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智利思想家毕尔巴鄂对“拉丁美洲”概念的建构
2023-10-07张宇晨
张宇晨
(北京外国语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089)
近年来,在中文学术界,以“拉丁美洲”为关键词的研究一直不断增多,主题遍及文学、经济、政治、社会等各个领域。(1)在知网中,以“拉丁美洲”为关键词对近20年相关论文发表进行学术研究指数分析,笔者发现,拉丁美洲的文学、政治、经济等各类问题一直受到学术界的广泛关注,有关拉丁美洲的论文数量一直呈增长趋势,至2014年达到峰值,全年共计发文1779篇(2014年7月习近平主席访问拉美期间,中国与拉美国家正式建立了以中拉命运共同体为重要平台的“全面合作伙伴关系”),虽然在此之后数值有了一定程度的下降,但是拉美研究的热度一直高居不下。查询日期:2022年1月31日。尽管“拉丁美洲”不断被作为研究对象,却鲜少有人对这一名称追根溯源。这样的缺失将导致研究者们在对以“拉丁美洲”作为一个集合整体进行分析之时,有可能忽略这一“整体”形成的逻辑及其内部结构中的张力。本文将填补目前学界这一空缺,钩沉并论述“拉丁美洲人”亲手创造“拉丁美洲”概念的过程。
《辞海》中将“拉丁美洲”名称的由来归为拉丁语族语言在该地区的广泛应用。(2)上海辞书出版社编:《辞海(第七版)》,上海辞书出版社2020年版。其网络版于2021年5月27日发布。“拉丁美洲”词条查询结果参见:https://www.cihai.com.cn/baike/detail/72/5433841,2021年9月4日。然而,“拉丁美洲”概念的生成并非如此简单,而是经历了一个人为构建的过程。所谓“构建”,更多体现的是这一概念的建构者将自身的知识体系与外部信息不断整合,从而重组与改造自身认知结构的过程。因此,了解概念“构建者”的身份及其自身知识体系的成型、内在认知与外部信息的相遇和相互作用以及新概念脉络的最终生成就是探索概念建构过程必不可少的步骤。
1968年美国历史学家菲兰 (John Leddy Phelan,1924—1976) 提出,拉丁美洲是一片不断被欧洲定义的土地,“拉丁美洲”概念本身也是出自欧洲人——确切来说,是法国人之手。菲兰指出,“拉美”诞生于法国军队向墨西哥挺进之际,表现出法国试图建设泛拉丁主义思想的野心。(3)John Leddy Phelan,“Pan-Latinism,French Intervention in Mexico (1861-1867) and the Genesis of the Idea of Latin America”,Conciencia y Autenticidad Históricas.Escritos en Homenaje a Edmundo O’ Gorman,1968,p.296.菲兰经考证后认为,“拉丁美洲”这一名词首次出现在1861年1月出版的期刊《拉丁族裔评述》(Revue des Races Latines)中,这本期刊致力于对“泛拉丁主义”思想的研究。狄沙兰德(L.M.Tisserand,1822-1893)为该期刊撰写专栏,介绍包括墨西哥在内的“拉丁世界之情形”,在他题为《拉丁界情况》(Situation de la Latinité)的文章中被菲兰认为首次应用“拉丁美洲”这一名词条目。经其考证,在1861年至1868年间,共计六位法国人先后使用“拉丁美洲”这一名词,继他们之后,这一举动才被拉丁美洲本土作家响应,即哥伦比亚人托雷斯·凯塞多(José María Torres Caicedo,1830—1889)和阿根廷人卡尔沃(Carlos Calvo,1824—1906),且此二人都曾有旅居法国的经历。(4)John Leddy Phelan,“Pan-Latinism,French Intervention in Mexico (1861-1867) and the Genesis of the Idea of Latin America”,p.296.
菲兰的论断相当具有代表性。一方面,自18世纪末开始,法国的启蒙思想便席卷了西班牙和葡萄牙在美洲的一众殖民地,1808年拿破仑对西班牙的入侵,更是为美洲各国的独立运动创造出极佳的条件;另一方面,在19世纪60年代法国武装干涉墨西哥并建立傀儡政权之后,无论是法国对西、葡美洲的影响还是法国在第二次法墨战争中所展露出的野心,都令人相信,“拉丁化的美洲”一定是法国欲求由内而外彻底接管并同化南部美洲的阴谋。(5)John Leddy Phelan,“Pan-Latinism,French Intervention in Mexico (1861-1867) and the Genesis of the Idea of Latin America”,p.296.我国台湾学者石雅如也认为,“拉丁美洲一词源起十九世纪法国拿破仑三世入侵墨西哥时,为拉近和原属拉丁语系的西班牙和葡萄牙前殖民地共体感而推动的政治性称谓”,并以此为前提对拉丁美洲的历史进行整体研究,参见石雅如:《拉丁美洲的殖民与独立》,《台湾国际研究季刊》2017年第13卷第4期,第93—116页。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乌拉圭哲学家、概念史学家阿尔道(Arturo Ardao,1912—2003)曾对“拉丁美洲”的诞生做过大量研究。他的著作中有两处颠覆菲兰研究之处:第一,“拉丁美洲”中“拉丁”的灵感的确来自于法国,但并非始于19世纪60年代法墨战争之际,而是早在30年代便已出现;第二,“拉丁美洲”这一名称在西班牙语世界中的应用比在法语中要早,它并非欧洲舶来品,而是出自说西班牙语的美洲人之手。(6)Arturo Ardao,Genesis de la Idea y el Nombre de América Latina,Caracas:Centro de Estudios Latinoamericanos Rómulo Gallegos,1980.阿尔道认为,“拉丁亚美利加”(América latina)之父的头衔非托雷斯·凯塞多莫属。这位哥伦比亚政治家1856年9月撰写并在1857年发表了诗歌作品《两个美洲》(LasDosAméricas)。(7)这首诗歌标注的写就日期为1856年9月26日,于1857年2月15日发表在《海外邮报》(El Correo de Ultramar)上。在文中凯塞多将美洲大陆划分为相互对立的两部分——分别属于拉丁和萨克逊这两个种族的美洲。(8)诗句译文:“拉丁亚美利加种族,面前就是萨克逊美洲种族。致命的敌人已经临近,威胁毁灭自由、推翻旗帜。”原文参见https://www.filosofia.org/hem/185/18570215.htm,2021年9月4日。这是“拉丁美洲人”在面对来自外部——美国的威胁之时,产生出的对“自我”身份的建构。阿尔道提出的“拉丁美洲人自我实现民族身份认同”的论证,推翻了“法国制造”的论断,在学界引起广泛关注。(9)我国学者张颖也持同样观点,将凯塞多视为以“拉丁美洲”之名唤醒广大拉美人民民族意识的先驱,参见张颖:《拉美民族意识和“拉丁美洲”名称的形成》,《拉丁美洲研究》1991年第3期,第42—44页。此后30年,国内学界几乎再无对“拉丁美洲”名称由来问题的研究。
