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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再经典化的合法性建构
—民国童书译介出版的知识生产模式探究

2023-10-08万滢安

出版科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译介童书儿童文学

万滢安

(华中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武汉, 430079)

从知识社会学角度来看,译介出版的再经典化是一种由一个价值体系向另一个价值体系突破、重构的文化现象。文学作品,即使是源语国的文学经典,被译介至异域文化语境后并不必然成为译介经典,其合法性的再确立往往来自于接受国文化传统中权力话语、阐释话语、意识形态机器、文化霸权、经济策略等多重因素的合力建构。出版建构视阈下的童书译介经典探究属于文本外部研究,侧重于分析译介出版物的经典化过程,强调出版作为重要的知识生产手段之于文学作品的甄选、阐释、互文强化、广泛传播和再生产的作用,着重刻画译介经典的社会生成机制以及在社会大场域中被合法化的过程,而非深入文本内部,阐释译介作品的经典性美学质地或“经典之为经典”的价值依据。

这一阐释逻辑基于两个概念前提,一是译介出版并非复刻、再现经典,而是在异质的社会文化语境中,通过融入知识生产者的创造力和能动性,赋予经典更强劲的历史生命力和时代感染力。译介出版是文化传播的重要媒介,如保罗·莱文森(Paul Levinson)强调的,要“打破那种认为媒介不过是知识和信息容器的陈旧观点,从技术发展的视角出发在总体上理解人类行为和人类社会”[1]。二是译介出版并非知识转移,而是知识生产,知识生产的建构探讨无关译介出版行动主体对引进知识内容忠实与否的专业操守,仅仅关乎他们在推动、强化译介内容的社会化生产之现象描述。源语国的文学经典要在译入语特定文化语境中实现再经典化,原作的审美价值和社会价值必须通过行动主体的“创造性叛逆”之发挥而得以传达,才能够在新的文化土壤中生根发芽,实现从文学经典到译介经典的确认[2]。

1 民国童书译介出版的知识生产概貌及再经典化的阶段性特征

民国童书译介出版条目共计1063个(年份不详132种),约占全国总译介出版书籍的七分之一[3][4][5]。以国家民族的历史发展为宏观背景,依据出版业的阶段性政策,西学传播的内在变化,以及译介童书的出版数量和内容特质等,这一时期童书译介的知识生产活动大致可划分为5个阶段,各有不同的知识生产表现和再经典化特征。

1.1 孕育期(1912—1918)经典童书的零散译介

孕育期的童书译介出版更多是文化人的自觉活动,政府参与和组织的极少,从业者和参与机构也不多。此期共译介出版55种儿童读物,以世界多国儿童文学史上具有源头性意义的小说、童话、故事和寓言为核心,包括《八十日》《鲁滨逊漂流记》《一千零一夜》《伊索寓言》《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等,这些都是当时中国出版市场稀缺的读物类型。此期译介选本受制于国内留学政策和赞助人或译者人生经历的偶然性,虽70%的源本出自欧洲,但中译童书大多据日文转译本完成。这一时期的译本特色彰显了生产主体在本土传统和现代文明之间的文化纠结和协商能动。他们欣赏现代儿童文学的娱乐性、知识性和启迪性,但又对译本中的人名、地名进行了中文归化处理,语言形式上保留了文言表述,文本内容以章回体展开,情节叙述也有随意增补和删减的“不忠实”之感。

1.2 发轫期(1919—1927)童话译介的再经典化

以“民主”“科学”“自由”“人权”为口号的新文化运动为中国新出版的向前推进做好了思想铺垫和智力准备,国内对西学的需求日益旺盛,因此以译介出版为特征的出版业兴旺一时[6]。一大批对西学保持相对开放态度又怀抱爱国热情的进步青年为实现文化理想而汇集到出版行业中,他们将现代教育理念和儿童观念融入到出版活动中,独立思考和探索解决儿童问题的方法,倡导推广契合儿童生理和心理特点的白话译介,在译介对象的选择、译介出版的策略和编辑装帧的考量上都开始体现出服务儿童的精神,“儿童本位”的译介出版观初步形成。

