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战前日本对东三省的侦察及政策演变

邱 帆

(南通大学 东亚文化研究中心，江苏 南通 226019)

1931年日本关东军发动九一八事变后武装占领东三省，翌年3月日本政府扶持溥仪傀儡政权建立伪满洲国。日本学界围绕“满蒙政策”，做了大量的研究。但其考察范围都集中在20世纪。(1)日本的研究主要有：栗原健：《対満蒙政策史の一面》，原書房1966年版；佐藤元英：《昭和初期対中国政策の研究：田中内閣の対満蒙政策》，原書房1992年版；中見立夫：《「満蒙問題」の歴史的構図》，東京大学出版会2013年版等。国内的研究中，除系统性研究以外，短时段研究的考察范围也大多集中在20世纪。如：郭循春：《“北伐”期间田中内阁对“满蒙”政策的一面》，《民国档案》2017年第1期；陈伟：《原敬内阁的“满蒙”政策》，《安徽史学》2019年第3期，等。国内学者普遍认为日本的“满蒙政策”是其“大陆政策”的重要组成部分，因而将此问题置于日本侵华史的叙述框架下进行探讨，一般从幕末的“海外雄飞论”甚至从近世丰臣秀吉侵略朝鲜开始说起。(2)主要成果有：易显石：《试论日本“满蒙政策”的形成与性质》，《日本研究》1986年第4期；薛子奇等：《近代日本“满蒙政策”演变史》，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日本学界之所以忽视对19世纪尤其甲午战前相关政策的考察，笔者认为这主要是因为近几十年以来，日本学界主流观点否定甲午战争具有计划性，从而使相关领域的研究者们失去了对该时期“满蒙问题”考察的动力。

国内的研究虽然清楚地揭示出日本近代“满蒙政策”内在逻辑，但对于甲午战争以前日本对中国东三省政策的研究尚不充分。诸如：日本为何觊觎东三省？明治政府内部对于何时执行略取东三省政策是如何考量的？为何日本在《马关条约》里只选择割占辽东半岛而不是整个东三省？这些问题都尚待考察。甲午战前是近代日本“满蒙政策”的萌芽期，加强对萌芽期的研究，不仅有助于加深我们对近代“满蒙政策”的理解，也对后来该政策实施和嬗变阶段的研究有所裨益。基于以上问题意识，本文对甲午战前日本关注和侦察中国东北的缘由、情形以及日本政府内部对东三省的政策演变做一详细考察(3)日本使用“满蒙”一词是在1912 年第三次日俄密约缔结以后。之所以会满、蒙并用，进而形成所谓“满蒙政策”，也是进入20世纪后日本与俄国在东北亚博弈所导致的。甲午战前明治政府并未过多聚焦对蒙问题。，以期丰富对“日本满蒙政策史”的研究。

一、日本关注东三省的缘由

“恐俄症”(日语：“恐露病”)一词最早出现于日本“国民大作家”夏目漱石的小说《从此以后》中。(4)夏目漱石：《それから》，春阳堂1910年版，第157頁。该词讽刺的是当时日本人对俄恐惧心理已达极致的现象。日本人的恐俄情节由来已久，早在江户晚期，日本国内流传着俄国将进攻日本的谣言。谣言的编造者曾被俄国所俘，逃离俄国后，故意制造战争谣言，以宣泄自己对俄国的憎恨。谣言在荷兰商馆的传播下流传开来，一些日本的有识之士信以为真。(5)和田春樹：《開国―日露国境交渉》，日本放送出版协会1991年版，第55—57、65頁。他们对此提出了不同的主张，如儒学家蒲生君平主张向俄开战，要“斩其王，屠其种”。(6)蒲生君平：《奉吉田宰相书》，住田正一編：《日本海防史料叢書》第4卷，海防史料刊行会1932年版，第41頁。仙台藩藩医工藤平助认为日本应与俄国通商，将贸易获利用于增强国力，以达到对俄防卫的目的。随着对俄危机意识的不断高涨，幕府也采取了一系列海防政策。(7)参见刘建强：《锁国时期日本针对俄国南下的海防对策》，《西安外国语学院学报》2001年第1期。

