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贴墙呼啸而过
2023-10-07李东文
文 李东文
闷热难耐的夏日午后,静云端坐在小马扎上拉坯做坛子。纵使身旁风扇嗡嗡嗡地吹着,额头还是有汗。挺大一间工作室只有产品展厅兼茶室装有空调,里面的车间和外面的凉棚四面通风,空调无用武之地,只能靠大风扇降温。
未见来人,先闻其声——马莉莉在门外咋咋呼呼,不知跟哪位村民开玩笑,哈哈、哈哈哈,笑声响彻云霄。她进来以后还持续兴奋,双手叉腰站在静云面前,说这鬼天气真热,我都怀疑自己会像雪糕一样被融化。静云满手泥巴,让马莉莉自己招呼自己,屋内的船木案上有茶和杨梅。
马莉莉进屋,牛饮一大杯茶,又去厨房拿汤碗装了杨梅用盐水泡着,一边吃一边跟静云聊天。静云看见马莉莉涂着厚厚唇膏的大嘴动来动去,馋得难受,骂道,你每次过来都夸张得要死,扰得我心烦意乱。马莉莉捞起一只杨梅塞进静云嘴里,说刚才在屋里见到了这几个坛子的草图和纹饰,很喜欢,也想要一套。静云说你就算了吧,这一套贵上天,而且订货的老板要求只能做一套——人家要的是孤品。
“但我也想要,”马莉莉说,“多做一套呗,我保证不放上网,不发朋友圈。”
“你见一样爱一样,啥都想要!”静云知道马莉莉不会买,想到发疯也不会拿出那么大一笔钱买这么几个大坛子。
“今天谈成了一张很大很大的单子,我要买点什么奖励奖励自己。”
“货架上的现货,看中哪样买哪样,给你打折。”
“货架上那些看腻了,不新鲜,不想要。”
静云干脆洗干净双手吃杨梅,与马莉莉瞎聊。她说有时挺羡慕那些男师傅,可以假借抽烟偷懒,我们女人又不爱抽烟。马莉莉说你也可以抽的,又没有规定女人不能抽烟。静云笑笑,说我不想被人误会是女流氓。又过了一会儿,静云惦记着工作,回到小凳子上干活,不再应酬马莉莉。在静云的心里,马莉莉天性粗鲁了点儿,是个很好的客户,做普通朋友也可以,但做知己不行,跟她讲心事约等于对牛弹琴。
坛子其实就是大点的花瓶,因为肚子做得大,所以静云说自己正在做坛子,一套三个,某位追捧了静云几年的老板定做的,准备用来装饰公司办公室,要求给予来访者以震撼的感觉。静云不知怎样做才能震撼,花瓶而已。老板说,就是高贵得体、典雅大方、精致感性、尖锐艺术,等等,等等——就像静云你一样,出得厅堂,入得厨房。静云说我的大老板啊,你的艺术眼光越来越高啦。心里明白老板要的是大俗大雅。这类瓶子谁都想要,但不是每一位陶艺师都做得出来,她曾在陶艺博览会上见到过此类作品中的巅峰之作,出自某位离世大师之手,工艺十分复杂烦琐,做工考究不讨好,任何一道工序都很容易出差错变成废品。据说大师离世前,几万元能买到他一个类似的瓶子,离世以后价格翻了十倍还不止,晚一点可能会更贵。哪怕是模仿,她也不是很有把握自己做得出来,考虑着要怎样回应老板——如果接单,做砸了怎么办?这位老板富得流油,连静云几岁大的儿子都看得出来,他十分痴迷静云,的确可以大胆喊价……静云圆脸盘,凹凸身材,有种俗艳之美,那位老板常说她是现代版本的薛宝钗。她最后还是经受不住金钱的诱惑硬起头皮接下这个活儿,请杨帆设计了瓶型和瓶壁纹刻的草图,她只需要按图加工即可。可能是因为暑假不用回校上班,也可能是静云给的价钱不低,杨帆心情不错,爱说怪话的他居然一句怪话也没说。静云心里舒坦,说帆帆你真好,幸亏有你,生活不至于太绝望。杨帆却不领情,说静云姐,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要叫我帆帆,我是杨老师,不是你家的小孩!静云说,但我喜欢这样叫你。杨帆说你说点别的不好吗?说话太文艺显得你虚伪呢。