发轫期共有80种童书被译介出版,囊括了童话、小说、寓言、戏剧、散文、诗歌等十几个品种,广撒网的译介表象反映了生产主体急于介绍丰富多彩的异域童书的热情,但也暴露了在生产对象筛选和生产模式上“有什么译什么”的偶然和无奈。即便如此,童话译介显现了明确的再经典化倾向,一方面,这一品类占到了发轫期童书译介出版总数的4成,如《王尔德童话》《爱罗先珂童话集》《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等享誉世界的童话经典得到了较为全面的译介。另一方面,生产主体彰显了童话贴近儿童精神和追求自然美的气质,强化了儿童幻想意识的形塑功能。

1.3 勃兴期(1928—1937)“名著译介时代”的形成

在民营出版业迎来第一个黄金10年的高速发展期,西学传播热潮也达到顶峰。新文化运动中崛起的知识分子中坚力量清醒认识到经典之作、名家之作的文化影响力,于是呼吁“努力多译一些世界名著,给国人造点救荒的粮食”[7]!另外,“为革命而文学”的倡导激发了文学译介的功利考量,于是“翻译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和世界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经典名著”成为解决中国现实问题的一股风潮。这两种考量共同促成了“名著译介时代”的形成。

随着译者成为独立的社会职业,知识生产主体逐渐细分出一支专精于童书译介的队伍。一直处于社会场域边缘的儿童群体的商业价值和社会价值逐渐凸显。因此,此期的童书译介不仅在数量上取得了飞跃式发展,而且在布局和质量上也进步显著,总共贡献了452个书种,译介类别更加全面系统。童话、小说、故事3大核心类别同步推进,译介数量分别为204种、116种、82种。除数据上的进步表现外,质量上显现了更醇熟的再经典化译介策略。就占比45.1%的童话译介来看,首先表现出对经典作品直接译介的重视,如商务印书馆出版了魏以新的全译本《格林童话全集》,这是据德文源本直接译介的第一个中译本,规避了从其他语种转译的不准确问题[8]。另外,在美学价值之外,开始重视作品的现实价值,如现实主义、象征写实类、具有科普性价值的童话成为译介的重心,呼应了文学界关于现实主义文学译介能对社会现实批判产生积极影响的主张,如北京未名社出版了鲁迅与齐宗颐合译的《小约翰》;北新书局出版了袁家华译的科学童话《十二姊妹及其他》;开明书局出版了张友松译的科普性童话集《如此如此》。最后,译介作品对本土创作的影响开始显现,如沈从文创作的《阿丽思中国游记》。如果说发轫期童书译介出版的主要贡献在于异域儿童文学风味的展示,那么在勃兴期,其更专精于挖掘某一文类经典童书的时代启迪和教育价值。

1.4 停滞期(1938—1945)儿童小说译介的再经典化

全面抗战爆发后,出版业遭遇了极为沉重的打击,童书译介出版事业也难逃厄运,译介出版种数急剧下降,只有前期的1/3。社会最主要的矛盾切换为追求中华民族的独立解放,夺取抗战胜利,争取民主,因此西学引进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从中获得对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的有效理论和实际帮助,“儿童本位”的译介出版观暂时让位于“国家本位”民族主义的文学教育观。

创作界在战争岁月里的难以为继和书荒窘境客观上为能制造新鲜血液和吸纳“革命弹药”的童书译介留下了空间。不少“儿童英雄”“儿童战士”类童书在此期被引进,从主题、内容、形式等多个维度彰显了译介童书的社会功用。其中,以被认为既注重幻想,又贴近现实的苏联儿童小说最为瞩目。停滞期一共有154种译介童书,小说译介62种,约占总量4成,首次超越了童话译介。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出于抗战文艺的需要,儿童小说所提供的少年英雄形象能使儿童在英雄榜样的引领下认识世界、认识人生、认识苦难,树立爱国意识和人生目标,如苏联作家盖达尔的儿童小说《远方》《第四避弹室》《帖木儿及其伙伴》等;另一方面是因为停滞期的童书译介主要来源—苏联儿童文学中现实主义儿童小说颇为丰富。