随着对更多史料展开挖掘,一众学者逐渐发现,真正创造“拉丁美洲”概念之人也并非凯塞多,而是与他一样身为“拉丁美洲人”的智利政治家、思想家弗朗西斯科·毕尔巴鄂(Francisco Bilbao,1823—1865)。有意思的是,阿尔道在其研究中从没有避讳毕尔巴鄂先于凯塞多约三个月使用“拉丁亚美利加”这一表述(10)Arturo Ardao,Genesis de la Idea y el Nombre de América Latina,pp.81-82.,只是“使用”并不代表“构建”,时间线上之“先”并不意味对概念认识之深刻,故而并没有对毕尔巴鄂进行深一步研究。然而,近年来,以智利历史学家罗哈斯(Miguel Rojas Mix,1934— ) 和加西亚·圣马丁(álvaro García San Martín,1964— )为代表的拉丁美洲学者对毕尔巴鄂本人进行了更为深入的研究(11)罗哈斯与加西亚·圣马丁分别著有多篇对毕尔巴鄂的思想进行探究的作品,详见:Miguel Rojas Mix,“Bilbao y el Hallazgo de América Latina:unión continental,socialista y libertaria…”,Caravelle,Cahiers du Monde Hispanique et Luso-Brésilien. 1986,(46):35-47; álvaro García San Martín,“La Ley de la Historia:Francisco Bilbao”,Archivos de Filosofía. 2011-2012,(6-7):253-310.除此之外,加西亚·圣马丁还对毕尔巴鄂与法国思想界的联系进行了更为深入的研究:“Bilbao y Lamennais:una lección de geopolítica”,la Caada,2011,(2):17-47.,使有关这位思想家几近碎片式的信息愈发清晰、完整地呈现出来。本文将以这些信息为线索,分析并阐释毕尔巴鄂对“拉丁美洲”的构建过程。
一、智利思想家毕尔巴鄂
1856年6月22日,在巴黎举行的美洲代表大会(Congreso Normal de América)上,智利青年毕尔巴鄂面对30多位几乎涵盖南部美洲各个共和国的公民代表,发表了题为《美洲的倡议——对(建立)共和国同盟议会之设想》(IniciativadelaAmérica:IdeadeunCongresoFederaldelasRepúblicas) 的讲话,并于两天之后将演讲稿出版。(12)Francisco Bilbao, Iniciativa de la América:idea de un congreso federal de las repúblicas,Paris:Impr.de d'Aubusson y Kugelmann,1856.在这次演讲中,毕尔巴鄂将美洲划分为“拉丁的美洲、萨克逊的美洲以及印第安的美洲” (la América latina,sajona e indígena)(13)Francisco Bilbao, Iniciativa de la América:idea de un congreso federal de las repúblicas,p.12.三部分,根据现有文献,这是史上首次出现“拉丁美洲”(América latina)这一表述。(14)如前所述,有学者认为托雷斯·凯塞多为第一个使用“拉丁美洲”这一名称之人。也有学者认为托雷斯·凯塞多应该是在台下听毕尔巴鄂演讲的“三十多位南部共和国的公民”中的一位。根据现有史料来看,托雷斯·凯塞多第一次提出“拉丁美洲”同样是在巴黎,但是在时间上晚于毕尔巴鄂三个月。参见Miguel Rojas Mix (1934- ),Bilbao,un Pensador Latinoamericano Nacido en Chile,http://miguelrojasmix.com/bilbao-un-pensador-latinoamericano-nacido-en-chile1/,2021年6月8日。同时,毕尔巴鄂并没有如阿尔道所认为的那样,对这一概念的认知与肯定较为浅显,在他短暂的一生当中(15)毕尔巴鄂1865年初在阿根廷跳入拉普拉塔河营救一位落水的女士,后感染肺结核,病情加重导致死亡,终年42岁。,从没有放弃过对构建“拉丁美洲人”身份认同的思考和努力。
弗朗西斯科·毕尔巴鄂1823年出生于智利首都圣地亚哥一个具有革命传统的家庭。曾祖父(祖母的父亲)是一位从法国移民到西班牙殖民地智利的工程师,早在1780年就与几位志同道合之士谋划智利的独立,虽然以失败告终,却成为了家族对自由孜孜不倦追求的开端。智利同大部分拉丁美洲国家一样在19世纪初期脱离欧洲宗主国的殖民统治,建立起独立政权,但是新生国家的治理问题却成为国内自由主义者和保守派之间不断爆发冲突的战场。小毕尔巴鄂的父亲拉法尔·毕尔巴鄂(Rafael Bilbao,?—1862)便是自由派的领导者之一。宗主国对智利长达近三个世纪的殖民统治,不仅将西班牙语和天主教信仰根植在这片土地之上,而且从根本上改变了殖民地的社会组成结构。即便取得了政治上的独立,智利国内依旧在按照种族分配社会权力(16)半岛人(从伊比利亚半岛来到美洲的白人)、土生白人(也被称为克里奥尔人,即西班牙语单词criollo的音译,指出生在美洲大陆上的白人)、混血人(按照父母双方种族的不同还可划分为梅斯蒂索人、穆拉托人等)、印第安人、黑人等。在殖民地生活之人,严格按照人种划分,分别拥有不同的社会权利。,社会财富也依旧掌握在大庄园主、军队和教会这些殖民时代的统治阶层手中。拉法尔所倡导的自由主义革命支持用更符合共和特质的平等体制取代原有的殖民地阶级化制度;而属于“既得利益者”的一众保守党人对这些可能剥夺其特权的改革自然持抗拒的态度。(17)Manuel Bilbao,ed.,Obras Completas de Francisco Bilbao,Tomo I, Buenos Aires:Imprenta de Buenos Aires,1866,pp.XI-XXII.本书为毕尔巴鄂的弟弟曼努埃尔·毕尔巴鄂(Manuel Bilbao,1827-1895)整理出版的《弗朗西斯科·毕尔巴鄂作品全集》,其中对毕尔巴鄂的生平、毕尔巴鄂创作期间的智利社会背景做了大致描述,有关智利政治、社会体制的部分内容编者参考了Federico Errazuris 于1861年出版的著作 Chile bajo el Imperio de la Constitución de 1828(《1828年宪法帝国之下的智利》)。
