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子老奶
2023-10-09藿香儿
藿香儿
遗忘的过去在风中重返。村子上的老人都回来了,高飞的喜鹊也飞来了。
麻子老奶是那片熟悉的土地上最常见的人,她活到了92岁,是村子里最高寿的人。她死在一个冬天。她就像是睡着了,而对村子来说少了一片沸腾的天空,像是冒着热气的豆腐脑的香气从村庄里完全消失了,剩下一些残余的豆腐渣,让人无法释怀。
人们心中被燃烧的纸浆烧成一个个破洞,露出时间的疤痕。村子里像少了很多东西,一下子陷进了一个大坑里,人们要费力爬出来才能走向街头。
麻子老奶死在了一场大火之后。火是自燃的,她在火中被救了。但她又因为大火后的一场感冒没有活过来。生命在她瘦弱的身体上停止了战斗。要知道她是一个最顽强的人,她从不会输给生活的。你看不到她哪一天不笑的。她的嘴里似乎总有一块蜜糖。
麻子老奶命苦得很。她应算是丑女人。满脸的麻子像密密的筛子让你不太想多看她,但是,一听到她的笑声就会让人忍不住地想靠近她。据说,她的丈夫早在年轻时就去世了,她守寡了五十多年,硬是自己把五个孩子拉扯大。
她出生在隔着一条河的邻村,一户姓王的人家。长大后她嫁到了我们村。她嫁的是村子里辈分最大的人家,父辈们都叫她老嫂子。她在村里住了一辈子,老到村子里没有比她年纪更大的人,老到她会记住村子里的每一个老房子是哪一天盖好的。谁家孩子哪天出生的她也记得清清楚楚。她的老可以和村头那棵老榆树比了。她脸上的褶子一层又一层,好多尘埃好像也在里面。看上去她不是一个特别讲究卫生的人,但这也不妨碍村子里的人喜欢她,敬重她。
麻子老奶站在村头的时候像一座老钟表,她向每一个人打招呼,人们也有了干劲儿。她的大儿子只比她小18岁。她的大儿子也是一个孤苦老头儿,儿媳妇早年跑到东北去了。但麻子老奶不是和大儿子一起生活的,他们各住各的。她的小儿子是村子的支书,她也不经常去他的家里。麻子老奶最常做的是去有困难的人家帮忙干活儿。什么活儿她都帮着干,坐下就是干活儿,眼里总有活儿,不停地忙活。活儿是她的命,无论去谁家,她都像是要去奔赴一场场命运的赶考一般。这还是一些小事。她的命也像一个陀螺一样在不停地转。她不想停下来。她也停不下来。
听大人们讲,麻子老奶早年是第一个带领村里寻求致富的人。她没有文化,但是她会经营农田,她让大家去开荒种地,有粮食吃。村子里的每一块梯田都是在她的带动下修建的。修梯田需要从土坡上重新挖土,她让大儿子号召大家一起干。哪家不去干活儿,她去挨家挨户地敲门,硬拖着人家去,甚至她在大街上吹着口哨喊,这样谁家也不好意思不出来干活儿。
每家都去山上开荒,能种庄稼的种庄稼,能种果树的种果树。后来,我们村子粮食充裕,人们能吃饱饭,家里的牲畜也能吃得饱。再后来,村里人把东山那片梯田叫麻子田,意思是麻子老奶带动大家种的田,大人小孩都记住了。自从有了梯田,人们的心上就有一片片阳光照耀过来。因为这个是不用交公粮的,谁开的地就给谁家种。大家生活都有了保障。麻子老奶成为了村里有功的人。
经过麻子老奶的手帮助的人和事不知道有多少件。每一件事仿佛都贴在了村子的桥头上,一年又一年地立在那里,也像一个桥墩。后人们记住的都是这些大事,我记得更多的则是一些小事。