到了明治时期，日本人的恐俄情节有增无减。久米邦武在1878年出版的著作中写道：“迄今为止，国人对俄国的恐惧远胜于对英法。人们普遍认为英法与荷兰一样是商业大国……而俄国才是欧洲最强大的国家，且它时常对别国虎视眈眈，抱有吞并世界之志。”(8)久米邦武：《特命全権大使米欧回覧実記》第4篇，博文社1878年版，第103頁。由于日本民众对俄观的歪曲，导致他们在提及俄国时，会夸张地称之为“坐拥世界六分之一土地的大俄罗斯帝国”。(9)田岡良一：《大津事件の再評価》，有斐阁1976年版，第2頁。1891年俄国皇太子访问日本时被日本警察刺伤。事后日本民间充斥着诸如俄舰将炮击大阪、神户；俄政府决议占领九州岛等谣言，使得日本国内一度陷入对俄恐慌的状态。(10)笹川臨風：《明治還魂紙》，亜細亜社1946年版，第36頁。不仅民间如此，明治政府高层也对俄国十分警惕。例如参议江藤新平认为俄国文艺虽不及欧洲，但兵强马壮有吞亚洲之志。(11)江藤新平：《対外策》，黑龍会編：《西南記伝》上卷(一)，黑龍会本部1909年版，附录第61頁。所以明治初期日本在北海道推行以抵御俄国入侵为目的的“屯田兵制度”。另外，西人的记录中也有日人恐俄的记载。如在日工作过的德国人贝尔兹在其日记中写道：“一直以来日本人都沉浸在‘不知何时日本也会被俄国吞噬’的恐惧之中。”(12)トク?ベルツ編，菅沼竜太郎訳：《ベルツの日記》上卷，岩波書店1979年版，第155頁。

造成日本人长期恐俄的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日本人对日俄间非友好历史的记忆。18世纪末俄国数度要求日本开放通商。遭到拒绝后，俄国于1806年派兵攻击了库页、择捉和利尻三岛上的日本驻军。作为反击，日本拘捕了俄国勘探船船长戈洛夫宁。两国几经交涉，日本于1813年释放了戈洛夫宁，紧张关系才有所缓和。(13)宮地正人：《幕末維新変革史》上卷，岩波書店2012年版，第16—17頁。但好景不长，1853年美国敲开日本国门后，俄国也紧随其后，与日本签订不平等条约——《下田条约》。1861年俄国又制造“对马事件”，占领了对马岛，并在岛上建立军事基地，使得日本人对本国领土主权产生极大的危机感。虽然此后俄国减少了南下举动，但这些非友好的历史记忆使得日本人谈俄色变，当俄国修建西伯利亚大铁路时，又使日本异常紧张。

二是日本长期受到“俄国威胁论”思想的灌输。江户时期的日本奉行锁国政策，在西方国家中只与荷兰有着贸易上的往来。此时日本几乎是通过荷兰人来了解西方的。荷兰为了维护对日贸易的垄断地位，向日本渗透俄国威胁论。前文提到的谣言风波，正是由于荷兰商馆的推波助澜才使得此谣言在日本迅速扩散。风波平息后，荷兰商馆又将夸大俄国实情的书籍介绍到日本，经兰学者们翻译后，在日本国内广泛流传。该书将俄国彼得大帝描绘成强势君主，俄国在其治理下“悉皆一新”，“欧罗巴大小诸国以及亚细亚北地诸国亦尽皆臣服于俄国”。(14)和田春樹：《開国―日露国境交渉》，日本放送出版协会1991年版，第55—57、65頁。这样的文字描述使得日本人误以为俄国是欧洲霸主。日本开国后，英国又长期向日本当局鼓吹“俄国威胁论”。英国驻日公使阿里国认为，英国必须重视俄国在远东的扩张活动，要不断向日本灌输防俄思想，其后任巴夏礼也继承了他的外交路线。(15)田村紀之：《近代朝鮮と明治日本：一九世紀末の人物群像》，現代図書2012年版，第211—212頁。不仅如此，英国的驻华使节也会向日本驻华使节宣传防俄思想并提供防俄方案。(16)《朝鮮ヲ日清合同保護ノ件》，1885年5月6日，日本外务省編：《日本外交文書》第18卷，日本国际联合協会1950年版，第317頁。拿破仑战争后俄国取得了欧洲大陆霸主地位，且它不断扩张的野心触动了英国的神经。尤其是在俄国入侵土耳其，控制住黑海的制海权后，对英国的海上贸易航路造成了威胁，从而激化了英俄矛盾，导致爆发克里米亚战争。(17)参见封帅：《大陆帝国邂逅海洋文明：英俄关系的历史逻辑与当代意义》，《俄罗斯研究》2017年第5期。而战败后的俄国又将扩张的矛头从近东转向中亚和远东，这就威胁到了英国在印度和香港的利益，因此英国的抗俄重心也随之东移，才有了英国外交官们的上述举动。

这种恐俄心理促使明治政府对俄国与日本之间的大陆地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迫切希望对这一地带展开实地调查。(18)1877年榎本武扬在致妻子的信中提到，陆军卿山县有朋尤其关注东北亚大陆地带，明治政府也一直希望有人能对这片区域进行细致侦察。諏訪部揚子等校注：《榎本武揚シベリア日記》，平凡社2010年版，第307頁。1872年明治政府派池上四郎等人赴中国东北侦察情况。他们在抵达奉天后遭遇盘查，由于没有清政府颁发的“路照”，当地政府特意为他们安排了向导以防止他们从事间谍活动。(19)池上四郎等：《満州視察復命書》，《西南記伝》上卷(一)，附录第51頁。1875年海军省委派曾根俊虎等人前往东三省探察，也遇到池上等人类似的情况，地方官员以条约规定“不许两国人民互到有贼之地方”为由，拒发通行证，以至于不得不放弃对一些重要地方的探察。(20)曾根俊虎著、范建明译：《北中国纪行清国漫游志》，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95页。

