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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育时间荒”视角下青年生育意愿的影响因素探析

2023-10-08谭杰马凯

湖湘论坛 2023年5期
关键词:生育意愿

谭杰 马凯

摘要:2020年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2020年我国总和生育率为1.3,跌破1.5的国际人口警戒线,低生育问题受到社会各界的关注。人口生育意愿降低是多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从“生育时间荒”的理论视角探讨人们生育意愿降低的内在机制发现,物化的时间、被加速的社会、被低估的生育价值和商品化的养育是形成生育时间荒的重要机制。通过对23884份青年群体调查问卷数据分析,结果表明学历越高,青年求学时间拉长,生育意愿相应降低,会加剧生育时间荒。时间的转移支付对青年生育意愿具有正向影响,能够有效缓解生育时间荒。因此,要提振青年生育意愿应从以下几方面入手:一是完善公共服务体系,保障青年生育权利;二是精准设立激励措施,提高青年生育时间期待;三是构建社会市场照顾体系,腾挪更多生育时间;四是倡导新型生育文化,转变对生育的时间评价。

关键词:生育意愿;生育时间荒;青年人口

中图分类号:C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3160(2023)05-0103-13

引言

人口是国家稳健可持续发展的基础性因素,人口问题事关全局和国家长期发展战略安排。2023年5月6日,二十届中央财经委员会第一次会议指出,当前我国人口发展呈现少子化、老龄化、区域人口增减分化的趋势性特征,必须全面认识、正确看待我国人口发展新形势[1]。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中国式现代化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我国十四亿多人口整体迈进现代化社会,规模超过现有发达国家人口的总和,艰巨性和复杂性前所未有。作为人口大国,我国通过计划生育使人口发展快速从“高出生、低死亡、高自然增长”转变为“低出生、低死亡、低自然增长”的阶段。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2020年我国总和生育率為1.3,跌破1.5的国际人口警戒线[2],低生育问题是中国面临的最大“灰犀牛事件”之一。作为政策上的回应,《关于优化生育政策促进人口长期均衡发展的决定》于2021年6月颁布,为实施三孩生育政策积极配套支持措施提供政策依据。截至目前,学界对三孩生育政策的实施及其效果持续关注。一方面,学者对三孩生育政策总体持欢迎态度,肯定三孩政策可以有序推进人口结构的持续调整与人口长期均衡发展战略的实施[3]。另一方面,对三孩政策的实施效果持保留态度,认为此次人口新政不但不会诱发出新的出生高峰或出现明显的政策性三孩堆积现象,而且对我国出生人数与生育率的影响也将十分有限[4],不会形成持续递增趋势[3]。在社会经济持续发展背景下,较低的生育意愿、快速的城镇化和教育水平的不断提高都将持续深刻影响中国未来的出生人数[5]。仅从全国总和生育率调查指标保守估计,中国绝大部分地区已经全面进入低生育率陷阱[6]。人口负增长大势已定,总人口负增长是长期低生育率的必然结果[7]。随着中国老龄化少子化程度不断加深,青年人口随着生育低迷而减少,年龄结构的变化是史上未有之大变局,也是当下中国社会最重大、最深刻的人口变化,必然引发经济、社会、政治、文化等领域的变迁[8]。

一、当前的学术解释及问题:审视生育意愿降低的多重视角

维持中国人口规模,保持人口稳定成为当前今后一定时期中国人口政策主要着力点。在低生育率社会中,生育意愿是理解生育行为的关键变量[9],在当前人口政策较为宽松的情况下,生育意愿基本上反映了育龄夫妇真实的生育诉求[10]。准确把握人们的生育意愿,是制定人口生育配套政策的前提和基础。我国学者也从不同方面就人们生育意愿降低的原因和影响因素进行了分析,主要形成了以下几种观点。