麻子老奶一生命苦,她的遭遇却压不倒她。她是一棵快要衰竭的草,但是每一次她都可以活过来,再现一片葱茏。每一次遇到事情时,她的心像有一条河流从她的胸中穿过,好像她在喊,又不是她在喊。呼隆呼隆的风都吹不透她的苦闷。她不说。她可以一个人扛下一切,独自走在那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上。听大人们说,她的大儿子有一年得了麻风病,全村人都不敢靠近她们一家人。麻子老奶的大儿子得病后,儿媳妇便跑到东北去了,剩下了一个孙子。麻子老奶让她的大儿子去了安徽马鞍山一个麻风病医院治疗。她的大儿子一去就是一年多,在那里治疗不敢回村。严格地讲,村里人也不让她儿子回来。麻子老奶一个人带着她的孙子过日子,苦得饭碗里全是盐粒的感觉。村里人也在帮衬着她们,但是都像没有力量的风一样,吹不动她的苦命,也吹不动她家瓦砾上的霜。
但是麻子老奶还是和以前一样乐观。她带着孙子上山干活儿,也在菜园种菜,园里各种蔬菜应有尽有。最明显是她家的菜园南边还有一排芍药花,春天发出了嫩红色的幼芽,冒出红色的光。
希望总是在生长的。麻子老奶看着一片芍药花,她的脸上笑出了更多的皱纹。我把那些芍药花当成了童年的精神花园,有事没事就去看看它们开了没有。麻子老奶每隔几天就去给芍药花浇水。芍药花一天天长大,一夜之间就像要开花了。没有人会察觉到她的焦灼,她是那么迫切地期待大儿子回来。
春天麻子老奶家的菠菜長到了大腿那么高的时候还是鲜嫩的,她吃不完,就会送给村子里的人分着吃。村子里的人也把东西分给她们一家人。
她的大儿子回来了,他变白了许多,像从城里打工回来一样。村子里的人也没有再躲着他了。她的大儿子叫张小法,那个时候有40多岁,正是年轻力壮的好时候。她大儿子回来的时候穿着一件旧大衣,头上还围着一条围巾。那个时候已经不用穿大衣了,但是他还是穿着大衣,他怕风、怕受凉。大人们说这个病是可以除根的,但是平时也要注意不能冻着。那天,村子里的人都去她家里看望她的大儿子,像看一个远方来的亲戚。麻子老奶还特意准备了花生分给大家吃。她的大儿子回来后不善言谈了,变得沉默了许多。
窗外的梧桐树正开着花,花香飘进她们的石头屋子。两个院子加起来也不足一百平方米。麻子老奶的家和大儿子的家前后连在一起,她家在院前,大儿子家在院后。屋里屋外的都是石头垒的墙,看起来是很坚固的。石头的缝隙里有草籽落下来就发芽了。有好几株榆树在墙缝里长着。看起来也是很倔强的样子。没有人理睬这些。人们只顾去看她归来的儿子,也不会关心这些小树。我看到了手痒会顺便拨拉几下子,随之叶子也会落下来几片。她的孙子比我大几岁,但是按辈分我是叫他叔叔的。
麻子老奶的大儿子不停地抚摸她孙子的头,说,一年长高了一个头。她的大儿子泪眼婆娑。
全村子的人几乎都来了。大家也高兴地回去了,边走边说,她家的这个病总算除根了,要不然村里的人也抬不起头来。出门赶集,外村的人也在指指点点地说些什么,也像整个村子的人都得了这种病一样。这一年里,村子似乎也蒙上了一层灰。人们看不见天日,也没有指望太阳,就是希望她的大儿子快点回来。
从此,村子里的人走路也快活了起来。大家都有了干劲儿,不再提起这个病。人们也渐渐忘记了这个病。只是麻子老奶的儿媳妇还是没有回来,而且一直没有回来过。不知道儿媳妇在东北那里是重新嫁人了,还是如何。麻子老奶不提。村子里的人也不提。她的儿子也不提。只有她的孙子会问,但总是被麻子老奶一句话又怼回去了。孙子也不提了。过了许多年,孙子也长大成人了。日子像门口的梧桐树,忘记了昨天的样子,只记得现在的样子。
麻子老奶從不会闲着,她就像一个陀螺,不停地转。命运也在不停地抽打她,只是她不喊疼,别人也不知道她有多疼。
