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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人的河湾

2023-10-08钱玉亮

福建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河滩西门向阳

钱玉亮

1

近来有一个人,老到这段河堤上来。说他是来钓鱼的吧,他又没带渔具。说他是来等人、约会的吧,始终不见另一个人来,而且也不见他东张西望很焦急的样子。说他是偷鸡偷鸭的贼吧,又不太像,他骑着一辆自行车,很旧,逃起来,怎么也跑不快的。

这个人,有点奇怪。

走近一点观察,这个人神情灰暗,肤色粗糙,约莫五十岁的模样,穿着随意、普通,看上去活得不太如意。

莫不是……想不开了吧?

在河滩上放鸭的西门向阳,一直在关注着这个人。

这一两年,西门向阳在这大河湾附近,至少救过四个人。有两个是来游泳的少年,他们不知道这里水的深浅,下去还没扑腾两下,就不行了,不是西门向阳一直在当他们的“河滩救生员”,他们早就成“讨债鬼”了。一个是女学生,她连续两年高考落榜。那天,西门向阳见她在河滩上采野花,只以为她是一个具有浪漫情怀的少女,就没太在意。六七月间的大河滩上,各种野花很多,一丛一丛的,有益母草、红蓼花、蒲公英、一年蓬、野黄菊,还有很多不知名的,常有人没事来采花、来拍照。西门向阳那天用草帽遮着脸,半躺在大柳树下睡觉,不知什么时候一睁眼,女学生不见了,再看河面,一袭衣裙漂在水面上,一大把野花已四散开来。西门向阳冲下河把她救了。

第四个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他得了病,看了几个月,花了家里好多钱,疼痛得实在不能忍受了,生无可恋,想死。他不想死在家里,也不想死在城里,他想静静地死在野外一处有草有树的没人地方,就寻到这个大河湾来了。这儿不涨水的时候,河滩很阔,草很茂盛,在一处隆起的三角洲上,还有一片野生的树林,有鸟栖息,挺好的一个地方。正当他掏出老人宝、钥匙、身份证、社保卡,用塑料袋包好,拿一块石子压住,准备起身时,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大爷,你想干吗?老人一回头,见是西门向阳,愣了一下,眼泪顿时就下来了,他说,我想找个清静的没人的地方都找不到啊。他说,你走开你走开,你不要管我。

西门向阳怎么可能不管呢?

有一回西门向阳进城,在一个机关单位门口橱窗里看到“好人榜”,发现上榜人的事迹,也说不上多了不起,有的捡了个钱包,有的献了几次血。这么比较的话,他要是把他在大河湾的事一说,毫无疑问,也会上榜的。别小看他现在是一个潦倒的放鸭人,他可称得上是一名真正的“河滩救生员”,一位无名英雄。

河堤上的人,一直没有什么举动。他一会儿看看河滩,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坐坐,一会儿走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就骑上车离开了。也许,这就是一个来看风景的人。

2

初夏的河滩上,草很茂盛,河床开阔,一条细细的白色小路傍河而行。雨季还未来到,河水不枯不多,安静中泛着粼光。黄昏时分尤其美,倾泻而下的金色余晖涂了一河,美得似一幅油画。西门向阳的鸭棚不大,在河滩的一片隆起的高台地上,不注意还以为是一艘废弃的船只,或是一堆什么杂物。醒目的是有一面小彩旗,在棚顶上正迎风飘扬。另外,就是他这个人。他身材瘦高,头发很长,穿着一件夹克衫,敞着怀。在这空旷的河滩上,他管着三百多只鸭子,乌压压一大片。他肩上荷着一把鸭嘴锹,高尔夫球杆一般长短。

这一天,河堤上看风景的人下了河堤,朝西门向阳走过来。

看风景的人说,这么多鸭子呀,有三四百只吧?又问,都是鸳鸯鸭吧?这里养鸭子好啊,是真正的野生散养啊。现在呀,菜市场里的鸭子,全是养殖场里的,喂合成饲料,一股的圈骚味,哪能买到这样天然的散放的鸭子呀!

西门向阳说,是的,都是鸳鸯鸭,也就是“土鸭”,在江淮流域,也是头一号的名鸭了。西门向阳指着鸭群,肩宽背阔,颈上羽毛为孔雀绿色的,才是正宗的。是的,鸳鸯鸭生的蛋,有不少都是双黄蛋,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可能是“活食”吃得多,繁殖力强吧。

“唷——唷唷——”,看到几只鸭子离了群,游远了,西门向阳便立起身,用鸭嘴锹铲起一块泥巴,奋力一挥,泥巴“嗖”地飞出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在了几只离群的鸭子面前,河中顿时扑啦啦激起一阵水花。他中气很足,“唷”声在河滩上盘旋、回荡了许久,连河对岸的几只白鹭都惊吓着飞走了。鸭群对于从天而降的那一块泥巴,只是惊诧,而这一声“唷”,才是真正的威慑,再调皮的家伙,也不敢不听从这“鸭司令”的。片刻间,场面就安静了下来,几百只鸭子,挤挤挨挨团在一起,像一朵漂浮在河面上的乌云。

这时,看风景的人电话响了。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的老婆。老婆的声音有点大:天都快黑了,晚饭也不做,死哪去了?