1877年榎本武扬卸任驻俄公使回国时对西伯利亚及中俄边境进行了一番调查。榎本一般会表明自己公使的身份，因此所到之处也被安排了向导。他企图借与当地官员笔谈交流的机会获取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比如他向瑷珲城的官员问道：“北京至此地的邮件耗时多少？”“此地人口多少？”不过中方官员发现榎本的发问是别有用心，并未告知实情。(21)諏訪部揚子等校注：《榎本武揚シベリア日記》，第234—235頁。19世纪70年代是日本对外谍报事业的起步期，许多谍报人员或业务不娴熟，或准备不充分，导致侦察质量普遍不高。因此，榎本回国后与其他外务省的官员商议成立民间学术团体，以推动日本谍报事业的发展。

二、东京地学协会的成立与对东三省的深入侦察

1879年在榎本武扬等外务省官员的推动下，日本成立以地理学研究为中心的“东京地学协会”(以下简称“协会”)。协会名义上是学术团体，但它的政治性要远大于学术性。首先，从成员的身份来看，谍报人员、政府官员以及陆海军军官占大多数，其中不乏伊藤博文、井上馨、大山岩等政军领导人。其次，从协会章程来看，它除去正常的学术活动外，还肩负着情报收集任务。主要活动有：编纂出版有助于日本经济和军事发展的地理学书籍；收集各类地图、航海图等；委托探险者收集需要的情报等。协会将地理学科划分为“本科”“形质科”“特科”“政略科”。其中“政略科”涉及人口统计、通商、政体、军备、风俗、法律、宗教、教育、道路、桥梁等内容。(22)参见安岡昭男：《初期の東京地学協会と軍人》，《政治経済史学》第400号，1999年12月。会刊中涉及“政略科”的文章，绝大多数是以日本周边国家和地区为研究对象的，毫无疑问“政略科”就是为日本政府制定对外政策服务的。最后，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协会举办的例会、讲演会及其会刊的发行不能等同于我们现在所理解的常规学术活动。外务省、陆军省、海军省各自拥有谍报人员，在谍报工作上他们各自为战，缺乏一个经验交流、情报共享的平台。而协会的成立恰好弥补了这一空白，对日本谍报队伍的成熟化产生了重要影响。会刊对于位居军政高层的成员来说则是参考消息的重要来源。

同年4月协会召开首次例会，会议围绕中国东北问题展开。协会特别邀请陆军中尉岛弘毅汇报他秘密侦察中国东北的成果和经验。除岛弘毅、曾根俊虎等少数几位间谍外，当时被派往中国的绝大多数间谍能看懂汉字而不通发音，这会影响到谍报成果的质量。为解决此问题，日本通过兴亚会的“支那语学校”培养间谍储备人才，该校开设一门名为“散语”的课程，专门教授汉语发音及日常用语。(23)興亜会“支那語学校”編：《語言自邇集：新校散語ノ部》，日本国立国会図書館蔵，25—324。

虽然曾根报告称东三省大多数人说官话，只有少部分人说“满洲土话”。(24)曾根俊虎：《満州紀行余言》，京都大学文学部日本史研究室編：《吉田清成関係文書》第6卷，思文閣2016年版，第108頁。但明治政府为了全面了解东三省的情况，还是决定培养懂满语的谍报人员。1880年，参谋本部选派5名青年士兵前往海参崴留学，并由陆军中尉菊地节藏全权管理他们的学习生活。(25)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9122328800，伊藤工兵中尉菊地歩兵少尉烏拉地阿斯徳へ被差遣候事外；Ref.C04031068400，浦潮斯徳被差遣居満洲語学生徒云々の義に付照会(日本防衛省防衛研究所)。1885年菊地等人受命对东北三省进行了侦察。与以往不同的是，他们除了调查主要城市的基本情况、兵力部署、资源分布外，更加注重探查只会说满语的满族人的思想动态。菊地回国后，在协会例会上汇报了调查成果，协会也将其演讲内容分期刊登在会刊上。