一是生育成本论。成本的“压力山大”是影响年轻夫妇生育意愿的主要原因,这是当前学界的普遍看法。随着生育理性的觉醒和高涨,中国人的生育早已经进入成本约束型的阶段[11]。目前持续低迷生育率的关键因素是生育、养育和教育成本太高,形成了“生不起”“养不起”的问题[12]。机会成本是生育过程中,生育个人和家庭不得不为生育行为而放弃的其他方面的收益,如生育对女性职业发展的影响等。“二孩生育”影响着“80后”“90后”高知女性职业发展,包括初次就业、职业中断、职业晋升以及再次就业等。

二是生育政策抑制论。以独生子女为主要内容的计划生育政策在历史上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中国的总和生育率从1970年的5.72快速下降到1979年的2.75,10年间下降幅度超过一半,无论是下降幅度还是速度都远超其他国家和地区[13]。1992年“38万人生育率调查”首次发现中国的生育率已经明显低于2.1的更替水平[14]。这种以服务和服从人均GDP增长的人口控制的配制行动,虽然快速地控制住了我国人口规模,降低了生育率,但是,按照人口发展的规律性,一旦人口长期经历低生育率水平,必然带来诸如人口老龄化加剧、劳动力人口缩减、出生人口性别异常、家庭少子化、家庭结构简约化等人口结构性矛盾,这些矛盾将成为影响现在和未来经济社会发展的主要矛盾[15]。

三是生育价值观转变论。随着经济社会发展水平的不断提升,人们的物质生活得到极大满足,开始有了更高的价值追求,晚婚晚育少生优生正成为当代婚育主体的一种文化符号[16],晚婚是理解生育率下降并达到极低水平的一个不可忽略的重要因素。“90后”个体化意识增强,生活得更加“自我”,并希望通过努力奋斗为孩子获取资源、树立榜样[17]。当整体社会心态处于过度追求生育质量和精英教育时,年轻父母无法逃离“鸡娃”与攀比的内卷教育大潮,自然就会降低对孩子数量的需求[18]。结合“第二次人口转型”特征,中国低生育是经济、社会和文化观念共同作用的结果,呈现出生育自决、追求个人成就、核心家庭、个人自主性增强等特征[19]。

四是育龄妇女结构抑制论。育龄妇女作为生育的主体,其人口结构的变化对生育率具有直接影响。王广州等通过数据分析认为,年龄别育龄妇女有配偶比例迅速下降、受教育程度较高的育龄妇女未婚比例迅速提高、育龄妇女年龄结构迅速老化等因素导致低生育率的人口学和社会学机制的形成且保持稳定[12]。郭志刚等也通过数据分析证实在低生育水平时期中女性晚婚对降低生育水平有重大影响作用[20]。

以上观点从不同视角为当前低生育意愿研究提供了一定的理论启发,为探讨人口结构优化提供了丰富的研究基础。同时,也应注意分析生育意愿降低的内在原因之不足,比如,生育成本论没有办法解释富裕群体同样生育意愿不高,甚至存在主动降低生育意愿的现象。计划生育政策在过去一段时间内确实对人口快速增长起到“刹车”作用。而随着政策由限制生育转向支持生育,由抑制生育转向鼓励生育,计划生育政策一直在动态调整,不断完善[15]。生育价值观转变从文化角度解释了人们不愿意生育的原因,但是对生育价值观转变的内在动力阐释还有待进一步阐明。随着人口少子化和老龄化现象的日益全球化,对低生育意愿及其成因的研究持续成为国内外学术界尤为关注的理论热点。本文在以往研究基础上,尝试探求一种解释人们生育意愿低的内部逻辑。依照社会事实范式的研究路径,时间更多地被视作社会学研究日常生产生活实践的维度与经验切口[21]。学界一般将“时间”归为“生育成本”中的一个因素,这的确几乎是众口一致的观点。但本文仍将“时间”单列出来研究,是为了将“时间”这一因素的特殊之处进行深描——所有生育成本之中,对当下育龄男女尤其是大都市的育龄男女而言,时间是最稀缺和最昂贵的,一个愈发值得关注的现象可以引为佐证:尽管育龄男女或者其家庭拥有足够的金钱,但育龄男女出于对“时间”的珍视仍然还是不愿意多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时间并非一种用金钱来衡量的生育成本,而是拥有新婚育观青年男女更为看重的“价值”。因此,本文尝试引入“生育时间荒”的概念来探讨人们生育意愿降低的内在动因。

