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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酒

2023-10-08史若岸

福建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橘子

史若岸

1

“喝过橘子酒吗?”

有一天,陈沥阳忽然问我。他买了很多橘子,想做橘子酒。

陈沥阳对酒很感兴趣,他说酒是一种奇妙的液体,拥有无限的包容性,几乎所有的粮食和水果都能通过不同方法,酿造成不同的酒。不过,他并不喜欢喝酒,尤其讨厌醉酒。

“只有愚蠢的人才会沉迷于酒精,聪明人都懂得,那只是让自己心安理得地待在烂泥里的麻醉剂。”

陈沥阳认为自己是个聪明人,所以从不上喝酒的当。无论什么酒,他都只是浅尝辄止。相比于喝酒,他更喜欢研究酒。他经常将一些古怪的酒名发给我,比如绿蚁、白堕、千里,问我对这些酒名有什么想法。我喜欢这个联想游戏。它给我一种愉快的感觉,仿佛在一点也不冷的雪地里恣意打滚。

他热衷于收集各种酒的名称,分析它们的类别,研究它们的特点。他认为,每一种酒都拥有一种特殊的含义,搜寻它们的过程就像是在拼一张天空的拼图,每得到一块碎片,就是得到了天空一角。

而这片天空的名字,叫作自由。

陈沥阳从小就向往自由。小学时,班主任朱老师问大家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有人说科学家,有人说宇航员,也有人声情并茂地说,要成为和朱老师一样辛勤奉献的人民教师。

最后轮到了陈沥阳,他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说,我要做一个自由人。

“自由人是什么人?”朱老师问他。

“不用回答这种问题的人。”

陈沥阳很快获得了自由人的代价,他在教室后排被罚站了一天,并且被朱老师叫了家长。

我们学校一共六层,每升一年级,就向上搬一层。到了第六层,就算大功告成,可以原地飞升,正式迎接青春而有神秘感的少年称呼,和小学生这一身份彻底说再见。

陈沥阳的妈妈姓丁,很瘦,不高,脸上总是挂着惊惶的笑,仿佛生怕给这个世界多造出一点点麻烦。她来学校时,我正趴在四楼的栏杆上东张西望。一边看楼下比我小的小屁孩们嬉笑打闹,一边羡慕楼上五年级学生臂间的红袖章。有了红袖章,就从学生变成了小大人,可以在早晨的校门口检查其他学生有没有戴好红领巾,那实在是很威风的一件事。我虽不能至,但难免心向往之。

校园里的人声和树上的蝉鸣一样嘈杂,我回教室找陈沥阳,告诉他他妈妈来了。他哦了一声,低着头继续在课本上胡写乱画。我又重复了一遍,你妈妈来了,他再次哦了一声,一点抬头的意思都没有。

我猜陈沥阳在和丁阿姨闹脾气,但我作为他的邻居,无论如何也应该尽一下地主之谊,于是飞奔下了楼。丁阿姨斜挎着一个小黑包,背微微驼着,看到我,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她问我朱老师办公室在哪里。这是我知道而她不知道的事,我立刻感到了自己的重要性,热情地领着她上了楼。

丁阿姨走进朱老师办公室时,上课铃也响了。我本来打算回教室,但下一节课是自习。我迟疑了一会儿,纠结自己要不要走开,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躲在门外偷听。

朱老师在里面训话,她将陈沥阳的问题罗列得和课程表一样清晰,说陈沥阳目无尊长,不尊重老师。丁阿姨规规矩矩地听着,朱老师说一句她答一声,比我们这群小学生还像小学生。我通过门缝,偷偷往里瞧,只见丁阿姨从小黑包中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恭恭敬敬放在桌上,说陈沥阳的学杂费和借读费还没有交,这次一并带了过来。她没有文化,不知道怎么教育小孩,回去一定让他爸爸好好教训他一顿。朱老师打开信封,将里面的钱数了两遍,拿走其中的一部分,剩下的重新装回信封。丁阿姨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孩子不听话,让您费心了。朱老师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但这钱我不会收。她站起身,把信封塞到丁阿姨手里。你们也不容易,朱老师说,我教书这么多年,不会和小孩子计较。叫你过来,只是想告诉你,陈沥阳很聪明,是个好苗子,只是再聪明,不听话也是不行的。

