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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鲤

2023-10-09黄大鹏

辽河 2023年9期
关键词:小罗寡妇小美

黄大鹏,江苏人,现居南京,小说见于《上海文学》《清明》《安徽文学》《南方文学》等杂志,获第五届海峡两岸新媒体原创文学大赛优秀奖,第五届全国打工文学大赛银奖,入围首届梁晓声青年文学奖。

小美失踪的那年夏天,夹着尘土草叶的南风,拂动延绵不绝的平原,太阳像一个火球,热得镇上的大人、小孩跳进河里游泳。云朵千变万化,田野上热浪滚滚,农人戴着草帽,脖子上挂着湿毛巾,坐在河边抽水。风扫荡村庄,槐树、桑树、杨树、梧桐树齐刷刷地沙沙作响。屋檐下的狗吐着舌头,如同蛇吐着信子,公鸡扑棱着翅膀,在草垛上打架。

高考落榜之后,我整天蛰伏在家中,躺在竹床上,蹺着二郎腿,听跟同学借来的那台“燕舞”牌收录机。我收到几封三流大专的录取通知书,当着父母的面撕了个稀巴烂。他们以为我以此明志,准备复读。我确实也有过这样的决心。但几天之后,漫长的白昼犹如连绵的流水,慢慢冲走了我的斗志。夜里蛙鸣虫叫,蚊子在暗处嗡嗡飞舞,呛人的蚊香形同虚设。我在井边打了一桶水,劈头盖脸浇下来,墙角睡觉的狗受了惊吓,叫了两声,随后跑远。

和我一届的落榜生小罗,考前一星期就把课本都卖给了收废品的老头,泡在舞厅和台球室,直到高考那天早上,才顶着黑眼圈进了考场。他答应了老师和家长,不提前交卷。第一场考语文,小罗拿到试卷就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监考老师不断叫醒他,提醒他不要打鼾影响其他考生答题。他在试卷上画了十几只王八,每一只王八盖上都写上了老师和同学的姓名。

小罗每天中午都会经过我家门口,吹着悠长的口哨,邀请我过去打台球。我没去,不是我不同流合污,而是高考落榜后,我似乎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他和其他几个朋友在台球室会合。朋友问他我怎么没来?他说我在家看书呢。朋友说这么认真?他说,是啊,看《金瓶梅》呢。

我没有看《金瓶梅》,小罗曾经撬过语文老师办公室的抽屉,偷来一本书皮发黄的《金瓶梅》。我们躲在厕所里,围观书上密密麻麻的红笔批注,被前来撒尿的教导主任逮个正着。他收走了我们的书,还拎了我们的耳朵。我把筷子插进磁带里倒带,听了会儿“小虎队”的歌,又迷迷糊糊睡着了。其间做了场梦,梦见我在河里游泳,被绿油油的水草缠绕。鱼咬我的皮肤。我怎么都挣脱不开。

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我跑到野外,坐到一棵楝树下,看蚂蚁把晒干的蝗虫、蚯蚓尸体拖到蚁穴里。我掏出放大镜,聚焦到蚂蚁身上,白光一闪,蚂蚁就被烧成了个黑点。这幼稚的游戏被小罗他们发现了。那天,他们打台球输给了一个不认识的中年男人,于是扔了球杆,相约到河边游泳,洗一洗身上的晦气。我再次掏出放大镜,一道水波飞来,落在蚂蚁队伍中,把队伍冲得七零八落。我吓了一跳,抬头看到小罗挺着肚子,朝我这边撒尿。小罗说我是个变态狂,要挟我跟他去玩,不然就到处宣扬这事儿。我觉得他小题大做,这不算紧要的事儿,但他喜欢无中生有,取笑别人。比如上次我明明在听收录机,他却说我看《金瓶梅》。这次我烧了蚂蚁,他能夸大其词,说我杀了个人。为了堵住他的臭嘴,我只好和他狼狈为奸。