二、一个新的理论视角:生育时间荒改变青年生育意愿

(一)“时间荒”与生育意愿

社会经济发展水平与个人的日常生活节奏之间存在着紧密关联。相关调查显示,七成市民感叹时间比以前过得快,四成市民感觉时间不够用,多数市民更加惜时[22]。“996工作制度”“碎片化时间”的谈论以及人们对“时间都去哪儿啦”的感叹都成为现代人们对“时间荒”最为直观的感受。早在1977年,Vickery就提出“时间荒”(time-poor)對贫穷的影响[23]。Schor则分析了美国人所产生的“时间荒”源于“资本主义”和“消费主义”对人们的影响。工人空闲时间的不断减少是因为资本主义体制内部的结构性诱因[24]。而人们企图通过消费来拔高自己的社会经济地位,为了满足消费而不得不延长工作时间以提升工资收入,同时过度工作需要放松,人们往往通过消费的形式达到放松的目的,如点外卖、外出旅游等,又增加了日常开销,从而陷入了“工作然后消费”的隐性循环[25]。

当前国内学者对“时间荒”并没有形成共识,有的学者采用“时间贫困”的表述[26],研究方向主要集中在不同群体对时间利用上。比如,有学者通过研究女性时间利用,发现城镇女性工作时间的刚性加剧了工作与家庭的冲突[27]。已婚农村女性是最容易陷入时间贫困的人群[28]。李露露等直接采用“时间荒”概念,从性别视角出发,分析了创业活动和私人生活如何同构青年女性创业群体的“时间荒”问题[29]。就国内学界而言,王宁较早系统阐释了“时间荒”的定义和产生机制,认为“时间荒”指的是由于在制度性的工作时间内无法完成所分配的任务,或难以达到人们所要达成的目标(如增加收入、晋升),人们不得不延长工作时间,从而挤压自由时间的现象[26] 。新自由主义的价值观,个人崇尚自由竞争和对社会地位的渴望与争取,使得他们陷入主动型的时间荒中。综上所述,“时间荒”的本质是个人自由支配时间的减少,时间成为个人最为稀缺的资源。学者在对“时间荒”的论述过程中,都涉及以下内容:因为“时间荒”,人们为了满足自我发展的需求,往往会通过减少对孩子的陪伴和减少生育的行为来获得更多的个人时间支配,在经济社会大环境的影响下,个人有意识地减少生育的行为,其实是下意识对现代社会发展的顺从和驯服。高失业率和不稳定的就业合同导致年轻女性在早期阶段就需要获得技能以提高竞争力,这使得她们不愿意将时间主要投入到生育目标上。关于“时间荒”理论的解释,目前学者主要围绕个人可支配时间的缺失来讨论其对生育的影响。但是,单纯的时间计算并不能完全说明这直接导致了低生育。“时间荒”理论是把生育时间纳入个人休闲时间中去,把生育作为个人事务,生或者不生完全是生育个体根据自己工作时间和休闲时间统筹规划或者妥协的结果。其最大的缺陷是忽略了生育时间的社会价值,忽视了生育的社会公共属性。

