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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楼十二号病房(外一篇)

2023-10-09张慧

辽河 2023年9期
关键词:胖女人布丁大嫂

张慧

好友的父亲生病住院了。前段时间她一直在医院陪护。期间她发微信给我:“病房里有个病人的儿子,要么不管他爸,要么来了就骂。”

隔着手机屏幕我都能感觉到她的气愤。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该如何回复的时候,她又一连串发了好多条信息向我描述那个儿子在病房里跋扈的言行:“反正没得好态度,他动不动就是‘你有本事去死啊……生前没做贡献,要死了还麻烦别人……’”

看完我沉思了许久,光是听她的转述,我的心中已经是百感交集,最终只得回复一句:“医院,真的有人间百态。”

很多年前,母亲生过一场大病,我陪着她在当地的中心医院住过一阵子。母亲的病房在九楼十二号,普通病房。四张病床相互隔着一米多的距离并排放着。我们进去时,病房里已经有三张病床住了人,只剩下自门口数第二张病床还空着,那自然是母亲的。病房内很安静,第一张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一位老太太,正在安静地剥橘子。床上靠坐着一位老爷子。最里面两张床上的人都安静地在床上躺着。

但这安静并没有持续很久。过了一会儿,病房门口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门开了,进来了几个医生和护士,小病房顿时变得拥挤起来。带头的医生径直走到三号病床前一番查看。床上的人抬起头来,我才看清那张病床上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大概三十多岁,很胖,脸上的肉挤出了些褶子。

医生们神情很严肃。我放轻呼吸不敢出声,只本分地做个旁观者,隐隐地听到些“准备”“麻醉”“脊椎穿刺”的话语。一群人转身步履匆匆地出了病房。我这才注意到一个胖女人跟在一群医生后面。她回头又看了一眼床上的年轻男人,转头好像有什么想问正在说话的医生,但又什么都没说,只小跑几步又紧紧跟在后面。

大概过了20多分钟,病房的门又打开了,进来的还是那些人。这回我一眼就看到了跟在后面的胖女人。医生们带着一些仪器和工具,又径直走到了三号床,并且拉上了帘子将小床围了起来。女人被围在了床的外面。我不知道里面在怎么操作,但总能感受到医生们的谨慎。我轻呼吸,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来。女人靠在墙边,望着那帘子,她好像也跟我一样,放轻了呼吸。帘子里一阵窸窸窣窣,时常传来医生之间的一两句吩咐,也传出男人的一阵闷哼声。这个过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大概三四十分钟。胖女人一直站在帘子外面看着。结束后医生留下一句嘱咐:“六个小时不能动。”便快步走了出去。胖女人像是突然打开了机关,大跨步便移到了那床边,嘴里喊着:“儿子……儿子……”她的声音有些粗,又刻意将声音压得很低。床上的男人哼哼了两句又睡过去了。

病房里又陷入了安静,这一次持续了很久很久,期间偶尔有去接水或买饭走动的声音,护士听见呼叫铃会立马进来换药。胖女人始终坐在床边。

到了晚上八九点的样子,隔壁一号床的老爷子坐在病床上,老太太把小桌子搭在他的床上。他拿着巴掌大的笔记本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老太太在旁边叠衣服,收拾柜子里的东西,见我望着她,朝我笑笑说:“老头子每天都有写日记的习惯。”我也笑笑,表示原来如此的意思。老太太看起来很亲切。我忍不住和她攀谈起来,东扯一句西扯一句,竟也觉得有趣。

我从她口中知道了老爷子是一位退休教师,快七十岁了,家住来凤县某个镇上,具体是哪个镇我也记不得了。老爷子身体不大好,隔三差五地就要来医院住一段时间,这一次住了有二十多天了。两人有一个女儿在外地上班,但从来不敢告诉她,说是怕她在外面担心。老爷子写完了日记,合上本子。老太太顺手接过去放到了一个小布包里。

“你们是要出院了吗?”我将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

“嗯,住了这么久了,身体已经好多了。在医院住着不舒服。我明天就出院了。”老爷子抬起头来搭我的话。他一半的头发已经花白,脸很清瘦,脸上的皮肤像是干枯了的树皮,眼睛里闪着熠熠的光,让他显得格外光风霁月。他又偏过头冲老太太念叨:“快收拾好,上来挤挤,明天我们就回家了。”老太太“哎”了一声。