我陪他打台球、跳霹雳舞、溜冰。小罗看我耷拉着脑袋,说带我去一个好玩的地方。我们来到镇上西边的一间红瓦房后面。瓦房后有个小院子。院子里种着竹子、月季、鸡冠花,墙角凸出来的水管正往外淌水,顺着水沟流进河里。这是张寡妇家。张寡妇四十岁上下,高颧骨,薄嘴唇,一年到头抹粉、穿花裙子。即使是冬天穿棉裤,她也会在外面套上花裙子。镇上的人说她是克夫相。两任丈夫都死于非命,前一个喝醉酒掉进河里淹死了,后一个被卡车撞死了。小罗低声说,张寡妇又洗澡了。我说,你怎么知道?小罗指指水面上一只飞舞的黑蝴蝶。我蹲在水管旁,闻到水中有一股肥皂的香味。他说张寡妇在洗澡,问我想不想看。他指指墙上高处的小窗户,说那是浴室的窗户,叠罗汉就能看到里面。他见我犹豫不决,掐了我一把,说,抓紧时间,你都看过《金瓶梅》了,还装什么正经?小罗打头阵,骑在我脖子上。他擦了擦小窗户上的雾气,望向里面,说,放我下来。我放他下来,问,怎么了?他说你自己看,非常精彩。我看完,差点儿从他脖子上跌落,你个混蛋,里面是个光头男人。

小罗见我变了脸色,提议去看小美,到她家的小超市买汽水喝。小美跟我们同届,也没考上大学,帮她爸看店。她躺在柜台后的躺椅上看电视,穿着红色碎花连衣裙,趿拉着凉鞋。小罗朝她胸口瞄了一眼,被我看见。我咳了两声,小美转过头,把粘在脸上的头发拨开,懒洋洋地说,要什么自己拿。小罗问,你爸呢?她说,去县里进货了。小罗走进店,坐在塑料凳上,凳子“嘎吱嘎吱”响。小罗说,来点儿冰啤吧。小美说,冰箱有,要多少自己拿。小罗拿了三瓶,给我一瓶,给小美一瓶。小美没接,说不喝。小罗说,喝点儿吧,小美,听说你酒量比男人还大。小美撇着嘴,一只脚把地上的凉鞋挑起来,露出裙子下面一截白花花的大腿,问,谁说的?小罗说,你别管谁说的,天太热,无聊,喝吧,我们请你。我察觉到气氛尴尬,说,算了,我们自己喝吧。小美没回头,继续看她的电视。电视里一对男女抱头痛哭。小罗从货架上拿了两包虾条。小美敲敲柜台,钱。我们翻出口袋底,凑了一把毛票。小美也没数,扔在钱箱里。

我们出了小超市,喝酒吃虾条。小罗说,小美腿真白啊。我喉咙发痒,咽下口水,问,小美还没男朋友吧?他说,上学时姿态高,毕业了,谈不谈男朋友由不着她了。她弟也大了,等着彩礼谈婚论嫁呢。我说,前一阵子不是相了一个吗?县城的理发师。他说,何止一个,这半年差不多相了三四个了,挑三拣四,又说自己年纪小。小罗喝完啤酒,举起瓶子,砸向花坛里正在撒尿的流浪狗。没砸中,玻璃迸溅。流浪狗腾空跃起,蹿进巷子。他笑着说,小美还说,逼急了她就复读考大学。我也笑了,她语数英三门加起来考不到两百分。

我们又去了几次小美家的超市,她父亲在,我们打个招呼就走。只有小美一个人在时,我们就厚着脸皮搭讪,小美照旧看她的电视,敲敲柜台,像是提醒我们别想套近乎白吃白喝。啤酒越来越苦,虾条越来越咸,日光越来越黏稠。小罗对镇上的娱乐活动变得兴趣索然,跳舞和溜冰太热,去台球室,又总是那个中年男人的手下败将。小美家的超市,小美父亲经常在。张寡妇家大门紧闭。

夏天是沙漠。我是口渴的骆驼。我必须自寻乐趣,就像嚼烂仙人掌吸取水分。大暑那天,我打了两桶清冽的井水。一桶冰镇西瓜,一桶倒在盆里供我解暑。我坐在装着井水的澡盆里,吃着冰凉的西瓜,吹着电风扇,听着“小虎队”的歌,发现夏天也是一个美好的季节。父亲坐在竹床边吃西瓜。瓜汁流进他的脖领里,洇红了他的汗衫。他把瓜皮扔进瓷盆里,朝盆里噼里啪啦射西瓜子。苍蝇嗡嗡的,聚集在盆里。父亲露出红红的牙齿,问,你怎么打算的?我知道他的意思。我每日吃吃睡睡根本不像是要复读,如果不复读就要出去打工。我没正面回答,说我明天去趟新华书店。我到新华书店买两本资料放在床头,不过是为我的游手好闲做做遮掩。我已想好对策,混到八月底再做决定。而在此之前,父亲碍于我复读的微小可能性,不好对我大动干戈。父亲像是看出了我的阴谋诡计,哼哼两声,说,也不急这一两个月了,以后打工时间长着呢。