(二)时间与生育时间荒

时间是人类寻求生命意义的载体,是人们在历史发展过程中通过经验积累而建构出来的用于记录、标志生命的刻度概念。时间一经建构,便对人类生产生活产生巨大影响,规划着整个人类历史的进程。正如涂尔干所指出的:“时间是一种由社会所建立的制度,用以促成集体行动的发生,同时这种制度也会构筑出有相应韵律的社会集体生活。”[30]古代人类发明了历法,深刻改变了人类生产方式,为人类生活提供了遵循。工业社会,时间更是生产发展、社会财富创造极力争取的资源,马克思通过劳动二重性及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揭示了资本家的贪婪。在后工业时代,时间仍然被视为获得更好工作效果的手段。进入现代社会,时间更是成为稀缺资源,“时不我待”成为今天人们竞相追逐的目标。当代社会的未知性增加了不可估量的风险,这导致人们越发恐惧因生活变化而产生的不安全感,从而更加珍惜时间对改变未来人生轨迹的重要帮助。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自己争取时间;人类迄今为止的一切文明史,就是一部时间被异化的历史、一部时间反噬于人本身的历史[31]。人类建构了时间概念,同时也被时间所掌控。社会越是发达,人们对时间的渴求就越是迫切,同时时间对人们的异化也就越明显,甚至影响到人类自身的存续。

生育作为人类存在和延续的基础,生育时间是人类再生产顺利进行的必要保障。在没有新的生育路径和技术出现以前,生育时间是人类公共时间的重要组成部分。随着现代化社会发展,生产力的进步突破了以往自然时间和标准时间结构对人们的限制,人们对时间的掌控至少表面看来越发灵活,弹性工作时间成为当下被人们普遍接受的新的时间结构。今天学界普遍认同这一观点,即人类历史当中时间结构的改变主要是从最早的自然时间结构经过标准时间结构而成为今天越来越显著的弹性时间结构。灵活化工时的影响也已经扩展到性别平等、照料安排以及相关公共服务等方面,并与身份、社会关系和惯习相联系,成为衡量生活质量的重要指标。以需求和结果为导向的弹性工作时间表面上给了人们一定的自由选择工作时间的需求,同时又不自觉把人类引入另外的时间桎梏。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临时性增加工作成为普遍现象,工作时间逐渐入侵到人们的生活和生育领域。生育根据自然法则应该在一定的年龄段内完成,特别是对女性来讲,生育存在窗口时间,过迟生育,为人们留下可以正常生育的时间就越来越短,而晚婚晚育文化的传播,从认知层面再次剪短人们的生育时间。生育窗口时间随着社会的发展被压缩得越来越窄,导致生育时间被整体性缩短,生育时间挤出效应明显,造成“生育时间荒”。

(三)生育时间荒形成机制

1.物化的时间和生育价值的跌落

现代社会经济在科技的支撑下得以迅速发展,生产效率不断提升,效率的提高为时间赋予了更大更多的资本价值。现代化的特征之一就是理性化,亦即人们以可预测、可计算、有效率的方式来掌握一切事物[32]。现代社会对生命的压制是将时间理解成物质来实现的,人逐渐在这一压制状态中被异化,人的感觉结构必然扭曲——本来属于情感范畴的时间最终唯有通过物化来呈现,情感时间被物化时间替换。生育作为人类繁衍的手段,其男女结合生育下一代的方式没有发生实质性的改变,一个人从出生到成才的过程随着社会物质的极大丰富非但没有提高效率,这个过程所需要的时间反而不断延长。人口再生产效率的低下,在物化的时间面前,价值只跌不涨,人们减少或者不生育成为被社会普遍认同和理解的行为。生育关系人类存续本来无价,但是生育时间被物化时间所污染只能不断退缩。

2.被提速的社会和被挤压的生育时间

现代社会人们感受到时间在加快,也正因此,人们发出“时间都去哪儿啦”的感叹。哈特穆特·罗萨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一书中提到社会加速、科技加速呈现出时间被压缩,社会变迁加速造成“当下”时态不断萎缩,生活步调加速导致时间匮乏[33]。快和发展的强调是重新将生命时间纳入国家和社会发展中重新编码,而且需要对个人生命时间的内部结构重组,让人们的更多精力和能量都对应社会快速发展这一端口。而这种“快”的表现则是在诱惑、好奇、焦虑、不安乃至矛盾、冲突的复杂性中所呈现出的节奏状态。在移动互联时代,智能移动设备一方面极大促进了工作的延展性,另一方面也给劳动者带来了大量的隐性工作时间,劳动者越来越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劳动时间和私人时间的边界愈发模糊[31]。社会的提速导致时间稀缺成为常态,而生育依然需要维持“慢”的节奏,养育的过程甚至出现减速现象。最大化利用和投资时间成为青年的理性选择。青年为了追求更高的经济收入,实现更好的就业,增加工作时间和学习时间,无疑都会挤压生育时间。

