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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烁的灯

2023-10-08陈君英

福建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井巷刘家

陈君英

1

雨珠啪啪地打在窗户的玻璃上,雨水声就像一串串摩斯电码,似乎是在传递什么信息,是福是祸?章萧羽已经习以为常了,大雨带来的任何响动都不可能再惊扰她,即便是一条大花蛇躲在床底下,或是黑夜中一只流浪狗趴在鸡窝前避雨,再或有一条人影从二楼窗台突然跳下,都已经不是什么怪事了。诡谲的雨天闹出了许多诡谲的事和突兀的异响,章萧羽已是见怪不怪了,那些诡谲的事在大雨声中逐渐被冲淡了。章萧羽看着窗外的小山坡,偶尔也会担心这个小山坡能否抵御这场来势汹汹的大雨,会不会发生垮塌。

刚下雨的时候,章萧羽还以为只是一场过时雨,一场夏秋更迭的季节泪水,就像离别的恋人,泪水是短暂的,时间可以消化一切。章萧羽判断这场雨最长不过两三天,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季节交接仪式而已。到了第四天,章萧羽开始出现恐慌和惴惴不安,不是因为这场雨的诡谲,而是因为枯燥、压抑,长时间待在一个房间内,没有语言交流,没有社交活动,肉体和精神都被这场雨压制着,憋屈得很。下班时,她也曾试图到同事家里坐坐聊聊,但所有话题都被大雨压制了,话没几句,一个人或是两个人只是看着门外的大雨。话语间皆是有关这个讨厌的大雨。于是,章萧羽便尴尬地草草结束聊天,回宿舍了。

章萧羽不喜欢追剧,很少看电视,宿舍的二十英寸电视机对她来说,就是摆设,电视剧太虚假了,没看点。早饭、上班、午饭、午休、上班、广场舞、聊天,这些生活的样式已经是固化的生活模式。孩子上高中,是寄宿的,一个月或两个月才回来一趟。丈夫张上为是忙人,上班见不着人影,下班也忙。如果没有这场雨,张上为对于章萧羽来说,并不重要,毕竟张上为是劳模,是单位里的典型人物,章萧羽也不便管得太严。张上为不是劳模前,对章萧羽是唯唯诺诺,不敢有一点“忤逆”,章萧羽在张上为面前,就是活脱脱的“女皇”,家里之事全由章萧羽决断,张上为没一点发言权。不过,话说回来,在处理家务事上,章萧羽确实是管家的一把好手,这是单位里公认的,有人说,张上为能有如今的职位,都亏了章萧羽治家有方。

张上为原本是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线工人,在没有背景没有学历(高中辍学)的“双杀”条件下,能拿到劳模,再升任副队长跻身管理岗位,这可不是一般人家可以争取的。很多人都说,张上为的成绩更多的是章萧羽的功劳。当下,很多事物总是与社会环境息息相关,有的人会被社会环境所迷乱,也有人会被社会环境所遗弃,当然,也有像张上为这样的,融入社会环境中。在很多场合里,张上为总是谦虚地说,自己只是努力地工作,并无什么突出表现。在工友眼中,他们更愿意和张上为干活,这与张上为的态度有莫大的关系,在张上为看来,自己和这些工友们皆为生活打拼,自己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的。至于劳模、管理员,这些待遇、荣誉、职位只是虚渺的,那些工资才是真实的,和工友的情感才是真实的。在张上为心里,工友情是最真实的工作动力,他在一线时,很多技能是工友传授的,没有这些工友帮衬,他也只能是平庸的一线工人。

当然,张上为也感激单位里的管理层,俗话说,有伯乐方有千里马。张上为把劳模奖章用红布包裹后,藏在抽屉里,时不时拿出来摸摸,以此来安抚自己。原先,劳模这个荣誉多数是公司经理、部门经理拿的,前些年,公司经理为了拿到这块劳模奖章,不惜把工会费用挪去填补经营利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拿到了这枚奖章。一线职工能拿到这枚奖章,张上为算是幸运儿了,他在井巷挖了二十多年的煤炭,从未想过自己能有此殊荣。但凡走进井巷,哪一位矿工还敢大言不惭地谈理想说将来?多数矿工只求有一份保障生活的薪资,自卑的心理总是让很多矿工羞于面对未来,羞于造梦,所以什么先进、标兵、劳模的荣誉,就是普通矿工难以企及的梦,能看见明天的阳光比先进、标兵、劳模更现实些。

对于张上为的这枚奖章,章萧羽的新鲜感只持续了短暂的几个小时,她拿在手上看了看,挂在墙上瞅了瞅,然后便没了新鲜感。等到张上为非常小心地收藏起来后,她便彻底没了新鲜感觉,几天便把这枚奖章忘得一干二净。年末,发放劳模慰问金时,一向老实巴交的张上为很得意地向章萧羽“汇报”每笔收入,章萧羽才想起那枚奖章,不禁感叹奖章的含金量。在章萧羽看来物质是直观的,金钱才是生活的必需品,可以填补很多缺憾,而荣誉是虚渺的,如过眼云烟。一到年底,春节买衣服买包包买化妆品,全由着银行卡说了算,而张上为职位升迁以后,银行卡越来越充足。章萧羽发现了这么一个现象,职位就是金钱的代名词,职位越高收入就越高,那些在张上为看来虚渺的东西也能转化为实际需求。嫁给张上为以来,她就做好了一辈子赚辛苦钱攒小钱的盘算,从不敢有奢侈的想法。年轻的张上为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一线挖煤人,那时候,他从农村刚到煤矿,以临时工的身份挖煤,不是正式职工,因而,章萧羽不敢想象张上为能够挤进正式职工的行列,更没想到自己丈夫还能拿到劳模奖章。毫无疑问,社会的进步给了张上为一个圆满的收获,也给章萧羽带来了不小的惊喜,内心满满的幸福感和优越感。

上个月,有省里的记者下来采访张上为,还跟着张上为下井拍照,拍完工作照又要拍生活照。当记者向矿里领导谈到这个事时,矿长、书记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吓得办公室主任陈法急忙向矿长、书记反馈一个敏感问题,张上为一家人居住在单身宿舍里呀!劳模挤在那么小的空间里,照相不是有点那个吗?矿长、书记和陈法商讨对策,人家是为矿里宣传的,一定得按记者要求去做!陈法直接叫了几个办公室人员,即刻跑到张上为的宿舍,动员隔壁308 的职工临时迁出,说是政治任务,必须遵照执行。然后,一通整理,总算给记者摆出了一个像样的拍摄环境,虽不敢说很好,起码也对得起矿里的形象。不管是张上为井巷劳作的相片还是生活照片都被矿里挂在了机关大楼前的宣传栏里,张贴在醒目的位置上。从此,张上为就成了典型人物,是矿井的焦点人物。

2

张上为和章萧羽居住在单身宿舍楼三楼307,有了308 房,章萧羽就高兴地重新布局住房结构,把307 弄成厨房,在靠窗的角落添了床架。孩子回来,307 既是孩子的卧室也是一家人的餐厅,308 则是张上为、章萧羽的卧室。单身宿舍的居住面积基本是十平方米左右,每一层的第八间则相对宽一些,面积有十八平方米。

原本,张上为只能居住单身宿舍楼的普通单间,像308 这样的房间,根本没资格入住。张上为担任班长后,心想,怎么说班长也是一线骨干,身份不一样了,有点小优越感,自己管着四五号人,应该也是一个“官”了,他便向矿里申请调整住房。管理住房的人叫王新郭,是后勤管理主任。张上为递给王新郭申请报告时,王新郭瞄了一眼张上为,问:这报告谁写的?张上为诚恳地回答:领导,是我们队长写的。王新郭不屑地说:没有多余的房间!很显然,队长的身份远远不够资格让王新郭为张上为认真处理住房问题。张上为解释道:领导,我不是申请套房,想请领导给安排一间单身宿舍就可以,我孩子大了,不方便挤在一间。王新郭不耐烦,还是那句:没房,真没有空房。张上为根本不知道怎么办事,无奈地拿着报告回去。等张上为提拔到副队长时,章萧羽怂恿丈夫去弄一间房,张上为又找了王新郭,得到的还是那句话:没空房!章萧羽责怪张上为是憨瓜办事不会拐弯,没送点礼怎么能成事?张上为惊诧地问:到机关大楼送礼?不被人骂死了?章萧羽挥了挥手,又白了一眼憨直的丈夫,就下楼去,进了小杂货店买了一条硬盒红“七匹狼”,付了一百四十七元,用黑色塑料袋包裹放进菜篮子里,就奔机关大楼走去。