她们边说边往外走,我赶紧溜回了教室。

我不是一个心里藏得住事的人,回家路上,我把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讲给了陈沥阳。他说自己早就知道了,他妈妈昨天晚上以为他睡着了,给他爸爸打电话,商量给朱老师送多少钱合适。

“朱老师人挺好的,你以后不要顶撞她了。”我说。

“我只是实话实说,”陈沥阳说,“只是大人们都不喜欢真话。”

“你这是何必呢?丁阿姨工作已经很辛苦了,现在还要为你的事情操心。”

“也没见你对你妈这么体贴。”陈沥阳奚落我,“你放心,等我长大赚钱了,她就不会辛苦了。”

陈沥阳很喜欢说长大这两个字,如果发生了什么让他不开心的事情,他就会说,长大以后他要怎样怎样,好像长大是一颗灵丹妙药,让他可以无所不能。

陈沥阳的父亲是货车司机,他跑长途回来后,把陈沥阳狠狠揍了一顿。他打得很重,陈沥阳胳膊和背上都留下了瘀青。他觉得是电视里的动画片教坏了儿子,一气之下,断了家里的闭路。

陈沥阳父母工作都很忙,原本放学后,我总是先到他家写作业,一人写一半,再互相抄一半,然后并排一起看少儿频道的动画片。陈叔断了闭路后,我不能继续去他家蹭动画片看,生活失去了很多乐趣。陈沥阳也有同感,放学后,我们只好去附近的儿童公园闲逛。公园里有一片人工湖,中心是一座小岛,叫蓬莱岛。周围没有路,需要花二十块钱租一条船才能划过去。我们两个都没有钱,只能在湖边的戏台上望着对面的小岛发一会儿呆。

2

“橘子酒做好了吗?”

这条发给陈沥阳的信息孤零零地躺在对话框里,一直没有回音。他远在上海,工作很忙,我担心他出了什么事情,给他打了电话。电话接通,他的声音响起,带有很重的鼻音。他告诉我自己回来了,就在市立医院。

“你病了吗?”我很吃惊。

“不是我,是我妈。”

我去医院看望丁阿姨时,她正小心翼翼地擦拭手里的镜片。她的眼睛坏得很厉害,看什么都是模糊的,带着很多重影。陈沥阳给她配了副眼镜,告诉她价格时,少说了一个零,但她还是觉得贵,生怕把它弄坏,时不时就要摘下来检查一番。

丁阿姨的记忆和她的眼睛一样模糊,她待在一段除了她自己,谁都看不清楚的陌生时间里。这段时间中,过去和现在总是同时发生,今天之后是明天,也是无数个连绵的昨天,就像一把张开的折扇,记忆在每一个扇褶上轻盈地游走。

她已经认不出现在的我了,但记得曾经的我,拉着我的手说过去的事。她记得我喜欢颜色鲜艳的碎布头,说她这几年在家里也做些手工,攒了很多新的碎布,等出院了送我。

丁阿姨以前在一家裁缝店帮工,每次到裁缝店,都能看到她踩缝纫机的身影。我的母亲是裁缝店常客,她穿衣服喜欢标新立异,经常要拿正常衣服去裁缝店修改,不是把过膝的裙子改成一边长一边短,就是把合身的上衣袖子剪掉。有时她也会带上我,让我帮她出主意。我给了她许多参考意见,不过她一次都没有听过。

每次在裁缝店见到丁阿姨时,她总会夸我几句,说我懂事听话,不像陈沥阳,经常惹他爸爸生气。母亲听了,就夸陈沥阳脑子聪明,数学成绩好,不像我,什么都不会,笨得要命。

我对丁阿姨很有好感,她经常把店里不要的碎布头给我,让我随便挑。那时候的我梦想是当一名服装设计师,这些碎布头成了我固定的布料来源。我将它们互相比照着,裹在盗版芭比身上,一边用针线缝简陋的直筒裙,一边想着成为知名设计师,在T 台向观众谢幕。