瓶坯不难弄,哪怕杨帆不出手,静云自己也能搞定,难的是瓶身上的纹饰。静云在此之前做了好些年花盆,抽不出时间做别的,再回到传统的东西,做人物和花瓶的细节部分,感觉比以前困难很多,似乎无法习惯更细腻地做事,心也浮躁。花盆,到底是用来种花的,偏重于功能性的物件,简单粗暴,挣的是批量生产的钱,再好的花盆充其量也只能是工艺品,沾了一点艺术的边而已,而好的花瓶、器皿,和人物公仔、摆件等等,是艺术品,讲究着呢。
当年行家们见到静云转做多肉花盆颇有些鄙视,到后来见到静云一车车地发货才醒悟过来,原来多肉花盆的市场这么大!那是二〇一三年到二〇一八年,多肉植物空前火热,市场兴旺发达,带动了一系列周边产品,多肉花泥、药品、肥料等等,花盆是所有周边产品中利润最大的,单价高嘛——静云的花盆,因为比别人的精致一点,多沾一点艺术的边,又号称全手工制作,所有产品都是独一无二的孤品,每个能卖到三位数以上。到了二〇一八年,多肉植物被大量组培,烂了市,二〇一九年起,多肉植物价格大跳水,不少开花棚种多肉的转种别的产品,养多肉植物的玩家大幅减少,多肉花盆行业几乎集体死亡——库存的花盆大概还能卖几年——不过这时静云已经弄到不少钱,买下新房子,换了间更大的工作室,转回到做传统的陶艺产品,古代人物、神话人物、吉祥饰品、花瓶器皿等等,算是回归陶瓷艺术本身。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多肉植物价格虚高时蜂拥而来,家里有矿似的买花买草买花盆,甚至囤药囤土(种多肉植物要用专门的颗粒土)囤肥料,等到价格回归正常,甚至远远低于正常价值时,却又纷纷离场,集体嫌弃这如此廉价鄙贱的玩意儿。
马莉莉这次到工作室来是想拜托静云照顾儿子几天,她要到外地出差。两个离了婚的女人,年龄相仿,马莉莉的儿子八岁,静云的六岁,在同一间小学读书,就在离静云工作室不远的地方。马莉莉年纪最大的舅舅大限将至,她母亲前几天回了娘家,一直未回来。静云说,你让他放学后跟我儿子一起回来这里,吃过晚饭后我带他俩一起回家,让他睡上铺。静云离婚离得突然——买家具时专门给儿子的房间配了高低床,为二胎三胎做准备,没想到床还未派上用场婚却离了——不仅她本人,她丈夫,也一样措手不及。起因是静云因为全款买下房子,房产证上却不肯加丈夫的名字,说丈夫一分钱也没出。丈夫是一名会计,清闲,没什么事业心,爱玩,爱钓鱼,爱旅游,优点是对静云百依百顺,前几年静云忙得饭都顾不上吃,全是他在照顾儿子——这样一位好脾气的丈夫,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坚决要求房产证上加上自己的名字。小口角上升到大冲突,再到冷战,最后一拍两散。
静云的两位朋友,马莉莉和杨帆,认为静云前夫是个很好的男人,又高大又帅气又斯文,脾气还那么好!两位朋友带了酒和熟食来工作室安慰静云,就在院子的小石桌上喝。这张小石桌漂亮,是上一手租客,某位陶艺大师亲手打造的,退租时带不走。院子内墙上的挂件也是大师留下的,花鸟虫鱼,抽象图案,品种还不少,为这个不大的院子增添了情趣。静云说自己有时也怀疑离婚是假的,感觉很儿戏。开始时两人因为新房子产生口角,很快,坑就越挖越大,越挖越深,再也回不到从前。马莉莉说我前夫不顾家,滥赌,在外面乱来,我离婚所有人都理解,你们两公婆在一起十年没红过脸,突然离了婚,太让人难以置信啦。杨帆听着皱起了眉头,似乎想说什么又不好说的样子。静云瞪着杨帆说好烦你们知识分子,说话像便秘。杨帆说,我要说了怕莉莉姐会打我。马莉莉说就算打也不一下子打死你,慢慢折磨才是我的最爱。杨帆低头喝了口酒,说莉莉姐,你离婚,不要把责任推给前夫啊——为啥我一直都觉得你是过错方?……你离婚的时候除了儿子啥也没要,净身出户——你百分之百是个贪财好色的女人,而且还十分泼辣——你这样的人肯净身出户,唯一的可能是对方手上有你的把柄,亦即是说,你是被离婚的,莉莉姐,你出轨啦!
