恕道,而且直接把这个“恕道”纳入了“三纲领”之中,把“在明明德”的目标确定为“在亲民”,并且把“在亲民”确定为“道”的主要内容。于是,到了《中庸》就出现了“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的境界。真正完整解释、论证这八个字的文字,充斥于《中庸》的每一个角落,比较集中的就是上面引用的这段文字。它的大致意思是,天地之道是博厚、高明、悠久的,只要人们心怀诚意,至诚不息,其生物不测,就可以把本来属于天地的博厚、高明、悠久,纳入到每一个人的心中来,无所不包,地行无疆。《中庸》以比喻的手法,形容了“恕道”的巨大能量,“今夫天”“今夫地”“今夫山”“今夫水”,可以无所不覆,无所不载,生养万物。

儒家认为,“恕道”的前提是“忠”。没有“忠”字的前提,就不可能有博大的胸怀。“忠”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就是“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论语·述而》),就是克治省察的“慎独”(《大学》《中庸》),就是“与命与仁”(《论语·子罕》),就是“下学而上达”(《论语·宪问》),就是“君子有三畏”(《论语·季氏》)。因为只有做到了这个“忠”,才有可能认识到天地即是父母,父母即是天地,不能自欺欺人,更不能欺骗父母,欺骗天地的道理。这是天大的道理,但是,这一切都必须从人的内心深处抓起:“孝在修德,德在修心。”人们必须克治省察,返躬自省,务必施行于视听言动之中,才有可能修德、修心,进而达到参赞天地(《礼记·中庸》),把对父母的孝,对兄弟姐妹的悌,转化、拓展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进入社会的公德,最后达到天地万物一体之仁。这当然是阳明心学整体致良知理论的格局。

诚如上文提及,《豫诚堂家训》与《朱柏庐治家格言》的训诫对象是不同的。前者讲的是家国天下,从刘止唐家族培养的人才来说,主要是想培养胸怀天下的人。所以强调的是“忠恕之道,一以贯之”。刘止唐写道:“修道以谕亲,尊父母如天地也;尽性而参赞,事天地如父母也。孝在修德,德在修心。”他把家与国连在了一起,把父母与天地融合为一。通过“尊父母如天地”,就可以“尽性而参赞”。“尽性”一词,表面上似乎是来自《中庸》和《孟子·尽心上》的第一章,但其实出自王阳明的《大学问》:“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是故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父、人之父与天下人之父而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孝之明德始明矣!亲吾之兄,以及人之兄,以及天下人之兄,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兄、人之兄与天下人之兄而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弟之明德始明矣!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也,莫不实有以亲之,以达吾一体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无不明,而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矣。夫是之谓明明德于天下,是之谓家齐国治而天下平,是之谓尽性。”1读了王阳明的这段文字,可以了解到刘止唐“尽性”的意思。而且不仅是如此,“尽性而参赞”的语义是,尽性之极,那就是达到“参赞”天地的境界:“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則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礼记·中庸》)这段文字讲的是对自我的超越,合外内之道,最后才能“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这当然是先秦儒家主张的下学上达,金声玉振、“践形”“於辑熙敬止”“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的境界。所以,在《豫诚堂家训》中还有“移孝可以作忠”的话,这个“忠”是相对于在家里的“孝”来说的,说的是对国家、对公职、对天下苍生的“忠”。类似的话还有“治天下无多术,养教周全”“成己成人,功夫全在《大学》”。“成己成人”,当然指的是忠恕之道,是由己及人的拓展;“功夫全在《大学》”,指的是三大纲领,八大条目,还有忠恕之道。这当然只能是针对其时社会的精英人士说的话,与《朱柏庐治家格言》相比较,虽然是接着讲,但是所说的境界明显大不相同。