为了成为服装设计师,我偷偷做了很多努力。每当少儿频道播出芭比动画,我就要拿出素描本,一边看一边认真画里面的漂亮裙子。陈沥阳常常嘲笑我为了看芭比,每个周末都熬夜到凌晨才睡。我说你没看过,当然不懂它的好,你亲自看一看就知道了。听了我的话,他果真去看了,看了之后说,没什么意思,还是哪吒好。

就像我喜欢芭比一样,陈沥阳喜欢哪吒。

我大致能猜到陈沥阳喜欢哪吒的原因。他和他父亲的关系很差。在我的印象中,陈叔是个温厚的人,但对儿子,他总是显得很粗暴,每次陈沥阳闯了祸,或者不听话,他就会毫不留情地揍他。

从我家阳台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陈沥阳家的房顶。他的老家在郊县农村,来城里后借住在亲戚家闲置的平房里。每次挨了父亲的打,他就一个人默默爬上房顶。房顶上有许多绿植,种在大小不一的破陶罐里,一年四季绿意分明。他待在盆栽之间,像是其中一员。

陈叔后来出车祸去世后,他在房顶待了整整一夜。我无法过去,只能隔着玻璃看他的背影。天上有月亮,他的影子和盆栽融在一起,化成一地的雪。

3

对于医院没有电视机这件事,丁阿姨觉得很遗憾。她没有什么兴趣爱好,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就是看电视。她没多少文化,很多电视节目也看不懂,但她喜欢被声音环绕的热闹感觉。有一回她拉着陈沥阳的手,催他向父亲道歉,让他父亲重新开通闭路。陈沥阳说好,丁阿姨就笑起来,说他懂事了。看着陈沥阳放在她手里的平板,她眯着眼,又说电视变小了。

有了电视看,丁阿姨就不再说什么了,她安静地吃饭,和听话的小孩子一样乖巧。吃过饭,她躺下休息,很快就睡着了。她现在总是很累,每天觉都睡不够,却又醒得很早。

我和陈沥阳去病房外面的长廊散步。冬日的阳光很淡,像一道散开的瀑布,地上都是缥缈的影子。

“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他。

“还没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他仰头看天。眼神既不迷惘,也不忧愁,只有一种疲惫后的平静。

因为工作繁忙,陈沥阳这几年很少回家,母亲生病后,他向公司请了长假。假期将近一个月,他拒绝了所有的线上会议和交流,几乎已经到了被辞退的边缘。

他并不放在心上,母亲的病令他失去了赚钱的欲望。他说他的工作看似体面,其实没什么价值。他只是在用各种算法去驯化一个人,就像驯化一只猫一只狗,心甘情愿去当一件公司的耗材,借此换取一点麻木的快乐。

“说到底,大家都是耗材,只是价值上存在区别。”陈沥阳说,“我爸妈价值比较低,过得辛苦。我幸运一点,值钱了一点,但也还是耗材,耗得久一点而已。”

工作这两年,陈沥阳攒齐了我们这座小城市房子的首付。他计划买一套适宜养老的房子,房间要通透、宽敞,最好还能带一个小院。母亲的病打乱了他的计划,使他所有的预想都变成了空中楼阁。

陈沥阳高中复读过一年,或许因为这个缘故,他无比珍惜大学里的时间。他做家教、找实习、拿奖学金和钻研各种编程语言,生活严谨而充实。像切一块容量有限的蛋糕,他精确地分配好了每一块奶油的占比,一丝一毫也不浪费。

毕业后,凭借自身的能力和时机,他去上海做了前端开发工程师。无论是薪资水平,还是发展前景,未来都和阳光普照的原野一样开阔。那时我已经回母校当起了小学老师,整日和一群忧虑上学有没有迟到的孩子打交道。眼看他的前途一路向好,我由衷地为他高兴。

他看不出有多开心,只是说有了高工资,就可以尽早给母亲买一套市里的房子。父亲去世后,她过得很辛苦,如果能早日住上楼房,她就能活得舒适一点,体面一点。她的生活好了,他的歉疚感也能少一点。