章萧羽走进后勤管理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王新郭,章萧羽没有先问房子的事,而是拿出香烟放在了办公桌上。王新郭没有推辞,扭过脑袋向门外瞄了一眼,嘴上问了一句:干吗?章萧羽笑着介绍自己并递上了报告,她说,自己是张上为的老婆,想申请一间房子给孩子住。王新郭拿了报告看了看,把报告和香烟一起塞进办公桌的抽屉里,然后对章萧羽说,你回去吧,这几天我调剂一下。

没几天,王新郭就叫了张上为,拿了钥匙要给张上为,是另一栋的单身宿舍401 房。张上为有些犹豫地接过钥匙,回去了便把钥匙拿给章萧羽,章萧羽有些兴奋地向张上为炫耀起来,自夸自嗨自己的办事能力,叫张上为去看房。张上为唯唯诺诺地不安地说:401!章萧羽看着张上为的脸色,立刻明白过来,指着那栋401,盯着张上为没有说话。张上为会意地点了点头。这间401 一直空着,没人居住,单身楼每个单间都是三四人一间,没有洗浴条件,没有供暖设备,每位单身矿工都是在楼道尽头公共洗浴房洗浴的。原先401 是三人一间,那年冬天,一位叫白起起的矿工在房间内私自接电暖器,被电死了。章萧羽盯着那间房子,瞬间没了声音,心里狠狠地骂着王新郭,诅咒王新郭。白起起被电死后,矿里的人把401 房视为鬼屋,说谁住进去就会霉运缠身。张上为没啥文化,章萧羽更相信魂灵之论,自然不敢搬进去住了。虽然章萧羽内心还是在咒骂王新郭,但她没有直接去闹,而是叫张上为晚上请队长出面请王新郭到家吃晚饭。队长叫杨仔土,是张上为进矿时的师傅,从一线职工到班长、大班长、副队长、队长,一路爬升上来的,在矿里也算是干部级别,对张上为不错。

张上为有些不理解,这餐晚饭得花不少钱,嘀咕了一句:何必呢?章萧羽说,哪天嫒嫒来了也不用东躲西藏的。张上为嘴上嘟囔几句,便按照章萧羽的要求,去办事了。张嫒嫒是张上为的女儿,张上为头胎就是女儿,但张上为和章萧羽不敢给张嫒嫒上自家户口,而是挂在张上为姐姐的户头上。计划生育抓得严,张上为的父母还有张上为夫妻都想着生个男娃,又逢张上为准备选留,一旦选留了,就是正式职工,正式职工只能生育一胎,这是硬性规定。张上为担心第二胎还是女娃,所以就不敢给嫒嫒上自家户口,报在自己姐姐户口上。第二胎生了男孩,张上为也选留了,成为正式职工。刚选留,张上为格外小心,从不敢和同事说起自己有女儿,生怕丢了正式职工的工作岗位。

张上为和章萧羽不敢让嫒嫒到矿里来,寄宿在学校里。有时候,嫒嫒想父母了,打个电话,张上为和章萧羽就会错开时间回去看望女儿。相比之下,张上为回去和女儿相处时间较短,回去一天两天便赶回来。章萧羽是家属工,调个班回去三天五天的都可以,有充足的时间陪女娃。张嫒嫒与弟弟相差一岁,都在上高中。

晚饭,王新郭应约来到了张上为家里做客,杨仔土也自然要陪同,几个刚落座,杨仔土腰间的电话就响了,是矿长杨文葵。杨仔土毫不避讳地接电话,听说杨文葵正准备吃晚饭,就用方言邀请矿长到张上为宿舍吃饭,杨文葵答应了,杨仔土急忙下楼去迎矿长。张上为忙叫章萧羽安排碗筷,章萧羽听得清楚,还没等张上为发声,就摆起了碗筷、椅子。矿长是这个矿井最大的官了,章萧羽和张上为虽见过杨文葵,但从来都只是以卑微、仰望的角度去偷看,连打个招呼都不敢。很多矿工都有这种卑微的心态,有的矿工尝试和一些管理干部打招呼,一般都会被无视。这些年,一线职工和管理干部已然形成了隔阂。尽管存在这样畸形的生活秩序,但丝毫不会影响煤炭的生产。正所谓:铁打的营房流水的兵,很多矿工只是想着赚钱。

张上为自然知道师傅杨仔土的好运幸事。杨仔土当班长时,张上为就知道他有个侄儿也在煤矿工作,据说是外面矿井的一个普通技术员,张上为不知道这个普通技术员就是杨文葵。等到杨仔土当了副队长,张上为也当了班长,杨仔土经常到张上为宿舍蹭饭,从杨仔土口中,张上为得知杨仔土的侄儿已经升任副矿长了。杨仔土经常会和矿长、副矿长等人接触,偶尔队里也会请矿里主要领导吃晚饭,杨仔土名字虽土,脑瓜子并不土气,在饭桌上也会偶然说出杨文葵的大名,说自己就是杨文葵的亲大伯,杨文葵上大学的费用还是自己资助的。杨文葵是正牌的大学生,公司的人对杨文葵的美好前程一点也不怀疑,大家一致推断杨文葵副矿长很快就能转正。年初,杨文葵就调到了这里来,成了这座矿井的矿长,而杨仔土很快就从副队长转成了正队长,张上为也顶上大班长的位置,然后在杨仔土的推荐下,提了副队长。

知道杨文葵要来,章萧羽很快就到小饭馆点了几盘好菜,提了瓶好酒。

杨文葵还没上来,王新郭就向章萧羽、张上为表态了,这308 就安排给他了,不用还回去。章萧羽和张上为又不是傻瓜,自然知道王新郭这般表态是为什么,有杨文葵这位矿井一把手“莅临”自己的宿舍,多少有些面子。王新郭当然知道如何处理突发情况,向张上为和章萧羽表态是堵住这对夫妻的嘴,他担心等会喝酒时,张上为说出这住房的事来。杨文葵是新来的矿长,王新郭还没吃透这位新矿长的路数。王新郭打听了这位新领导的做事风格,虽然很年轻,但据说是个雷厉风行的主儿。那天到王世界家里打麻将,听王世界和几个部门经理闲聊,说是这杨文葵的什么同学是公司上一级的什么老总,很是看重杨文葵的才华,就连部门经理、公司副总都对杨文葵礼让三分,即将退休的王世界还特意叮嘱王新郭要小心行事,别看这位杨文葵年轻,年轻人冲劲可大着呢!