通过与满族人的交流，菊地发现：“满人至今仍保留着尚武精神……体格健硕，吃苦耐劳”，并且“男子不再以赢得传统射箭比赛为傲，而是以加入洋枪队为荣”。因此，他认为凭借这几点在“满洲”组建一支近代式军队并非难事。菊地呼吁日本要重视“满洲”的消费市场和原料产地。因为满人十分喜欢日本产的茶碗、漆器、刀剑、肥皂等物品，而日本对东三省的羊毛、皮货、蓝靛、药材等原料的需求量大。此外，他还发现“满洲”金矿丰富，认为只要开发三大金矿中的任意一个，就可满足“满洲”的发展所需。(26)菊地節蔵：《满洲紀行》，《東京地学協会報告》明治19年4月号，第24頁；明治19年5月号，第16頁；明治19年6月号，第8—9頁。菊地在演讲时公然将清朝的八旗兵称呼为“满洲军队”，而对于从关内迁徙到关外的汉人则称呼为“支那移住民”。明治政府对菊地的情报工作十分满意，为其授予勋章以示褒奖。(27)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0073094200，歩兵大尉菊地節蔵外24名被叙勲位候に付領票差出の件(日本防衛省防衛研究所)。

1891年远在日本驻德公使馆工作的协会活跃成员福岛安正向参谋本部提出调查亚欧大陆的申请。获得批准后，福岛单骑从德国出发，沿途调查了西伯利亚、蒙古及东三省的情况。此次侦察具有两大特色：一是运用摄影技术为侦察服务；二是注重对偏僻地带原住民思想动态的收集。福岛在德任职期间学习了摄影技术，并购置了一台照相机，以便他在侦察途中将所见悉数记录在胶卷中。(28)田村維则：《福島安正君小伝及紀行梗概》明治27年，日本国立国会図書館藏，66—210。以往的侦察成果都是以文字或绘图的形式呈现的，将成果影像化尚属首次，这使得明治政府对东北亚地区有了更直观的了解。收集偏僻之地的情报，是因为福岛认为：“居住在山间僻壤的人不会掩饰内心情感，更能展现出其国民性真实的一面。”(29)⑨满鉄総裁室弘報課編：《亜細亜横断記》，“满洲日日新聞社東京支社出版部”1942年版，第10、199頁。

懂多种语言的福岛在侦察途中与原住民同吃同住，相互交流。他在蒙古调查时发现蒙古人已丧失昔日骁勇善战、果敢刚毅的性格。究其原因，福岛认为清朝为稳固政权，将具有软化个性的藏传佛教引入蒙古，使蒙古人的斗志消磨殆尽，且有些“喇嘛庙”甚至沦为地下妓院，使蒙古人在精神上堕落腐化。鉴于此，福岛认为：“清朝的做法虽然防止了蒙族夺权，但也使其失去了(对俄的)唯一的藩屏……这绝不是清朝自己的事，日本也必须警戒。”(30)福島安正：《単騎遠征》，小西書店1918年版，第157頁。言下之意，日本不能将阻止俄国南下的希望寄托在蒙古人身上，而需要另谋方案。

福岛进入东三省后发现，许多清兵有吸食鸦片的习惯，甚至连精锐部队也是如此。(31)⑨满鉄総裁室弘報課編：《亜細亜横断記》，“满洲日日新聞社東京支社出版部”1942年版，第10、199頁。部分驿站因管理不善，25匹马中有10匹饿死，剩余15匹也都瘦骨嶙峋。在东三省尤其受到福岛关注的是“马贼”势力，清政府在东北各地配备驻军的目的是为了防备“马贼”。但“马贼”依旧十分猖獗，不仅称霸各个村庄，甚至敢袭击清军抢夺军用物资。福岛从遭遇马贼袭击的清军报信者口中了解到，“马贼”不仅勇敢，所携带的武器也精良。(32)福島安正：《単騎遠征》，第254—256頁。这件事也让日本看到了清朝军队的无能。1893年6月福岛回到日本，7月得明治天皇召见，并为天皇详细介绍了大陆的情况，天皇授予福岛旭日重光勋章以示嘉奖。(33)满铁总裁室弘報课编：《亜細亜横断記》，第227頁。

三、略取策的搁置与保守策的主流化

前文提及的1872年池上四郎等人的东北侦察是留守政权的首脑西乡隆盛与参议板垣退助、外务卿副岛种臣共同商议决定的。副岛指示池上等人要重点收集俄国人在东北亚的活动情况、东三省各将军所在地的军政民情以及清政府对1871年美国侵略朝鲜的态度。(34)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3023010900、外務省十等出仕池上四郎外二名清国牛荘ニ遣往探察ノ要件(日本国立公文書館)。这显然是在为侵略朝鲜，进而侵略中国东北做准备。1873年7月池上一行人回国后，向政府递交了一份复命书，不久后西乡隆盛在内阁会议上表示：“欲保障我国主权独立，唯有向外攻伐扩张……日本应当乘现今英法普俄相互对峙无暇东顾之机，略取朝鲜、满洲及中国其他地区。”(35)《桐野利秋の征韓論に関する実話》，《西南記伝》上卷(一)，附录第3頁。明治初期的日本刚历经维新改革，自认为实力已与欧美持平，所以一方面派遣岩仓使团前往欧美交涉修改幕末以来签订的不平等条约；另一方面留守政权积极筹备对外扩张活动。但岩仓使团出访欧美后发现日本与西方还有相当大的差距，所以大久保利通等使团成员回国后主张优先改革内政，暂缓对外扩张。同年10月，日本发生“征韩论政变”，西乡隆盛等“激进征韩派”下野。翌年日本侵略台湾失败，这更让日本认识到自身对外扩张能力的不足。明治政府内部的主流对朝政策也由武力征讨改成相对温和的“对朝进行势力渗透”。借由朝鲜攻占东三省的政策也因此被日本暂时搁置起来。