在亲情方面,陈沥阳总是显露出近似汉字笔画般横平竖直的固执。他认为亲情是一种依靠互相亏欠而存在的东西,就像不对等的天平两端。他在感情上属于更加欠缺的一方,只能通过增加非感情的砝码加以平衡。

“没有这个道理,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活在关系中,就一定会有情感联结,感情是还不完的,也不需要还,它不能用物质衡量。”我试图说服他。

“你真是越来越像老师了,这么喜欢说教。”

他的语气似乎在嘲讽我只会说冠冕堂皇的话,我不高兴起来,觉得自己徒劳费心,说话的兴致丢得一干二净。

“你以前不是想当服装设计师吗?这么快就把理想丢到脑后了?”

“你怎么知道?”小时候的我觉得梦想是和灰姑娘的水晶鞋一样脆弱的东西,一旦被他人知晓,就会碎掉。所以我一直把梦想埋在心底,从没有和任何人提过。

“整天给芭比做那些破衣服,猜也猜到了。”陈沥阳漫不经心地说,“还强迫我和你一起做。”

我笑了起来,不悦的心情一扫而空。

“你不也一样,每天看哪吒,让我和你看了无数遍,现在也只能当打工人。”

我们已经很久不聊童年了,不过一旦提及,往事就像冬日屋檐下凝结的冰凌,经由阳光照耀,化成雪水滴落下来。落得多了,就变成一场明晃晃的雨,看着很璀璨,也很温暖。

4

小学毕业后,我和陈沥阳升到了同一所初中,他的借读费换成了择校费。初一共有九个班,三个重点班,六个普通班。我和陈沥阳碰巧分在了一个班级,当然,是在普通班。

陈沥阳个子高,坐在最后一排。我们之间隔了一排,每次和他说话都像空谷传音,很不方便,于是我们就像地下党一样递起了小纸条。递着递着,我们有了熟悉的同学,也有了另外的朋友。当时网络小说开始兴起,在互联网经过九曲十八弯后,流传进了校园。我没日没夜地翻着MP4 里的txt 文件,每天和身后的女生聊穿越小说,苦恼于穿越进哪一个朝代最好。陈沥阳则经常和他的狐朋狗友去网吧打CS和CF,整天沉迷于打打杀杀。

我们各自拓展了自己的兴趣领域,并且互相嫌弃着对方的爱好。诸多分歧中,我们只有在讨厌物理老师这点上,不约而同达成了共识。物理老师叫程素芳,声音凶,长相凶,最要命的是,对学生也凶。所有学生中,她只偏爱成绩好的男生。私下去她家补课的同学,她也会稍稍假以辞色一点,至于别的学生,那自然只能是比空气还要透明的存在。

在为我们上课时,程素芳眼里总是带着几丝若有若无的轻蔑,似乎我们这些普通班的学生配不上她的教学。如果有人在她上课时举手表示自己没有听懂,她的脸上就会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神情,像是厌烦,又像是不耐,仿佛无法理解这么愚笨的学生居然有资格听她的课。

我从来没有举过手,我害怕那种表情。陈沥阳倒是不以为意,他说你越害怕一个人,你就越会被他掌控。但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值得怕的,他们都是纸老虎,一戳就破。不过说归说,陈沥阳也从没举过手。自从上初中后,他就竭力让自己消失在班级这一集体中,就像水消失在水里那样。除了上课时偶尔趴着睡觉,他没再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上初三后,学校开设了晚自习,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每一节晚自习都由一名代课老师负责,程素芳负责的晚自习永远是最安静的,比班主任突然从教室后门出现还要安静。她有一个习惯,轮到晚自习时,她都会抱着她的保温杯,坐在讲台上,慢条斯理地念一遍做错作业的学生名字。每念一个,她就像扔飞盘一样扔出这本作业,让做错题的学生自己去捡。晚自习结束前,他们都得再交一次作业,让她过目了才能放学。