3

酒是液体,水也是液体。对于杨仔土来说,酒精能催动身体内血液的快速流动,也能产生巨大的语言转换功能;而水只是水,只是流动的物质,是冰冷的代名词。在酒桌上,所有话语都那么行云如水,杨文葵对杨仔土的话语没有一句反驳,只是以谦逊的表情听着。王新郭时不时地向杨文葵敬酒。虽然年纪大杨矿长许多,但王新郭每一句敬酒词总是那么谦恭。窗外大雨依旧,与酒杯的酒形成天壤之别,一小杯的白酒都那么珍贵,谁都不忍心滴漏一丁点儿,大雨却毫无顾虑地啪啪乱丢。这样的雨天,对于杨文葵来说,有不安的担忧,他时不时地拿起电话打给安全副矿长、安全站站长,了解井下排水情况以及其他安全措施。

杨文葵刚到这座煤矿,还有些业务不熟悉。或许是被这场大雨所牵挂着,杨文葵几杯酒下肚便匆匆地离开了。等到杨文葵走后,王新郭才放心地喝起酒来,话语也多了起来,从张上为的口中,王新郭也清楚了杨仔土与杨文葵真正的关系,对杨仔土也多了一些尊重。刚才,对于杨仔土和杨文葵说话的口吻,王新郭就有些纳闷,以为杨仔土太过于放肆了,对新来的矿领导没有一点尊重。王新郭的堂叔叫王世界,在公司担任副总经理。早先,王新郭也是一名普通的一线工人,和张上为一样,没有文化,填写自己名字都觉得那根钢笔重如千金。干了几年,王新郭就向王世界抱怨一线干得太辛苦了,王世界问王新郭:要你去机关,你有文化吗?有文凭吗?王新郭说,那我不干了,我回去种田!王世界想了想,给王新郭指了两条路:一是在一线干出成绩来,将来当个队长;二是弄张文凭,到时候可以去机关搞后勤什么的。王新郭说,自己本就吃不得井巷的苦,哪能当队长,当班长都撑不了几天,班长、队长都是干出来的,太辛苦了,不行!自己只有小学的文化水平,哪弄文凭去?王世界告诉王新郭:去党校报个名,县里有函授的,两年就能拿到大专的文凭,公司认这文凭。有王世界这么一点拨,王新郭便去报名了,他特意拉了工友陈发季一起报名。陈发季是高中文化,实打实的一线文化人,每次考试王新郭就抄袭陈发季的。两年后,王新郭和陈发季拿到了大专文凭。

拿到文凭后,矿里很快就把王新郭和陈发季调了岗位。王新郭是选留的正式职工,安排在机关后勤岗位。王世界告诉王新郭,到机关得收敛一些,得学会少说话多做事,对机关所有的人都得谦逊,只要不犯错,提拔是迟早的事。陈发季则是农轮工,安排安检部门做安检员。才干了两个月,陈发季自己提出回到一线去,原因很简单,收入太低。其实,很多人都知道,陈发季从机关下属单位回到一线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工资收入太低只是一个托词罢了。一个具有较好文化底子的矿工连个正式职工的身份都没有,一点发展前程都没有,哪有心思在安检岗位混呢?倒不如在一线多赚点钱来得心安理得!一线是计件核算工资的,多干多得,而安检岗位是计时核算工资的,一个月基本就三千左右的工资,而一线生产条件好的情况下,一个月能拿个七八千上万。陈发季回到一线后,王新郭多次请他吃饭,但陈发季拒绝了,他刚出生的孩子被查出身体有毛病,是肠道的毛病,要到省城大医院去动手术,没时间。一下班,陈发季就往家里跑,四处凑钱。去省城大医院住院动手术,队里组织了捐款,凑了七千多给了陈发季。

大雨还继续下着,已经是第五天了!十三时,张上为就赶到了井口,他是跟中班的,必须比所有职工都早到井口,要了解早班的生产情况,还要听取值班领导、带班领导的安全反馈,再就是组织召开班前会。其实,班前会只是一个过程,简短的几分钟也没什么人能够认真听,各班的班长或副班长坐在小圆桌上,喝几口热水就各自到信息站看上个班的生产情况及隐患整改信息,然后就跑去更衣室换工作服。

张上为组织召开班前会,发现陈发季没有到场,按规定,没参加班前会的得罚钱,张上为猜想陈发季因为孩子的事耽搁在路上。还有在信息反馈中,张上为知道陈发季所在的作业点生产条件并不理想,是在开采薄煤层,这是磨洋工的作业条件,也就没做迟到处理。

等到所有下井人员都下了井,陈发季才火急火燎地跑进更衣室,然后领了矿灯就冲向井口。张上为在井口看到陈发季的身影,才缓慢地走进去。

其实,陈发季很早就到矿里了。古语言: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屋漏偏逢连夜雨。孩子正在住院治疗,陈发季到处借了钱,孩子还没痊愈;自己在医院护理时,大口大口地吐血,在医院一查,是胃癌,医生建议马上手术,一问手术费,又得五万。孩子手术费用已经让陈发季背着一身债,现在自己又得花大把钱,这几万元的手术费,就像一把锋利的钢刀扎在陈发季的心口上。老婆怀孕时,陈发季刚在县城郊区买了套房子,也是到处借的,如今该怎么办?陈发季看着诊断书,又听着医生的建议,他颓丧地坐在孩子的病床前掉下了眼泪。自己才三十五岁,正是青春绽放最绚丽的时候,也是家庭的顶梁柱呀!陈发季不忍心让老婆跟着自己受苦,但现实就是现实,他真想不出筹钱的办法。

爬上煤眼作业时,陈发季精神有些恍惚,他突然想到了死亡,想到了死亡赔偿金。在作业过程中,他想到了很多的死亡方式,比如爆破时被煤炭或石头砸死,现场作业时被顶板的石板压死。

“发季,你在干什么?”陈发季脱下安全帽,在煤眼的迎头等着顶板那块松动的石块掉下来。张上为早已爬到现场,看着陈发季怪异的举动,问了一句。陈发季这才惊醒过来,看到张上为,立马戴上了安全帽。陈发季的异常举动引起了张上为的关注,他一直蹲守在现场,看着陈发季操作。

下班了,陈发季无奈、颓丧地缓缓走出作业面。井外的雨很疯狂,井巷的水沟里也是哗哗的激流,水流急速地拍打着岩石拍打着沟壁,沿着沟道冲进了水仓。走在班组中间的陈发季突然停下了脚步。张上为问陈发季:有什么事吗?陈发季说:张队长您先走,我小便一下。张上为看着这通透的巷道,拍了拍陈发季的肩膀,便毫无顾虑地跟在班组职工的后面向井巷的出口走去。

“咱这班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文明了,那根东西一掏出来,洒在哪不都流进水仓里……”班组职工无心地取笑陈发季。张上为听到职工这么一说,赶紧往回赶,班组职工也都看着张上为跑向水仓。

在水仓的入水口,一顶安全帽就放在了水沟旁,就是没有陈发季的身影。张上为赶忙用头上的矿灯照射水仓口,一条人影隐约地出现在水中,张上为一个猛子便扎进水里,拖出了陈发季。

等到班组职工都跑过来,张上为已经拉着陈发季爬上来了。

“发季,在这里小便多危险呀!”张上为一只手紧紧地抓住陈发季的手,嘴上却帮着打起了掩护。

4

下班后,张上为追到陈发季的宿舍里,质问陈发季为什么这么做。陈发季把诊断结果拿给了张上为看,张上为哪看得懂?他拿了诊断书就跑了出去,两三分钟便到了矿里卫生所,把诊断书递给医生看,询问写什么。医生说,是胃癌。张上为又跑回陈发季宿舍安慰起来,陈发季有些不甘地说,医生建议尽快手术,是早期胃癌。张上为问:要多少钱?陈发季说:得好几万。几万元对此时的陈发季来说,就是一笔巨款,但对张上为来说,并不是很大的数额,这些年自己和章萧羽存了些钱。

“你先去手术,钱的事我来想办法!”张上为把诊断书塞进陈发季的手里便走了。

到了宿舍,张上为先是打开307 房间的灯,从锅里取出热面条,趁热吃了,吃完就坐在床头休息了一会儿,几分钟后关了灯走进308卧室睡觉。等到次日凌晨,张上为问章萧羽卡里有多少钱。章萧羽说,这些年下来有十多万的积蓄。张上为说,取五万出来。章萧羽问:干吗?张上为把陈发季的事说了出来。章萧羽面露难色地告诉张上为,年初已经答应人家了,准备付十万房款呀!去年底,章萧羽和张上为在老家镇里看中了一套房子,双方谈妥了价钱,约定这个月先付部分房款。张上为说,那房子的定金可以晚些付嘛!章萧羽说,咱要讲诚信,说好的怎能反悔?张上为无奈地问:那还有多少?章萧羽算了算说:除了孩子学费开支,估计只有两三万了。张上为叫章萧羽拿三万出来。之后,张上为就出门了,他先是找到了杨仔土和几个副队长,商量着为陈发季筹款。杨仔土说,前不久刚在队里给陈发季孩子筹了款,这次咱找矿工会问问,能不能在矿里筹款,人多力量大嘛!几个人觉得杨仔土的提议很好,推举杨仔土去问问。