1880年略取东三省建议又被重新提起。海军大尉曾根俊虎向外务省建议：“(满洲)地处边隅，边防尚未整顿，率精兵三千就足以攻占全境。若得此地，则犹如在中俄两国边境上设一道墙屏，朝鲜八道则可尽收囊中。”(36)曾根俊虎：《満州紀行余言》，《吉田清成関係文書》第6卷，第108頁。曾根将“满洲”、朝鲜、日本分别比作唇、齿、舌，并提出“唇亡则齿寒，齿若寒，何以护舌”的理论，以此来强调占领“满洲”对于防御俄国的战略意义。但此时外务省的防俄重心却在朝鲜。据外务省1881年下达给驻朝公使花房义质的一份名为《现今对韩政略概要备忘录》的文件显示，外务省认为：在防俄问题上日朝间的战略关系就如同英国与土耳其的关系一样，日本要像英国对土耳其那样积极插手朝鲜问题，并占据主导地位，将日本势力渗透进朝鲜，消除中国在朝鲜的潜在影响力。(37)《対韓現今政略大要覚書》，1881年5月，日本首都大学東京情報センター蔵《花房義質関係文書》，281-5。1882年曾根再次呼吁政府不能只顾朝鲜，应该重视东三省的战略地位，并提出“满洲一旦落入俄手，朝鲜则危在旦夕”的观点。(38)曾根俊虎：《日清関係之建言》，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館蔵：《曽根、町田、清水ノ三名清国内地視察一件》，5-1-10-0-3。曾根同时还请求外务省要扩大和增加对华谍报活动的规模和投入，不要因当下财政短缺的问题，放弃长远战略目标。但外务省却视曾根的建议为“迂论”，不仅不予采纳，还认定再让曾根承担情报工作就是浪费经费(39)1883年3月付吉田清成宛曽根俊虎書簡，《吉田清成関係文書》第6卷，第233頁。，于是撤销了其外务省特派员的职务。(40)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0100902800，1月18日曽根大尉兼勤被免付御届(日本防衛省防衛研究所)。

不过，明治政府内部也有支持曾根观点的。参议兼海军卿的川村纯义就十分赏识曾根。曾根被外务省辞退后，又被川村重新派往中国。曾根出发前，海军省预支了2873日元的经费给曾根，这数额相当于海军大尉三年半的基本薪资。不仅如此，川村还私下致函时任驻华公使的好友榎本武扬，要求各地驻华领馆为曾根提供方便，尤其在其经费发生短缺时，要给予资金上的援助。(41)1883年6月7日付榎本武揚宛川村純義書簡，日本国立国会図書館憲政資料室蔵：《榎本武揚関係文書》，37。海军省的最高长官利用自己人脉，为基层情报人员提供经费保障的行为是罕见的。这充分表明了川村对曾根的信任及对其在华活动的大力支持。甲午战争期间曾根表示自己“对华开战的想法二十余年丝毫未变”，“略取满洲的志向深深地烙印在心中，丝毫不曾忘怀”，为了使日本能在对华战争中彻底打败清朝，吞并东三省，曾根在华期间一方面积极奔赴各军事要地收集情报；另一方面，主动联络各地哥老会等反清势力，鼓动他们在日本进攻中国之时出来造反。(42)曾根俊虎：《奉呈西郷海軍大将閣下陳情書》，日本国立国会図書館憲政資料室蔵：《樺山資紀関係文書(その二)》，382。

1885年12月日本废除太政官制，成立新内阁。从前位居政府中枢的川村纯义不仅未入阁，海军省最高长官一职也改由西乡从道担任。同年8月日本对情报员报销制度进行了改革，终止了各省的报销审批权，改为由大藏省统一审批。凡是被大藏省认定为非必要或不合规的支出均由报销人自费承担。所以1886年曾根在报销账目时，大藏省只同意报销申请金额的6%，其余部分由曾根个人承担，而个人承担部分相当于曾根一年半的薪资。(43)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0123792100、手当金/19年6月9日探偵費に関する件(日本防衛省防衛研究所)。川村的下野和报销制度的改革迫使曾根不得不中止他的在华活动。1888年曾根又因涉嫌参与抨击政府的活动被逮捕入狱。在狱中，他依然对东三省念念不忘，曾写下“铁窗不锁中宵梦，策马遥遥向满洲”；“君不知鲁国暗算气如虹，年年蚕食满洲东”等诗句。略取东三省的建议不被当局采纳，颇让曾根感慨：“人间知己少，伯乐真难遇。”(44)黒木彬文《曽根俊虎「鉄窓漫吟」―資料の解説と紹介―》，《政治研究》第42号(1995年3月)，第76、79、83頁。