看风景的人说,在乡下。

在乡下干吗?

有个小学……同学,办了一个养鸭基地,来看看,人家鸭子不喂饲料,全在河滩上散养。以后咱家煨鸭汤,就买他的鸭子。

看风景的人收了电话,冲西门向阳一笑。

西门向阳也跟着淡淡一笑,问,你是做什么的?

看风景的人说,我不做什么,就是四下里走走、看看,这儿景色挺不错的。最近我常到这河堤上来,我觉得,你和其他放鸭的人不一样。你不像是一个放鸭的。

西门向阳笑笑。

放鸭的,一般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要么就是有点智障残疾,哪有这么年轻、这么身强力壮的人在放鸭?即使养鸭,如今也是办养殖场,规模化养殖,市场化运作,哪还有住着小鸭棚,扛一把鸭嘴锹在河滩上放养的?我觉得你怪有意思的,你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

西门向阳认真打量了看风景的人一眼:请问,怎么称呼您?

看风景的人说,我叫万国强,叫我老万就行。

3

老万,万国强,近来无所事事。他所在的单位,这两年效益越来越差,常一连两三个月都开不出工资。老万想,干脆不去了,出来另找事做。但都奔五十的人了,又能做什么呢?他想去开个烟酒店,徐昌兰不同意,说你不是做生意的料;他想去小区应聘保安,徐昌兰也不同意,说丢不起这个人。徐昌兰说,不发工资就不发工资,只要厂里按月给缴养老保险,我养你。徐昌兰不像别的女人,她从不唠叨和埋怨男人无用。老万说,我不想吃软饭。老万一说这话,徐昌兰就笑,用拳头捶他,说,你个死样哟,还在他身上使劲拧一下。

徐昌兰在统计局上班,是个资深的老股长,薪资高,工作轻松体面。她比老万小两岁,人挺活泼,一到周末,就去“同学聚会”,一去就是一天,有时回来得很晚。还不时去旅游,去看桃花、看油菜花、看枫叶。喜欢摆各种造型,拍照,拍抖音,精力充沛得很。

可老万现在却越来越有点不得劲,经常垂头丧气。过去在床上很积极主动的他,不再主动了,和徐昌兰在一起,甚至还有点怕“那个”了,用徐昌兰的话说,“就会装死”。这还真不是的,有时他也很想讨好徐昌兰,装出兴趣盎然、积极努力的样子,但忙活半天,最终还是垂头丧气,失败了。好在徐昌兰从不埋怨他,而且还很关心他,让他多吃点山药、韭菜,多吃点牛肉、羊肉,茶杯里多泡点枸杞。老万知道,他的问题,跟枸杞没半毛钱关系。

徐昌兰近来刚学了新的广场舞,在家中客厅里一遍一遍地练,那首《想你的时候问月亮》也一遍一遍地放,弄得不会唱歌的老万都能哼哼了。可歌再好听,听多了也会腻烦。老万就常一个人跑到阳台上,一边抽烟,一边望着城中的楼群胡思乱想。他想,想你的时候问月亮顶什么用。

徐昌兰说,我跳得咋样?家里只有一个观众,不见回应,徐昌兰就提高了嗓门:老万,跟你说话听不到呀,问你呢,我跳得咋样?老万赶紧竖起大拇指,来了一句,锅得锅得,歪你锅得!徐昌兰身姿灵活,动作协调,节奏感很好,跳得很出色,老万没有半点恭维。有很多女人,好看,但不一定出色。色是什么?描眉涂唇不是色,花枝招展不是色,色是骨子里的,假装不了的。过去,老万只觉得徐昌兰人漂亮,但并没有感到多出色,可现在,他不但感觉到了,而且还很强烈。徐昌兰就像一朵花,当年青涩,没完全绽放,现在四十多岁了,她自己把自己彻底打开了,用她的话讲,是热情“拥抱生活”了。人尽管老了一些,却出色了,香气袭人了。这好不好呢?当然好。但同时,女人的这种“出色”,也是危险的。

老万的“力不从心”,主要来自一种无形的精神压力。在厂里看不到希望,在家中感到焦虑,一想到自己都快五十了,又有些说不出的恐慌。他像一个误了班车的人,很多人都上车了,徐昌兰也上车了,只有他被落下了,怎么追也追不上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远去。晚上,徐昌兰喜欢躺在床上刷手机,一刷能刷个把小时,时常笑得咯咯的,像个小姑娘。她手机里群很多,光同学群就有好几个,有大群有小群,你撩他逗,打情骂俏,真假莫辨。她姓徐,网名就叫“徐娘半老”。老万自制力很强,从不窥视手机里的“徐娘”,再不舒服也不,他怕看了会无意中触爆一枚炸弹,把这个家炸没了。有时,徐昌兰也觉察出了他的情绪不对,脸色难看,徐昌兰要么会斜他一眼,要么会拧他一下,啥也不说,就一句:万国强同志你又想多了。

4

您叫我西门也行,叫我向阳也行。我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人,我是一个脑子坏掉的人,我们村里人,以及我的父母,都这样说我。我有时也是这么认为的,人家都想着怎么赚钱,怎么盖别墅,我却在这河滩上老想一些无用的问题。