3.被低估的生育价值和职业女性时间的冲突

在时间有传统与现代时间或社会与个人时间之分的背景下,重视和强调社会时间或有价值的社会时间时,个人的时间往往被挤占与牺牲,因为其价值不能被量化、不能显示出社会价值。女性孕育依然是生育实现的根本依托,依赖于女性的亲自在场。而当前,随着女性权利的增加,女性就业率普遍提升。女性职业时间被纳入公共时间,享有以工资收益等形式的“价值”赋权。而生育虽然事关人类繁衍的重大历史命题,但是随着现代化的发展,女性生育权利却向着私人领域发展,生育时间的社会价值被严重低估或者故意忽视。育儿和工作都是时间密集型劳动,传统大家庭结构的瓦解和当前女性在劳动力市场中的参与和竞争,使得育儿家庭承受着来自育儿和工作两方面的时间短缺压力[34]。无形中女性职业时间对生育时间产生挤出效应,导致女性生育时间荒。

4.商品化的养育和生育的焦虑

现代社会时间就是一种权利,谁获得了对社会时间解释和运作的权利,谁就拥有了对生命的控制。社会并不担心剩女嫁不出去,只担心婚配事件无法商品化。商品化的养育方式,也越来越多限制人们生育的意愿。养育商品化从孩子的出生到就业伴随始终,如脐带血存储、月子中心、奶粉添加、幼儿培育、课外辅导等等,其中教育商品化对人们生育的影响最为深刻。现代化社会对人才需求激增,对孩子教育的要求越来越高。随着教育资源的不断丰富,人们公平获得教育的机会得以普及,对孩子教育的要求也在教育普及中“水涨船高”,让孩子获得更好的教育成为家长们现实的追求。教育“内卷”是教育优质资源争夺的现象化体现,也为教育商品化提供了市场空间。“赢在起跑线上”是当前教育商品化最直接的广告语。现代家庭每增加一个孩子,其所花费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多一张嘴,多一双筷子”的传统养育所花費的时间,势必会挤压青年再生育或多生育的时间,造成青年不想生、不敢生的情况。

三、多种模型的测量:调查研究设计和数据分析

(一)分析框架和假设

从上文可知,生育时间荒是生育时间挤出效应的结果,同时受到现代弹性工作时间的影响,工作时间入侵生育时间成为现代社会人们必须面对的问题,并且在各种社会观念的影响下逐渐内化为个人价值观影响着人们的生育选择和生育意愿。为了验证生育时间荒对生育意愿的影响,本文将时间分为显性时间和隐性时间,显性时间主要为能够明确展现时间刻度的行为,如年龄、接受教育的时间。隐性时间主要是时间作为基础条件蕴含其中,但在实际的叙事中不提及的时间,如女性职业发展。通过分析具体时间对生育意愿的影响,来探索时间挤压生育时间的状况,为生育时间荒理论提供数据支撑。据此本研究提出以下假设。

假设1:竞争是保证弹性化工作时间高效运作的重要机制。而内卷竞争本质上是同质性地挤占其他生活时间的工作时间最大化,这种工作竞争的压力问题,可能对于一线城市更为明显[35],这就意味着城市青年工作时间挤压生育时间的可能更大,城市青年生育意愿会低于农村青年。

假设2:青年阶段是生育的黄金时期,在中国,受婚育文化影响,婚内生育依然是主流选择。随着青年年龄的增长,青年生育意愿会先提升,但是越靠近生育时间窗口关闭阶段,青年生育意愿会呈现下降趋势。