纵观19世纪80年代初至90年代初期，明治政府内部的主流意见都是将防俄重心放在朝鲜且政策相对温和。起初日本外务省企图通过对朝鲜进行政治渗透来使朝鲜纳入日本势力圈，从而达到防俄南下的目的。但由于1884年驻朝公使竹添进一郎对局势的误判，在没有获得外务省批准的情况下擅自参与朝鲜的甲申政变，而政变的失败使得朝鲜政府内的亲日势力被迫流亡日本，日本在朝鲜的影响力一落千丈，从而打乱明治政府的朝鲜政策。1885年7月井上馨计划通过与李鸿章协商达成处理朝鲜问题的“八条办法”来为日本势力重新植入朝鲜做准备。该案被李鸿章拒绝后，井上在朝鲜问题上采取了暂时观望态度。黑田清隆内阁时期外相大隈重信主张“以保护朝鲜为己任”，严防俄国插手朝鲜事务。(45)《黎庶昌致总署函》，光绪十五年八月三十日，台湾“中研院”近史所档案馆藏，档号：01-25-026-02-010。第一次山县有朋内阁时期，山县提出日本不能只着眼于防卫国家疆土(“主权线”)，必须进一步防护与国土安全紧密连接的区域(“利益线”)的观点，并将“利益线”设定在朝鲜，主张通过推动朝鲜中立化来达到防俄目的。(46)山県有朋：《外交政略論》，大山梓編：《山県有朋意見書》，原書房1966年版，第196—200頁。第一次松方正义内阁时期，外相榎本武扬主张中日共同保护朝鲜以防俄国南下，并向李鸿章提出中日共修朝鲜铁路的建议。(47)《李使来电》，光绪十八年二月二十三日，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第23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67页。

明治政府之所以态度相对保守，一方面在于此时日本未具备独自对外扩张的实力和条件。首先，财政上捉襟见肘。1877年明治政府为了应对因士族叛乱引发的西南战争，耗费了巨额资金，战后陷入财政危机。正如1885年伊藤博文所说的那样，日本“现当无事之时，每年出入国库尚短一千万元左右，若遽与中国、朝鲜交战，款更不敷”。(48)《徐承祖致总署函》，光绪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台湾“中研院”近史所档案馆藏，档号：01-25-020-02-001。其次，军备尚待整顿。1882年外务卿井上馨致函伊藤博文说：“以当下形势，若不扩充海军实力，则无法保障我国主权独立，亦无法维护东亚和平。”(49)1882年11月付伊藤博文宛井上馨書簡，《伊藤博文関係文書》第1巻，塙書房1973年版，第175-176頁。可见这一时期日本的海军实力较弱，无法支撑其对外扩张。最后，日本国内矛盾的尖锐。由于明治维新改革的不彻底性，导致日本社会关系中包藏着各种矛盾。知识分子和自由职业者受西方资产阶级自由民主思想的影响，不满明治政府的专制统治，为争取政治权利，展开自由民权运动；农民深受重税、纸币贬值之苦，在各地制造暴动事件。(50)参见吴廷璆编：《日本史》，南开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421页。所以在国内矛盾未缓和前，明治政府不敢贸然采取激进的对外政策。

另一方面在于此时期中国军事实力的不断提升。明治政府所收到的情报中不乏对中国军事实力评价很高的内容。例如：曾根俊虎1883年报告称：清政府已从睡梦中清醒，其军事战备远胜1874年日本侵台之时，且正在加强对东三省的防卫，在吉林等地建设新的军械制造所，在金州、旅顺口添置了炮台。(51)曾根俊虎：《日清関係之意見》，《吉田清成関係文書》第6卷，第239-241頁。1886年曾根又报告称：中国在中法战争后，积极整饬兵备，架电线，修铁路，进步非常明显。(52)曾根俊虎：《清国政府ノ概況》，檜山幸夫編：《伊藤博文文書》第121卷，ゆまに書房2015年版，第327頁。不过，伊藤博文等人认为清政府主政下所展现出的进步景象只是暂时的，用不了多久清朝又会“因循苟安”，继续酣睡。所以伊藤主张日本应在其锋芒之时，“与之和好，我国速节冗费，多建铁路，赶添海军”，待内政诸问题解决之后再根据清朝形势调整政策。(53)《徐承祖致总署函》，光绪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台湾“中研院”近史所档案馆藏，档号：01-25-020-02-001。