二、一念欺亲,得罪于天

笔者仔细体会,贯通于这部家训始终的是一个“诚”字。这应该是止唐槐轩学的本意。在《豫诚堂家训》中,“诚”的含义有一个从“天”到人的下贯,再施行到视听言动的行为之中的过程。家训一下笔就从“天理良心”“宽仁厚德”开始,具体到“欺堂上父母易,欺头上父母难。一念欺天,即为不孝;一念欺亲,得罪于天”上面,特别强调了“堂上父母”与“头上父母”相续相连,绝对不能由“欺亲”而“欺天”。人生一世,面对万事万物,都不能与“欺”字沾边。“一念欺天,即为不孝;一念欺亲,得罪于天”,这里强调了一个“一念之间”的概念。王阳明提出:“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2哪怕就是私欲、偏见、障蔽的一闪念从心头掠过,都会得罪于天。其实,这就是王阳明说的能够克治省察,“能戒慎恐惧者,是良知也”。3王阳明认为,这正是最彻底的、从内心深处致良知的工夫。王阳明对良知的这个富有针对性的定义,其实来自《中庸》:“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戒慎恐惧之心,正是克治省察的工夫。但是,刘止唐抓住了针对“天地”与“父母”的天地良心来展开性情、品格的训炼,可见其对王学的研究体悟极深、用意尤切、工夫独特。

这有点像《传习录》注重孝道的开篇,刘止唐把致良知的工夫集中在了“孝亲”的问题上。但是,此家训并没有只是停留在这一问题上,笔锋一转,由此而展开去:“孝在修德,德在修心。”“孝”的目的是为了“修德”;“修德”的目的在“修心”。这是对阳明学有深度把握的人才能够体会出来的道理。因为王阳明强调的是“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善”,为人一世,这是本中之本,不抓住这一本,一切就无从谈起:“移孝可以作忠,只为不欺不肆;静存始能动察,必须毋怠毋荒。犯了邪淫,便是禽兽;喜欢势利,定成鄙夫。保养做善,即守身诚身之义;知非改过,为希贤希圣之门。”一切是非善恶,都是从“心”中流出,每一句话都是有针对性的。这是阳明心学对“人之所以为人”内涵的理解,刘止唐当然抓得很准。

但是,刘止唐的展开很有层次。移孝于忠,前者不欺,后者不肆。“不欺”,是针对“未发之中”的“良知”而言的;“不肆”是针对“已发之和”而言的。“静存”的“存”字,是来自《孟子》“存夜气”“收放心”(《告子上》)的工夫。刘止唐在这里有一个独创性的表达:“静”与“动”对,他的理解应该是,只有在宁静之中克治省察、自躬反省的人,才能够有能力在行为之中达到“克己复礼”,在理性上控制自己的七情六欲。他在“无怠无荒”的理解上,也是极有特点的。“无”通“毋”。“怠”为懒惰懈怠之不及,“荒”为流连荒亡之过分,都是因为心中没有立志导致的结果。“犯了邪淫,便是禽兽”,是懒惰懈怠的结果;“喜欢势利,定成鄙夫”,不仅仅是在说趋炎附势而丑态百出,而且至为重要的是在说,趋炎附势的人,就没有了人生的准则,没有了独立的主见和纯洁干净的人格。这样的人,就更谈不上志向、气节和观念上的更新了。所以叫“鄙夫”。

“保养做善”与“知非改过”,一体而两面。一正一副,言人之勤学改过、希贤希圣的过程。前者是“守身诚身之义”,后者为“希贤希圣之门”。这两句的意思是,“保养做善”是“守身诚身之义”的本分;不过人人都有七情六欲,人人都会犯错误,在所难免,只要能够做到“知非改过”,“希贤希圣之门”就随时能打开。但是,前提是“不欺”,是“诚意”,是良知,是反省的能力和胸襟。阳明曰:“若‘诚意之说,自是圣门教人用功第一义。”1阳明又说:“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2阳明的话脱胎于《中庸》,借海扬波,这是很明显的:“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中庸》这部书主要是针对其时之社会精英写的,所以,这段文字之意是想表明“天”与人之“诚”之间感应的成分,“天”的下贯与启示,人心的感悟与超越,相续相连,彼此感知。