丈夫给她留下来的只有一座破旧的石头房子。她一生都在那里住着。一扇正方形的窗子。窗是死的,打不开,用一些纸糊在窗架子上,不透风。麻子老奶对生活没有什么挑剔,也没有什么怨言。她的日子在她的锅台边打转。烟熏火燎的日子只有饭香是明亮的。只要她的心是明亮的,这样她便觉得足够好。
麻子老奶总是闲不住。她走路只要看到纸就要捡起来,无论是纸盒还是纸箱子。村子里的人后来知道了,就有意为她收起来那些纸盒子,等遇到她的时候给她。
麻子老奶用纸箱子做成了不同的小盒子,给大人做成大的盒子,给小孩子就做成小的盒子。各种形状的盒子都是那么实用。她捡纸盒最多的地方是学校附近。上学的孩子会一起围着她让她给做纸盒子。
麻子老奶做的每一个盒子都有不一样的形状。我最喜欢的是心形的。大小不同的盒子,麻子老奶给我做了十多个。
麻子老奶会根据孩子不同的年龄段给做不一样的盒子。小一点儿的孩子她会给做成蝴蝶形状的小盒子,栩栩如生。每一个盒子也都有了不同的命运,去向了不同的家庭。麻子老奶也像在安排着不同人的幸福一样。
孩子们拿着盒子会高高兴兴地回家,盒子在不同的家里有着不同的意义。有的孩子用来当零食盒子,有的用来放头饰。我用最小的盒子放一些零钱,我也曾用另一个盒子当成一个玩具盒,在里面放许多的小木偶人。
麻子老奶也会不时给我一些惊喜。有时候我还没有告诉她我想要新的盒子了,她就做好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给我送来了,说我长大了,可以用来放更多的东西。大的纸盒子里面,她还用许多的草席子做成垫板,这样更为牢固一些。
麻子老奶的手艺在村外也是出名的,也有外村的人来找她做纸盒子。大人们主要做一个大的纸盒子,也叫洋盒子,用来装衣服都可以,也有人结婚时用。麻子老奶手脚麻利,一个大纸盒子只需要一天多的时间就做完了。她是分着流程来做的,先是打着底样,做出一个大的形状来,把整个盒子固定好了,再把浆糊涂抹上去,粘上好看的画纸。这也是村里子的人办喜事必备的盒子。
麻子老奶一个人可以应付村子里所有人的需要,按时按点地做好纸盒,等着大家来拿。在村子对面的赵家村有专门做食品生意的人会约麻子老奶做一些盒子放食品用。麻子老奶不收大家的钱,大家就给麻子老奶一些吃的、用的。这样大家都在互相帮助,但是麻子老奶生活得还是很贫苦。一件旧褂子能穿许多年,她就是一个匠人。生活的微光在她的身上是一层层浆糊。她走到哪,身上都有一股浆糊的味道。
有一年,村子里来了一个戏班子。麻子老奶给戏班子用纸盒和彩纸做道具。一匹纸马被马戏团的人架在了火轮子上,栩栩如生地在舞台上奔跑。村子里的人为麻子老奶叫好。
麻子老奶的手艺是小时候跟着她父亲学的。她的父亲是一个纸匠。父亲除了会做这些纸盒之外,还会给房子修建屋顶,就是做纸天棚,也叫洋墙。麻子老奶不会做空中的活儿,她只学会了做纸盒。她说小时候有一年村里闹饥荒,她和父亲去外乡耍手艺,一个村一个村地住,到了哪就给人家干活儿,做点盒子给人家。如果遇上雨天,整天下雨,他们就不好对付了。这个活儿需要一个好天气。纸板要晾晒干,要通风。做好的盒子还要晾晒,但风大会让纸面迸裂开,需要挑一个好的地方晾晒。
那时,麻子老奶还是一个小姑娘,脸上还没有长出麻子。麻子老奶也是后来才长的满脸麻子。她的父亲和她住在外村找活儿干,也就是混口饭吃。那时,她很俊俏,只是她没有一件好衣服,也吃不上一顿好饭。发霉的天气会让纸盒长出了毛,他们只有生起火来烤,才可以在雨天打制几个像样的盒子给村子里的人。每走一个村子,他们就要住上半个来月,和打零工差不多。