杨仔土撑着伞到办公楼去找杨文葵,没见着人影,就去井口领导值班室。

值班室内,杨文葵正在交代正要下井的安全副矿长查一查水泵操作工的工作情况。这场大雨已经下了六天,杨文葵担心这场连绵不断的大雨会造成一场灾害。一旦灾害出现,绝对会影响矿井的生产,所以,他此番要做的头等大事就是防止灾害发生,防止出现人员伤亡。

等杨文葵单独在值班室时,杨仔土才走进来,向杨文葵说了陈发季的事。听完杨仔土的汇报,杨文葵立马打电话给工会的人,叫工会负责人去走访一下,如果情况严重就组织全矿募捐。

在陈发季宿舍里,张上为等人正催促陈发季赶紧去住院去做手术。没几分钟,矿里的工会副主席全尚京就赶来了,聊了几句,看了一下那份诊断书,就劝陈发季赶紧去动手术,钱的事,大家想办法。陈发季在大家的劝说下,满怀感激地去了医院。矿里组织了募捐,收到了近三万元的募捐款,工会副主席全尚京和张上为到了医院看望陈发季,全尚京把捐款给了陈发季,交代陈发季一些医疗报销的手续。张上为临走前,也给了陈发季三万多元,他把三万元整先给了陈发季,说哪时候有余钱了再还,接着再掏出两千多元的红包递给陈发季,说是几个队干的一点心意。

陈发季去治疗了,张上为问杨仔土,班长这空缺该谁补上?杨仔土说,叫刘家兴顶上。张上为有些为难地问:他不是不带班吗?杨仔土说:他不带班谁能带班?我们去劝他!刘家兴和杨仔土是同一年进矿的,采煤技术比杨仔土要好很多。之前,刘家兴担任班长时,杨仔土还是刘家兴班里的一名成员,两年后,杨仔土就和刘家兴一样担任大班长。在选拔副队长时,杨仔土被任命为副队长,刘家兴很是气愤,认为杨仔土不厚道,肯定在耍阴招,一度想辞了大班长的职位。后来,杨仔土邀了刘家兴喝酒,坦诚地说了,副队长是管理岗位,你想上我当然也想上,大家各显神通,你用你的神器,我有我的法宝,你上我不怨你,我上你也别恨我。刘家兴在选拔副队长期间,没少请矿里领导喝酒吃饭,小到机关办事员,大到矿里主要领导,只要能请到的,刘家兴都请了,一套非我莫属的排场,原本以为胜券在握,哪知道副队长的职位还是被杨仔土抢走了。刘家兴也知道,论采煤技术,自己和杨仔土各有优势,采煤副队长这个职位给谁都合情合理。趁着酒劲,刘家兴问杨仔土:看你好像没请领导喝酒,怎么就让你当上了副队长?杨仔土丝毫不隐瞒地告诉刘家兴,自己侄儿是外矿领导!刘家兴这才无奈地低下了头,服输。一场酒最终让刘家兴解开了两人之间的芥蒂,刘家兴没有辞去大班长,继续在一线指挥作业。

刘家兴辞去一线带班的原因,是在张上为提拔副队长后。尽管杨仔土和矿里一些领导也都告诉刘家兴说,张上为的副队长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张上为被评为劳模,记者要下来采访,总归得证明单位是重视人才的。公司有人向矿里提议,提拔张上为当副队长,矿里领导就按照上面的意思补了个副队长职位。刘家兴哪管什么理由,直接辞了班长职位,当了一名普通的采煤工。很多次,杨仔土在现场说了刘家兴,责怪刘家兴任性,这大班长、班长的带班补贴可以顶一个家属工的薪资,虽然班长或是大班长是个苦差事,但好歹收入比普通职工高了许多。杨仔土责怪刘家兴一把年纪了,还不知轻重。

这些年,煤矿人员流动性太大了,很多人在煤矿干了三五年就离开了,在一线像刘家兴、杨仔土、陈发季、张上为这样的人少之又少。煤矿就像一个驿站,很多人都会把这里当作临时的歇脚地方,赚了点钱便迅速离去。也有人把煤矿当作旅馆,在这个煤矿干了两三年,在那个煤矿再干个两三年,然后就像鸟儿一样,飞走了。而班长或是大班长更是少之又少。当然,突击提拔一个班长并不难,班长不是什么编制问题,根本不涉及编制,只要是人,谁都可以担任。问题是现场管理,涉及生产任务、生产质量、安全环节等,不熟悉现场操作的,往往容易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甚至出现安全事故。

前些年,副队长高鼎把自己堂弟高远拉到了班长岗位上。高远到矿里才一年,用杨仔土的话说,这类人连学徒工都还没毕业。平时,高远干活只是打下手的,迎头都很少上,当了班长后,就只懂得爬煤,基本的现场安全支护都很难做全。一般情况下,班长带四五号人,所有工序都是班长安排的,而现场安全支护大都是由班长带头进行的。班长不动,底下人哪会主动而为?他当班长没几天就被一大块煤砸伤了腰,落下了终身残疾。

“你年纪也大了,不带班就不带班,在煤矿这么多年,你应该也剩了不少钱,不差这点带班的补贴。”杨仔土进门第一句话直接戳到了刘家兴的心窝上。刘家兴和杨仔土同一批选留,刘家兴的家庭条件,杨仔土哪会不清楚?

刘家兴和杨仔土相差一岁,已经到了五十关口,孩子上完职专便到处打工,眼瞅着该找媳妇的年纪,却拿不出讨媳妇的本,家里盖新房已经掏空了家底。现在的农村找个媳妇没几十万根本办不了事。即便这样,刘家兴那个犟脾气一上来,也敢说不当班长就不当。杨仔土知道,刘家兴的孩子打工根本没赚到钱,有时候还得找刘家兴拿些钱做生活费。

刘家兴低下脑袋抽着烟,没有吭声。

“家兴,给你透个底,矿里估计会把你调到二线去。”杨仔土说。

“不,我不去!”刘家兴马上表态。

二线岗位一般是计时工资,一个月也就那点钱,三千左右。张上为没有听杨仔土说过这事,不知真假。

“你年纪这么大,一线干活累,反正又没带班,班组缺你一个不少……”

“别说了,不就带班嘛,我带!”刘家兴知道陈发季走了,队里少了带班人。

张上为非常佩服杨仔土,三两句就摆平了队里的“犟牛”。张上为以为这事就这样结束,可以安心回去睡觉了。

“现在带班可不是随便带的,你是老师傅,带个班没什么难度。”

“还想怎样?”刘家兴疑惑地看着杨仔土。

“你带班不是我的目标。”杨仔土递给刘家兴一根七匹狼香烟,自己点了起来。

张上为觉得杨仔土有些过分、有点得寸进尺。

刘家兴也点了烟,眼睛一直盯着杨仔土。

“你不是不服我吗?这次给你机会,你培养出第二个张上为来,矿里队里都给奖金!”杨仔土说。

张上为这次醒悟过来,杨仔土已经吃透了今年刚出来的“师徒结对”的文件,他更佩服杨仔土的管理智慧。

“带个徒弟可以,但估计没有像张上为这样的徒弟了。”刘家兴说,他当然知道现在的矿工很难有人想长期在煤矿干,既然没想长期干,自然不会认真学习技能了。

杨仔土站起身拍了拍刘家兴的肩膀,高兴地邀请他出去喝点小酒。

5

大雨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张上为已经忘记了这是第几天了,但每天一早他都会准时到井口参加生产例会,这已成了习惯。每天这个时候,是井口综合楼最热闹的时候,上班的、下班的、洗澡的、换衣服的,特别是碰到上级下来检查的时候,这地方更热闹。除了上下班的人,还有矿井机关大楼里很多的部门都会到这里,后勤管理部门还会叫上卫生工来搞卫生,把这个综合楼里里外外洗个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一粒煤粉都看不到。

张上为到综合楼的时候,就看到王新郭正在指挥几个卫生工干活,一看这架势应该是有什么领导下来检查。张上为进了会议室,一打听才知道,是省里有领导下来视察,具体到不到这座煤矿不知道,公司要求矿里做好万全准备。杨文葵对这事并不很重视,倒是十分关注这场大雨。一个生产例会,他足足说了十多分钟的防范水灾的话语,井巷排水最重要的地方就是泵房。杨文葵想好了,等材料一到,这泵房得多装几个监控摄像头,这样一来,在值班室就可以发现排水情况了。今年,公司开始搞监控了,要连到井巷的每个作业场所,包括井巷排水现场。看着这几天的大雨,杨文葵和公司领导商量着,希望先到矿里水泵房装几个监控探头,但人家说了,这几天不会到任何一家去安装,这么大的雨,哪有人干活?