在1829—1830年的智利内战中,自由派革命者最终还是输给了保守派一方,年幼的毕尔巴鄂跟随被判流放的父亲流落他乡——秘鲁。(18)④Manuel Bilbao,ed.,Obras Completas de Francisco Bilbao,Tomo I, pp.XIII-XX;p.XLIV.尽管保守党人取得了内战的胜利,并在1833年颁布了充分维护统治阶层利益的国家宪章(19)保守派最终在1833年颁布了新版修订宪法,其中规定:总统的选举当由选举团完成,即采用间接选举模式,且总统拥有包括任命宗教要职在内的相当广泛的权力;公民必须拥有一定数额的资产方可享有选举权;天主教为国教且任何其他宗教都不可出现在公众视野。在保守派的宪法之中,甚至连“长子继承制”(mayorazgo)这一极具中世纪封建色彩的制度,也一并出现在智利共和国的《1833年宪章》之中。这一充满了殖民时期等级社会色彩的保守派宪法直至1924年9月军事暴动发生才被废弃。也就是说,保守派1833年宪法中制定的基本条款,在将近百年的时间里没有发生任何实质上的改变,对智利社会影响异常深远。宪法原文副本参见智利国会图书馆(Biblioteca del Congreso Nacional de Chile)网站:https://www.bcn.cl/Books/Constitucion_Politica_1833/index.html#p=1,2021年9月28日; 有关保守派宪法所产生的影响,可参考Bernardino Bravo Lira,“La Constitución de 1833”,Revista Chilena de Derecho.1983,(2):317-329.,但是,保守派的思想却依然不断受到智利自由派知识分子的强烈抨击与挑战。小毕尔巴鄂就这样,一面直视西班牙殖民体系遗留给智利乃至整个西班牙美洲的种种政治和社会问题,一面成长于对守旧思想的不断抗争之中,直至16岁时方得以回归故土。
此时的智利依旧处于保守派统治之下,但革命的种子早已在这位青年的心中生根发芽。他参与游行,上台演讲,20岁时便发表《智利的社会本质》(LaSociabilidadChilena)一文,公开抨击国家层面上的种种衰败之相。由于触动了高层利益,文章一经刊出就直接导致毕尔巴鄂再度被判流亡。然而,这次流放却圆了他前往法国的梦想。1845年,他在日记中记录下自己激动的心情:终于来到了“伏尔泰的祖国、拉梅内居住的土地”。(20)④Manuel Bilbao,ed.,Obras Completas de Francisco Bilbao,Tomo I, pp.XIII-XX;p.XLIV.毕尔巴鄂在法国的生活非常充实,他学习最为前沿的哲学理论、与人交流讨论、参观博物馆、访问名家学者等。与他联系最为紧密的三位法国学者便是拉梅内(Félicité Robert de La Mennais,1782—1854)、埃德加·基内(Edgar Quinet,1803—1875),以及儒勒·米什莱(Jules Michelet,1798—1874)。拉梅内,于毕尔巴鄂亦父亦兄,原是虔诚的天主教神父,但是在19世纪20年代之后却逐渐走向了反对教会组织以及教皇的一端,支持政教分离,支持自由主义。(21)参见:Félicité Robert de Lamennais,Palabras de un Creyente,trad.al castellano,Paris:Libreria de Rosa,1834.基内与米什莱都是法兰西公学院(Le Collège de France)的教授,他们的历史理论研究让毕尔巴鄂更加深刻地意识到,现实社会无法摆脱过去的影响,如果想要重建社会,就要重新设立信仰、法律和原则。这位智利青年与这几位学者之间一直保持着会面以及书信往来,在他的思想中也总能窥见这三位法国学者的影子。1850年毕尔巴鄂结束流放回到智利,随即便发出建立“平等社会”(La Sociedad de la Igualdad)(22)毕尔巴鄂以同样名称,即“平等社会”,命名了其文章中的一节,参见:Francisco Bilbao,La Revolución en Chile y los Mensajes del Proscripto,Lima:Imprenta del Comercio,1853,pp.57-79.的呼声并着手组织1851年的自由派革命,这些举动导致了他再一次流亡。(23)Miguel Rojas Mix,(1934-),Bilbao,un Pensador Latinoamericano Nacido en Chile,http://miguelrojasmix.com/bilbao-un-pensador-latinoamericano-nacido-en-chile1/,2021年6月8日。此后,他虽然辗转于欧洲、美洲之间,却再未回归家乡。
1855年毕尔巴鄂在暂居布鲁塞尔之际,撰文分析美洲。对他而言,只有离开这片土地,从欧洲回望故土美洲之时,才能在脑海中映射出更为真实、深刻的图景:身处其中,看到的更多的是它的内部矛盾、它的分化;但是从旁观察,则看到了美洲人正在通往共和的道路上携手并进。毕尔巴鄂不断辗转于欧洲和美洲的生活经历,特别是流放法国的经历,让他对于自己的祖国、自己生活过的美洲土地有更为深刻的认识,身处“他者”文明之中,也令他对于世界的整体发展产生更为客观的认知。
二、毕尔巴鄂对“拉丁美洲”的构建
所谓“拉丁的”“美洲”,既是修饰,也是限定;既能够将不同国度、不同民族、不同阶层之人联结成为一个“共同体”,同时也能将不同心、不同德之人排斥在外。因此,毕尔巴鄂对“拉丁美洲”的构建是一个长期并且复杂的过程。
(一)对共同“拉丁”渊源的继承
乌拉圭作家安赫尔·拉玛(ángel Rama,1926—1983)著有一部非常深刻的作品——《文字之城》(LaCiudadLetrada)。拉玛聚焦拉丁美洲社会中的文人群体,他们中有传统的宗教人士、执笔政府文书的官僚人士,也有后期兴起的报刊业界人士。作者希望通过这本书向读者阐明,从殖民时代到独立运动、从现代化改革到民主革命,语言、文字与权力架构、社会组织之间的相互影响、相互勾连、相互制约是不容忽视的。(24)ángel Rama,La Ciudad Letrada,Montevideo:Arca,1998.