麻子老奶和她的父亲住得最久的地方是在安徽寿县的铁头镇。南方的天气容易潮湿,但那里的庄稼收成好,能吃得饱。她和父亲一边干着活儿,一边往南走,越走越远,越走越迷茫,看到村子就住下来,这样一来一去,过去了三年。
早年间,麻子老奶的母亲因为吃死猪肉第二天呕吐不止,全身毒液无法排除,肚子浮肿了一周,各种偏方都不管用,最后死去了。她的哥哥早已成家,哥哥一个很勤劳的媳妇,还有一个小儿子。自从麻子老奶和她父亲出门找活儿,他们就离家乡越来越远,跟哥哥一家也失去了联系,幸亏有了这个手艺父女俩不至于挨饿。
村子里少了两个人好像也没有少什么,只是村头不见麻子老奶的笑声了。她在她们村比较活跃。大人们喜欢她。没有娘的她也是见谁都亲。自从她和父亲走后,村子里的人也无法联系到他们,他们也不会写信。他们一走三年。有一年,下大雨,河水暴涨差点淹没了村庄。大雨连续下了半个多月,大地上只有雨声,白天晚上地下。人们的心里也天天阴沉着,谁也不敢出门,好像大雨能把人冲走了,就算冲不走也找不到下脚的路。日子愈加艰难。麻子老奶和她父亲不知道家里的事。
三年里,麻子老奶快长成了大姑娘了。什么时候长高了?什么时候她的身体上有了一些变化?没有人注意,也没有人关心。她的父亲只是发现她长高了,但又不懂女孩子的事。她是在一户人家中学会了女孩子青春期的事,怎么样能保护好自已。来了月经,她一下子慌乱起来,那个人家的大婶子帮她找来卫生纸,教她用。那个时候,连卫生纸都少有的。麻子老奶一下子长得更俊俏了。可是她在外乡,村子里的人不知道她长得更好看了,也不知道她长成啥样子了。
麻子老奶的父亲还是每天一声不吭地干活儿。他们住了多少人家,他们记不住了,他们走过了多少村子他们也记不住了。
三年在外流浪漂泊,他们只记得他乡的土地和家乡的土地不一样。好像那里的庄稼不是长在他们的身体里。他乡永远是他乡。她也会想家,也会惦记着北方的庄稼长得怎么样了。每年到了年底,她的父亲也是想盘算着回家,可是走回家需要走半个多月的路,坐车身上的钱又不够用,一来二去的就三年没有回家。日子与他们好像无关,只要他们不在这个村里,他们就顾不了那么多,别人也顾不了他们那么多。
麻子老奶觉得每一片土地其实都差不多。南方的日子似乎好过一些。北方的庄稼长得慢,等到玉米熟了,天又开始干燥寒冷了。
日子總是这样,就像天气阴晴不定,不是想下雨就下雨,想雨停就雨停,想来太阳就来太阳。村里的人有时候也在羡慕麻子老奶的父亲,这一走还真是不错,也不知他们去了哪?也许去了大城市。反正他们就像两只兔子一样一溜烟儿地跑了。过年过节都不回来,下雨刮风的更不会回来了。兔子是有吃的就有家,他们也是吧。
麻子老奶的父亲名字叫王宝和,是一个长相不出众的人,个子不高,身体壮实,脸是黝黑的,一口牙齿发黄。父亲喜欢抽旱烟,干活儿时总是要拿出来工夫抽上几口。抽起烟来嘴上吱吱地响着,像在遗忘一些事,又像在想起一些事。他的老婆去世的痛在他的心里来回地打转转,也像一根绳子在来回地绕,绕到他疼得喘不过气来。他努力地干活儿,想忘记这些。
麻子老奶也想她母亲,只是小孩子会被一些事吸引住,然后就会淡忘了一些。她在外跟着父亲打拼,拿着一个刷子帮父亲刷浆糊,像一条泥鳅在水里扑腾着,小手慢慢也开始长出了一层茧子了。
麻子老奶觉得这是命,她也算不上苦命,有饭吃的活儿就是好活儿了。
他们在外迟早要回来的。当他们回来时,北方正是夏天,顶着大太阳,冒着热气,皮肤上一层火辣,榆树叶在春天都被大家摘光了。那个时候家里都囤上几十斤榆树叶子,是可以磨成粉末收藏起来的。他们回来的时候树叶长出第二茬了,看起来像春天的样子,这个和南方不同了。南方光是可以摘的蕨菜都吃不完,野芹菜也是吃不完的。树叶子,在那里是没有人吃的。