因为喝了酒,杨帆的话很多,又说,静云姐认识姐夫的时候还在大师的工作室做学徒,是一位打工妹,我姐夫——前姐夫,静云纠正——好吧,我的前姐夫,是一位小出纳——是会计,静云又纠正——好的,是小会计,杨帆说,这十年来,静云姐不停地进步,由打工妹升级为老板,再升级成为富婆,小会计前姐夫却原地踏步,一直都是小会计,他的职业前景这辈子一眼能望得到尽头,他的地位,他在静云姐心中的地位一降再降,于是就闹到今天这般田地。粗人马莉莉听得糊涂,静云却明白了,眼眶瞬间蓄满了泪水。马莉莉骂杨帆说话不分轻重,惹哭了静云。静云说不怪他,是我自己搞砸了——我算是想明白了,我们离婚,房子只是个导火索,矛盾一直在那里——其实这几年我们都在怪对方,我怪他没有事业心,他怪我为了挣钱不顾家,不照顾孩子,也没有一点情趣。
这顿酒以后,马莉莉变本加厉地煽风点火,让杨帆和静云在一起,肥水不流外人田。玩笑开得多了,杨帆感觉很油腻,静云却动了心,先是跟杨帆开些出格的玩笑,后来直接要求杨帆跟她生个孩子,说想生二胎三胎想得快疯了。
说到杨帆,也是怪人,学霸,博士毕业后可以留在北京任教,他却回到老家附近这间三流大学,问他为何如此选择,他说这间大学离自己家最近。他是本村的土著,独生子,父母一直住在城里,是母亲单位当年分的福利房,他之前跟爷爷奶奶生活在郊区的乡下,爷爷奶奶去世后他独自住在村里一幢三层的自建房中,他家天台和所有的阳台,种满了多肉植物中的景天,一半天台搭了遮阳雨棚,少说也有几千盆植物,还有些活了上百年的仙人球,年份老的那些景天用很高很大的盆种着,盘根错节,古色古香,是造型独特的盆栽。多肉价高时,有人开玩笑,说杨帆家的植物,比他家的房子还值钱。马莉莉也是本村人,离婚后带着孩子回村里生活,和老母亲相依为命。她有个妹妹,去广东打工后,嫁给了一个广东人,每年顶多回老家一趟……有次静云喝了酒话多,问马莉莉,为何村里家家户户都把房子建得漂漂亮亮,唯独她家,临时搭建房似的。马莉莉说一是小时候家里穷,全村最穷,二是因为我们家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老头子不想弄房子——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不离婚,也会像妹妹那样,不可能回村里住,房子再漂亮也派不上用场。静云说,如果我也是你们本地人就好了,能省好多钱。她是外地人,在村里租房子做工作室,还租了一亩地,搭棚种花。他们三人,因为多肉植物而结识,成为好朋友。后来多肉植物价格大跳水,静云租来的地上不再种花种草,改为种菜吃。
表面上三个好朋友不分彼此,实际上,三个人心中都有小算盘。就拿静云来说吧,从不送花盆给马莉莉,却经常送稍有点小瑕疵的盆给杨帆,悄悄送,不让马莉莉知道。马莉莉可能是全国范围内收集静云做的花盆最多的人,静云卖得最贵的花盆,四位数,也被她收藏了。有次静云心血来潮做了一窑柴烧的,差点的卖大几百,品相好的四位数,没想到几天就卖光了。不过柴烧的成本太高,成功率不到五成,还要去租人家的窑,纯利润远不及一窑电烧的高,她后来就没再做了——马莉莉家的房子小,撑死也只种得下几百盆花,窗外都挂着许多,但是花盆,她少说也有几千,一箱箱的新盆放着未拆包装,放在储物柜、杂物间、床底等地方。人家种花是败花,她败花盆,见到新款的,见到特别的,拼命抢,家里有矿似的买、买、买。杨帆就不同了,从小跟着爷爷养多肉植物,“花龄”几乎和他的年龄一样长,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现在的他只在乎品种是否优良,健康不健康,漂亮不漂亮,花盆,花外之物,一点也不重要,他在门外放块半米高的青石,上面摆上用旧脸盆种的姬星美人,任谁走过都会回头。