我们脚下的这条河流,它从几十里外的长山山脉而来,一路弯曲流淌,或窄或宽,时急时缓,形成了自己的河道,这河道不就是自然之道吗?但现在,很多河道被人们截弯取直了,两边筑起了高高的堤坝,河道变得跟一条大路似的,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河床没有了,湿地没有了,雨水一多,上游的汇水一下来,就开始忙不迭地修堤筑坝,防汛抗洪。河床是什么?是大水栖息的地方呀,没了栖息的地方,水是会吼会怒的。我是鹅眉湾人,鹅眉湾就在大堤外,整个村子都是建在古河床上的,现在村里人砌房挖地基,挖不多深,就出现了沙粒、贝壳,还有陶片、瓦砾。可以想象,原先的河床多么宽阔,大水来了,就是一片湖泊,大水退了,就是一片河床草滩。你说这儿风景不错,早先这儿一定更好,草肥水美。我不懂考古,据说会考古的人,只要在河滩上走一走,随便捡起一块陶片,一个器物圈足,都能说出它的年代。据说我们这条河流,已有好几千年的历史了。

去年春天,我脑子坏掉了,一个人溯河而上,去探究这条河流的源头。都说这条河流是我们家乡的母亲河,却没有几个人真正知道它的源头在哪,是一副什么模样。我探寻到了山里,爬到了山脊上,当地人告诉我,这儿就是江淮分水岭,说你如果面朝西撒泡尿,你的尿就流入了长江流域,如果面朝东撒泡尿,就流入了淮河流域。源头其实并没有源,源头就是一面又一面山坡,山坡上除了树,还有石缝和沟壑。

那天,老万带了一只茶杯,茶杯里按照徐昌兰的吩咐,放了一撮红枸杞。老万下意识地看了看茶杯,又惊诧地看了看这个叫西门或叫向阳的人,感觉这家伙脑子似乎真的坏了。他面朝河水,目光涣散,既像是在说给老万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老万生气地说,你想的这些问题,的确无用,而且乱七八糟!

西门向阳抬起头,望着老万道,我也一直在关注着您呢,您已不是一天在这河堤上转悠了。您一定遇到什么事了,病了?还是事业失败、家庭危机了?您如果一时真的想不开,想干傻事了,我会冲上去死死摁住您的。您知道我自封什么吗?河滩救生员。

老万显然有点吃惊,瞪大了眼:死?我吗?哈哈,你真是想多了兄弟,我就是心情有点不好,来这儿走走看看,散散心的。我才刚近五十,还从没考虑过死的事,不会的,兄弟请放心,不会的。

嗯,不会就好,人没有过不去的坎,很多的事,都是自己放不下,一放下就好了。您刚才说我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其实,我也没啥故事,要有,也是人们说的我脑子坏掉了。

西门摸了摸手中的鸭嘴锹,目光又涣散开来。

我爷爷小时候就在河滩上放鸭,我手中的这把鸭嘴锹,就是我爷爷留下的。锹口已磨损成新月状了,柄长期被手汗浸渍,已成枣红色了,摸着已有了玉一般的质感。我爷爷活了八十九岁,最后因一口痰没上来,走了,无疾而终。爷爷一生穷困潦倒,我父亲和我两个大伯一个姑姑,都说爷爷没本事,他们今天住的高屋大宅,都是他们自己建的。爷爷晚年知道自己不受人待见,除逢年过节去他们家吃一两顿饭,平时哪家也不去,一直就一个人住在河滩上放鸭。

我少年时常到河滩上来看爷爷,爷爷不爱说话,也说不好话。见到我,总是乐呵呵的,喜欢煮鸭蛋给我吃,喜欢带我去掏螃蟹捉泥鳅。我们爷孙俩在一起,常常一待半天。后来我外出读书了,就没再来看过他,后来不久,爷爷就去世了。村里人都说爷爷晚景凄凉,可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不觉得爷爷多苦、多可怜,相反,我还觉得爷爷的内心是安逸的,精神是富有的。他虽然没有钱,但他有大把富裕的时间,拥有许多阳光自由的日子,他可以肆意地挥霍着它们。他睡在河边的鸭棚里,没有时间概念,想睡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不看任何人的脸色。一条大河在他脚边昼夜流淌着,里面有无数的鱼虾,他想吃了就去钓几条上来。雨后的河滩草地上,长满了蘑菇、地耳,他随手去采摘一些来,就可以做一锅菌汤。一大群鸭子,看他起来了,全都抻着脖子冲他嘎嘎地叫,向他报告,它们又给他生了一地的蛋。一条小黄狗,整天跟在他身后,摇头摆尾。夏天了,大河就是他的澡堂子,人泡在水里,花白的胡须漂在水面上,神仙一样的惬意。

三年前,我从大城市回来,回到了鹅眉湾。我不想说话,不想外出,整天就在家睡觉。开始,我父母以为我在外犯了事,骗了人家钱,偷了人家东西,或是贪污了公司财物,被单位辞退开除了。我是我们村为数不多的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是西门家族的骄傲,当年,父母在村里摆了整整两天流水席,全村男女老少,差不多都来吃了我的升学宴。现在,我一事无成,不明不白这样躲在家里睡觉,父母怎样能接受?他们背着我,常偷偷掩面流泪。有一段时间,村里一有警车来,父母浑身就抖颤得像筛糠,以为是来抓我收监的。我让父母放心,说我没犯任何法,我就是觉得太累了,不想待在大城市了。父母怎么能信我的话呢?死也不信的,他们每天给我做工作,让我鼓起勇气,重新做人,说这个城市待不下去了也没关系,可以去别的城市呀;说你是一个堂堂的大学生,读了那么多书,国家能不用你?我把门一关,不想说话了。