四、略取策的再登场

时至第二次伊藤博文内阁时期，日本内政诸问题已得到明显改善。首先，财政上经过十年松方财政紧缩政策的调理，已出现财政盈余的景象。(54)参见高橋秀直：《日清戦争への道》，創元社1995年版，第277頁。其次，军事实力大幅提高。陆军在1890年就基本完成师团扩建的目标；(55)高橋秀直：《日清戦争への道》，第259頁。海军自中法战争后聘请法国专家设计攻克北洋水师的战舰，并与中国展开竞赛，优化已有军舰的航速和装备；向英国订购的新式军舰吉野号也于1893年6月抵达日本。(56)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15112574600，軍艦吉野ヘ勅諭ヲ下付セラル(日本国立公文書館)。最后，国内矛盾有所缓和，1889年颁布《明治宪法》，第二年召开国会，一定程度上缓和了政府与自由民权人士的矛盾，同时利用思想家福泽谕吉的影响力，将“脱亚”思想渗透给民众，为日本侵略中国奠定民众基础。可以说，第二次伊藤博文内阁时期，日本已基本具备了对外扩张的实力和条件。

依照伊藤的主张，内政已定，可视清朝形势调整政策。而此时明治政府又收到清朝军事实力下滑的报告，据山县有朋1893年撰写的《军备意见书》所示，明治政府一直在秘密注视中国的情况，并认为1874年后清军是有实力的，虽然1886年后出现衰退迹象，但也只是“稍有”而已。在听取了福岛安正侦察汇报后，意外地发现清军实力的衰退程度要远比想象中更大，“鸦片的毒害已经渗透进清军，士气衰退程度令人惊讶……原先清军一百人中吸食鸦片者仅三、四人而已，如今一百人中吸食者高达七十人”。(57)⑨山県有朋：《軍備意見書》，《山県有朋意見書》，第218，217、220頁。另外，福岛还汇报了俄国西伯利亚铁路的修建情况，山县认为俄国之所以未南下在于贯通东西的运输网未建成，而西伯利亚铁路建成之时俄国必然会入侵东亚，而后法国、英国也会跟进，并预计此“祸端不出十年必然显现”。(58)⑨山県有朋：《軍備意見書》，《山県有朋意見書》，第218，217、220頁。在这样的国际形势判断下，自身又已具备对外扩张的能力且对手的实力有所下滑，对明治政府来说是时候调整对外政策了。伊藤博文内阁先是对朝鲜公使馆的人事进行了调整，将长期空置的日本驻朝鲜公使之职交由驻华公使大鸟圭介兼任。这名义上是兼任，实际上大鸟的工作重心已由北京转向朝鲜汉城。大鸟自接任后至甲午开战时，再未返回过北京，而是一直往返于朝鲜和日本之间，为拉开甲午战争序幕积极奔走着。(59)参见竹本敬市：《大鳥圭介と日清戦争について》，《大鳥圭介書簡集：上郡の古文書》，上郡町史編纂室1998年版，第166-173頁。1885年中日签订《天津会议专条》后，日本故意长年不向朝鲜派出正式公使，以此来显示自己没有对外扩张之心。(60)1885年至1892年间，除去朝鲜发生防谷令事件时，日本向朝鲜派出过正式公使外(事件平息后则立即被召回)，其余时间均由日本驻朝公使馆的书记官等人代行公使之职。可以说，大鸟圭介的人事任命意味着，明治政府正式放弃既往对外保守政策。

1894年明治政府趁朝鲜爆发东学党起义出兵朝鲜，悍然发动甲午战争，借道朝鲜略取中国东三省的目标被重新纳入日程。日军在赢得平壤战役以及黄海海战后，继续向中国东北进发。10月曾根俊虎向海、陆军大臣西乡从道递交一份陈情书，再次强调东三省防俄战略的重要性，并强烈要求日本略取东三省。鉴于先前明治政府在东三省问题上态度保守，曾根除了建议直接占领东三省外又提供了以“满洲独立建国”的方式掌控东三省的候选方案。(61)⑤曾根俊虎：《奉呈西郷海軍大将閣下陳情書》，日本国立国会図書館憲政資料室蔵：《樺山資紀関係文書(その二)》，382。陈情书的原件最终收录在海军军令部长桦山资纪的个人档案中，这说明陈情书至少在军方高层间传阅过。从日军的后续动作来看，日本确实是朝着攻占东三省的方向进行的。

10月下旬日军越过鸭绿江，占领九连城、安东县、大东沟、凤凰城，11月又占领金州、旅顺。依照既定作战计划，日军将分别向奉天和山海关进攻。但计划实施前伊藤博文暂停了既定作战方案。他认为：时节即将进入寒冬，届时渤海湾结冰无法通行，军舰无法补给陆战部队，且北洋水师战斗力尚在，依然构成威胁。因此伊藤要求在辽东半岛的部队改进攻为防守，并撤出部分兵力转向攻克威海卫，以消灭北洋水师。(62)⑦伊藤博文：《日清戦争策戦意見書》，日本国立国会図書館憲政資料室蔵：《伊藤博文関係文書(その一)書類の部》，191。正在东北作战的第一军司令官山县有朋也与伊藤有着相同的看法，认为日军应占领威海卫，且天气回暖后再执行原定作战方案。(63)山県有朋：《征清策戦に関する上奏》，《山県有朋意見書》，第226-227頁。此时旅顺已被日军占领，倘若奉天(盛京)再被日军攻克，依照曾根俊虎的话来说，“旅顺为咽喉，盛京如大脑，只要占领此二处，满洲则不再归中国所有”。(64)⑤曾根俊虎：《奉呈西郷海軍大将閣下陳情書》，日本国立国会図書館憲政資料室蔵：《樺山資紀関係文書(その二)》，382。