假设3:人口流动和异地就业会明显增加人们的时间付出,并挤压青年的生育时间。

假设4:人们对教育的时间投资是对社会发展水平的适应,随着受教育年限的增加,人们的生育推迟和对生育的认识也发生变化,晚婚晚育成为接受高等教育者生育意愿降低的最好理由。因此,受教育程度越高,越会挤压生育时间。

假设5:经济压力、教育焦虑等折射出的是人们对时间利用的紧迫感,经济压力、教育焦虑传导出的效果就是人们必须在工作赚钱、子女教育等方面付出更多的时间,会挤压青年的生育时间。

假设6:通过社会支持的时间的转移支付,能够明显改善对青年的生育时间的挤压,因此通过保姆、父母带孩子等方式,能够提升青年人生育意愿。

假设7:价值观念是人们对事物的价值评价,在实际生活中,不同的价值观念通过物化的时间作用到青年具体行动中,因此,认为养儿防老、有孩子家庭才美满等正向价值观念是对生育时间的投资,有利于拓展生育时间,缓解生育时间荒,提升青年生育意愿,而女性有不生育的自由、女人应该为自己而活等价值观念实际是对生育时间的减持,让生育时间塌缩,降低青年生育意愿。

(二)数据来源

本文数据来源于广东省“智慧团建”系统开展的“广东青年关于三孩生育态度及需求调查”。该调查覆盖广东省21个市的青年群体,收集生育意愿、生育影响因素、政策期待等信息,样本在青年群众中具有代表性。此项调查总样本数为44825。根据研究需要,本文选取已就业青年为样本,剔除在读的青年学生数据和缺失值,最终保留样本数为23884,其中女性青年占比57.77%,男性青年占比42.23%,平均年龄25岁。数据处理采用SPSS统计软件。

(三)测量方法

1.因变量

本文的因变量是被访者生育意愿,在问卷中对“如果政策允许,您打算生育几个孩子”这一问题进行测量,根据受访者选项,把打算生育孩子个数“0个”编码为无生育意愿,“1个”编码为低生育意愿,“2个及以上”编码为高生育意愿。

2.自变量

本文的核心变量为“时间”,从显性时间、隐性时间、时间转移支付、时间评价四个维度加以操作化。(1)显性时间维度包括受教育时间指标,通过问卷中“您的最高学历”操作为“学历”,高中及以下赋值为1,大专赋值为2,本科赋值为3,研究生赋值为4。(2)隐性时间包括“经济压力”“教育焦虑”等两指标,选择是赋值为0,选择否赋值为1。(3)时间转移支付维度通过测量谁负责带孩子指标来测量,选择“自己带”赋值为1,将“保姆、其他、不知道”等合并默认“雇佣市场”赋值为2,将“由男方父母带、由女方父母带、双方父母都可以带”合并为“父母带”赋值为3。(4)时间评价维度通过“女性有不生育的自由”“女性应该为自己而活”“没钱不要生育”“养儿防老”“有孩子的家庭才美满”“女性为生养孩子付出也有社会价值”“生育是对社会应尽的责任及义务”等7个指标。选择“很不认同”赋值为1,“不认同”赋值为2,“比较认同”赋值为3,“非常认同”赋值为4。

其他控制变量还包括性别、年龄、户籍、流动人口、就业状况等(表1)。其中将户籍所在地“本省之外”的样本定义为流动人口,当前所在城市“本市之外”的样本定义为异地就业人口。

本文使用了有序Logistic回归分析。第一步,建构只包含控制变量的Logistic回归基准模型。第二步,在基准模型的基础上加入显性时间、隐性时间、时间转移支付维度,构建模型2。第三步,在模型2的基础上加社会评价维度,构建模型3。