我不出门,也不说话,每天就是吃饭睡觉。后来,父母又以为我是为情所伤,因为我和处了五年的女朋友分手了,父母就骂我没出息,说为一个女人,连自己大好前程都不要了,这不把自己给毁了吗?说天下女人多的是,你三十多了还不结婚成家,不是病了是咋回事?死活要带我去看病。我说我没病,哪里也不去。

见我不是躲警察,又不肯看医生,吃喝拉撒也没问题,时间一长,父母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开始打鸡骂狗地往外撵我,说我是废物。有一天,我回了一句嘴,把父亲彻底惹毛了,他不知从哪抽了一根棍子来揍我,我的腿被他抡了两下,到第三下时,我一把夺了过来。夺过来一看,才发现是爷爷当年的鸭嘴锹。就是这把锹,让我突然萌生了离开他们的想法,干脆学爷爷,一个人到大河滩上搭个棚子放鸭去。

老万说,就是嘛,我看你就不像是一个放鸭的人。

5

自打认识了一个养鸭人,老万开始常常外出溜达了,一溜达就是半天,有时回来得还很晚。半年了,厂子都没开工,一个曾经的“劳动模范”“生产标兵”,突然没了活干,被半死不活地晾着,真的让他适应不了。他整天在家里打转,一个人抽着闷烟,拉着脸,和热情“拥抱生活”的老婆,产生了强烈的反差。老婆徐昌兰,虽然有时有点强势,但真的很心疼他在意他,会经常拧他,逗他开心,把同学群里的笑话讲给他听,但他总是皮笑肉不笑。他笑不出来。

现在,老万在外溜达,不但买到了散养的鸭子,还时常能买到野生鲫鱼、野生黄鳝,还会采撷鹅肠草、菊花脑、野小蒜等乡间野菜,在餐桌上,经常给徐昌兰惊喜。尤其是老万精心炖出的鸭汤,味道真的好,让一向注意身材管理的徐昌兰,每次都控制不住多吃多喝。看到老万的变化,徐昌兰真的很高兴,但高兴之余,又不免狐疑。徐昌兰歪斜着头,望着系着围裙的老万说,最近是不是结识哪个乡下小媳妇了?老婆这一问,吓了老万一跳。

老万本是个没有故事的人,但最近,还真发生了点小故事。

这个故事有点匪夷所思,他不敢讲给徐昌兰听,怕讲不清楚。他说,什么小媳妇不小媳妇,我跟你说过几次了,我就认识了一个放鸭的人,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家伙,他叫西门。

老万嘴上这么硬,心里其实虚得很。徐昌兰还不知道,他现在已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了,他的身份证被人扣了。他完全是没事找事,他的脑子和西门一样,看来也坏掉了。那天他骑着车,在河堤上转悠,本打算再下到河湾,去和西门继续闲聊扯淡打发时光的,不知怎么,突然心血来潮,也想溯河而上,去看看这条母亲河的源头,去领略一下分水岭上的风光。正是下午,微风不燥,阳光正好,他权当是一次说走就走的骑行旅游了,便一路向西。

大堤路况很好,可以通小型汽车,但车辆极少,行人也是寥寥无几。左边是河流与河滩,右侧是大片的农田和村庄。初夏时节,白鹭非常多,它们迈着纤细的长腿,身姿轻盈优雅,在款款地起飞停落;河滩上的荻草,随风起伏,忽明忽暗,一波一波地有韵律地荡漾着。堤坡边缘,不时会出现河长公示牌,上面有河流名称、河长姓名职务以及职责目标。其中有一块牌子,河长的名字被人用锐器或是石块画了好几道杠,也不知是犯错误下台了,还是得罪了什么人。

骑行了一段,老万被河滩上一丛明黄色的野花吸引了,同时,也想要小解休息一下了,便架好车,步下了大堤。那片野花,是萱草花还是鸢尾花,老万说不准,只是一刹那觉得好看。下了大堤,才发现有一条隐约的小路,待近前一看,花丛是长在一个土堆上的。这应该是一座坍塌了的坟冢。果然,老万发现了碑。碑是一块水泥预制板,已开始风化剥落,但上面的字还很清晰:宋小慧之墓。生卒也清晰,亡者挺年轻,仅三十一岁。奇怪的是,没有立碑人。更奇怪的是,在碑的边缘,有划痕,2010、2011、2012、2013、2014,从上至下,字痕有重有浅。这应该是记年,一连五年,都有人来凭吊过,并用随身的钥匙或是指甲刀什么的作了刻记。从2014 后,不知何故,中断了。过去,河滩上有不少零星的坟,但这几年都被迁入了公墓,这座坟是无主坟,还是因为坍塌得不成样子了不需要迁了呢?不得而知。

老万忽然觉得,宋小慧的名字有点熟悉。很快,就回忆起来了,在乡镇中学读书时,班上有个女生叫宋晓慧,只不过有一字之差,她是拂晓的晓。老万对这个宋晓慧有点印象,但不是太深,有一个细节,宋晓慧当时留了一条大辫子,经常在陡然一转身时,会把辫梢扫到人脸上,老万被扫过,这还记得。当时年少懵懂,没啥感觉,现在一回忆,感觉还蛮好的。这个宋小慧是她吗?