因此,《豫诚堂家训》自始至终都体现出这种感应的特质:“人生如梦,修善修福方长。大道难逢,父教师教为本。自心抱愧,说甚夫纲父纲;做事不真,怎样为臣为子?治天下无多术,养教周全;学圣贤有何难,恕道便好。”这里所说的“福祚绵长”的原因,是指修善修福的结果;只要信守“父教师教”,就可以感受大道。内心须要有含金量十足的“良知”,须要有满腔的赤诚,充满浩然之气,否则,人们不仅不能面对家族人伦,邻里乡党,更无法面对家国天下。那么,怎么才能做得最好呢?家训的文本有明确的回答:“读书要读好书,凡事必宗孔孟;做人要作好人,时刻敬畏神天。善为儿孙积财,不如积德。”意思是怀着戒慎恐惧之心,敬畏天地神祇,宗本孔孟,读书做人,积善成德,自然天道好还,因果福报,连绵无尽。“善为儿孙积財,不如积德”一句,为千古不易之名言,自不待言。但是,这里面不仅仅只是因果报应的成分,更重要的思想层面是:与其给儿孙“积财”,还不如让儿子儿孙树立志向,走人生的正道、大道。

仔细分析,刘止唐的意思是,伫立在浩渺的天空之下,宇宙之间,感受到了人生其实只是一粒浮尘,犹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在“人生如梦,修善修福方长。大道难逢,父教师教为本”这几句中,表现出刘止唐有一种莫名的悲伤与苍凉浮现在字里行间。一是“人生如梦”,他认为吉凶祸福超过人们的预期,所以只能“修善修福”以俟天命;二是“大道难逢”,所以不能不珍惜自己的生命,真诚地找到自己的好老师,并且以“父教师教为本”。

刘止唐认为,人们须志在圣贤,干净做人,老实做事,至诚不息,溥博源泉,鸢飞鱼跃,在事事物物的良知呈现之中体现出人们“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者也”(《礼记·礼运》)的价值,信守“与命与仁”的底线,突破“意、必、固、我”(《论语·子罕》)的痼疾,良知在心,自掂自量,举一反三,闻一知十,谨慎交友,以友辅仁,改过迁善,在跌宕起伏的人生之路上干出一番大事来。

三、私欲去而聪明始开,致知故先格物

“私欲去而聪明始开,致知故先格物”,这两句猛一看,似乎完全是王阳明良知之学的思想,其实其精髓都来自《礼记·大学》的原典。“私欲去而聪明始开”一句来自《大学》三大纲领,整个是第一段落的浓缩: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只有彻底“明明德”之后,才能够逐步确立志向,洞彻道理。“明明德”是整个《礼记·大学》的文眼。第一个“明”字是动词,是明确、理解、学习的意思;“明德”指的是日月之明,就是“天德”。有以下几层意思:诚者天之道,诚之者人之道也。只有“明明德”之后才能够“亲民”,达成“忠恕之道”而“止于至善”,于是人们的七情六欲,视听言动,就直接指向了“定→静→安→虑→得→道”。这个过程,就是“私欲去”的过程。只有去掉了“私欲”,才能完成“定→静→安→虑→得→道”,真正建立在良知基础之上的“聪明”才能够真正使脑洞大开。如何理解“致知故先格物”,这需要借助于上下文。《豫诚堂家训》写道:“先代格言甚多,在乎身体;圣人事业何在?必先正心。私欲去而聪明始开,致知故先格物;念头好而是非分明,实践乃为诚意。”这里的“身体”说的是践履,是亲身体验,施之于行为之中;志在儒家的圣贤之事,必须首先诚意正心;只有有了良知之心,才能够明辨是非,能否做到,关键在于“诚意”。于是可以通过王阳明的相关表述来分析刘止唐笔下“致知故先格物”的意思:“故致知者,诚意之本也。格物者,致知之实也。物格则知致意诚,而有以复其本体,是之谓止至善。圣人惧人之求之于外也,而反复其辞。”1王阳明的意思是,把“诚意正心”纳入到“格物致知”之中去,使之浑为一体。格物致知,必须以诚意为本,这就是格物致知的本质;如此一来,格物致知的目标,就是通过反躬自省,克治省察而“止于至善”,就是“复其本体”。所以,刘止唐的家训说的是,“道问学”,必须首先“尊德性”。读书也好,行为也罢,都必须首先诚其意、正其心。