出院是一件喜事儿,我不再过多地打扰他们。

到了夜里,病房反而不如白天那般平静了。我趴在母亲的床边睡得迷迷糊糊,只听见旁边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困意让我难以抬头,又昏昏睡去。过了一会儿,传来“咯噔咯噔”的声响,在黑暗又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我望了望病房里的其他人,都没有什么反应,似乎都习惯了。我又趴下,不一会儿又传来了“吧嗒吧嗒……”的声音。我害怕极了,不敢把头抬起来,只睁着眼睛盯着前面。四號床的那位病人从床上起来了,趿拉着拖鞋往外走去。我不敢叫他小声点儿,白天我见过他,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国字脸,脸上的颧骨凸出来,向你看过来的时候眼睛里满是凶狠。我等到他出去了,将脸换了个方向,又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一号床的老太太一家还没走。三号床的男人已经可以稍微活动了。趁四号床的老头儿出去了,我提起了昨天晚上的事情。老太太说那个老头儿来了差不多八九天了,经常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也会大声地磨牙,腿疼得直往床栏杆上撞,没有办法了,他就只能偷偷摸摸找个地方抽烟。

“你莫说他,他也没办法。医生说他这毛病没法治。”老太太嘱咐我,我连连点头应着。

老头儿是这个病房里的怪人,这是接下来的几天我得出的结论。他常常夜里起身一个人摸着黑走出病房,不知道在哪里,一呆就是很久。他从来不说一句话,不论是跟医生、护士还是病房里的病友。但我问过其他人,他并不是个哑巴。住院很多天了,从来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他。他的黑色老人手机也从来没有响起过。每天打吊针时没有人会注意他,他自己也从来不看,只管睡觉。直到有一次,我给母亲喊护士换药时,一回头看见他的吊针已经回血了,吓得我赶紧喊醒他,让他按床头的呼叫铃,但他也只是不紧不慢地按了铃,并不多理我。我每天早上八九点钟带母亲去楼下的面馆吃早饭,时常在那里碰到他。那段时间天气很好,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医院门口的圆墩子上晒太阳。没什么可以靠的,他就坐在那里,背弓着,低着头。一次我跟母亲散步回来已是中午十一点左右了,他还是那个姿势,在那里一睡就是两三个小时。马路上的车川流不息。他的身边,人来来往往,好像就只有他是一个人。有时候起风了,他也不会醒。睡醒了,他就起身回到病房里去。

又过去了十多天,我始终不敢跟他说话,只时常顺便帮他看着输液瓶,慢慢适应了他晚上发出的一些“咯嘣咯嘣”“吧嗒吧嗒”的声音,对那个在黑夜里慢慢走出病房的模糊背影也不再害怕了。

有什么可害怕的呢?这个三十多平方米的房间,有人备受偏爱,有人相濡以沫,也有人一夜一夜孤独地面对着自己的世界。

所谓人间百态,除了圆满,还有残酷、急切、孤独、声嘶力竭……但所谓父母子女一场,所谓妻子伴侣一场,何其不易。希望我们都是世间最温柔的存在。

院子里来了一只狗

“铃铃铃……”,我知道,是布丁又来我家串门了。假期,我时常在清晨听到这样的铃铛声。布丁的脖子上挂着两个铃铛,跑起路来会很有节奏地响起。

布丁是海大伯家养的一只狗,来到我们院子里大概一两年了,但个头还不大,全身的黄毛梳理得十分光滑顺溜。两只耳朵时常耷拉着。

听说它当初是恩施城区的一个垃圾场旁边的流浪狗。海大伯家的堂姐将它带了回来,给它买了铃铛挂在脖子上,取了“布丁”的名字。从此,布丁就正式成了这个院子里的一分子。

在这之前,院子里的人家是很少养狗的,我大概能猜出来一些原因。村里的大人一方面是觉得养狗脏,十分麻烦,另一方面是觉得屋子靠近马路,怕狗无意间伤了路过的人。但布丁的到来,打破了院子里所有人的原则。它成了整个院子里老老少少都喜欢的一员。

院子里的人远远见着它,总大声唤着:“布丁……布丁……”于是,你便会听见铃铛的节奏响得逐渐快起来。它将尾巴卷起来,卷成一个圆圈,一颠儿一颠儿地跑起来。跑到你面前时,它多半会趴下,将脑袋蹭过来。若你能给它找一片肉或者小零食,它就更欢实了。