我的同桌是物理课代表,为了躲避被程素芳扔作业本的风险,每次交作业前,我都会特意和同桌对一遍答案。

但在某一个夜晚,我的作业本还是从讲台上飞了下来。

同桌没有被点名,我怀疑是自己某道题忘了改,于是借他的作业本看。果然,在一道自由发挥的电路设计图里,我和他画的图有了出入。不过他这道题也有问题,红笔的痕迹是一个对勾上另画了一道斜杠,意思是对,但不完全对。比起我两条腿都被打断的结果,他这个断了一条腿的答案显然有可取之处。我用笔顺着他的电路图走了一遍,抄了下来,交上讲台。

程素芳看了一眼,没有再看第二眼,挥开手,将作业本摔到我的身上。她喝了一口水,站起身,拿出粉笔,在黑板上画出正确的电路图。

“我真不明白,”她转过身,“这么简单的题,居然还是有人改不对。”

从我的视角看去,能看到她的侧影。这是我上初中以来距离她最近的时刻,她的嘴角下垂着,锋利得像一柄刀。像在诚恳地提建议一样,她对着全班同学说:“智商这么低的人,还考什么高中?我看直接背书包回家好了,待在这儿也是浪费时间。”

教室死寂,我感觉自己的脸上被打了很多个巴掌,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喉咙疼得要命,我控制不住嗓子的反应,声音扭曲成了一条缠在一起的电波。眼前越来越模糊,我低着头,蹲下身子,像盲人一样摸索地上的作业本。

一片混沌的世界里,我听到了陈沥阳的声音。

“程老师,你智商这么高,还讲什么课,回家开补习班好了,待在这儿更浪费时间。”

程沥阳的声音带回了我的视力,教室在一瞬间变回清晰。我抬起头,想阻止他,但已经晚了。在程素芳气急败坏的质问声中,他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我是说,程老师——”他一字一句,“你违规开补习班。”

像一架坏掉的留声机,所有声音坍塌了下去,程素芳扔向他的粉笔盒变成了一道白色的瀑布,裹挟着石灰粉,冲刷出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天已经全黑了,十二盏日光灯将教室照得雪亮,窗玻璃映出飘浮于半空的教室,他站在玻璃里,身影被扯成一道很长的影子,歪歪斜斜,照亮了整片夜幕。

5

我睁开眼,天花板一片漆黑,夜晚病房里的细微声响如蚕食桑叶。丁阿姨平静地呼吸着,一切都很安详,我的心跳缓和下来。陪护床有些窄,翻个身都很困难,我整好掉出一半的被子,起身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雪已经停了,云散开来,月亮浮出了云间。月光很好,窗台上放着几个砂糖橘。橘子的味道让我想起陈沥阳说的橘子酒,我给他发了条信息,问他橘子酒做好没有。

今天是周末,陈沥阳回老家拿东西,他本打算晚上回来,但下午下了雪,封了高速,只好托我陪床。他也没有睡,问我怎么还醒着。

“医院杂音有点多。”

“早知道给你带副耳塞,很有用的。”

“下次我自己拿就好,橘子酒做好了吗?”

“做好了。”

“味道怎么样?”

“还不错。”

“酸吗?”

“我会再加点糖的。不过话说回来,你觉得橘子酒应该标记什么含义?”

在漫无边际的联想中,陈沥阳为每一种酒标记好了寓意,所有的酒当中,越复杂的酒名越容易找到对应的感受,绿蚁是新奇,白堕是入迷,千里是忘我。而简单的酒名往往因为直白,同时容纳了多种感觉,总是要花很长时间才能为它们找到最合适的形容。

关于橘子酒,我没有任何思路,陈沥阳也没有,不过这是一件无须着急的事,可以慢慢想。

我安下心来,重新躺到陪护床上。这一次,一觉睡到了天亮。醒来后,丁阿姨已经起了床。她今天状态不错,一直在投入地听平板里的电视剧声响。中午时,外面响起了鞭炮声,她看了眼窗外,问我怎么没贴春联。不知道她现在又神游到了哪一个新年,我告诉她贴好了,贴在外面,屋里看不见。她点点头,问我饺子煮好没有。医院食堂没有饺子,我去外面的饭店打包了一份,又借了一份正式餐具。端进病房时,饺子还冒着一些热气。她认真地和我说,这些饺子是我最爱吃的三鲜馅,一定要多吃一点。