1.5 恢复期(1946—1949)再经典化建构价值的显现

1945年8月后,国内出现短暂和平,童书译介在出版机构回迁、抗日战争胜利的背景之下逐渐恢复生产、重现生机。期间共有189种童书被译介出版,其中小说64种、童话54种、故事32种、儿童剧11部。虽说数量不尽如人意,但此期儿童读物有了专门的出版发行机构,如1946年在江苏淮阴成立的华中少年出版社;从业者开始拥有统一的组织,如中国儿童读物作者协会。专业组织的建制有助于译介实践、理论研究、本土创作和成果推广的系统化发展。各类知识生产主体在专业组织的统筹下对童书译介出版的认识和研究较之前更加客观和深入,对译介引进的各类童书都有专门的评介和分析,童书译介和本土创作双线发展的理论条件逐渐成熟。由此,译介童书的再经典化建构价值开始显现,具体表现为对本土儿童读物创作的影响超越了纯粹创作内容、方法、形式和装帧编辑的规范等技术层面,有了独立的理论思考及探索。

2 再经典化的话语逻辑及知识生产蓝图

民国时期的西学传播活动较晚清规模更大、范围更广、内容更丰富准确,不再拘泥于兵学、器学等功利性的选择,不再是“无组织,无选择,本末不具,派别不明,惟以多为贵”[9]的输入方式。文学传播是这一时期西学传播的时代主题和标志性内容,是中西文化交流进入精神层面的必然趋势。中国出版业的不断发展和西学传播对文学的偏重为童书译介出版的登场架设了一个相对理想的发展空间。隐含在不同阶段的知识生产现象和再经典化特征背后的,是中国先进知识分子渴望变革图存的启蒙理想,是他们建构独立话语体系的进步追求,是他们为“解放”儿童、形塑现代儿童所做的生产创新。

2.1 “精英—启蒙—现代性”的话语逻辑

在20世纪初这样一个特殊的时代语境中,与“启蒙”联结的“精英”概念包含了两种理解;一是强调知识精英的主体层级,二是凸显精英文学的文本质地。“五四”前后,内忧外患的困境激发了知识分子救亡图存、启蒙新民的雄心壮志,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空前强烈,他们最早接受自由、平等、民主、科学的普遍性价值观,坚信新知能够帮助公众克服愚昧、形成独立的思想和判断,深信文学是启迪民众、除旧布新的一剂良药[10]。于是,包含新知、新思的译介文学无疑是传播现代价值观,号召民众自由思想、更新观念的重要手段。

留学生等知识精英积极投身译介出版活动,他们不仅把这种知识生产实践当作张望异域世界的窗口,而且将其视为思想启蒙的载体。他们既有对传统文化的坚持,也有对现代文明的向往。他们的西学素养和传播热情大大加快了西方书籍在中国译介和出版的步伐。他们突破了文体形式上的禁锢和限制,遵循忠实翻译、“信达雅”等现代翻译标准,传播视野扩展至20世纪初几乎所有的近现代西方文明,他们把从文艺复兴到20世纪初期西方社会与文化思潮中的经典成果几乎都译介到了中国,这是中国人想要振兴中华、富民强国的积极探索,也是中国近现代出版业在民族危难之际做出的重要文化贡献。知识精英的知识生产成果—精英文学深受西方启蒙思想和现代性的影响,是人文知识分子构建的独特话语体系,与启蒙之间往往有着深刻的互动关联和深度的叠合关系,甚至可以被定义为现代的一种启蒙艺术实践与持续建构的活动。

民国童书译介这一由知识精英层所倡导的启蒙实践,以饱含积极现代观念的译介新知为理性手段推动社会变革,渴望“摆脱所有特殊历史束缚的激进化的现代意识”[11],使儿童教养观念从传统走向现代,从闭塞走向开放,从单一走向多元,从而打造全新的“未来之国民”。