唤得多了,久而久之,布丁就有了串门的习惯。但它自己是从来不乱窜的,只跟随海大伯他们。上山时路过谁家门口,它便会跑到屋前的庭院里溜一圈,在大门口瞅一瞅,也不进去,像是老伙计来顺道打个招呼,随即又赶紧小跑着跟上走在前面的主人。若是到了傍晚时分,不管你怎么唤它,它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停留的,只回头看一看以作回应,就飞快地朝家的方向跑去。布丁就这样拿捏着串门的分寸感。这显得它是一只很有原则的狗。

当然,凡事也是有例外的。这种串门的原则是针对周围大部分邻居来的。它冲着对门大嫂家的态度就不适用这个原则。听说是因为大嫂家常常做好吃的。在那里,吃到酥肉和小鱼干的频率自然是高了不少。于是,大嫂家便成了布丁的第二个去处。听母亲说,大嫂还在家给布丁搭了个窝。它便常睡在那里了。于是,它也常常跟在大嫂脚边跑着。有段时间村里都在传,在对面的茶山顶上看到豺狼了。那天大嫂她们要上那山顶采茶叶,担心万一遇上了豺狼会咬了布丁,便把它带到了我家里,关上了门,不让它跟着去。

这可把布丁急坏了。汪汪地叫了几声,在门口转了几圈,两条前腿立起来挠着门缝。见拍不开门,又回过头来瞪着两只眼睛望着我。跟它玩了那么久,我大概能明白它的意思。我替它打开了门。它叮叮当当地跑了出去。

大嫂已经走远了。它望着三个路口很疑惑。每一个路口都去眺望了一遍,始终没有找到人,后来神色沮丧地回家了。

布丁失踪了。

这事过了好多天,我回家时才听母亲提起。布丁,是很活泼的性子,总爱去山上追着鸟或是虫子跑。听说就是在山林里追鸟的时候,被树上突然冒出来的一条昂着脑袋的蛇吓到了。它直接从山上摔到了下面的马路上,好像伤得不轻,从那以后院子里的人就再没见过它。

海大伯他们去找过它。但它不知怎么的,无论如何也不回家,不管下雨天晴都孤零零地窝在一个山边上。海大伯他们以为它是被吓惨了,给它兑了一碗糖水灌下去,希望给它压压惊。但事与愿违,从那以后更是找不到它的身影了。院里的人都说那次意外,布丁的脑袋和腿都受了极重的伤,怕是活不长了。

我的心里涌起一阵阵的失落。我們可能再也见不到那只活泼又很有原则的狗了。

十多天过去,这期间下过几场大暴雨,又降了几次温。布丁在一个雨夜回来了,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再见到它时,是在一次葬礼上。它浑身的毛粘在身上,跛着一条腿,钻到桌子底下找着别人啃光了的骨头和丢下的剩菜。我唤了唤它,它身上的铃铛没有响起来,也不抬头看我,似乎真的像人们说的那样——摔坏了脑子。

我朝它走过去,它受了惊。瘸了的那条腿突地弹开了,满脸的诚惶诚恐,像是戒备着毒蛇一样的东西,又像是怕给别人带来麻烦似的。

但村里的人见到它,还是会大声地唤:“布丁……布丁……”我和母亲给它喂肉片时,不敢把手里的肉再举到它的嘴边,只能把肉放在地上,然后走开。布丁会小心翼翼地凑近,迅速叼起肉片躲到一旁吃起来。

也正是因为这样,在慢慢消磨的日子里,人们常常逗乐的那一声“布丁”,以及退开的那一米距离,似乎又让它相信了没有伤害,它的腿也慢慢长好了。

“布丁……布丁……”终于,它又叮叮当当地跑起来了,但母亲还是总念叨:“布丁不如以前机灵了。”语气总有一股子“本是天才却泯然众人矣”的惋惜。我却不觉得惋惜。它比谁都努力生活着。回应着这山里每个人对它的呼唤。

我大概能感受到它现在是幸福的,我盲目地猜测它幸福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它是个有名字的老伙计,在雨夜也不曾被放弃过。

布丁那一身黄毛像是村里流动的暖色调。每天,它依然踩着铃铛声在清晨里跑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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