丁阿姨饭量很小,吃了五六个饺子就放下筷子,坐在一旁看着我吃。我买的量是双人份,吃到最后,我也吃不下了,但丁阿姨还是一直絮叨,催促我快吃。大概是我流露出了勉强的神情,她小心翼翼起来,语气也变成了乞求,仿佛生怕我拒绝。

我愣了一下,想起陈沥阳以前说他家春节吃饺子有包硬币的习惯,借口去卫生间,从包里翻找出一枚硬币,把它藏在嘴里。回来后,我假装吃饺子的时候吐了出来。丁阿姨终于放下心,指着硬币,高兴地说,你看,你看,这是你爸给你的。见我没有反应,她继续说,他托梦告诉我了,他一点都不怪你,真的,他一点都不怪你。

我说不出话,逃出了病房。

在举报程素芳后,陈沥阳又被叫了家长,这一次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

程素芳是学校的一级教师,她的补习班是镜像版皇帝的新衣,除了陈沥阳,谁都看不见。他的坚持孤零零的,像学校里那棵高得不知分寸的白杨,又碍眼又挡阳光。白杨已经被锯掉了,陈沥阳的借读生涯也到此为止了。

在学校的最后一天,我和他一起围着操场绕圈。跑道上有一个漏气的篮球,他捡了起来,往篮筐里投。我坐在篮球架下看他投篮。他总是扔偏,球往各个方向乱跳。我说你看准了扔,他说知道,然后球落到了我的身边。

我拿起球,他问我要不要试一下,我说不要,把球扔回给他。

“这么做值得吗?”我说,“明知道程素芳不好惹,还要给我出头。”

“想得美,少给自己脸上贴金,我才不是给你出头。”

“那是为什么?”

“为了自由。”

“什么自由?”

“实话实说的自由。”

陈沥阳继续投篮,我继续坐着发呆,越过一整个操场,我看到了高中部的教学楼。它亮晶晶的,横铺开来,像一堵巨大的墙。

“能考回来吗?”我问陈沥阳。

我们学校的高中部是省示范高中,对我和他来说,考起来有一定难度,但努努力,还是可能够得着。

陈沥阳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高中教学楼。

“轻而易举。”这一次,他准确地将漏气的篮球投进了篮筐。

上课铃响了,我还要回去上晚自习,只能送他到校门口。他让我先走,说和人告别是一件麻烦事,比起告别,他更喜欢当送别的人。

“再见。”我走了很远后,回头向他招手。

“再见。”他也招手,带着笑容。

几天后,陈沥阳的父亲在从外地赶回家的路上,不幸出了车祸。那晚下着大雨,高速公路的时间退回到海洋生物的世纪,他的父亲变成海里的一条鱼,永远留在了海底。

6

陈叔死后,陈沥阳和丁阿姨搬回了老家。程素芳的补习班停了一段时间,又悄无声息地开了。她不再教我们,我们班换了一个物理老师。除此之外,一切都没有变化。我继续学习,考试,和后桌的女生聊古风歌曲和言情小说。等第一节自习结束了,就趴在桌子上,看窗外的天色慢慢黑下来。

中考后,我如愿考进了高中部,但陈沥阳食言了,他没有来。我用了很多方式和他联系,QQ,短信,电话,全部石沉大海。开学第一天,我沿着过道和走廊,看过所有班级外张贴的录取名单,都没能找到陈沥阳的名字。

柏油马路重新铺了一遍,老鼠出没的围墙拆除了,变成好看的栏杆,卖几角钱零食的小卖部也关上了店门。不知不觉间,我所熟悉的场景一个个消失。陈沥阳的家在我的记忆里逐渐风化,某一天,我忽然察觉它不见了。在一个无关紧要的时刻,他住过的地方和新建的花坛融为一体。我在没有意识到时,失去了回想他的最后一个据点。