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下,《豫诚堂家训》中对其教化对象提出了必须见之于行的具体内容:“勤职业,修心术,何患饥寒?贪财色,乱人伦,必戕身命。弟兄以仁让为主,正家以夫妇为先。饱暖平安,是为清福;温良恭俭,到处春风。读书要读好书,凡事必宗孔孟;做人要作好人,时刻敬畏神天。善为儿孙积财,不如积德;多行巧诈害己,安能害人?”其中所说的意思主要是以下几层:诚意、正心,勤奋努力,自然丰衣足食;如果贪婪好色,祸乱人伦,纵欲无度,流连荒亡,必然戕害身体性命。兄弟姐妹之间一定要心怀慈悲,温良恭俭让,多所包涵。五伦之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各个环节之中,一定是要夫妇为先。夫妻一伦为五伦之首,这是家庭安定和睦、个人生活幸福、事业成功美满的前提和基础。《豫诚堂家训》中进而讲到,可惜,现在很多人不知道这条修齐治平、家国天下的玄机。家庭和谐的根本在于夫妻的关系,否则,家庭的各种关系问题便会由此而酿成无穷的悲剧。夫妻关系有了问题,真正首先直接承受苦难的是孩子,而且由此引发家庭成员之间的各种问题。为人一世,必须千万小心。只有有了这样的基础,“饱暖平安,是为清福;温良恭俭,到处春风”才有顺理成章的可能。

正是从这样的角度来看,“读书要读好书,凡事必宗孔孟;做人要作好人,时刻敬畏神天”,这是一切祸福之根,同时,也是更高的福报。这些看似没有逻辑的话,其实里面隐藏着深刻的脉络。由于刘止唐倡导学宗孔孟,所以在《豫诚堂家训》中向儿孙后辈提出“善为儿孙积财,不如积德;多行巧诈害己,安能害人”的道理。“多行巧诈”,虽然有的人在某些时候可以获得一时的利益,但是长远地看,终究是残害了自己的德行、德性,也同时戕害了自己子孙的福寿和家庭的一切。

所以,这部家训进一步提出了克治省察、反躬自省,从读书人的知行合一、忠恕之道的角度提出了特别详备的要求:“成己成人,功夫全在《大学》。道须深造,功在返求。在上不正其趋,人才从何而出?伦常本于心性,故曰一以贯之。学业骛于浮华,所以万事堕矣!”成就自己,同时也必须成就别人。《中庸》的原话是:“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这段文字依然是孔子“忠恕之道,一以贯之”的理路,“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只有“成物”之后,才能够最终成就自己。这是“至诚无息”的必然结果,至诚不息→久→征→悠远→博厚→高明,由此而导致载物→覆物→成物。于是,“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这是“至诚无息”,悠久无疆的必然结果。刘止唐是从这一观点来说的。

但是刘止唐说:“成己成人,功夫全在《大学》。”用《大学》的三大纲领、八大条目来诠释“成己成人”之道。在阳明学中,从王阳明、王龙溪、钱德洪、邹守益等等再到无数的再传弟子,几乎都是把致良知的工夫落脚在了三大纲领、八大条目之上。王龙溪的弟子翟震川说过:“圣门中正之学主于经世,盖人禀天命之性道以生,而日用伦物一切不离,是故养其体于未发之中,显其用于中节之和,机通于家国天下,化达于天地万物,皆是一身与天地万物相管属,而非自私自利、寂寞无情之学可以同日论也。故道以圣贤为则,学以孔孟为宗。”1在晚明虚空冷寂之论充斥的时候,其实还有很多学者是非常注重社会参与的,上面翟震川的话可以作为典型的代表。不过,刘止唐把阳明学的致良知工夫论通过三大纲领、八大条目写进家训之中,是富有针对性的。“道须深造,功在返求”两句的分量是很重的。对“道”追求,完全不可能一蹴而就,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所以需要“深造”。“功在返求”,说的是在内心深处,在一举手一投足之间,返躬省察,戒慎恐惧,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刘止唐先生能够用《大学》的“三大纲领”、“八大条目”来充实《中庸》的相关表述,然后又能够用《中庸》的观点来充实阳明学致良知的工夫过程,使之融为一体。这里较有特点的是始终不离开孔子“忠恕之道,一以贯之”(《论语·里仁》)的理论总框架。他认为,学习儒家经典要做到成人成己,推己及人。否则,“学业骛于浮华”,没有“主忠信”(《论语·学而》),就一定是南辕北辙,缘木求鱼而竹篮打水了。