2.2 “经典化—谱系化—本土化”的知识生产蓝图

萌生于晚清、发展于民国的童书译介出版可以说从登场起就有着经典化的知识生产倾向。首先,这得益于一大批以留学生为主体的文学社团的兴起和相关文学期刊的创办,如文学研究会、创造社、未名社等。这些文学社团重视对新思潮和名家名作的译介,具备了西学传播的文学经典化意识,不仅重视传播的知识性、思想性,还重视其艺术性和影响力。其次,最早的一批儿童文学译作者秉持了“儿童本位”的知识生产理念,他们重视儿童精神滋养的有效性,在选本和译介时都竭力为中国读者呈现一个新奇而精致的儿童世界,于是大量海外优秀儿童文学成果在这一时期得到译介,囊括了几乎所有的儿童文学门类。最后,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传统文化在巨大的外来冲击之下有着现代性转向的客观需求,传统儿童读物不足以满足新时代的市民阅读需求和现代的儿童教养理念,短时期内本土现代儿童文学创作也难以保证广泛且持续的供给,因此向外寻求补充和滋养成了必然的时代选择。在此背景下,第一时间映入生产者眼帘、激发生产者译介兴趣的往往是那些已经受住历史和市场检验的文学经典。因此,译介经典以及对译介内容的再经典化打造就成为了民国童书译介出版知识生产蓝图中的首要环节。

经典化的知识生产规划虽看似是“启蒙新民”在时代外压之下的被动之举,但实质上是中国先进知识生产者能动的历史选择。海外优秀儿童文学成果的译介及再经典化的最终目的是借助全人类对幼年生命教养的智慧经验和世界儿童文学的文化积淀,为建构中国儿童文学的现代知识谱系奠定基础,使中国现代儿童文学既了解世界儿童文化的脉络演变,又在知己知彼的发展中形成自身的民族特质和科学规律。“经典化—谱系化—本土化”的知识生产蓝图是中国早期精英人文知识分子构筑的有重点、有层次的独特话语体系,“精英—启蒙—现代性”的话语逻辑恰好对应了“点—线—面”的民国童书译介出版规划,即从知识精英对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优秀儿童文学成果之散点译介,到童话、寓言、戏剧、儿童小说等不同文类的线条丰富明晰,再到中国现代儿童文学之整体知识谱系的建构呈现。

3 知识生产模式对儿童文学再经典化的合法性建构

经典是指具有典范性和权威性,经久不衰的传世之作,是经过历史选择的最有价值、最能显示精髓、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经典的生成一方面以经典作品本身卓越的美学品质为重要基础,另一方面与其生产和传播方式密切相关,“那些导致文学作品被接受或拒绝、经典化或非经典化的过程,其实都由非常具体的因素所掌控”[12]。也就是说,经典的造就来自于文学译介与外部其他手段的共谋共振。文学经典被译介后的意义输出与其价值载体的感性形式之间具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其意义的流变及在目的语国的再经典化都必须在一系列的感性形式构建的语境中完成。

知识生产模式对译介作品的再经典化具有动态建构功能,其建构成功与否取决于4个方面:一是作家或作品被社会大众接受的范围;二是作家或作品被目的语国读者认识的深度;三是译介作品在发行量上表现出的商业成绩;四是作品对异域文学产生的影响,即有没有激发新的生产动能。

3.1 权力话语与阐释话语的动态式知识生产模式

文学经典是原创性文本与独创性阐释的结合,凝聚着社会和历史意义。文学经典并非永恒的结果,而是一个不断建构的过程[13]。经典是文学作品的身份。经典化包含两种话语:权力话语和阐释话语。权力话语的功能在于做出指向正价值的一元价值判定,赋予作家作品经典之名;阐释话语的功能在于挖掘、阐释作家作品的价值内涵,彰显经典之实[14]。

在不同社会和不同时代,两种话语各有不同的担当主体、特征、功能实现形式和关系形态[15]。雅俗共赏是中国社会辨别文学经典的重要考量,文学作品被权威体系接纳是一个面向,其大众化则是另一个重要面向。因此,当由精英层主导的权力话语与由大众完成的阐释话语形成双向互动时,译介童书再经典化的第一个话语特征—“流动”便在更广泛的读者范围内显现。