物理上的城市是权力组织、实施、扩散的中心,所追求的一贯是秩序与特权、领导与归附,这一西方文明中的城市化理念随着西班牙的殖民行动也传递到了美洲大陆。殖民者仿照宗主国的城市规划建立起一座座城镇。征服墨西哥的殖民将领埃尔南·科尔特斯(Hernán Cortés,1485—1547)就将自己一手摧毁的阿兹特克帝国改头换面,以“新西班牙”的身份呈现在卡洛斯一世国王(Carlos I,1500—1558,同时也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面前,以此宣告世界,他统领的这片殖民地将“复刻”宗主国的辉煌。(25)科尔特斯不断将墨西哥与西班牙做对比,认为阿兹特克帝国都城特诺奇提特兰(Tenochtitlan)与西班牙南部城市塞维利亚 (Sevilla) 规模相当,乔鲁拉(Cholula)堪比格拉纳达(Granada),以此向国王申请将这片领土命名为“新西班牙”。参见David A.Brading,Orbe Indiano,de la monarquía católica a la república criolla,1492-1867,trans.Juan José Utilla,Ciudad de México:Fondo de Cultura Económica,1991,p.41.
拉玛笔下的“文字之城”——相对于真实存在的城市——对民族意识与社会形态具有更为深远且持续的形塑作用。在西班牙殖民美洲时期,来自于伊比利亚半岛或身为其后代的文人官僚阶层依靠对语言、文字的垄断,一面栖身于权力构架,支持统治阶级体系的运转,一面通过意识形态建构,规划其理想的社会图景。
脱离殖民统治后的众多南部美洲国家,虽然在政治权力上实现了独立,但是无论是其社会组织方式、城市乃至国家的建设模式,还是在人口组成结构、语言文化体系上,依旧无法摆脱西班牙遗留给美洲的深深烙印。这一现象在19世纪中叶——当独立运动时期的革命热情逐渐褪去、新的民族建设道路尚不够明朗之时变得尤为明显,毕尔巴鄂的思想也就在此时逐渐成熟。他对于自由有着孜孜不倦的追求,同时相信,自己的生命也因此才有意义。(26)④⑤Francisco Bilbao,Revolución en Chile y Los Mensajes del Proscripto,p.22;p.17;p.22.毕尔巴鄂同另一位政治家圣地亚哥·阿尔科斯(Santiago Arcos,1822—1874)一道,推动智利新一轮的自由革命。在他们的通信中,毕尔巴鄂谈到,法国大革命使人相信,就连象征着旧时代欧洲的特权主义、教条主义都已经放弃了同自由的对抗。(27)④⑤Francisco Bilbao,Revolución en Chile y Los Mensajes del Proscripto,p.22;p.17;p.22.而智利——以及众多其他美洲国家依然深陷中世纪天主教的束缚之中,封建寡头虽然顶着共和之名,却完全被耶稣主义环绕。(28)④⑤Francisco Bilbao,Revolución en Chile y Los Mensajes del Proscripto,p.22;p.17;p.22.