没两天,同学把收录机要了回去,说要给她妹妹听英语磁带。我在屋里踱来踱去,装模作样地看书,以免父亲见我无所事事喊我去地里干活。等父母走了,我坐在门槛上,眺望广阔的原野。世界像是陷入停滞的状态。田野里的农人、树叶、电线上的麻雀,全都纹丝不动;蝉鸣持续不断,就像磁带卡在一个音节上;屋檐下的狗久久地吐着舌头,犹如雕像。小罗说我们早晚会死在夏季,这话听起来有几分哲学味道。夏季炙烤着我们,像是把我们的魂魄蒸发掉了。

七月底下了两场雷阵雨,象征性地滋润干渴的平原。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青草的味道。草叶上悬着雨水,就像多愁善感的女孩眼里含着泪滴。

黄昏时分,镇上的码头来了一艘外乡的货船。母亲随着爱看热闹的人群拥了过去。她们未雨绸缪,有的扛着小麦,有的拎了一袋破布、烂棉花,还有的揣了几十块钱。按照惯例,外乡的货船靠岸,会卖挂面、估衣,有时也回收废品。母亲回来,还拎着她带去的半袋黄豆,一脸沮丧地对父亲说,还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货船只有一个小伙子,坐在甲板上抽烟,什么东西也不卖,什么东西也不收。父亲问,那他来干什么呢?母亲说,什么也不干,抽烟,一根接一根。别人问他话,他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就知道朝人家笑。父亲说,来了个傻子。母亲说,什么傻子,傻子还能开船?他就是……母亲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我插嘴说,古怪。母亲拍手说,对,古怪,他不卖东西,也不收东西,停在岸边干什么呢?也许你爸说得对,就是脑袋有问题。

第二天上午,小羅拉着我去看外乡人,仿佛他比我们多长了一颗脑袋一条腿。年轻人坐在甲板上抽烟,瘦高,黑黝黝的皮肤,黑发,眼神忧郁。小罗给他扔了支烟,用普通话和他攀谈,得知他叫小山,北边来的,一船苹果沿途卖光了,靠岸歇一阵子。我们问他多大了?在这停几天?他不搭理我们,转身进了船舱,再出来,已脱得只剩短裤。小山像电视上的游泳运动员一样,高举双手,纵身跃进水里,水花很小。他在水中上下翻腾。我们啧啧称赞他的水性。

小山上岸,在小美家的小店里买了几件生活用品,镇上的人以为他歇脚歇好了,即日启程。不料他在甲板上支起一把遮阳伞,睡在躺椅上,光着膀子,喝着汽水,像是做好了长期驻扎的打算。他躺了一会儿,在甲板上拉伸身体,然后扎进水中。对面岸边蹲着几个洗衣服的女人,她们看到小山鱼一般的身体在水中游弋,对着水中指指点点,嘻嘻哈哈。

几天后,我正在睡午觉,小罗把我叫醒了,问我家有没有什么活要人帮忙的?我说,你和我一样懒,能干什么活?他说,不是我干活,是小山,到处帮人干活,锄草、抽水、砍树、修屋,什么都会干。我说,收多少钱?他说,一分钱都不要,奇怪不?我说,不要钱,他图什么?他说,小山说就是闲着无聊。镇上的人都说遇见活菩萨了,连张寡妇都找他帮忙。我问,张寡妇找他帮什么忙?小罗笑着说,张寡妇家后墙上的小窗户封上了。我问,你找他帮忙了吗?小罗说,找了,没理我。我说,没理你?小罗说,是的。

母亲派我去街上买米。我约上小罗,顺便去小美家买啤酒。小美站在柜台后,穿着白衬衫,领口严实,笑吟吟的。我们一厢情愿地去领受她的笑容。里面传来马桶冲水的声音,小山走了出来,戴着鸭舌帽,赤裸着上身,腰上系着灰色汗衫,穿着花裤衩和人字拖。小罗说,你来干吗?小美敲敲柜台,喂,是我请他来的。我投去疑惑的目光。小美说,他不是到处给人帮忙吗,我请他来陪我聊天。小罗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递给我一瓶,说,我们可以陪你聊天啊。她挑着眉头,哼了一声,说,你们能聊什么,镇上的破事,耳朵都听出老茧了。小山走南闯北,尽是新鲜事。