知识生产者的身份、地位、价值取向、经济实力和号召力等都是话语手段,赞助人选择投资对象、出版商选择出版对象、译者选择译介对象、评介者选择评介对象都涉及到话语运用。对象的选择是知识生产精英层发挥权力话语的第一步,也是源语国文学经典在目的语国成为译介经典的流动开端。译介选本是一种权威认可,彰显了文化精英层知识引领的思路和方向,影响着目的语国读者对海外童书最高水准和整体概貌的认知、本土文学的吸收和创作,以及本土文学理论的形成。一部童书译作能否迈入经典之列不在于它能否得到“沉默的大多数”(大众)的认可,而在于它能否得到占有符号资本的译者的青睐,能否被握有颁发“符号资本”权力的权威出版机构或评介者所认可[16]。其次,重要刊物的推荐或连载,知名学者或学术研究团体的关注、主流教材的收录、权威奖项的授予、发行渠道、营销方式、再版重版频次等都是掌握了更多生产要素的文化精英层发挥权力话语的手段,也是确认经典的重要参考指标。异域经典被译介引进后,必须在目的语国以类似的指标再接受一次检验,才能实现再经典化,才能成为被目的语国认可和接受的经典。最后,权力话语还显见于再经典化的文化“除障”过程中,譬如文言文的废止、白话文学语体的推行。文言文不仅影响了异域作品的表现力和特色,也不符合儿童的生理和心理需求。又如对忠实翻译标准的倡导,不忠实的翻译风气会弱化原作的异域风格和民族情调,削弱原作的儿童化特色和艺术价值,影响译介作品的传播效果。

经典化的第二个话语特征是“丰富”,即阐释的不断增量。阐释话语包括跨文化、跨文明的翻译阐释,文学平行阐释与文论阐释三个方面[17],第一种阐释话语直接反映在翻译文本中,改写便是其重要的阐释手段,如茅盾将伊索寓言《蚊子与狮子》篇目的主题从戒骄戒躁转向无畏强敌。“文学作品的内在价值并不能充分保证它的存活,改写在保证它存活的重要程度上至少与作品的价值旗鼓相当。当一个作家不再被改写,他(她)的作品就会逐渐被人遗忘。”[18]第二种阐释话语表现为本土关联创作的文学平行阐释,如茅盾取材于《格林童话》的《蛙公主》《驴大哥》;郭沫若在《青鸟》《沉钟》等异域童书的滋养下创作的《黎明》。本土关联创作的登场一方面显现了文学作品的“动态生成特点”[19],即译介作品的现实生命需要在读者的能动阐释中生成;另一方面这类阐释实际上是阐释者参与社会交往、加入世界的过程,是形塑一个更大更好的自我的过程。最后一种阐释话语集中反映在广泛的社会评介之中。经典文本往往能激发广大社会读者的阐释欲望,在与阐释者的共构中衍生出更多新意义,从而长久地保持“活性”状态。不同时代、不同类型的读者会对同一译介文本做出不同解释,从多维视角深化文本理解,赋予文本再经典化的可能,如刘半农关注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装》中的措辞诙谐,赵景深盛赞安徒生童话贴近儿童精神与追求自然美的特质,郑振铎看重安徒生所开创的文学新式样。同一文本的不同阐释显然见证了历史上我们的儿童理解和自有儿童文化如何形成,又如何改变[20]。

由上,权力话语设定了译介童书的发展基点,为其再经典化扫清障碍,赋予作家作品“经典之名”;阐释话语建构了互相交织的复杂意义群,丰富了“经典之实”,形塑了接受文化,读者在阐释中重新定义自我与世界的关系[21]。

3.2 “书”与“刊”的互文式知识生产模式

民国时期,“书”“刊”两大媒介聚集了中国最先进的知识分子,贡献了最广泛的知识力量,是最前沿的知识风向标,成为全社会知识生产和知识获取的重要平台。“不同媒介有其不同的技术和文化‘偏向’,会产生不同的传播形态和方式,从而规制了其内容的组织和呈现,规定了接受和体验的方式,重组了人们之间以及与现实的关系。”[22]

“书”代表着经典谨严的传统知识形态,在中国人的内心一直占据着崇高的地位,是具有“神圣感”的物品[23]。“刊”是中国晚近才出现的现代传播媒介,具备较强的时效性、周期性和广泛性,代表着通俗浅显的现代知识形态。在20世纪初的中国,“书”与“刊”的知识互文生产网络建构在某种意义上象征着传统与现代知识形态的融合,显现出传统知识观念、真理认知和思维定势在新的时代语境中对新知、新思的包容吸收。“刊”这样的新媒介呈现了知识的新颖样态,与“书”对新知之正统典雅的确认在知识体系上形成一种合力。文化转型期是文化交流最频繁的时刻[24],也是知识史与媒介史、思想史结合最为紧密的时刻。“书”借助新式媒介的传播效度深入到更广泛的阅读群中,“刊”则借助新知穿透中国正统书籍设置的壁垒,介入到书籍内容的组织中。