水灾,杨文葵在外面的矿井经历过,那次水灾就是水泵司机因睡觉而错过了正常的排水,导致整个泵房被井水淹没了。

水泵房在井巷里是独立的作业空间,相比井巷来说,温度还算比较高的,有的矿工会在作业任务完成后,从偏门溜进水泵房内睡觉。矿里规定,不能提前下班,哪怕是作业任务完成了,也不能提前出井。制度是刚性的,但人的脑瓜子是多维的,完成作业任务后,一线管理人员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作业班组的意,他们躲在哪睡都不会去管。

张上为能得到矿领导的青睐,和一个睡觉的故事有关。那是张上为担任一线班长的时候。

那天,张上为隔壁的班组是在进行破压作业。所谓破压作业就是采煤班组进行掘进作业,用电煤钻在石头壁上打炮孔。这类作业是多数职工最不愿意干的,即便是掘进班组也不愿意揽这活,活儿辛苦不说,赚的钱也少,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作业,必须弯着腰或匍匐前行,行走尚且困难,更别说长时间的作业了。作业面要破压,自然是煤层走向发生变位,出现断层或煤层偏移。接手破压作业任务,每个作业班组多是应付性地干活,干个一茬半茬的就找个地方睡觉。先前,班组职工都是躲到巷道深处睡觉,井巷有通风的,是自然风流,睡了一会儿便会感觉一股寒气从四面八方袭来,睡得不安稳,容易得风湿。破压班组完成了一茬作业后,班长吴得尤看着疲惫的大伙儿,就宣布休息不干了,他到附近去踩点,寻找可以安稳睡觉的地方。刚走几步,有个人想到了几个前掘进班组打的煤眼,就向吴得尤建议去那个煤眼睡觉。吴得尤想都没想欣然同意,一个班组四号人都高兴地往那个煤眼爬去。而此时,张上为正满巷道寻找支护材料,看着一行人往那个煤眼爬上去,他以为这些人是去寻找什么材料的,并不知道那四人正走向死亡之路。

吴得尤等人爬上了煤眼,才走几步,便感觉睡意袭上,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煤眼上。跟在后面的张上为正带着一位矿工慢悠悠地寻找支护材料。

“奇怪,他们怎么睡在这里?”同班的矿工用矿灯照了照吴得尤等人,又喊了几声,都没得到回应。煤眼上的四人矿灯都亮着,但他们就是没吭一声。

张上为一看,脑袋立刻想到了危险,这是瓦斯中毒!这个煤眼打了许久,煤层薄,矿里还没有组织队伍进行采煤作业,煤眼没有生产作业自然就没有通风。张上为认真学过安全知识,对这事还是比较清楚的,再不救人,这四人估计就得永远睡下去了!他立马叫同班矿工去找跟班队干,自己脱下工作服,弄湿了捂住口鼻,爬上煤眼,单手拖着就近的矿工下到巷道,然后再爬上去拖人,直到四人全拖了下来。这时候,跟班的矿领导和队长也赶到了现场。看着躺在眼前的吴得尤等四人,矿领导吓得不知所措。张上为在安全培训中,学过怎么做心肺复苏,就教跟班队长给这四人做心肺复苏。等到吴得尤四人醒来,跟班矿领导紧紧地抱住了张上为,高兴地说;下班了,矿里食堂喝酒去!然后才开始批评吴得尤等人。

下班的时候,矿长、副矿长等人就在井口等着张上为,直到张上为洗完澡换好衣服,大家就带着张上为走进了食堂。虽是夜深,但食堂的人早被后勤管理员叫起来,安排了一桌好菜。这是张上为第一次被矿领导带进食堂享受大餐,也是唯一一次在没有杨仔土的陪同下和矿领导吃饭喝酒。

因为这次事件,张上为被评为公司先进工作者。矿里申报材料时,救人这事不能写进先进事迹里,只能写些工作成绩。但这事在矿里和公司里早就传开了,大家心照不宣而已。如果按照管理角度来衡量,这事算未遂安全事故,一旦上报,将会受到处罚,矿井管理层都得受到经济处罚和相关责任追究。

事后,杨仔土心有余悸地问张上为,你怎么敢爬上煤眼救人?

张上为回答说,这不是安全培训课里学的吗?

杨仔土尴尬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其实杨仔土根本没记住这些内容。他有些不相信,就张上为的文化水平,哪懂得那么多,连心肺复苏这操作都会?杨仔土也上了很多安全培训课,除了日常安全管理,其他的培训他基本只是一位旁观者而不是参与者。队里每周都会组织召开安全例会,说是安全例会,其实,就是队工作分析会,也会涉及一些现场安全问题,但核心就是生产任务完成情况。

生产例会就短短几分钟,散会了,大家便各自领了任务离开。杨仔土问张上为有没有事,张上为摇了摇头表示无事。杨仔土问:下井去?张上为没有吭声,只是跟在杨仔土后面。张上为猜想杨仔土是想去看看刘家兴,看刘家兴带徒弟的干劲。张上为下井已成习惯了。矿里有规定,管理人员下趟井补贴十五元,尽管有这补贴,但也很少有人喜欢下井,矿里组织安监大检查时常凑不够人数,都会拉一些队长、副队长充人头。年轻的技术员不喜欢下井,特别是未婚的,总喜欢把这点宝贵的时间留给美妙多彩的爱情,年老的矿工则体弱多病,爬不动那几千米的巷道。

杨仔土和张上为慢悠悠地换了工作服,领了矿灯,便走向了井口。

刚到作业巷道的车场,杨仔土和张上为就发现车场有些异样。原本支撑轨道的枕木已经浸泡在水里了,起坡位置的上方有水不断流淌着,虽不大,但这已经很反常。在张上为印象中,这条提升斜井从来没有水流的。

“这里怎么会有水?”张上为问杨仔土。

“会不会是地面的雨水流下来?”杨仔土说。

简单两句,两人便往巷道深处走去,然后分道扬镳,各自到作业点去巡查。

张上为是去优质块煤开采现场。这层煤炭开采采用特殊的爆破技术,以保证煤炭呈现块状。这层煤炭适合附近小型炼钢炼铁锅炉使用,价格比其他煤炭贵上近一倍,虽贵但还是供不应求,一直是抢手货。进了巷道,张上为就碰到作业班组,他们爬下煤眼,一个班组四个人全部是一身湿漉漉的。班长张仕清和班组成员脱下湿衣服正准备换一套干衣服,看到张上为进来,便抱怨地说:张队,你看,今天这水也忒大了。张上为知道这层煤炭开采环境较差,有水,且煤炭坚硬,又有特殊的开采要求,所以,矿里给开采班组较高的薪酬。

张上为靠近煤眼想上去看看,刚靠近煤眼,就发现煤眼口的水流比平日增大了许多。张上为以为一定是这几天连续的大雨引起的,根本没觉得有危险存在,便往煤眼上爬去。

6

走了一圈,杨仔土便走出了巡查点,在巷道的车场里等着张上为出来,等了许久,还没见张上为出来。这时候,中央泵房里的水泵司机何进走了出来,看见杨仔土便挨近聊了起来。水泵开机时噪音太大了,水泵司机都会在这个点出来透透气,碰到像杨仔土这般的一线管理员,就会靠近聊几句,如果看到是机关管理干部则是赶紧退回操作岗位。这些水泵司机多是从一线岗位抽调出来的,年老的或是伤病的,一般就是安排在这里。

杨仔土一起脚便溅起水花来,何进气呼呼地骂:这鬼天气,下的雨全流到井里来了!