我们无法迁怒小美,只好报复小山,是这个外乡的不速之客诱惑了我们的纯情少女。我们采取最笨拙的办法,轮流请他来帮忙干活,上午修门窗,下午砌猪圈。过了几天,我请小山修屋顶。小山躺在甲板上喝汽水,说身体累,帮不了我。为了表明修屋顶不是用计,我硬着头皮把戏演完。小山站在我家老宅前,看到屋顶上的瓦片少了一半,问,这怎么搞的?我说,风刮的。他说,来了十几天,也没见刮大风。我说,你来之前刮的。他挠挠头问,你一直没修?前两天下雨你怎么办的?我说,镇上还有个房子。你到底修不修?哪来这么多问题?他把梯子架好,笑笑说,修,这次要收你十块钱。

又过了两天,小山说什么也不帮我们干活,他懒洋洋地躺在甲板上,一个劲儿地喊累。我们问他什么时候不累?他乜着眼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累,没看我都没力气游泳了吗?

我们很气愤,小山口是心非,重色轻友。我们刚要离开,看到张寡妇来到他船上,他跟着她上了岸。后来,发生了莫衷一是的争执。张寡妇首先从屋里冲了出来,跑到街上,露出半边肩头,大声喊,小山要强奸她。小山快步跟了出来,双手捋着散乱的头发,汗衫破了一个巴掌大的洞。他大声说,一进门,张寡妇就亲他,掀他的汗衫,还要给他钱。男人们远远围观,咧嘴笑,女人们捂着嘴巴,指指戳戳。夕阳投下余晖,把黑皮肤的小山照出动人的光彩,白皮肤的张寡妇反被阴影罩住,面容枯槁。

小美大概就是这时候爱上了小山。她告诉我们,她问小山张寡妇的胸罩是黑色的还是白色的。小山很生气,挠着头皮,说什么黑色白色,他根本就没看张寡妇,他是去给她修淋浴器的。小罗像马一样打了个响鼻,说跑船的嘴里连牙齿都不一定是真的,装纯真骗小姑娘的鬼话,只有小美才会相信。小美当着我们的面牵起小山的手。我突然发现小山长着一对狐狸眼。

小罗整天泡在游戏厅,玩苹果机,一百一百上分。我躺在床头看新华书店买来的复习资料,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过了一个星期,小罗找我借钱,说输了家里买羊的钱。他爸要是知道,准跟他拼命。我东拼西凑,帮忙补了小罗的窟窿。让他尽快还我钱,他说小美爸去外地看望学挖掘机的儿子了。

小美失踪前一天,我和小罗去她家超市闲聊。她躺在躺椅上看电视,噘着嘴巴,像唐老鸭。小罗问小山呢?她气呼呼地说,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他保镖。我和小罗相视一笑。小罗从冰箱里拎了两瓶啤酒。小美说给她也拿一瓶。小美从柜台里抱出一堆零食,说,喝,今天谁喝得多,谁就是我男朋友。

我喝了三瓶,憋不住,要上厕所。来到超市后面,我看到马桶旁的浴缸里养了两条红鲤鱼,每条看上去都有二三斤。

回来时,小美躺在躺椅上,呼呼大睡。小罗突然拉下卷闸门,轰隆一声。小美眼皮动了动,没睁开。我说,拉卷闸门干吗?小罗说,别装了,朋友里面就你最闷骚,你不是暗恋小美,给她写过情书吗?我支支吾吾,他点上烟往里走,说,你利索点。小美转了个身。我喝了几口啤酒,啤酒像苦药一样难咽。

小美失踪了三天,镇上才警觉起来,超市三天未开门,前所未有。小美爸和小美弟弟赶回来大哭一场。警察把跟小美有关系的人都叫去审问,小山,我,小罗都在列。结果一无所获。镇子路口的摄像头拍到三天前夜里,有个穿运动服的女孩坐上一辆无牌照的摩托车出了镇子,身形像小美。