刻痕定格在了2014,时间已过去了八年,那个来此凭吊她的人,怎么又不来了呢?一生从不会浪漫的老万,莫名其妙地走进了一个未知的他人的故事之中。老万掏出钥匙,在墓碑上一笔一画,刻下了2022。

上了大堤,老万想,宋小慧一定是这附近村里的人,有什么故事,应该一打听就知道了。就这样,一念之间,原本是溯河而上去探访母亲河源头的老万,车笼头往右一拐,进入了一个村庄。

6

老万说,这个西门,是一个大学生,人长得挺帅,也挺有气质,他居然放弃了在大都市一家大公司的工作,回到了乡下老家放鸭。

徐昌兰说,那他不是脑子坏掉了吗?

是,都这么说,他自己也这么说,但我看着不太像。这家伙的脑子就是跟常人不一样,如果说不一样就是坏掉了,当然也对。最近,我没事常去那大河湾和他扯淡,听他胡言乱语。他在河滩上放鸭子,有人说会污染水源破坏环境,他说这完全讲不通。他说,自古以来,鸭子与河,就是鱼儿和水的关系。鸭屎落在河里了,人们不知道,这对小鱼小虾们而言,是多么快活啊,在它们的眼里,这就是它们的“蛋糕”啊,是有着丰富营养的佳肴啊。一条河流,没有鱼虾蟹蚌,还能称得上是一条有生命的河流吗?就说鱼吧,一尾一拃长的鱼,一年就能产卵三到四次,一次就可以产四十万到一百万粒的卵,如果没有水草、昆虫、树上坠落的果实,以及飞鸟、鸭子等这些禽类的“蛋糕”,它们能成活长大吗?能浩浩荡荡奔赴远方的江河湖泊吗?千条江河归大海,如果一条吃了鸭子“蛋糕”的鱼,能历经千难万险归入大海,就是一条成功的鱼,就像我们的莘莘学子,漂洋过海,出国了,留洋了,走向世界了……你看,他一泡鸭屎就能和世界扯上关系。

他说他自己是一条失败的鱼。他大学毕业留在了城市,工作了八年,没房,结不了婚,一个女朋友谈了五年,最后迫不得已分了。他说她是一个挺不错的女孩,但他给不了她要的生活。他一直和别人合租在一起,他的周末,也是别人的周末,他和女友想痛痛快快在一起缠绵一回,都是一种奢望。后来,他俩都累了,他放手了,女友也解脱了。他说,我这一条来自偏远乡村河流里的鱼,游不到大海了,没力气了。他辞了工作,换了手机号码,从此逃离了城市。

徐昌兰说,在大城市混不下去了,就回到小地方来发展嘛,在哪儿不是工作生活?这个人脑子还是有点问题。还有他那个女友,也太物质了,还是感情基础不牢。如果是我,即使我家男人明天是个乞丐了,我也会不离不弃的。

老万看了看徐昌兰,苦笑,说,谢谢夫人。

他的女友,后来嫁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台商,这个女友对他还是有感情的,一直忘不了他,一直在试图联系他。但他已将所有的同学朋友关系都断了,女友找了许多地方,都杳无音信。前年,女友自驾上千公里,找到了他的老家,当从他父母口中得悉,他现在“脑子坏掉了”,一个人在附近大河湾放鸭时,女友顿时就哭成了泪人。她将车开上河堤,只几分钟,就发现了一座鸭棚,鸭棚上有一面彩旗,河滩中央立着一位个子高挑的男人,他肩上荷着一把高尔夫球杆般长短的鸭嘴锹。女友哭喊着他的名字,从河堤上跌跌撞撞冲下来,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把她推出了怀。他说,你这么远找来干吗?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一别两宽,各自相安,你已有你的生活了,我也有我的归宿了。女友只死死拥着他,凝视着他。她一个女人,做不到他那样决绝,能将五年的情感从记忆中彻底删除清零,对曾融入过灵魂与生命中的人,她一生都不可能忘怀。她身子颤抖着,胸口起伏着,长时间地委屈地呜咽着。后来,他和她并肩坐在河滩上,从日落坐到月升,不停诉说着别后的林林总总。那夜,女友不愿去住已预订好的县城宾馆,执意要留在鸭棚里。她不怕脏乱,不怕简陋,她要体验感受一下这样一种逃避城市的生活。

7

村里人很少,很静,青壮年都在附近的玩具厂、箱包厂上班,村道上偶尔只有一两个老人在走动。

老万冲一位约莫六十多岁的妇人,喊了声大姐,说,问你打听一个人。

老大姐说,谁呀?

她叫宋小慧。

老妇人上下打量了一下老万,你谁呀?

老万说,哦,是这样的,我们班当年有个同学叫宋小慧,毕业后断了联系,现在,我们准备筹办一次同学聚会,想联系上她。

老妇人叹了一口气,说,联系不上了,都死了十多年了,你们不知道呀?