(四)数据结果分析

如表2所示,模型1只納入了控制变量的回归结果,数据显示,相较于女性,男性的生育意愿相对强烈,是女性生育意愿的1.468倍,在政策允许的情况下愿意多生育。

弹性工作制度满足青年自由需求的同时,竞争又会把青年卷入工作中来,工作入侵青年自由时间就变得更为普遍,城市青年生育时间荒相较农村更加显著。相关数据显示,户籍所在地会对生育意愿产生显著的负向影响关系,城市户籍青年生育意愿相较农村户籍青年减少幅度为0.594倍。假设1得到证实。

对于生育力来说,40岁妇女的自然生育率远远低于20岁,40岁及以上生育的可能性很小,因此40岁未婚意味着可能终身不育[12]。由此可见,生育时间的窗口在达到40岁以后会逐渐关闭。由于青年阶段是人们生育的最佳年龄阶段,随着青年性成熟、婚姻和工作稳定,生育意愿会有一段上升期,但是在达到一定年龄后又会逐步下降,直至生育时间窗口关闭。相关数据显示,年龄对生育意愿存在显著正向影响关系,年龄增加一个单位时,生育意愿的增加幅度为1.343倍。部分证实了年龄对生育的影响。由于被调查青年主要集中在35岁以下,所以,没有35岁以上数据对年龄的负向作用进行验证。

相关数据显示,流动人口会对生育意愿产生显著的负向影响关系,增加一个单位时,生育意愿减少幅度为0.754倍。异地就业会对生育意愿产生显著的负向影响关系,增加一个单位时,生育意愿的减少幅度为0.870倍。假设3得到证实。

模型2是加显性时间、隐性时间和时间转移支付三个维度的回归结果。相关数据显示,学历会对生育意愿产生显著的负向影响关系,学历增加一个单位时,生育意愿的减少幅度为0.804倍,假设4得到证实。

教育焦虑会对生育意愿产生显著的负向影响关系,教育焦虑增加一个单位时,生育意愿的减少幅度为0.756倍。经济压力会对生育意愿产生显著的负向影响关系,经济压力增加一个单位时,生育意愿的减少幅度为0.622倍,假设5得到证实。

社会支持会对生育意愿产生显著的正向影响关系。社会支持增加一个单位时,生育意愿的增加幅度为1.133倍。假设6得到证实。

模型3是在模型2基础上加入时间评价维度的回归结果。数据显示“女性有不生育的自由”会对生育意愿产生显著的负向影响关系,增加一个单位时,生育意愿的减少幅度为0.866倍。“女人应该为自己而活”对生育意愿产生显著的负向影响关系,增加一个单位时,生育意愿的减少幅度为0.666倍。“没钱不要生育”会对生育意愿产生显著的负向影响关系,增加一个单位时,生育意愿的减少幅度为0.651倍。“养儿防老”会对生育意愿产生显著的正向影响关系,增加一个单位时,生育意愿的增加幅度为1.102倍。“有孩子家庭才幸福美满”会对生育意愿产生显著的正向影响关系,增加一个单位时,生育意愿的增加幅度为1.982倍。“女性为生养孩子付出也有社会价值”会对生育意愿产生显著的正向影响关系,增加一个单位时,生育意愿的增加幅度为1.220倍。“生育是对社会应尽的责任及义务”会对生育意愿产生显著的正向影响关系,增加一个单位时,生育意愿的增加幅度为1.259倍,假设7得到证实。

四、总结与建议:解决生育意愿与时间矛盾的进路

本文在学界对生育意愿、时间荒、时间社会学等研究的基础上,尝试提出“生育时间荒”的概念,以时间为视角,讨论分析了生育时间荒的形成机制,为低生育意愿提供了新的理论视角。本文认为生育最本质的人类繁衍属性没有发生改变,生育时间是人类延续必须付出的时间,应该被当成人类时间的重要组成部分。“生育时间荒”的产生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是资本对时间的掌控从而导致的生育时间的压缩和坍塌。“没钱生孩子”“孩子教育压力”“无人照看孩子”等本质上是“生育时间荒”在繁衍后代这一社会过程的折射。可以推测,在社会经济效率没有得到普遍提高的情况下,“生育时间荒”将常态化存在,生育时间在现代化时间结构下还会继续减少,人们生育意愿和实际生育会持续降低并维持在低水平。