小美失踪一星期后的下午,小罗冒冒失失跑到我家,踢翻了门口的狗食盆,气喘吁吁地说,小美,船上有小美!我给他递了块西瓜,让他慢慢说。他吃西瓜时呛到了,不停咳嗽。我拍拍他的后背。他说,小山的船上有个女孩,长得像小美。

我和小罗来到了岸边。小山坐在甲板上喝汽水。我问,女孩呢?小罗也问,船上是不是还有个女孩?小山说,什么女孩?小罗说,十八九岁,长发,穿红裙子。小山问,你喝酒了吗?小罗说,我没喝酒,我很清醒,剛刚看到她坐在甲板上喝汽水。小山干笑,听起来像吹哨子。小山说,你不是喝酒了,就是发烧了。小罗昂着头,说,你让我们到船舱里看看。船舱木门虚掩,小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匕首反射的光线晃得我睁不开眼。他突然掷出匕首,白光如梭,匕首刺中岸边一棵细柳。

回去的路上,小罗说我太怂,一把匕首就被吓住了,要喊些朋友来教训小山。我不想把事情闹大,辩解说,强闯人家的船,我们不占理。我提议报警,被小罗阻止。他说不能打草惊蛇,他自有办法。

镇上的失窃案是不是小罗一手策划的,我不得而知。那时,我一心想着对付小山,根本无暇思考案件的诸多疑点。小美家的超市门被撬开,钱财分文未少,却少了小美那条红色碎花连衣裙。裙子藏在小山的席子下面。小山被带去派出所,他坚称事发时间他在野外跑步,然而,没有任何人为他作证。案件不了了之。发现超市失窃后,群情激愤,破坏了现场,小美的连衣裙也沾上了声讨群众的指纹。

小山被带走当夜,小罗和我喝酒庆祝。到了深夜,他拉着我,潜入小山的船舱。船舱里弥漫着鱼腥味。有两张木板床,席子黏糊糊的,黑乎乎的被子堆在床边。床头放着几本《故事会》。床底下放着锅碗瓢盆。两张床之间有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放着吃剩的饭菜和烟灰缸。我们回到甲板上,月色轻柔,两岸的芦苇唰唰作响,水中波光粼粼。

我回到家中,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小罗没再找过我。我昏睡了几天,其间迷迷糊糊听母亲说小山驾船走了。镇上的人往船上扔臭鸡蛋、烂菜叶。张寡妇还泼了一桶粪。我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直到几个背着书包的学生经过我家门口,我才骤然惊醒。这个梦魇般的夏天终于结束了。我把课桌、书本堆到板车上,加入他们的队伍。

我跟小罗再见面已是多年以后。小罗拐弯抹角找到我的电话号码。他打电话给我,要了地址,说要上门拜访。他胖了一圈,脸上长了好几只红通通的痦子,手里拎着一只麻袋。麻袋的破洞里伸出两只鸡头,说是有钱买不着的散养老母鸡。

他非称呼我“局长”,我只好给他泡茶、切水果。晚上我请他在酒店吃饭,邀请了几个朋友作陪。他反客为主,频频向我们敬酒,说了一大通肉麻的话。我劝他不要喝了。他非要逞能,结果吐了一地。我送他去宾馆,帮他把衣服和鞋子脱掉,又在床头柜上放了一杯蜂蜜水。

第二天上午,我打电话约他吃饭。他已坐上了返程的大巴。我说你走得太急,招待不周。他说,你的热情款待,让我感激不尽。我们寒暄几句,他表明来意,想请我帮他大专毕业的儿子在城里找个体面的工作。我说我尽力而为,昨晚酒席上都是外人,没好好叙旧。我问他我们共同的两个朋友现状如何。他说一个在县城开出租车,每天要打胰岛素;一个在工地上摔断了腿,打了几年官司。我又问他还记不记得高中毕业那年夏天,镇上来了一艘外乡货船?电话里沉默片刻,传出呼啸的风声。他说,记得,小山。我说,还有小美。他又沉默。我们谁也无法忘记,那个爱穿红色碎花连衣裙的小美。那晚,我梦见一条吐泡泡的红鲤鱼。我把它扔到河里放生了。

我很愧疚,没帮到小罗。他的儿子做起网络主播。小罗却帮到了我。我的失眠症得到了缓解,有几次还梦到故乡的河流:芦花飘拂,水波荡漾,一条红鲤鱼游啊游,游进无边的月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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