杨仔土问何进:咱不是有三台水泵吗?还抽不干净这些井水吗?

何进回答:今天比较反常,往日开两台机子就绰绰有余,今天开了三台,这水还不见降下来。杨仔土看着车场上的水位,似乎还是老样子,没怎么上升,对何进的话也没过多地分析,就缓缓走进泵房取暖。估摸半个小时后,张上为才一身湿漉漉地从巷道里走了出来,经过泵房时,他用矿灯往泵房里面晃了晃,杨仔土就闪出了身影,两人就往地面走去。

综合楼值班室内,杨文葵正和安全副矿长翁东也、安检站站长周志阳讨论灾害设备库的规划。以目前井下的生产环境,翁东也对矿井的防汛工作还是相当满意的,觉得这样的防汛手段并不会发生水灾。周志阳是这座矿井的老人,从到这座煤矿以来,从未发生一起水灾事故,他也有理由相信这些天的连续大雨,不足以对这座矿井构成危害。

杨仔土和张上为洗完澡,就走进安全信息站填写巡查记录。隔壁就是矿领导值班室,听到杨仔土的声音,杨文葵就叫了起来:“杨队长,进来!”

杨仔土闻声而动,转身进去了。杨文葵探头一看,张上为也在,就向张上为招手示意他进值班室。

杨仔土和张上为刚落座,杨文葵就一边端上热茶,一边询问一线情况。

特殊块段煤炭开采历来是矿领导关注的焦点,张上为把现场情况如实说了,杨文葵很认真地听着。当听说煤眼水流增大,杨文葵问张上为,以往有这个情况吗?张上为想了想,摇了摇头,他不敢肯定回答,这事杨仔土更清楚。张上为到管理岗位时间不长,而杨仔土不论是在现场操作还是一线管理员都比张上为资历深。

杨仔土分析:“会不会是雨水渗透的?”

周志阳附和:“应该是,这几天连续大雨,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翁东也没有作声。

张上为说:“这雨水会不会从附近的小煤窑渗透进来?”

张上为这么一说,翁东也立马警觉起来,眼珠子盯着窗外的山头看。

杨文葵问杨仔土:“咱们矿井周边有多少小煤窑?”

杨仔土回答:“应该有二三十个吧。”

杨文葵听杨仔土这么说,若有所思地看着山头山腰的小煤窑,立马拨打了电话,问了生产副矿长,再问了生产技术股,得到了确切的数据。

张上为自己都觉得不可能,也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根据在哪,只是凭直觉说出口。杨文葵却从张上为的话语中寻找到了一些重要信息,还真担心小煤窑的防汛应对能力以及处理突发灾害的能力。

“老周,要不,我们等下去小煤窑转转?”杨文葵问了周志阳,说是问,其实就是下命令。这大雨已经连续下了八天,每增加一天,杨文葵就多了一份担忧。这座矿井能收纳多少水量,真不是用那些单纯的数据可以估算的。所谓人心难测,在利益面前,谁也不能保证小煤窑正规地遵守开采规范。

“要不,我先去换衣服,您是不是再叫上技术人员,咱们一块去?”周志阳似乎知道杨文葵的意思,站起身便准备去更衣室换工作装。

杨文葵打了电话,叫了生产技术员,交代了检查方向,特意叮嘱带上检查设备后,叫翁东也代为值班,然后便和周志阳走去换工作装。

杨文葵选了巡查目标,首个位置就是优质块煤的煤层,他叫技术员带路,冒着大雨走进这家小煤窑。到洞口,一辆板车从井里拉出来,品质参差不齐的煤炭都装在板车里。坑坑洼洼的路面被沉重的板车车轮压榨,溅出了一股股黑水,然后又被大雨冲回了泥泞的煤泥中。拉着板车的人看都没看杨文葵等人,自顾拉着板车前行。

到井巷现场,杨文葵看到了一处水塘,他丢了一块石头测了测深度,很深!周志阳说,这应该是采空区积水形成的老塘。杨文葵三人发现这个洞有三四百米深,没有排水设备,巷道边放着一台潜水泵,居然是损毁的。杨文葵有些担忧地走了出去。技术员说,这些小煤窑大多没有正规的排水系统,碰到积水影响生产了,只是用潜水泵临时排水,若严重影响生产便停止采煤或掘进,等到水位降低了再生产。

走了几个点,要么没有生产,要么如同第一个洞口一样,根本没有完善的排水系统。

回到值班室,杨文葵就组织召开了安全紧急会议,做出工作调整,增加人手加大井巷巡逻力度。安全副矿长翁东也原本主张抓好安监员巡查就可以的,不用这么声势浩大地防范,毕竟这矿井从未发生过水灾。杨文葵说,这灾害能预知,哪是灾害?矿里根据杨文葵的意思,出台了跟班、带班、动态抽查等措施,能下井的统统排班下井,就连后勤部门、党政口的人员都安排下井检查。安监站机电部门则准备好抢险物资及排水设备。检查了周边小煤窑的作业环境后,杨文葵看着窗外的大雨,内心那份担忧越发强烈起来,隐约感到灾害随时会来临,而且一定是凶险异常。到了晚上,他又组织生产部门开会,暂时减少生产点面,像优质煤开采面以及附近的作业点,都停了下来。坐在会议室里,杨仔土和张上为不敢说一句话,尽管这些点面停止生产,对各个班组的收入会造成一定的影响,对队里的生产任务会造成不好的后果,特别是优质煤层的暂停,一个班就少开采几十吨,不仅是班组收入受损,矿井损失就更多了。杨文葵首个就点了优质煤炭开采的名,这个区域即刻停止生产。从信息站发出指令,要求带班的管理人员立即组织班组撤离作业面。

7

到了凌晨三时四十分,一阵急促的电话声响起,是井下中央泵房发出的警报电话。水位已经无法遏制了,三台水泵全部启动,水位还在缓慢爬升,已淹没了水泵设备的机脚。以此速度计算,再过几个小时将淹没整个泵房!

杨文葵第一时间赶到井口综合楼,各部门负责人以及各队队干也都赶来了。先撤出作业班组,人先撤出来,撤到井口来!杨文葵交代井下跟班的管理人员及带班、动态抽查的人员先组织作业班组有序撤离出来。

“是哪冒出来的水?”杨文葵问了一句。但没人可以回答出来,很多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险情吓蒙了。

这警报对杨文葵来说,虽有预感,但还是有些猝不及防,他有些慌乱,不知该怎么处理。

“要不要去现场看看?”张上为轻轻地问了问杨仔土,声音虽小,但会议室就这么点地方,一片寂静的会议室,就算蚊子叫声都能回荡在所有人的耳膜里,杨文葵自然也听到了。张上为只是采煤队副队长,在这个场合他哪敢挺身发言?生怕说错了话,被人嘲讽被领导骂。他只是偷偷地谨慎地问了一句。杨仔土没有发声,他只不过是一线生产的队长,也不敢发出声音,关键时刻,所有决断都需得到矿领导的安排。

“走,我们几个人先到下面去看看。”杨文葵点了几个人头,生产副矿长、机电副矿长、机电队队长副队长、采煤队队长副队长、安监站站长副站长,然后就跑下去换工作服,领完矿灯便急匆匆跑下井去。

跑到中央泵房,水泵司机丁红旗正弯着腰朝抽水孔查看,水泵怒吼声震得泵房都发抖,依旧挡不住那阴冷的雨水、井水、潭水的步步紧逼。丁红旗的雨鞋已经完全浸泡在水中,挽起的裤脚与雨鞋形成了不协调的搭配,很是显眼。

机电副矿长、机电队队长副队长查看了电机运转情况以及水泵运转情况,各方面都显示正常,很显然,入水值比出水值大许多!安监站站长和杨仔土、张上为等人跑到车场去,各自去查找水源。这时候的车场已灌满水,汇聚成一个小池子,哪还能分清水源?