老万做出吃了一惊的样子,什么?十多年了?怎么回事?能给我说说吗?

老妇人把老万让进了屋,准备拿茶叶沏茶,发现他手中有泡着枸杞的茶杯,就给他续了一点水。

老妇人说,这个宋小慧,是后村宋驼子的女儿,宋驼子原来不驼,是一年在城里建筑工地上,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把腰摔坏了。宋驼子就一个女儿,人长得挺漂亮,后来她嫁给了本庄的薛家老二,薛家条件挺好。结婚后,宋小慧在城里一家仪表厂食堂烧饭,不知怎么,她和薛家老二感情一直不太好,结婚五六年了都没个孩子,听说后来她和一个什么人好上了,要离婚,薛家老二不同意。吵闹了两三年,男人看她心已死定了,拉不回头了,就和她签了字,她净身出户。可后来,和他好的那个人不知为什么,不娶她了,人也失踪了,宋小慧一时受不了,想不开,就投了河。

老妇人又叹了一口气,还是老话说得没错呀,痴情的女子负心的汉。老妇人又望了望老万,问,你们同学难道不知道?老妇人的眼神,让老万不敢正视。

老万说,我们是初中同学,那会儿都还小,现在只记得人名,人长得什么样儿都没印象了,只记得她梳了一条大辫子。

宋小慧人长得那真是没话,个头不高不矮,白皮肤,大眼睛,人很文静,嘴下角有颗美人痣。唉,可惜了,红颜薄命啊。老妇人说,她男人薛家老二,就在村口玩具厂上班,具体情况,你可以问他打听打听的。不过宋小慧走后不到一年,他就找人结婚了,还生了俩儿子,大的已上中学了,他也可能不愿再说这事。

老万怎么也想不起来,同学宋晓慧的嘴下角,是否有颗美人痣。老万问,这十多年里,就没人来找过她看过她吗?老妇人摇摇头说不知道。问,那个相好的是谁呢?怎么一个大活人就好好地失踪了呢?老妇人依然摇摇头说不知道。

老万说,算了,人都走了,不打听了。

老万推着车出了村子,有点失落,这个故事似乎不是他想象中的,但他想象中的又该是什么样的呢?他说不好。一个人,无论遭遇什么,都不能去死,人一死一切就都没了,真的就结束了。三十一岁,多好的年龄啊,不值得啊。这之前,她一定在河边徘徊过,纠结过,可惜,没有人能拉她一把,没有碰到像西门那样的“河滩救生员”。

因为中途打了岔,耽误了时间,再溯河而上,可能天黑都到不了源头。等下一次吧,下一次带个帐篷,背个行囊,再多带点吃的,像一个地质勘探者,像一个考古工作者,去好好地观光考察一回。老万这么想着,上了河堤便折返往回骑。骑了没一刻钟,一辆摩托从后来追了上来。摩托“嘎吱”一个急刹,挡住了他的去路。

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摘下头盔,打量了老万一眼,问:你,就是宋小慧的同学?

老万说,是,我们班有个同学叫宋晓慧。

你们是在哪儿同学的?

老万说,怎么了?什么意思?老万看出了来者不善。

来人说,你们是什么学校?当时校长是谁?你叫什么名字?口气俨然是在审问。当老万一一做了回答后,来人冷笑道,你和宋小慧是同学?牛头不对马嘴,骗谁呢!我找了你十多年,等了你十多年,没想到今天终于逮到你了!来人竟然一把揪住了老万的衣领。

老万知道来人误会了,也知道来人是谁了,连连摆手,说不要激动不要激动,说刚才在村里打听时,就已意识到弄错人了。

老万让来人松手,来人却挥起了另一只手,紧握成拳头要揍老万。这时,又一辆摩托飞驶而来,“嘎吱”紧急刹住。这个人生着一双斗鸡眼,讲话有点口吃,他说,二……二哥,是这……这家伙,没……没……错。掏出手机一点,出现了一张照片,拍的是老万刚在河畔墓碑上刻画的2022。

老万知道一时解释不清了。

揪住老万衣领的叫二哥的人,一拳砸在了老万的脸上。你个骗子!你个流氓!刚才一拳是替宋小慧的,这一拳是老子我的。嘭,又是重重一拳。

老万两眼金星直冒,身子趔趄了好几下,险些摔倒。

8

太阳下山了,被燃烧过的一天云彩,正慢慢消逝,河流、草滩,树木、村庄,开始向晚,趋于平静。大河湾的鸭棚上,有一缕炊烟在袅袅升起。飞鸟已归巢,鸭子也在纷纷上岸。上岸的鸭子,抖落一身水花,迈着生有蹼的两掌,绅士一般挺着胸,嘎嘎地叫着。

老万模样十分狼狈,在回家途中,看到大河湾鸭棚上那缕炊烟时,他突然不想走了,想找人喝点儿酒了。他知道前方的大闸口,有家便利店,门口还有卖卤菜的。他今天莫名其妙地脑子坏掉了,他要找河滩上那个同样脑子坏掉了的人,好好喝几盅。