村子里的人也看到他们回来了,像是在迎接两个出远门的客人,又像是村子里丢失的两只喜鹊又飞回来了,别管他们去哪了,三年有什么收获,日子是怎么熬出来的,每一户家里的油灯也都换了多少斤油了,烟熏火燎的日子其实是一样的。他们也没有说在外如何,大家也没有问,以后会慢慢唠的。
他们回到家里。麻子老奶的父亲出门干活儿。麻子老奶只是在村子里接送她的侄子上学。这样一晃儿又是几年。
麻子老奶要出嫁了。她是带着手艺来到我们村的。
麻子老奶是在一个下雨天出嫁的。听说下雨天出嫁的人命都不是太好,不过麻子老奶不在意。她不信命,但她从不抵抗命运。她来到我们村子过起了自己的日子,到了后来,她天天捡纸盒、彩纸,这一捡就是一生。
麻子老奶按照她的生活习惯每天都在捡彩纸,每天都在做纸盒子,所以她的家里到处是彩纸和盒子,摞起来到屋顶那么高了。
村子里后来富了,纸盒多了,人们就把没用的纸盒往她的家里送。她的家里最后都放不下了,屋里屋外全是那些纸盒子,这些都是用来打样板用的。还有一些彩纸是各种彩色的花纸排起来的,麻子老奶准备做成不同的盒子送人。
麻子老奶有做不完的纸盒,也有送不完的人。男女老少她都送。有的人家还用来装粮食用。盒子是可以防潮的那种,看起来也十分美观。麻子老奶把盒子送人,不知道送了有多少个。数不清的盒子、数不清的日子,她就是这样过来的。她手上的茧子一层长出来,一层又磨掉了。岁月在她的手上不是苦而是一种快活。她拿起纸盒送人时,身体里上升的暖意使她的生命更温情了。
她守寡了几十年,也都是和这些纸盒子、纸片过日子,拥挤在那个草垛大小的屋子里。石头房子里有一口旧锅台看起来都是用了一辈子的,旧得看不清年月了。谁都没能走进她的家里,房子里挤到没有下脚的地方。只有一条过道可以供她自己来回走。没取走的纸盒子堆满屋子,年复一年都是如此。
麻子老奶身体硬朗,到九十岁时还是不停地做纸盒子,只是她不能送到外村了,麻子老奶只能给本村里的人送。外村的人也很少来订做了,只有村里的人还在生活中使用麻子老奶做的纸盒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村子里不知出生了多少孩子,又过世了多少人,他们都用过麻子老奶做的纸盒子。有的人家把闲置的纸盒子放在墙角,纸盒上落了一层层的浮灰,但是总是舍不得扔掉,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新盒子成了旧盒子。
那年冬天,麻子老奶是做饭时不小心留下了火星,屋子里起了火,村子里的人都来救火。她在火炕上出不来。人们从外面往屋里泼水。
北方的冬天是冷到骨头里的,没有冷水也会把老人冻感冒的。水透过窗户泼了进去。麻子老奶身上全是水。当大火扑灭时她已经冻得全身发紫了。不知过了多久她在儿子家里暖和了过来。但是她的身体受到了不小的伤害,没过几天她就去世了。
村子里少了麻子老奶就像少了一大半的天,整个天空都是乌黑的,没有了生机。
她被埋在了东山那片麻子田上。村子里的人提起麻子田也提起她,提起纸盒子也提起她。
日子转过了多少年,麻子老奶的屋子还是那样的旧。石头房子至今还没有倒塌,看着也像是一户人家,只是那里再也没有一个会做纸盒子的老人。春天,蝴蝶飞来;秋天,蝴蝶也飞来,仿佛一切没有一点儿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