米粒般大小的叶子长得密密麻麻,连缀起来像丝绒,喷点水后泛着幽幽的蓝光,又像外星植物,而且还朝气蓬勃,而且还那么大一盆,有不少还从盆边垂落下来,像蓝色的瀑布。为什么专门提姬星美人?因为那是多肉植物中极普通的,又叫盆边草,不值钱,得不到重视的品种,却让杨帆种出了外星球花草的感觉。后来静云自己说,她就是见到杨帆这盆加强版的姬星美人才爱上了多肉植物的——不久后她从大师的工作室辞职出来自立门户,跟村里租了地,一边种花,一边做花盆卖。偶尔,静云会送点不太名贵的植物给马莉莉,无限多次的花盆回头客嘛,也是要巴结巴结的。有时马莉莉一次性买好多个花盆,静云劝她少要几个,但马莉莉谁的话也听不进。她说静云做的花盆是艺术品,怎样看怎样漂亮,哪怕不种花摆着也上档次,值得拥有更多。马莉莉一次次地问杨帆,静云对你那么好,为什么一个花盆也不买。杨帆说我穷,买不起。他懒得跟马莉莉解释,他爱的是多肉植物,而不是用来种多肉植物的巴掌大的花盆。
杨帆一本正经问马莉莉,为啥买那么多盆,种一辈子花都用不完哦——种花的常态是,花死了,盆还在,所以并不需要太多花盆。马莉莉说在人生最暗淡的时刻认识了静云,开始买她的盆,靠疯狂地买花盆给自己止住了血,人没疯,没崩溃,也没走极端,不知不觉买花盆就变成了习惯,每每见到静云出新盆,不买几个心里痒得难受。
人们见到静云卖多肉花盆挣了大钱,都说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无醋意。当年的静云有灵性,有悟性,在陶艺工作室做学徒,因为感觉多肉植物会有一波大浪潮,不怕自己入行时间尚短,学艺不精,跳出来租了间小小的工作室做花盆卖——当时她做精致的陶艺产品尚欠火候,做花盆有盈余。结果正如静云预料的那样,多肉植物大火,周边产品跟着水涨船高——静云被花痴们封为多肉花盆界的大神。
作为一位美院老师,杨帆业余时间教孩子们画画,静云的儿子也在其中。静云自己也有绘画功底,比不上杨帆专业,她想给儿子更好的美术教育。马莉莉则是没完没了地送儿子上补习班,全面恶补语数英,希望儿子能像杨帆一样,成为学霸。
静云生日,请了马莉莉和杨帆到工作室吃烧烤。加上两位师傅、马莉莉老母亲,两位小朋友,院子挤满了人,飘满了烧烤特有的世俗味道。工作室更加生意兴隆的时候,师傅加小工共五位,现在只剩下两位了。一直以来,“净坛斋”的大部分产品是师傅们做的,静云只有两只手,干不了那么多活,但成品出来后打上“净坛斋”的标签,对外宣称全都是静云亲手制作——这样能高价叫卖。马莉莉对“净坛斋”知根知底,对静云知根知底,只买静云亲手做的那些,多贵入手都觉得自己赚了。杨帆有次问马莉莉,囤这么多花盆,是否打算以后开店卖。马莉莉说,我当是投资,像投资古董,静云的作品日后必定能升值,你想一想,大师成名前和成名后,产品价格的变化有多大!杨帆心想,艺术品也就罢了,花盆升值个屁,数量还那么大。
马莉莉送了很贵的护肤品给静云,说是上次去深圳出差买的,特别贵。她什么都强调价钱,便宜的鄙视,贵的吹捧。静云过来轻抱她以示感激,又掐了掐她儿子的圆脸蛋。杨帆送两盒面膜,静云满心欢喜,好像小女生收到了情郎的礼物。
杨帆下班回家经过工作室,刚好见到马莉莉拿着红酒和护肤品,才知是静云生日,取了自己平时用的两盒面膜来充数。他家里面膜护肤品等东西,比美女还多,不过没有用过的只剩下面膜和香水。香水不能随便送人,只能是面膜了。马莉莉大惊小怪,说杨老师你怎么能不知道静云的生日。杨帆说又没人跟我说,我怎么会知道。以往静云生日,跟前夫和儿子一起庆祝,没有外面这些朋友什么事。