对于自由派人士而言,原宗主国遗留给一众美洲新生共和国的另外一层束缚便是守旧的天主教教会体系。西班牙和葡萄牙都曾是罗马教廷最为忠诚的拥护者,赞助哥伦布远航的便是西班牙被称为“天主教双王”(los Reyes Católicos)的伊莎贝尔女王和费尔南多国王,著名的“教皇子午线”就是西班牙和葡萄牙在罗马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授权下瓜分殖民地的分界线。(29)Juan Manzano Manzano,La Incorporación de las Indias a la Corona de Castilla, Madrid:Ediciones Cultura Hispánica,1948,prólogo IX.以传教之名、凭借教会对于信仰和教育体系的垄断,西、葡两国的殖民政权得以在美洲生根发芽并不断壮大。
毕尔巴鄂写就的《智利的社会本质》一文,发表在时任智利大学校长安德烈斯·贝略(Andrés Bello,1781—1865)(30)贝略既是政治家、外交家,也是语言学家、教育家,1781年生于委内瑞拉加拉加斯,1832年获得智利国籍。贝略一直非常重视公共教育对于一个国家发展的影响,智利大学就是在他的提议与支持之下创立的,并担任了近20年之久的校长。他著有《供美洲人使用的卡斯蒂利亚语语法》(Gramática de la Lengua Castellana Destinada al Uso de los Americanos)一书,对于殖民过往抱有较为客观的态度,同时,对于美洲的未来也提出更为具体、可实施性较强的改革措施。毕尔巴鄂的文章发表在贝略主办的杂志之上,也是二人拥有共同政治构想的力证。主办的《曙光》(ElCrepúsculo)杂志上。他在文中抨击代表着西班牙殖民传统的阶级社会,抨击为阶级社会提供理论依据并为其保驾护航的天主教会,抨击一切禁锢智利人民思想,将美洲隔绝于自由与进步世界之外的旧制度、旧统治体系。几年之后,当毕尔巴鄂论及青年时代撰写的这篇文章时特别强调,论及智利社会本质问题的同时就是在提出整个美洲的社会问题,因为美洲有着共同的身份起源,也受同样的教条所限。(31)Francisco Bilbao,Revolución en Chile y Los Mensajes del Proscripto,p.26.在毕尔巴鄂的笔下,曾经的宗主国西班牙一直停留在被天主教会和封建制度束缚的过去,与不断前进的欧洲、世界相背离。(32)Francisco Bilbao,“Sociabilidad Chilena”, El Crepúsculo.1844(1-2),p.59.而它遗留下来的社会体系、思想荼毒,同样也让美洲虽身处新纪元却仍旧裹足不前。
在思想逐渐成熟之际,毕尔巴鄂发出《美洲的倡议》,呼吁团结与联系。无论如何,宗教信仰、语言,甚至是社会层面上存在的种种问题都是一众西班牙美洲国家所共同拥有的“拉丁”属性。本土人民需要建立新的身份认知,对抗自身对于“西班牙美洲人”的认同。
(二)由“他者”引发的对“拉丁精神”的期许
对于毕尔巴鄂来说,“拉丁美洲”并不单是一个地理概念,这个“集合”名词的聚合效应也不只体现在对共同语言、文化渊源的追溯之上。通过这一概念,毕尔巴鄂更加渴望表达的是对于建设“拉丁美洲”共同未来的期待,以及对于建设“拉丁美洲人”身份认同的期许。
18世纪末的法国大革命为美洲人民争取独立产生了根本性的影响,法属殖民地海地的抗争为一众西班牙美洲受压迫的民众做出表率。长期以来,法国的自由主义思想以及法兰西民众的反抗精神都被美洲的知识分子阶层奉为法则,当做被模仿的对象。
与西班牙的教条、守旧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法国的启蒙、革命思想,法兰西精神所关注的是人民大众,是自由、独立的个体,是当今时代。彼时的法国光彩夺目、振奋人心,虽然曾经同为虔诚的天主教国家,但是不同于西班牙对宗教世界观的继承与完善,法国19世纪的荣光源自于对古希腊—罗马文化遗产的继承,来自于拉丁民族对自由、平等、民主、法治、共和思想的践行。法国大革命是现代民族意识之肇始,个体对共同身份之认同让人民同其所属的民族进退与共;法国大革命同样也将这个共和国的命运与欧洲的命运紧紧联结在一起,共同前进,共享荣耀。在彼时的美洲青年心中,是法国推翻了君主制,是法国的启蒙之士驱赶了教士与贵族阶层,是法国人埋葬了过去、开创了全新的时代。
毕尔巴鄂对于“拉丁精神”“拉丁特质”(latinidad)早有想象,在其1853年出版的文集《智利的革命和被放逐者的信函》(LaRevoluciónenChileylosMensajesdelProscripto)中,“拉丁精神”已经作为与“萨克逊本质”相对立的文化特性有所体现。(33)Francisco Bilbao,La Revolución en Chile y los Mensajes del Proscripto.pp.231-233.
实际上,给这位智利知识分子以灵感、为其“拉丁特质”提供重要思想源泉的正是法国政治经济学家米歇尔·谢瓦利埃(Michel Chevalier,1806—1879),他的著作《北美信札》(Lettressurl’AmériqueduNord)深刻解释了北部萨克逊文化和南部拉丁文化之间的对立缘起何方。(34)Michel Chevalier,Lettres sur l’Amérique du Nord, Paris:Librairie de Charles Gosselin,1836.《北美信札》这本书1836年在巴黎出版,一经问世便大获成功,被不断再版。毕尔巴鄂从秘鲁流放归来居住于智利圣地亚哥之时,这本书已经在这里传播开来,在《弗朗西斯科·毕尔巴鄂作品全集》中也特别提到了这一点。其实谢瓦利埃从1841年开始就已经在法国著名学府法兰西公学院担任政治经济学教授,1845年毕尔巴鄂一到达巴黎就迫不及待地参加了谢瓦利埃的课程,可见,这位美洲青年不仅对谢瓦利埃的理论多有了解,对其也是极尽推崇之意。