下午,西门的十几只“丫笼”收获不少,有龙虾、泥鳅、黄鳝、各种大小不一的杂鱼,煮了满满一铁锅。“丫笼”是一种小巧的渔具,很简单,是竹篾编的。先编两截竹筒粗的笼子,再组装成“丫”字形状,一端闭合,一端为活口,中间放些诱饵,任何东西一旦进入其中,就休想再出来了。“丫笼”平时就朝水中一扔,不需过问,有没有收获,提起一看就行。没有,再继续张口以待。

老万提着酒菜来了,见了这么“一锅鲜”,嘴角咧了咧,想笑,可笑不出,因为面部一有表情就痛。刚才那薛家老二,出手太重了,他本想反击,看一旁那个斗鸡眼也做好了助攻态势,他不能以一敌二。他已三十年没打过架了,那一刻,他真想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别以为他年龄大了不行了。就那个薛家老二,如果单挑,谁把谁打趴下还说不定呢。但不能,这个年纪了,不能再冒失了。况且,他也不是那个“骗子”“流氓”。事情说不清,也要说清,他从来没有勾引过女人,也从来没有玩过失踪,他一直居住在本城,一直在一家厂里上班。他们要他把身份证留下,要对他核实调查,行,没问题,核实调查去吧。

鸭棚很小,就一张铺,一口灶,人入内须弓腰低头。铺很零乱,一侧有衣服、书籍、纸盒、袋装食品;铺脚头有一只拉杆箱,上面摞了几箱超市里的牛奶,旁边还有一箱五粮液。这可不是一只空纸箱,是实实在在没有拆封的一箱酒。

晚餐开始的时候天还没黑,暮霭刚刚才向他们袭来,河水还有些许的明亮,大堤的轮廓与大堤上的匆匆行人也依稀可辨。因棚内太局促,坐不下两个大男人,他们把晚餐放在了鸭棚门口。一张木凳老万坐了,西门自己不知从哪搬来了一截树桩。这是一顿地道的露天晚餐,有风在轻轻掠过,河水的气味,青草的气味,鸭圈的气味,一直在四周飘游。西门说,我平时不喝酒的,您来了,陪您喝。

西门说,想吃我的“一锅鲜”了,就来,还带什么酒菜嘛。您爱喝酒,我棚内有一箱酒,等下回去您带走。

天没黑,但老万还是把脸往西门面前凑了凑,说你脑子真是坏掉了吧,你知道这一箱酒值多少钱吗?这酒是河上漂来的,还是从大堤车上掉下来的?

都不是。西门说,她又来看我了,带了食品、牛奶、咖啡,还有这箱酒。我不让她来,说只要你过得好就行了,不用看我,开车来回一趟多远啊。而且,我劝她,你已是有家庭的人了,这样常来对你不好。她说什么好不好的,我来关心看望一下偏远地区的“留守儿童”,献点爱心怎么了?她来我这儿,都是以这么一个“爱心人士”的身份对外展示遮掩的。我还是让她不要来,不用关心,也不想接受。她说,如果哪一天你结婚了,有女人了,就不会来了,也不会再惦念了。她还做我工作,说不来也行,让我跟她回到城市去,说她老公手下有控股企业,想干什么都不是问题。我后来有点生气了,脸色很不好,我把她拉到河边,让她好好看着河水。当时,她真是有点吓着了,以为我脑子坏了要干什么蠢事。我说,人生就是一条河流,所有的河流都不可能倒流。

西门说,和分水岭一样,人生也是有分水岭的,你出生在城市还是在乡村,是富家还是寒门,是考上大学了还是落榜了,甚至包括你买了不同时间的票上了不同班次的车,都会是你的人生分水岭,没有办法。

西门说,您知道我现在都喜欢看什么书吗?就两种,一种是关于河流水系的,一种是怎样养鸭的。

老万说,听你扯淡真的怪有意思的,和你在一起感觉也挺轻松的,我们厂里那帮家伙,只要一扎堆,不是谈钱谈女人,就是发牢骚骂娘,常会把人的情绪搞坏。来,再敬你一杯。

天已黑透,新月不知什么时候升上来了,老万和西门的酒事还在继续。鸭棚中透出来的微弱光亮照着他俩,远远看去,有点诡异,有点不可捉摸。在大河湾的夜幕下,他俩仅是两片薄薄的剪影。

9

老万没有和徐昌兰商量,私自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他决定离开他那个半死不活的“僵尸”厂,跟一帮年轻人去大西北。

老万之前也曾想过,和西门向阳一样,去买两三百只鸭子到河滩上去放。当然,他明白,放鸭只是一种形式,放飞日子和心情才是真的。但这个想法还没实施,就胎死腹中了。夏天刚结束,老万再次来到大河湾,突然发现,鸭棚没有了,西门也不见了,河滩上有几台挖掘机正在轰轰地作业。老万很是诧异,一番打听后才知道,由于环境保护要求越来越严,河滩上已一律不准放牧、饲养家禽了。近期,当地政府又从上面争取到了一笔项目资金,要治理河滩、驳岸、护坡,把沿河大堤建成旅游风景道,打造美丽乡村。西门的鸭棚被拆除了,没人知道他赶着那群鸭子去了哪里。