1895年2月北洋水师覆没，日军继续作战，相继攻下营口、牛庄。不久中日进入正式和谈阶段。3月24日在马关谈判的李鸿章被暴徒所伤，为了消除该事件给日本带来的负面影响，明治政府被迫决定：除台湾地区外，其他区域的日军暂停作战。这使得攻占整个东三省的计划被搁置。马关谈判期间，日本在野党在各自主办的报纸上发表对和谈条件的看法，其中强调清朝必须割让东三省给日本。(65)陸奥宗光：《蹇蹇録》，岩波書店1941年版，第185頁。从谈判实际结果来看，明治政府决策层既未选择“割占东三省”，也未选择“满洲独立建国”的方案，而是选择了割占辽东半岛。这是因为伊藤博文深知俄国十分反感日本分割大陆的土地，日本仅凭战胜中国就在割让领土问题上向中国漫天要价的话，势必引起俄国干涉，而日本根本无力与之抗争。不过，伊藤认为只要是日军通过军事手段占领的土地，就是凭实力获得的，就可名正言顺地将其纳入割占范围，俄国也无从置喙。这一点可从以下两份史料中窥知。伊藤在《日清战争策战意见书》中就明确表示，若想获得某块土地，就必须先派兵占领该土地，只有这样在谈判时才有割占的理由。(66)⑦伊藤博文：《日清戦争策戦意見書》，日本国立国会図書館憲政資料室蔵：《伊藤博文関係文書(その一)書類の部》，191。马关谈判期间伊藤在致井上馨的信函中也表示，条约里割地条款中最难办的就是，割占日军未涉足的区域，因为它会因俄国的干涉而付之东流。(67)1895年4月15日付井上馨宛伊藤博文書簡，日本国立国会図書館憲政資料室蔵：《井上馨関係文書》，302—3。而截至1895年3月末中日签订休战协议时，在东三省的日军只占领了辽东半岛，因此日方最终只提出了割占辽东半岛的条件。

结 语

“东京地学协会”的成立标志着日本对周边地区的谍报事业进入一个新阶段。协会为日本谍报人员提供了一个学习交流的平台，使他们的成果质量逐步提高。同时谍报成果也通过协会会刊，传达至日本政军界高层，以便他们掌握日本周边区域的最新动态。虽然协会的政治性要多于学术性，但它毕竟是一个学会，具备传递知识，引导学术走向的功能。而菊地节藏公然在协会例会上荒谬地将满人和汉人叙述成两国人，将东三省描述成非中国领土，这样的言论再通过会刊的传播，其造成的不良影响可想而知。协会成员中有重野安绎、星野恒等东京帝国大学(现东京大学)历史学科的教授。而20世纪主张“满蒙非中国论”的白鸟库吉、矢野仁一等学者就是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的史学专业。

甲午战前的相当长时间内，日本多数政客对东三省采取保守的态度。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保守派就没有觊觎东三省的野心。以直接拒绝过曾根俊虎略取东三省提议的井上馨为例，他曾对陆奥宗光说过：“马关条约缔结成功，阁下与伊藤首相高明的外交手段着实让我佩服。其中的艰辛也可想而知，尤其割让辽东半岛一条，可谓难乎其难……希望接下来条约等待批准交换的三周时间能顺利度过。”(68)1895年4月24日付陸奥宗光宛井上馨書簡，日本国立国会図書館憲政資料室蔵：《陸奥宗光関係文書》，8—36。这段文字洋溢着井上对日本终于获得中国东三省部分领土的喜悦之情。所以，甲午战前主张略取东三省一派与其反对派，二者争执的着眼点并不在略取与否，而是在于略取政策执行的缓急问题上。

日本的恐俄心理是引起明治政府关注进而觊觎东三省的主要原因之一，同时也是马关谈判期间使日本决策层在割占东三省领土问题上相对收敛野心的重要因素。恐惧并警惕俄国的南下入侵是当时东亚各国所面临的共同问题，中国采取的是加强边防或联合朝鲜等国的政策来应对，而日本却是采取划分“利益线”并伺机武力占领的方式来应对。日本的应对方式不仅激化了日俄矛盾，使日俄关系从原先的互相猜忌阶段转变为博弈对决阶段，同时也给东亚地区带来了深重的灾难，中国东北的领土被迫成为它们公开争逐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