谢瓦利埃在这本书的导言部分清楚地表明,欧洲文明自古以来有着来自古罗马人和日耳曼人的双重起源,尽管这两大民族之间差异巨大,但却是由它们共同孕育出了现代的欧洲。在这片共有的土地之上,罗马人的后裔用拉丁语进行交谈,信奉天主教,主要居于欧洲的南部;日耳曼人的后裔则聚居在欧洲北部以及大不列颠,信仰新教,用以交流的也是日耳曼语系的语言。欧洲大陆上的这两个文明分支同样被转移到了新大陆之上:南部的美洲就如同南部的欧洲,北部的美洲也和北部的欧洲如出一辙,同样的地理划分,同样的语言,同样的宗教信仰。(35)②③④Michel Chevalier,Lettres sur l’Amérique du Nord, p.X;pp.X-XI;pp.XIV-XV;p.XV.通过这样的论述,这位法国政治经济学家将使用通俗拉丁语、信仰天主教的欧洲国家,如葡萄牙、西班牙和法国,与这些国家曾经在美洲的殖民地紧紧联系在一起,并且将统治者与受压迫者之间的关系,从对立变成了统一。究其原因,与彼时国际形势息息相关。
谢瓦利埃强调,盎格鲁—萨克逊族人已然愈发凌驾于拉丁族裔之上,这种情况不仅仅发生在欧洲,在美洲亦是如此。(36)②③④Michel Chevalier,Lettres sur l’Amérique du Nord, p.X;pp.X-XI;pp.XIV-XV;p.XV.因此,他深切高呼,“我们法国人,是整个拉丁家族最有资格、也是唯一可以减缓这一进程并扭转局势之人。我们充满力量,我们的智慧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开阔,我们从来没有如此这般渴望为一个崇高的事业而战斗!…… (法国)她处于拉丁家族的顶峰,她是拉丁家族的守护神。”(37)②③④Michel Chevalier,Lettres sur l’Amérique du Nord, p.X;pp.X-XI;pp.XIV-XV;p.XV.按照谢瓦利埃的设计,法国要对新旧大陆上所有属于拉丁种族的国家、人民提供保护,对其命运负责。尽管方案并不完善,但是谢瓦利埃认为自己已经知道了该如何应对不列颠民族在新世界引发的惶恐(38)②③④Michel Chevalier,Lettres sur l’Amérique du Nord, p.X;pp.X-XI;pp.XIV-XV;p.XV.,即建立泛拉丁同盟。
部分支持“拉丁美洲概念源自法国”之说的学者坚信,是谢瓦利埃在《北美信札》中暴露了法国希望借口共同的“拉丁”身份走捷径入主“拉丁美洲”的野心。但是实际上,谢瓦利埃并没有直接应用“拉丁亚美利加”来描述或者定义某片美洲区域,而是着重关注“拉丁”与“萨克逊”之间的对立。同时,谢瓦利埃所关注的是拉丁的欧洲与拉丁的美洲之间的“同仇敌忾”,而非整个“拉丁美洲”自身的身份认同与团结。
反观毕尔巴鄂,他希望借由南部美洲的各个国家在语言、宗教等拉丁文化传统上的一致建立起牢固同盟。1856年提出“拉丁美洲”概念之时,毕尔巴鄂心中的“拉丁”属性相较于其1845年初到法国、奔赴课堂之时,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实际上,这位美洲思想先驱早已放弃对法国的完全推崇,从1846年开始就已经对这个欧洲国家的态度有所疏离。这一年的三月,波兰爆发起义的消息在欧洲传开。众人渴望法国可以出手捍卫其曾经的卫星国,然而波兰最终还是难逃厄运。毕尔巴鄂对波兰的遭遇可以说是感同身受,或许后者与他的祖国一样,都是等待被拯救上岸的“溺水者——他有权活下去,只是一时淹没于水中”,深感不安的他写信给自己信任的基内老师,就波兰的情况略带绝望地表达自己内心是多么希望“有心之人可以停在河边,救出淹没在水中的兄弟”。(39)Manuel Bilbao,ed.,Obras Completas de Francisco Bilbao,Tomo I, p.LVII.毕尔巴鄂在信中一度感叹,侵略他人是一种昭然的野蛮,而面对野蛮行径的无动于衷,何尝不是另一种野蛮?
在此之后,毕尔巴鄂也亲历了1848年6月法国工人大众与资产阶级在巴黎街头的对峙,同样目睹了法兰西第二共和国的建立与灭亡。他不禁扼腕叹息,曾经的“启蒙”之国已然丧失领头作用、毫无示范性可言。被毕尔巴鄂所极力推崇的自由、平等、民主、法治、共和等等特质,的确是在法国大革命的背景下被不断提及并得到强化。“拉丁”之于这位智利思想家,也一度曾是对法兰西精神的向往。但是经历过法国的种种变革,特别是在法国第二帝国建立之后,毕尔巴鄂心目中的“拉丁精神”俨然成为一种自古希腊—罗马人的时代开始便极具聚合力量的强大信仰,足以对抗来自于北部美洲盎格鲁—萨克逊民族的对立思想。
在1856年发出“美洲的倡议”之前,毕尔巴鄂早已在多篇文章中谈及美国想要“统治世界”的野心。(40)如La Definición;Necesidad de una Nación;Mensaje del Proscripto,这些文章均收录在其论文集或《作品全集》中,参见:Francisco Bilbao,La Revolución en Chile y el Mensaje del Proscripto,pp.116-135,pp.277-290; Manuel Bilbao,ed.,Obras Completas de Francisco Bilbao,Tomo II, pp.445-460.但是真正让他在巴黎面对来自南部美洲30余位青年发出联合倡议、要求“拉丁美洲”族裔共同应对盎格鲁—萨克逊种族威胁的却是美国对其以南的美洲地区不断发起的实质性侵略(41)1846—1848年美国军事入侵墨西哥,并以此获得了后者大量领土;1855年有着“十九世纪海盗”之称的美国商人威廉·沃克尔(William Walker,1824—1860)依靠背后美国官方的支持占领尼加拉瓜数月之久;1856年“由几块西瓜引发的血案”导致了巴拿马和美国之间的军事对峙。