历代的帝王家训主要都是在讨论如何巩固其权力,永保皇位(例如:《尚书·五子之歌》、刘邦给儿子的书信、李世民的《帝范》《诫皇属》等);历代名臣家训主要都是在讨论如何保住自己的官位(曾国藩、蔡襄等),一般的文人家训如颜之推、朱熹等,主要是讲进德修业,但是像刘止唐这样从一个学派的思想体系出发来展开家训写作,从王阳明的良知之学发展出一整套人物所处时代做人做事的道理,确实是十分少见的。刘氏家族中曾经出现刘汝钦、刘止唐、刘梖文、刘仲韬、刘豫波、刘鉴泉等等人物,说明刘止唐的《豫诚堂家训》对其子孙后代的影响是很大的。

A Xinxue Interpretation of the Yu Cheng Tang Family Tradition

Ouyang Zhenren

Abstract:Zhu Bailu was a rationalist, so his Zhu Bailu's family maxims mainly focuses on "rites", while Liu Zhitang's "Yu Cheng Tang's family training" focuses on "Xin", because Liu was the remnant of Yangming's post-school. It is based on the "Zhongyong", and puts forward the family training of "Heaven", "Filial Piety", "Sincerity", "Forgiveness", with the help of the "Three Programmes" of the "University", and the "Eight Articles" of the "University", Liu Chitang gave his children and grandchildren the standards of behaviour for virtue and cultivation, and for faith and harmony. Because Liu Zhitang in the Next learning ladder voyage in the transcription of the Zhu Bailu family maxims, so, Yu Cheng Tang Family Tradition can be regarded as followed by Zhu Bailu's maxims continue to say. The overall structure of the Yu Cheng Tang Family Tradition has a process of learning from heaven to man and from man to heaven. This structure or mindset runs throughout it. However, unlike the late Ming scholars' empty talk about temperament, it is rooted in the various processes and aspects of advancing morality and cultivating one's conscience in one's life from the beginning to the end. It has three important conceptual orientations: the way of loyalty and forgiveness, treating people with sincerity, and focusing on human behaviour. It is important to note that although this is a family motto intended to cultivate the social elite of the time, the concept of talent which embodies is not only about the gains and losses of a family, but also about advocating the Confucian concept of taking the responsibility of helping the world as a whole.

Key words:Liu Zhitang;Yu Cheng Tang family Tradition;Da Xue;Zhong Yong

责任编辑:张 明

作者简介:欧阳祯人,1961年生,哲学博士,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华孔子学会副会长,研究方向为中国哲学史。

〔基金项目〕:本文系四川省社科院2020年重大项目《刘咸炘儒家哲學思想研究》(项目编号:SC20ZDZW005)阶段性研究成果。

1 按,2006年巴蜀书社出版有《槐轩全书》影印本。

2 刘沅:《槐轩全书》(十),巴蜀书社2006年版。

1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1页。

2 刘沅:《槐轩全书》(十),巴蜀书社2006年版,第4017~4018页。

1 王守仁:《王阳明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015~1016页。

2 王守仁:《王阳明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06页。

3 王守仁:《王阳明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71页。

1 王守仁:《王阳明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45页。

2 王守仁:《王阳明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6页。

1 王守仁:《王阳明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59页。

1 翟台:《水西答问》,赵绍祖、赵绳祖辑:《泾川丛书》,清道光十二年(1832)泾县赵氏古墨斋刻本(天津图书馆藏),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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