杨文葵踏进泵房走到机电副矿长身边,询问水泵运行状况以及危险程度。机电副矿长一脸懵圈地向外看,他感到这水涨得十分诡异,按常理,这三台水泵全部是正常运转的,足够排干井巷的进水,可是水位不降而在缓慢升起。他把疑惑向杨文葵说了,杨文葵问了一句:该不是小煤窑渗透下来的?机电副矿长回答:有这可能性,但也不排除雨水直接灌下来!

张上为向车场的起坡点走了过去,发现这里的水已经哗哗地冲击而下,比之前看见的更大,流量在增大。那边,优质煤采区的巷道里,杨仔土从水沟里流水发出的奔腾声音就判断出来,这里水流增大许多。回到泵房,杨仔土和张上为把这些信息向杨文葵反馈,杨文葵问周志阳上片盘煤炭开采情况。周志阳是这矿的老人,对上片盘开采情况比较熟悉,向杨文葵认真分析了上片盘的情况,并分析了可能存在隐患的区域。周志阳说,上片盘优质煤开采区域有两处可能存在雨水倒灌,原先优质煤炭开采时,作业现场打通了一条通风眼,这条通风眼直达地表,还有就是优质煤作业点曾在爆破时炸出小煤窑盗挖盗采的设备。

“走,咱们上去看看!”一行人跟着杨文葵的身后,向上片盘爬去。上片盘已停止了开采,巷道支护还是完整的。刚推开风门,杨文葵等人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车场的水已经涨到膝盖位置,漫过了挡墙,从石头缝的间隙喷溅而出向下流去。

“要先保住中央泵房,就得把这里的水抽了,减缓中央泵房的排水压力!”机电队队长向杨文葵建议,机电队已经组织好了抢险队伍,都在等着呢。这几天,新矿长杨文葵大会小会都在说着防范水灾,看着连续不断的大雨,各队也积极地准备抢险事务,虽然很多人不相信矿井会发生水灾,毕竟这座矿井从建设以来,从未发生一起水灾事故,一场大雨怎么能轻易改变人的思想呢?但不相信归不相信,既然矿里决定了,大家便按照要求干了起来。

杨文葵拍了拍机电队队长,好吧,你们先干起来!

还没等杨文葵走进上片盘巷道,一群一线职工就扛着沙袋从上面下来了,配合机电抢险队开始准备安装简易水泵。

这时候,杨文葵还是担心一个问题,没发现水源,就无法彻底保障井巷排水,现在这里井水已经到半腰子,巷道又早已停止开采,怎么去寻找源头呢?他真想自己涉水进去寻找,可是,他不熟悉这里的环境。

一旁的机电副矿长提醒,要尽快找到水源,然后根据技术分析,可以及时堵住这场大水的。

杨文葵看着深邃而灌满井水的井巷,叫人让值班室值班领导安排几队人员到山里寻找水源。身边人知道这就如大海捞针,这么一座山这么大的雨,哪能那么容易寻到水源呢?可是时间不等人,如果不及时寻找到水源,即便机电队能抢装好水泵也无济于事,中央泵房还是很难顶住这么大的渗水。杨文葵知道机电抢装水泵也只是临时保住中央泵房设备的运转,如果不及时堵住水源,中央泵房设备也面临危险,中央泵房失去作用,就意味着矿井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能正常生产!

杨仔土和张上为紧紧盯着眼前幽深而阴冷的水巷,有股说不出的难过和担忧还有无奈。

井口外,很多矿工和家属正卸着沙袋。从矿里传出井巷出现危险消息后,家属队也接到了任务,装卸沙袋的任务就安排给了一线职工和家属队。

章萧羽和几个家属工负责熬煮姜汤,抬着一锅姜汤给出井或下井的干部、职工喝。每一位职工家属都感到无比的紧张,毕竟这座矿井是大家赖以生存的地方,有情感倾注在这块土地上,有汗水和鲜血洒在这里,平日的争争吵吵或是拌拌嘴,都已不是什么旧仇新恨,这座矿井的安危已是所有矿工和家属所关注的焦点。矿里有规定,女性家属不允许靠近入井口,这时候,章萧羽和家属工们却把摊点挪到了入井口。这里没有大雨,既是躲雨,又方便职工喝姜汤。工会和后勤管理部门还调来了很多面包牛奶。

章萧羽正给职工端着热汤,冷不丁地,张上为就冒了出来。他喝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匆匆啃了一块面包,还问一旁的王新郭有没有白酒给一口。王新郭说:开什么玩笑,咱这里是煤矿,又不是酒店饭馆的,哪有酒?你这不是添乱吗?张上为没有吱声便向井下走去。

章萧羽听到张上为和王新郭的对话,隐约感觉张上为要去干什么事,但她根本不知道井下什么情况,只知道大家都在抢险。章萧羽和很多矿工家属一样,在煤矿这么些年,一线生产的环境是怎样的,她们一点也不知道,只是看着幽深的入井口就感觉到一股阴森和恐惧,从一些伤亡事例中感知井巷的危险。矿井是不允许女性职工、女性家属工进入的,有哪位家属工想下井,是不被应允的,这是违反规章制度的。章萧羽想追上张上为叮嘱几句,但看着张上为坚毅的脚步,便没有追去。看着张上为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幽深的井巷里,她无可奈何地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8

回到杨文葵身边,张上为从扛沙袋的一线职工手里拽了一根木棍,在众目睽睽下缓缓走向车场。

“老张,你去哪?”一直在指挥机电抢险队安装水泵的杨文葵发现张上为正走向车场,紧张地问。

“杨矿长,我去找水源头,我在这里干过,地形熟悉!”张上为语气中带着微微的寒意,在车场,他的半截身子已浸泡在水中,一股寒气顿时袭上身。大家立刻把灯光投向了张上为身上。杨文葵紧紧地盯着张上为跨出的每一步,目送着张上为向井巷深处走去,这是最好的办法,只有找到渗水点,才能堵住凶恶的水魔。杨文葵内心很是感动,是张上为的挺身而出,是张上为的精神感动了他。

刚到拐弯处,忽然,张上为的身子一沉,瞬间淹没在水中。他一脚踩进了水沟里,整个身子便扑进了水里,手中的木棍被井水卷走。杨文葵等人看得清楚,紧张地用矿灯搜寻张上为的身影,杨仔土急忙拿了根木棍,向张上为的位置靠近。还没等杨仔土走来,张上为灌了几口井水,又站了起来,没了木棍,他只能返回。

“老张,不行,咱就算了,等地面讯息吧?”杨文葵有些担心地问,张上为知道,地面搜寻难度大,没有精确的位置,这座矿井将面临危险!