对此,毕尔巴鄂曾言:“沃克尔是侵略,沃克尔是征服,沃克尔就是美国。我们难道要等待力量的天平完全倾斜到另外一方?等待投机分子的先锋以及土地上的强盗在巴拿马安营扎寨才去思考我们的团结一致?巴拿马是杨基佬们(yankees)为了撬动南美洲而如阿基米德一般找寻到的一个支点,由此处下手,南部美洲便会被推入深渊、撕裂成碎片。”参见:Francisco Bilbao, Iniciativa de la América:idea de un congreso federal de las repúblicas,p.21.,这一切,在毕尔巴鄂看来,都是美国正在向一盘散沙的南部美洲不断试探、不断紧逼、不断挑衅之举。毕尔巴鄂十分确信,美国人对于财富、对于物质的追求是置于对道德的坚守之上的,他们同样将自己的利益置于集体利益之上,将他们国家的利益置于普世正义原则之上(42)在拉梅内离世前写给毕尔巴鄂的最后信件中也谈到拉丁族裔与萨克逊族裔之间对于精神与物质的不同追求这一观点。参见Manuel Bilbao,ed.,Obras Completas de Francisco Bilbao,Tomo I, p.122.,因此不难想象,继墨西哥、巴拿马、尼加拉瓜之后,即将“受到威胁的是秘鲁,出于(美国)对亚马逊的觊觎,它(秘鲁)已经处于危险境地。届时,我们会看到玻利维亚、智利、拉普拉塔共和国(彼时阿根廷除布宜诺斯艾利斯之外地区政权的名称——笔者注)又占据着什么样的分量”。(43)⑤Francisco Bilbao, Iniciativa de la América:idea de un congreso federal de las repúblicas,p.21;pp.21-22.美国已经毫无掩饰地对南部诸国实施起帝国主义政策来,“我们将看到,没有整片大陆的联合,我们每个个体的命运会是如何。团结是义务——目标一致才能达成精神与物质上的双重安稳,协作是需求,应该说,我们的团结、我们的合作在今时今日便是南部美洲人真正的爱国主义精神。”(44)⑤Francisco Bilbao, Iniciativa de la América:idea de un congreso federal de las repúblicas,p.21;pp.21-22.在毕尔巴鄂的信仰之中,只有南部美洲各国联合起来,发扬拉丁精神,坚信平等、自由、共和的理念,坚持对北方强行实施的个人主义、物质主义、帝国主义予以抗争和反击,才能实现对“拉丁美洲人”这一身份的认知。
(三)毕尔巴鄂对“拉丁美洲”构想的反复思量
前面已经论述过,学界一直在探讨,“拉丁美洲”究竟是来自于法国人的灵感,还是哥伦比亚人的感叹?今日看来,“拉丁美洲”其实是智利人的呼喊。就时间线而言,智利人毕尔巴鄂的确首先使用了“拉丁的亚美利加”(América latina)这一表述。然而,让“拉丁的美洲”(América latina)变为“拉丁美洲”(América Latina),也就是将其作为专有名词呈现在世人面前,是在巴黎集会的两年之后,也就是说,直至1858年,“拉丁美洲”才在毕尔巴鄂发表的文章中以“定义”的形式呈现。但是,真正令这位智利思想家独享“拉丁美洲构建者”头衔的原因便是:在他的“拉丁亚美利加”构想之中,首先出现了团结一致、拥有共同身份认同、作为一个集合整体的拉丁美洲。
1856年6月22日,来自南部美洲诸国的有志青年参加了在巴黎举办的集会,会议的目的是为了共同商讨如何应对北美的干预和入侵。会上,毕尔巴鄂宣读了自己题为《美洲的倡议》(IniciativadelaAmérica)的讲稿,这也是他对这次会议的主要讨论事项作出的回答——团结与共,方能阻挡美国的入侵。毕尔巴鄂的讲稿两日后在巴黎印刷出版,在后记中作者清楚地表明,他想继承的是“解放者”玻利瓦尔(ElLibertadorSimón Bolívar,1783—1830)希望在南美大陆上建立“大哥伦比亚共和国”的设想,但是,距离这一愿景的提出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南方诸国依旧处于“不团结”(des-unidos)(45)Francisco Bilbao, Iniciativa de la América:idea de un congreso federal de las repúblicas,Post-Dictum.的状态:“我们本同根,却四散生活;我们语言相同,却互不理睬;我们同始点、同终点,却总是分路而行;我们面对共同的罪恶,却不协力审判;我们期望一致,却背道而驰;我们使命相同,却各自行动。”(46)②③④Francisco Bilbao, Iniciativa de la América:idea de un congreso federal de las repúblicas,p.23;p.14;pp.21-22;p.15.的确,在19世纪中叶,南部美洲各个国家之间,还在为领土争抢不休;国家内部持不同政见的派别之间,为了争夺权力也在爆发着激烈的冲突。
毕尔巴鄂对于南部美洲“团结”与“联合”的期望是出于对不断“压境”的合众国——美国做出的反应,“分崩离析的南部美洲已经可以隐约望见合众国燃起的阵阵硝烟”。(47)②③④Francisco Bilbao, Iniciativa de la América:idea de un congreso federal de las repúblicas,p.23;p.14;pp.21-22;p.15.他呼吁南部国家要尽可能弱化、淡化各国之间的界限与分隔,建立起伟大的美洲共和国联盟,坚守住“我们的祖国”在自然与道德上的双重防线,让我们亚美利加和拉丁的种族永远存续下去。(48)②③④Francisco Bilbao, Iniciativa de la América:idea de un congreso federal de las repúblicas,p.23;p.14;pp.21-22;p.15.