“任何话语都建筑在已有话语的基础之上,是一种继承和发展的关系。”[25]话语动态模式是审视童书译介知识生产的平面视角,而书刊互文模式则展现了这种继承和发展关系的多维立体语境。互文模式是对译介出版对象的持续重写和复制,从而深化其在目的语国家文化中的吸收和影响,最终通过不断地强化输入形成一种文化常识。知识生产的互文包含了两个应有之义:一是熟知;二是互动。熟知是互文运作的必要条件但并非充分条件,只有互动发生,互文式运作才能在生产效果这一目标上发挥最大作用。20世纪上半叶,“书”与“刊”共构了童书译介出版的3种互文生产特征。

一是“书”“刊”对相同或相似译介生产内容的重叠式强化输入。如1837年教会书局出版了据《伊索寓言》口译辑录的《意拾喻言》一书,彼时虽是中国报业发展之初,但《中国丛报》《广州周报》《遐迩贯珍》《万国公报》等“刊”在扩大该书传播范围和提升传播速度上起到了重要作用[26]。“五四”以后,童书译介的繁荣兴盛更是离不开报刊界的推波助澜。大量刊物成为译介童书的平行传播阵地,如《晨报副镌》《儿童世界》《小朋友》《小说月报》《学生杂志》《东方杂志》《教育杂志》等都大量刊载儿童文学译作。

二是“书”“刊”在形式上彼此借鉴。共同致力于对知识生产内容,尤其是经典作品的交叉性涵盖和系列化推介,呈现出综合化、专门化、谱系化推介的蓬勃气象,如中华书局的《世界童话丛书》《现代文学丛刊》、商务印书馆的《文学研究会丛书》《世界儿童文学丛书》、世界书局的《世界少年文库》、北新书局和北平未名社联合出版的《未名丛刊》、开明书店的《世界少年文学丛刊》等。被知名机构的丛书、丛刊收录是经典确认的重要指标,如被《世界少年文学丛刊》《小学生文库》《大众丛书》《世界童话丛书》等共同收录的《鲁滨逊漂流记》。

三是“书”“刊”在促进社会熟知和互动进程上的功能互补。“刊”在推介时效和译评互动上具有绝对性优势,能为“书”的印行进行市场预热和造势,能为译介出版评论搭建话语平台,促进知识生产者与接受者的互动—不断规范、约束知识生产过程的同时为大众阅读提供科学指导。“书”则往往是译介内容被规范典雅的正统体系接受和认可的最终形式,诸如正规教材的收录更代表着对译介经典的权威认可,如《格列佛游记》便是因其篇目《小人国》《大人国》被《新学制国语教科书》《高小国语读本》《修正初小国语教科书》等收录而获得译介经典身份。

书刊互鉴、期刊连载、书系打造、评介发展、学校教育等都参与到互文生产模式之中,“书”与“刊”的互文配合极大促进了译介童书的社会熟知和互动进程,使得经典更为经典,大众更为流行,谱系更为清晰。

3.3 诗性自觉与商业嵌入的整合式知识生产模式

知识生产者参与童书译介出版,一方面出于社会责任和文化创作的诗性自觉,即文化人有文艺创作的内在驱动。另一方面出于积累经济资本和符号资本的客观需要,比如传统科举道路上攀登无望的文人希望找到新的生存之路,他们能够依赖的就是卖文获酬。留学生和新式学堂受教者希望有施展抱负、获得社会认可的平台,译书著书无疑是获取资本的有效渠道。这些都可视为对译介童书再经典化的激励机制,因为当知识生产主体将著书立说的文化理想与谋生养家的生存需求结合时,他们的知识生产实践必然要为获得文化影响力和号召力的“出圈”而努力,如此读者就更易获取有质量保证的译作或著作。