关于未来“生育时间荒”的研究发展方向:本文对“生育时间荒”的探讨主要基于现有人们生育意愿研究基础上进行的论证,通过实证分析,就“生育时间荒”产生的机制做了初步的、尝试性的、也许是全新的一种探索。未来可以通过研究不同职业群体之间“生育时间荒”的呈现机制,乡村青年人口“生育时间荒”的产生机制等,可以进一步丰富“生育时间荒”理论。

基于以上讨论,本文从破解“生育时间荒”切入,从生命全过程、家庭全周期、社会全要素一体化推进这一具有“时间性”的视角出发,就提振青年生育意愿,激发青年生育动力建议如下。

(一)完善公共服务体系,保障青年生育权利

进一步完善生育支持公共服务体系,切实让青年生育时间得到保障。第一,倡导积极健康的生育文化,营造关爱女性生育、发展的友好社会氛围。积极探索建立缓解家庭和职业冲突的制度安排。在配套政策的制定与实施过程中,应注重引入社会性别视角,对女性员工较多及在生育友好方面积极作为的用人单位给予补贴或税收优惠政策。第二,要引导男性在子女养育中投入更多时间和精力,推动实现家庭养育责任和时间由夫妻共担。三,要完善生育保险制度。鼓励和支持发展商业生育保险,通过更多的保障措施,形成“生育时间也是全人类永续发展时间的重要组成部分”的理念,为“生育时间”赋予更本原、更崇高的社会价值。

(二)精准设计激励措施,提高青年生育时间期待

一要完善实施父母育儿假,针对不同生育主体采取精细化措施。在城市可考虑侧重提供育儿假、托儿服务、更大力度的税收优惠等激励政策;在农村可考虑侧重孕产妇健康保障、家庭育儿津贴补助、隔代照料补助等政策。二要加大建设婴幼儿活动场所及配套设施力度,提高婴幼儿家庭获得服务的可及性和公平性。鼓励企事业单位根据自身条件设立“育儿照顾”空间,解决青年人上班和父母陪伴成长的双向时间需求。三要发展普惠托育服务体系,普及公立幼儿园建设,鼓励和支持有条件的幼儿园招收2~3岁幼儿,逐步破解“没时间接送和照顾孩子”等现实问题。

(三)构建社会市场照顾体系,騰挪更多生育时间

生育是一项系统工程,婴幼儿照顾是青年人口生育需要考虑的重要因素。进一步完善婴幼儿照顾体系,需要从育儿家庭的社会支持和保姆市场完善着手。一要倡导和鼓励有条件的老人有足够的时间和技能参与育儿,支持社区为老人育儿提供一定时间的专业知识培训。完善社会保险跨省转移支付,解决老人异地就医、养老的后顾之忧,减少老人为照顾孙辈而两地奔波的时间成本。二要完善保姆市场,实行保姆资格准入制,提高保姆在单位时间的服务质量,加强对保姆行业的监管和监督,为更多青年生育家庭提供高质量的社会服务。

(四)倡导新型生育文化,转变对生育的时间评价

生育时间的社会评价越高,越有利于青年树立正确的生育观。积极倡导新型生育文化,引导适婚青年形成正确的婚恋观和家庭观,鼓励、保护和提升适婚青年的婚育热情。一要积极宣传正面向上的婚恋价值观,引导青年树立正确的恋爱观,组建和谐包容的婚姻家庭。二要加强和改进互联网算法的滥用,减少算法对青年推送生育的负面信息,帮助青年客观正确认识生育的价值和影响,减轻青年因惧怕失去对时间的占有而产生的焦虑感。三要为青年生育家庭在房屋购买、租赁中延长优惠时间,例如可尝试出台面向育龄青年购租房屋的长周期还贷、低息等金融优惠政策,从时间经济成本上有效减轻青年压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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