在毕尔巴鄂最初的构建中,拉丁美洲与萨克逊美洲南北分庭抗礼,二者之间的对抗主要体现在两方面:首先,是向往自由、崇尚精神之美的共和国联盟与展露帝国野心、追求物质富足的合众国之间的互不相容;另外的差异则应体现在“拉丁”“萨克逊”族裔同“印第安美洲”之间的不同关系。毕尔巴鄂特别强调,萨克逊对待“美洲”的方式是占有,对待印第安人的方式是驱赶、是代替、是奴役(49)②③④Francisco Bilbao, Iniciativa de la América:idea de un congreso federal de las repúblicas,p.23;p.14;pp.21-22;p.15.,他们在意的只有自己的利益,是精致的个人主义者、利己主义者;而拉丁的美洲,则是拉丁与亚美利加种族的融合,既是哥伦布的“新世界”,也是迈普人(Maipú)、卡拉沃沃人(Carabobo)、阿亚库乔人(Ayacucho)的故乡(50)Francisco Bilbao, Iniciativa de la América:idea de un congreso federal de las repúblicas,p.13.迈普人、卡拉沃沃人、阿亚库乔人都是美洲的原住印第安民族,其聚居地分别位于今日的智利、委内瑞拉和秘鲁境内。,印第安人的英雄血统需要被保留下来。对于印第安人,这位智利学者有着区别于多数激进派白人知识分子的认知(51)如曾任阿根廷总统的白人作家、自由派改革者萨米恩托 (Domingo Faustino Sarmiento,1811-1888),就曾出版著作《文明与野蛮:胡安·法昆多·基罗加的一生》(Civilización i Barbarie:Vida de Juan Facundo Quiroga,Santiago:Imprenta del Progreso,1845),在其中印第安人也被加入到了“野蛮派”的阵营,在他当政期间,支持并实施对阿根廷境内印第安人的驱逐政策。,他对这些美洲大陆上的原始民族充满了浪漫主义感情色彩。
毕尔巴鄂对印第安人的积极态度与智利历史上著名的原住民族阿劳坎人(los araucanos)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他曾经以《阿劳坎人》(Losaraucanos)(52)Manuel Bilbao,ed.,Obras Completas de Francisco Bilbao,Tomo I, pp.305-350.原文于1847年写于巴黎。为题撰写过一篇文章,将这些智利境内的印第安人描绘得十分骁勇善战。公元15世纪,位于南美洲大陆之上正处于鼎盛时期的印加人不断向南扩张,但是到了阿劳坎人居住的比奥比奥河地区(Biobío)便无法再前进;随即而来的西班牙人同样止步于此,直至这些殖民者被驱赶出南美洲大陆,也没能迫使阿劳坎人屈服。通过对阿劳坎人勇猛与反抗的描述,毕尔巴鄂想要展示给世人,南部美洲的独立运动不仅仅是欧洲革命思想、自由精神在美洲土生白人——克里奥尔人之中扎根的结果,印第安人贯穿殖民时期的频繁起义已经证明,对独立的渴望早已自印第安民族的血液中流淌出来。“拉丁式”的启蒙思想固然重要,但是在南部美洲,它依然只是枝叶,自由这棵参天大树是根植在印第安人的精神以及他们对解放的迫切需要之上的。
或许出于这样的考量,毕尔巴鄂在1856年的演讲中强调了让亚美利加和拉丁的血统永远存续下去的必要性。他脑海中的“拉丁美洲”并不等同于被拉丁文化修饰的美洲,而是将拉丁和亚美利加两者的特性共同保留,依靠两者从镶嵌再到融合的历史演化过程,建立起拥有二者特性的身份象征。
结 语
1857年,已经定居母亲故土——阿根廷的毕尔巴鄂,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创立了《新世界杂志》(RevistadelNuevoMundo)(53)Francisco Bilbao,ed.,Revista del Nuevo Mundo:12 numeros, Buenos Aires:Imp.y Lit.J.A.Bernheim,1857.,在7月11日出版的第1期上刊有这位智利思想家的一篇文章,题为《美洲与共和国》(LaAméricaylaRepública)。文中内容延续了作者之前的言论、观点,谈及法兰西对革命的贡献也坦言第二共和国灭亡后法帝国对自由的埋葬;论述英格兰对个人自由的盲目信仰,也感叹其个人主义在政府治理、宗教以及贸易活动等方面日益深远的影响。(54)②Francisco Bilbao,ed.,Revista del Nuevo Mundo:12 numeros,p.13;p.19.而整篇文章最为重要的创新之处就在于,毕尔巴鄂开始探讨“拉丁—亚美利加世界”(el mundo Latino-Americano)是如何受到美国战线不断蔓延的威胁,以“世界”(mundo)一词逐渐替代了“种族”(raza)的表述,由此可见,彼时已经将长臂伸展至亚洲和欧洲的美国才是毕尔巴鄂眼中的最大忧患,拉丁美洲应当无分种族、无分国界,以一个命运与共的“世界”的姿态,共同应对这个未来的霸权帝国。(55)②Francisco Bilbao,ed.,Revista del Nuevo Mundo:12 numeros,p.13;p.19.“拉丁美洲”这一名称的使用在当今世界已属平常,但是对于其“创造者”弗朗西斯科·毕尔巴鄂来说,这一概念不仅是建立在对于历史反思的基础之上,更是承载了太多他对这片土地未来的期望。
德国历史学家科塞雷克(Reinhart Koselleck,1923—2006)在论述历史基本概念之时,时常强调其拥有的时段代表性(或曰时期性),即由于时代的变迁某个词语将不再能够充分体现新的经验并结合新的期待而成为概念。(56)罗志田编、方维规著:《什么是概念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版,第145页。殖民时期的“西班牙美洲”、独立初期的“大哥伦比亚共和国”对于19世纪中叶的南部美洲人民来说便是如此。历史经验发生剧变,旧有的词语表述既已无法应对“此刻”之形势,固然也无法期待未来之图景,因此,新词的出现便属必然。然而,历史的变迁以及新概念的诞生往往又脱离不开“经验空间”(space of experience)与“期待视野”(horizon of expectation)的双重作用:经验是对过去的总结,而期待是面向未来的思考。每个人类个体或社群都拥有一个“经验空间”,过去的事情或发生或被铭记在其中;与此同时,每个人或群体也都会依据“期待视野”的指引来采取行动。概念,往往既是对“经验”的总结,也总是能体现对未来的“期待”。(57)Reinhart Koselleck,The Practice of Conceptual History:Timing History,Spacing Concepts, trans.Todd Samuel Presner,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p.111.毕尔巴鄂对于“拉丁美洲”的构建,首先是建立在“拉丁美洲人民”拥有共同的过去与未来的前提之上,除此之外,更呈现出他对这片土地在社会、政治、宗教、军事、外交等方面发生变革的期望,希望通过建构“拉丁亚美利加”这一概念来预设一种可能的未来,通过概念来指引“拉丁美洲人民”的认识与行动方向。历史经验——无论是源自自身,还是来自他者——在不断累积的同时,概念的缔造者也在不断调适对于未来的期待。“拉丁美洲”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中走上世界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