生产与消费是商业活动的两端,生产必然为着消费而存在,消费又能促进生产。要获取消费的有效就必然存在竞争。竞争是使作品保持生命力的重要手段,也最终决定哪些生产者占据决定性地位[27]。由此,在童书译介出版的知识生产过程中,有为的社会行动者们必须充分调动其掌握的各类生产要素参与竞争,通过占据尽可能多的价值资源以便获得对其文学艺术创造以及学术或科学研究工作的合法性的承认[28]。知识生产者希望在竞争中胜出的商业诉求强化了他们获得社会认可、行业地位、专业身份的文化理想,以及打造译介经典的生产理想,这共同催生了知识生产主体在商业竞争中品牌意识、大众意识和媒体意识的形成。

首先,品牌打造意识强化了译介童书的再经典化生产倾向。如商务印书馆在童书译介出版事业上试图打造一个既有文化理想又有商业竞争力的机构形象。为此,它不仅重视选本、关注译本质量、用高额稿酬或优厚福利吸引名家合作、在书籍定价和装帧设计上迎合读者需求,而且还充分运用了市场销售策略,如以“丛书”的形式规模化推广译著、教材与教辅用书互相引荐等。如此一来,出版机构不仅可以成套销售译书,快速提升销量,激发潜在购买力,扩大生产的范围和规模,而且可以巩固其在社会大众心中作为儿童文化的引领者、关注儿童思想和生活前沿的社会服务者、坚持在儿童读物领域辛勤工作的耕耘者形象。

其次,知识生产者的大众意识不断强化,迎合市场、迎合大众、满足读者需求的商业考量也强化了译介童书的再经典化生产倾向。在晚清翻译高潮袭来之时,商务印书馆就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重要的市场信号—新的都市读者群体在兴起,并率先开始出版译介作品和英文教科书。正是这样一种迎合读者的“媚俗”手段使得商务在翻译出版界一炮而红,并在童书译介出版领域留下了贯穿始终的活跃身影。另外一个老牌出版巨头—中华书局则别出心裁地推出了一系列日文版或英文版的译介童书来迎合社会大众学习外语的热情,如《山中人》《金河王》《伊索寓言》《鲁滨逊漂流记》等,大多收入《初级英文丛书》。如此一来,社会大众无疑形成了一种更为深刻的印象—中华是敢为人先、勇于创新的教科书领跑者。

最后,追求商业利益的最大化必须充分发挥媒体优势,这在无形中促使生产者和各生产要素积极参与到译介童书的再经典化打造中。如期刊、书业广告和文人学者的推介成为了译介出版童书重要的市场宣传手段。各类知识生产者都十分重视译介童书的推广介绍,图书广告是推介的主要手段之一。这一时期不少译介童书广告均出自名家之手,鲁迅、胡风、茅盾、施蛰存、梁实秋等都会精心为新书新译撰写广告文字,其用语简练、文笔流畅、实事求是、真实贴切、风趣隽永[29]。

民国时期,童书译介出版的商业运作模式已经发展得较为成熟,甚至在部分业务上商业目标的驱动作用较救亡图存、开启民智、解放儿童的文化理想更为明显。虽然不可回避的商业嵌入使童书译介出版的知识生产显露出逐利意味,但客观上也促进了译介童书再经典化的市场检验和商业筛选。

3.4 译介引进与本土创作的承续式知识生产模式

20世纪上半叶,国内掀起西学传播高潮,其最终目的是希望本土文化不断提升直至实现不假外求之状态[30],广泛译介出版经典童书也是为了促进本土儿童文学高质量的长足发展。此期全类型涵盖、多国别引进和经典化导向的童书译介为中国儿童文学界打开了广阔的创作视野,为中国本土儿童文学的发展树立了一个创作标杆,于是才有了中国现代儿童文学创作的高起点和丰硕成果。