高考结束后,父母对着我的分数研究了半天,又咨询了各路亲戚朋友,将所有意见汇总分析后,让我报了省师范。他们没有过问我的意见,我对未来也没有特别的想法,觉得只要不用再读高中,去哪里都无所谓。就这样,我按照他们精心安排好的旅程,坐上了一列早早写好行程终点的火车。

大一快放假时,我收到了陈沥阳发来的QQ 信息,他问我上大学需要准备什么。这是他搬家后第一次联系我,我按捺不住惊喜,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还好当时是小组作业展示时间,没有人注意到我。我低下头飞速打字,问他这些年都在干吗。他说他去年高考成绩很差,只好复读了一年,现在刚从监狱一般的复读学校出来,想好好呼吸自由的空气。

这么久没联系,他还是和从前一样。这让我很高兴,仿佛中间空白的年月只是随手翻过的一页纸,不会产生比一页纸以外更多的意义。我们聊了很多,从校外超市的暖壶比网购划算一直说到微信比QQ 更方便,最后不可避免地,提到了陈叔的死。

陈沥阳说这事和我无关,父亲如果会死,那他即使不退学,他也会以另一种方式离开。

“一切都是注定的,该发生的事情总会发生。”

他再一次和我说起了哪吒闹海。他说过去父亲总是揍他,每次都揍得非常狠,而且经常当着外人的面,一点情面都不留。所以他很羡慕哪吒,希望有一天能像哪吒一样让父亲后悔一次。归根究底,事情的根本原因在他。他想做一件出格的事报复父亲,而父亲接受了,就是这么简单。

“意外是多种因素汇合的自然结果,就像溪流注定汇入江河,意外也总会发生,它们是一体的,所以没有必要追究果和因。”

陈沥阳像是在开解我,又像是在开解他自己。他将所有清晰可见的因果消弭,让它们重新归于混沌,这样,很多事件便没有了解答,也不再需要解答。

“总之,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你没那么重要。”陈沥阳对我说。

放下手机时,教室已经没有了人。窗帘满怀着风,变成鸽子的翅膀。我坐在座位里,像回到了初中的教室,转过身,就可以看到十五岁的陈沥阳。

7

半个月后,下了第二场雪,第二场雪后,丁阿姨过世了。

陈沥阳没有通知任何亲戚,说自己就能处理。我觉得他一个人去火葬场太凄凉,因此陪他一起。那天是个下葬的吉日,排队的人很多,我们在大厅等着。旁边的灵堂里,有一家人正在举行告别仪式。主持人动情地念着追悼词,周围摆满了花圈,颜色鲜艳亮丽,像极了蛋糕店的马卡龙。

大厅很冷,陈沥阳连续几天都没怎么睡觉,眼睛里布满红血丝。等的时间太长,他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我坐在旁边,向窗户外望。天色空旷,远山一层叠着一层,像几张深浅不一的蓝色贴纸,和天空拼合在了一起。附近烟囱里的青烟缓缓上升,在烟雾上空,能看到一个淡淡的白色月亮。

拿到骨灰后,我们出了殡仪馆。陈沥阳说,早知道要买的是手里这个小房子,他就不执着于攒钱了。他的人生总是差那么一步,每次都是想做的事情眼看要实现了,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别这么说。”

“知道,说着玩的。”陈沥阳转过身,把围巾拉高,几乎完全遮住了眼睛,“你先走吧,我去买点东西。”

我知道他不喜欢在人前表露难过,就看着他的背影,向相反的方向倒着走。火葬场在郊外,两面都是光秃秃的黑色树枝,朝着天空张牙舞爪。我在一棵树旁停下,一只乌鸦待在上面,背后是大片晴朗的蓝天。

半个小时后,陈沥阳重新出现在我面前。他买了一些零食和水,我从他手中接过袋子,拆开一包薯片,拿在我和他中间。路和天空都很空旷,我们向着太阳的方向走。

“新年快到了吧?”他说。

“嗯。”我回答。

“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每一年都很快。”