接下来不久,老万得悉了一个消息,一个叫彭总的人,十多年前在外跑业务,后来一度失联,不承想,现在却发了财,在大西北投资了一个厂,规模挺大。但在当地,一时招不到技术工人,就回来挖他们厂的人,要把几个年轻的技术工人带走,其中有老万的两个徒弟。这个叫彭总的人,老万认得,过去在一起吃过饭,后来没什么联系。老万于是从徒弟那儿要来了彭总的号码,私下里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问他有无年龄要求,若无,他也想去。彭总说当然欢迎,求之不得。又说,就怕条件艰苦些。老万说,不怕。

因为这个擅自决定,老万和徐昌兰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徐昌兰一只手指着老万的脑门,吼道,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都这个年龄的人了,还跑去大西北,而且一去三年,家里是缺你吃了还是少你穿了?你说你有压力,我给过你什么压力了?我是那种势利的人吗?当年嫁给你,就从没有任何条件,只要你对我好。徐昌兰说,我已找过我的同学了,像你这种情况,只要到医院弄个证明,可以办理提前退休,退休金少不了多少。我不想让人戳我脊梁骨,说都这个年纪了,还把男人逼去大西北挣钱。你好好给我在家待着!

老万也提高了嗓门,你别安排我,我还不想退休,我更没病!就因为我都这个年龄的人了,机会不多了,才更想去。我这一生没有当过兵,没有支过边,没有外出求过学,一生全在家门口打转。都说人生是一条河流,我的人生就是一瓮死水,一点故事没有,一点意义没有!

徐昌兰哭了,她从没被老万这样怼过。

这回,老万没有妥协,没有去哄老婆,他把门一摔,出去了。

老万骑着车,出了城,来到了郊外,一个人坐在大堤边,一连抽了好几支烟。这些日子,大河湾河水涨了许多,先前裸露的一些河床全都淹没了,河面变得非常宽阔。上面下来的水,在大面积向东缓缓移动,三角洲上的一些树木,虽已浸在水中,却依然风来枝摇,充满着生机。可惜,西门的鸭棚不在了,那一片乌云般时散时拢的鸭群没有了。老万叹了一口气,这个时候,他真的想和西门再好好聊聊。他觉得人生就是一条河流,这话没毛病,但河流不是一种样子的,水无定性,该平缓时平缓,该奔涌时奔涌,该拐弯时也要拐弯。这儿为什么叫大河湾?不就是过去河流在这儿曾拐了个大湾吗?只是因后来人工治理河道,才彻底改变了这儿的原始模样。听听沿河两岸的一些地名吧,时湾、川桥湾、红草湾、槐树湾、鹅眉湾,河流有了阻碍,只有顺势拐一下弯,才能得以继续一路前行。真正有生命的河流,不是一条道走到黑的宁折不弯。不知怎么,老万也开始老想一些无用的问题了。

老万来到了鹅眉湾,这是一个较大的村庄,他寻到了西门向阳的家。老万本想,即便他不在家,他的父母也一定知道他现在去了哪儿,是否还在当着“鸭司令”在放鸭?

见到了西门父母,父母很是冷淡,他们不想提他,说他脑子坏掉了,爱咋咋吧,他们管不了,他们老了。他们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

老万递了一支烟给西门的父亲,两人蹲在院落门口,许久也不说话。待一支烟抽完了,老人对老万的态度好了些许。老人告诉老万,几天前,那个女人又找过来了,她在河滩上见不到向阳,就找家来了,让我们告诉她向阳去了哪。我们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诉她,我们把她带的东西全都扔出了门外。她哭得很伤心,说大爷大娘,你们放心,我找遍天涯海角,一定要把他找到,找到他,我这次决不撒手,一定把他带回城市,重新开始,回归生活。老人说,唉,附近我们都打听过了,一直没有他的影子。

老万又递了一支烟给西门的父亲。老万说,大叔,你们不要生气,也不要担心难过,他不会有什么事的,即使他不愿再回到城市,你们也要放心,天下之大,一定有一个适合他放鸭子的地方。

老万不声不响,开始收拾奔赴大西北的行囊了。

知道这回挡不住,徐昌兰放手了,不吵,也不再生气了。同时,还以一个妻子的体贴与细心,积极地帮他一同收拾整理行李。

徐昌兰给他准备了电子血压计、常用药品、加厚羽绒服,又给他换了一款新的手机。不住地叮咛,注意身体,少抽烟,别逞强好胜,给再多的工资,也不要加班,要按时休息。徐昌兰的放手,让老万又轻松又感动,临启程的前夜,竟有了久违了的感觉,而且心想事成,一展当年雄风。事毕徐昌兰说,我让你平时多泡点枸杞没错吧,气喘吁吁的幸福中的老万,嗯嗯着点了点头。

彭总有事,乘飞机先飞西北了,说在当地会安排酒宴,给他们接风洗尘,老万他们几个人则随后坐高铁前往。坐高铁是老万提议的,他说坐飞机啥也看不清,坐高铁可多看看风景。他知道,这一路向大西北而行,会见到许多的名山大川,尤其会见到淮河的样子,会见到黄河的样子,他想好好领略一下这些大河的壮丽景象。

出发那天,老万背着双肩包,拖着一只老大的行李箱,在和徐昌兰告别后,走出了很远,又再次回转身来,挥了挥手,说了声,拜拜!

立在小区门口的徐昌兰,眼中瞬间闪出了晶莹的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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