首先,童书译介出版的再经典化意识培养了最早的本土儿童文学创作队伍,深化了他们对儿童的认知,使之成为儿童世界的欣赏者。他们大多从译介实践中成长起来,在现代儿童文学创作和理论生成上有着敏锐的洞察能力和超强的贯通能力。孙毓修就是从译介西方儿童文学作品,编译西欧童话传说开始为中国儿童供给精神食粮的。周作人、赵景深、鲁迅、赵元任、夏丏尊、徐志摩、梁实秋等一批文化名家也积极参与童书译介出版事业,继而从译介转向创作。童书译者之所以能够成功地转向创作,主要是因为他们在译介实践中精读了大量的儿童文学经典之作,能够实现高效高质的知识转化与输出。就如茅盾曾说:“虽然达不到安徒生童话的高水平,但至少要学习安徒生的童话,吸取其精华,化为自己的血肉。”[31]

其次,经典童书的译介出版及其再经典化为本土创作树立了典范,在主题、内容、形式和创作方法上都引导和激发中国现代儿童文学创作与世界儿童文学有了共通之处。譬如经典童书的译介出版为中国本土现代儿童文学创作提供了核心母题—自信、勇敢、智慧、友爱、自立自强等。经典童书一定是经过历史和市场检验,被普遍认可的优秀读物,承载着不同国家或民族对儿童群体的普遍价值认同,比一般儿童文学具有更深刻更丰富的内涵,更具认知、教育和审美的借鉴意义。民国时期童书译介经典对中国本土现代儿童文学创作最为根本的影响在于将现实生活和天马行空的异域想象引入了儿童文学。一方面,译介经典大多立足于现实生活,能够更好地使读者共情,能帮助儿童了解世界、认识社会和面对人生,培养儿童向真、向善、向美的思想情感。另一方面,译介经典提示读者,幻想意识和游戏精神是儿童区别于成人的重要方面,体现了儿童天性中浪漫的、诗意的、飞翔的精神特质,如《木偶奇遇记》《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等童书经典的持续和反复译介对中国的幻想型儿童文学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于是,现实和幻想成为了中国现代儿童文学的重要两翼,儿童需要现实主义作品,也需要幻想型文学。

最后,童书译介出版的再经典化实践促生了中国本土现代儿童文学理论建设的萌芽,这是现代儿童文学创作繁荣成熟的基石。译介经典提供了大量例证(典型的研究对象),启发和深化了知识生产者对儿童文学底层结构的思考。从20世纪20年代起,中国儿童文学界就产出了一大批儿童文学理论专著,如《童话评论》《儿童文学研究》《儿童阅读兴趣研究》《儿童故事研究》《神仙故事与儿童心理》《儿童读物研究》等。除了八年战乱时期,几乎每年都有两三种儿童文学理论专著出版[32]。这些理论专著解决了诸多阻碍本土儿童文学发展的问题,如儿童文学的美学特征、“鸟言兽语”的论争、“儿童读物是否应该描写阴暗面”等问题,使得本土创作更能接近儿童文学的本质和特性,更能获得长足发展。

4 余 论

文学经典是一种特殊类型的知识,它是“社会知识之一种,不是个体趣味选择了文学经典,而是知识的生成机制造就了文学经典。文学译介的再经典化实质上就是一种知识生产的社会机制”[33]。再经典化的建构过程实质上就是在引导文学生产和消费的习惯,提示主流的文学传播路径。译介童书的再经典化一方面反映了知识生产模式的可塑性,如此,知识生产者的创造力和能动性显得极为必要;另一方面反映了社会场域关系的复杂性,每一个参与到童书译介出版活动中的“在场”和“关联场”[34]都是变体,语境、主体和模式的匹配协调至为关键。由此,在强调本土文化自信的当下,有效走出去自然是自信明证,然而以实现对外来文化适应性吸收和利用的本土“创造性叛逆”更是隐而待彰的自信实证。

注 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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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在场”和“关联场”的概念是受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的“场域”理论和中国学者初清华的“文学知识场”概念启发而得。在文学译介出版知识场中,“在场”主要包含作为知识载体的文学译介作品、文学译介出版评论和文学译介出版研究,参与文学译介知识生产、传播和消费的生产主体,以及译介出版机构、发行机构和教育机构等知识传播媒介三大部分。“关联场”主要指参与到文学译介知识生产和再生产中,与“在场”关联的其它文化、社会力量,包含译介出版制度,经济、社会、文化等符号资本,以及各类知识话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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