陈沥阳回老家安葬母亲的骨灰,我本来想一起去,被他拒绝了。他说有一堆事情需要处理,会耽误好几天。我还有课要上,不太好请假,也就没再坚持。

一个星期后,陈沥阳给我打来了电话,说这边事情都办完了,他差不多该回上海了,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一起吃个饭。

我们约好校门口见,今天是年末最后一天,新年联欢晚会结束不久,学生们都很兴奋。他们排着队,像一只只活蹦乱跳的鸭子往外走。到处都是家长和小孩,手拉着手,声音像热气球一样飘满校园。

我很快就看到了陈沥阳,他站在校门口向我招手。地上有意外丢失的红领巾,他把它捡起,系在学校的伸缩门上,说明天要是有哪个学生忘戴了,可以用这条救急。

“明天休息。”我提醒他。

“那就等上学那天救急。”他笑着回答。

我带他去了校门外的巷子,里面有一家卖炸串的小店。小店从我们上小学时就开着,一直开到现在。我们沿着巷子,吃了炸串、卷饼和萝卜丸子,又买了两杯热豆浆。我握着豆浆杯,和他沿着大街往西走。街道两边没有什么变化,超市、文化宫、花园酒店、银行,人行道上的树,一切都惊异得和从前一样。日光淡薄,将街道映成一幅素描铅笔画,人走在其中,也成了平面画里的人。

转过十字路口,就到了儿童公园。公园里人不多,只有一些退休的老人在锻炼身体。天气很冷,公园的湖全部冻住了,结成一块斑驳的冰。我指了指中心的岛,当年我们与它隔湖相望,今天终于有了机会,踩着湖面,一前一后踏上了小岛。

岛上到处是枯掉的灌木和杂草,芦苇漫不经心地摇摆着,影子在冰面上飘拂,画出波浪形的花纹。一块石头上,刻出“蓬莱岛”三个字,上面的颜料掉了一半。我们站在石头边望对面的戏台,戏台外有柳树,柳树外有夕阳。天气太冷了,我将揣在兜里的手放在嘴边,向掌心呵气。

“你想品尝一下橘子酒吗?”陈沥阳忽然说。

“你带了?”我有些意外。

他点点头,从背包里拿出一瓶透明的纯净水。

我翻了个白眼。“你还挺会糊弄人。”

“酒做坏了,但可以补救。”

他撕掉瓶子外面的包装,把它举到夕阳前。浅青色的天空借夕阳作酒曲,将辉煌的橘色摇荡出来。水里的夕阳变成新月,又变成一道金色的裙摆,最后从我眼底滑落进地平线。

“怎么样?”他问,“这瓶橘子酒不错吧?”“打算什么时候走?”我转头看他。

“今晚。”

“还会回来吗?”

他眨了下眼,转过头看我,我继续看他的眼睛。他眼里的夕阳向下沉。我凑近看,看到了我的身影。于是我做了很想做的事,用我的嘴拥抱了他的嘴。

他的嘴唇很凉,像冰做的云,但化掉了,让人想睡过去。

睁开眼后,陈沥阳笑了。他搂住我,心脏游弋到我的身体。我在他的胸腔里呼吸,越过他的肩,看到整片天空的橘色暮光。

“给我唱首《送别》吧。”陈沥阳说,“我想到了,送别就是橘子酒。”

我张开口,但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视野尽头的天空一点点变成深海。隔了很久,陈沥阳说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家吧。

我们一起往湖边走,沿岸的路灯亮了,珠琏一样洒进冰面。岸越来越宽,灯越来越亮,跨上岸的时候,灯光同时画下我和他的影子。影子在地上变长,又变短,我们走出公园,拥有了和影子相同的身高。

陈沥阳停下脚步,对着地上的影子说,走吧。我没有动。他又说,走吧,我看着你。

“真的?”我问他。

“真的,就像你看我那样看你。”他回答,伸出手,将我的身体转向家的方向。

“走吧,别回头。”

风把我和他的影子吹开,吹得越来越远。我和自己说,不回头,但红绿灯亮起的时候,我还是回过了头。路灯下,十五岁的陈沥阳站在那里,抱着漏气的篮球向我招手。他一直没有离开,我知道,十五岁的陈沥阳永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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