“可以的,就是差了一口酒,这井水太凉了!”张上为幽默地回了一句,然后朝身边看了看,又拿了一根木棍,准备继续去寻找水源。

“等几分钟,等几分钟!”杨文葵拉着张上为,向身边办公室主任潘立文命令,要求他到井口拿来白酒。短短几分钟,三瓶白酒就送来了,张上为喝了两大口,就走向了井巷。杨文葵追了几步,把开启的白酒塞进张上为手中,故作幽默,哽咽地说,老张,别一口气喝了,这可容易醉的。

杨仔土护送着张上为到巷道拐弯处。杨仔土就守在巷道拐弯处,他是在这里盯着张上为,盯着渐行渐远的灯光。杨仔土最害怕的就是巷道出现垮塌,这么大的渗水,难免会出现护顶松动等情况。这条巷道已经没有开采了,支护自然不是那么完整。看着渐弱的灯光,杨仔土很佩服张上为的勇气,竟然敢独自进入这条灌满井水、雨水的巷道,被冰冷的井水浸泡了这么些时间。杨仔土颤抖地拿起白酒,往嘴里倒了一小口,扭了扭腰间,吐了口气,继续盯着远处张上为头上的那盏灯。

地面洞口,王新郭正和章萧羽这些家属工忙着给职工送热姜汤、牛奶、面包,几个职工偷闲,打趣王新郭,说井下不能喝酒,你王新郭还能送酒下井,这是千古怪事哟!王新郭也纳闷,刚才是办公室主任潘立文跑出来要白酒,还要求限时送来。王新郭一听这口气,猜着估计是矿领导要的,问都没问,就冒雨骑着车到生活区拿来三瓶白酒,装进黑色的塑料袋,生怕被人看到。当然,潘立文也没空回答,一拿到白酒就火急火燎地跑下井去。这边几个人刚聊几句,里面,井巷深处闪出几道光,是扛沙袋堵水的一线职工,出井了就赶忙喝一碗热姜汤。无意间说出了张上为涉水进入巷道的事,吓得章萧羽顿时紧张起来,心里一阵慌乱。章萧羽哪会不知道井水的冰冷?她在这洞口,就几滴雨水掺点寒风都能让人的身体出现一阵寒战,更何况是如深潭的井水呢?章萧羽紧张地向这几位矿工询问有关张上为的事,可是,这些出井的人也是有任务在身,匆匆几句话后,便扛起沙袋继续下井,面对危机,哪个人可以置身事外呢?

幽深的井巷被一股强大的水流搅出了恶魔的嘴脸,一串串激流拍打岩石的声音就像恶魔在嘶吼,撕裂了原本和谐的生产空间。越往里走,水位越高,靠近运输巷道尽头,张上为听到了巨大的流水声,这声音仿佛就是恶魔用最后的力量在歇斯底里地叫喊。张上为内心一阵欢喜,他知道,这一定是渗水点,这个点离优质煤炭开采区域仅隔两百多米距离。井水已经漫到脖子上了,张上为用木棍小心地探路,继续前行。临近渗水点,哗啦啦的巨大渗水冲击着煤眼、通风眼,两个眼口的水流就像决堤的河水一般,强劲而疯狂。张上为几乎是用游泳的姿势靠近这两处渗水点,一股又一股井水涌动着,一次又一次地推着张上为。是这里,就是这里!张上为确定了这两处的位置,便不与涌水过多地纠缠,他知道,地面搜寻队伍还等着准确的位置,赶紧退了出去。

车场外,杨文葵一边向井巷深处看,一边时不时地盯着手表。秒针嘀嗒嘀嗒地跳动,分钟缓缓走动,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时间越来越长,杨文葵越发心慌,心脏已经承受不住秒针的吵闹。他缓缓走向了车场,很多职工也挪动了脚步,大家都期望张上为安全出现!一旁的机电抢装进度已接近尾声,一台临时水泵已经安装好了,就等着电源接通。中央泵房的水泵司机跑了上来,告诉杨文葵水位快要到达机身了,危险!很危险!

在井外的洞口,章萧羽正慌乱地盯着深邃、黑乎乎的井巷,她不断向出井扛沙袋的矿工询问有关张上为的情况。此刻,她已无心给矿工盛热汤或是牛奶了,内心不安而紧张。和张上为结婚这么多年,她从没有像这时候这么慌张、这么心神不宁。身旁的家属工一直安慰着章萧羽,说老张没事的,你别担心。越是这样劝说,章萧羽越紧张。听工人说了,这井巷短则几百米,长则几千米,一条井巷全灌满冰冷的雨水,想想章萧羽就害怕,身体泡在这样的环境中,怎能受得了?

她问王新郭:“我可以不可以下井去?”

王新郭劝说:“不行的,这是矿里的规定,女人不能下井。”

看着慌张的章萧羽,王新郭又安慰:“别紧张,老张是队长,在井巷里干了这么长时间,哪会不知道危险不危险呢。放心,等一等,他就出来了!”

章萧羽不再说什么,就这么一直盯着前面幽深的井巷,眼神里尽是担忧。结婚这么多年,张上为担任班长、大班长、一线管理干部,收入逐渐高了起来,日子也向着幸福的方向发展,章萧羽总觉得现在的生活有抹蜜的味道,大大超出了自己嫁给张上为时的期望。这个家真的离不开张上为,她不敢去想象,一旦这个家缺少了张上为会变成怎样。洞口外面的大雨还是那么狂放,章萧羽似乎看到了井巷里的张上为正在黑暗中奋力击打雨水,时而潜身入水,时而在水中挣扎。她时不时出现幻觉,听到张上为在水中呼喊的声音,听到张上为呼喊自己的名字,听到张上为亲昵地叫着女儿、儿子。

远处,杨仔土还守在巷道拐弯点,半截身子浸泡在井水中。张上为的矿灯已经没了光线,杨仔土有些紧张,他计算时间,从巷道口进去,最远得有四百多米,来回往返至少也得花上十多分钟。杨仔土焦急地盯着水面,只要张上为回头,这灯光就会像电波一样,瞬间在水面闪动微弱的光来。时间越长,杨仔土越紧张,目不转睛地往巷道口搜寻期望的光束。突然,水面上出现了一条光束,忽上忽下地抖动。总算出来了!出来了!杨仔土高兴地在拐弯处向杨文葵晃动着矿灯,闪耀的灯光向杨文葵传递一份欣喜。听不到声音,但杨文葵隐约感觉到这灯的信号是喜讯!是张上为安然无恙的喜讯!

过了几分钟,远处有了两盏灯光,汇聚在一起,杨文葵这才放下心来,立马打开酒瓶盖子,等着张上为归来。

杨仔土搀扶着疲惫的张上为来到了杨文葵面前,把渗水点的位置告诉了矿长。杨文葵急忙脱下雨衣给张上为披上,递给他已开启的白酒,看着张上为喝下酒,这才露出了笑容。

看见张上为和一群人走出来时,章萧羽一下子醒了过来,她没给矿长或是其他领导端上姜汤,而是兴奋地给自己的丈夫端上热姜汤。张上为颤抖地接下姜汤一饮而尽,井水太冰太凉了!看见章萧羽,张上为的心也暖和了许多。走进冰冷的水里,他丝毫没有想到任何事物任何人,包括章萧羽,包括女儿,包括儿子,也没想到年迈的父母,他只想着去寻找渗水点,他前进的动力也是寻找渗水点。

杨文葵也喝了碗热姜汤,之后,便急忙到值班室,告诉地面搜寻队伍渗水点的坐标。

收到坐标后,生产技术人员很快锁定了区域,杨文葵再增派了人手,又一群职工拿着锄头、洋镐爬上了大山,一些人则扛着沙袋也上了山。杨文葵说了,挖不了就用沙袋堵,我就不信填不了堵不住!一定得赶走这两处雨水!

山头上,大雨就像一个可恶的魔鬼,披着夜幕在山中肆虐。那些树木遮挡了雨水的足迹,只有流水声狂妄地叫嚣着,或急或张扬。一些树木被水流连根拔起,一些树木摇摇欲倒。

机电抢装水泵已完成了,机器声响起了,一条水龙带着怒吼从井下喷了出来。而这时候,山头上一盏盏矿灯正如星光那般点点亮,从山顶到山腰,灯光穿透了夜幕,慢慢地汇聚成一个耀眼的光点。

杨文葵等人就站在值班室外,看着山头上的灯光。当所有光束汇聚成一个光点时,杨文葵知道,这两股水已经被发现了,抢险任务进入了收尾阶段!

天已放亮,迷茫的水汽融在大雨中,黑夜逐渐被这团白色的雾气驱赶出去;中央泵房传来喜讯,水位在缓慢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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