院子里热火朝天,杨帆嫌闹腾,跟其中一位师傅在茶室喝红酒,无意中看到之前帮静云画的花瓶花纹图案,感觉不太好,重新画下一个更复杂的,一个更简单的。不管是复杂的还是简单的,又抑或是之前画的别的装饰花纹,他都不怎么满意,因为总也摆脱不了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本科学的是版画,画过大量类似的纹饰,大概是画腻了吧。当初静云找他设计草图,给他讲了很多,所以他认为自己画下的这些,算不上创作,把静云脑子里的想法勾勒出来而已。他说静云,既然你的思路都已经这么清晰,为什么不自己画?静云说,似乎可以,又似乎没法画出来——我画的,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可能是因为我不够自信。
静云之前做的几个瓶子的泥坯已经半干,可以在上面作画刻纹了。有人在外面大声喊,烤好啦,烤好啦,开饭啦,开饭啦……之前静云邀请过多次,让杨帆到工作室来兼职,说他一个单身青年,教学任务又不重,闲着也是闲着,但都被拒绝了。杨帆个性懒散,不想受什么束缚,陶艺制作,大小工序加起来七十二道,他想想都头大,还是画画自在,可以写实,可以天马行空,还可以像毕加索那样变形,画完拿去师兄的画廊寄卖。他认为到静云的工作室兼职无非是弄点钱,他又不缺钱,说白了是对金钱的欲望不是那么强,如果他是个财迷,多肉植物市场膨胀那几年,他养了多年的几千盆多肉植物,会听从静云的建议,拿出来拍卖,光是那千把棵养了多年的老桩就能卖不少钱,稍为差点的大几百一棵,名贵品种四位数……
马莉莉进来,又让杨帆给她画肖像。杨帆说,要吃东西了你才来说这个!马莉莉说,最先烤好的是香肠,你又不爱吃!杨帆说,就算普通一张素描,没几小时也画不出你的美丽。马莉莉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几小时都不肯给我!杨帆于是让她摆个自认最美丽的造型,来张速写。师傅在旁边说,手画得真漂亮。杨帆说,那是因为她把手插兜里了。马莉莉听不懂杨帆的玩笑,只知道不是什么好话,拿了画转身走开。
大家都还没怎么喝,马莉莉就已经半醉,每次都这样,只要还有酒,马莉莉就要不停地喝下去,在酒和金钱方面,她分寸把握得不好。杨帆讽刺过她几次,为了业务,为了业绩,她有点拼过头了。
静云说,杨老师,你的脸色好像有点差哦。杨帆说自己最近在吃代餐,只吃早餐,不吃午饭和晚饭。你又不胖,减什么肥?静云大感诧异。杨帆想减肚子上的脂肪,又不愿意运动。你疯啦!静云感觉不可思议。杨帆又说,顺便排排身体内的毒素,现在总是这个超标,那个超标,搞得人心惶惶。静云说你想太多了,世界这么祥和,能有啥事!杨帆说,我最欣赏静云姐的地方是淡定,什么事情到你这里都云淡风轻。静云说,其实我喜欢壮一点的男人,哪怕大胖子,也比瘦猴子强。杨帆眨巴一下眼睛不再说话,静云还想说什么,杨帆已侧身从她旁边走开,去找烧烤吃。静云喜欢“调戏”杨帆,离婚之前这样,离婚以后在马莉莉的怂恿之下更加刻意。静云回头望着杨帆的背影,心中有点恨,这个不解风情的小混蛋!又听到他大声说没正经吃饭这么多天,今天要开戒啦,有我最爱的蜜汁鸡翅啊,真开心!自从杨帆父亲得癌症去世以后,他就变得神经兮兮,不吃看不到原来形状的食物,香肠、红肠、午餐肉等等。
因为喝了酒,杨帆情绪高涨,唱了一段豫剧《大登殿》。大家的情绪被调动了起来,他又来了段越剧《天上掉下个林妹妹》。马莉莉说,杨老师多才多艺,配得上静云!杨帆双眼一瞪,过去灌她喝酒。静云想听苏州评弹,杨帆说你这里又没有琵琶,唱啥苏州评弹!
之后静云趁杨帆到里面倒水,过去拉起他的手说杨帆,我越来越爱你了。杨帆说静云姐,冷静一点,控制好自己的兽欲。静云说,天天叫姐,叫得我的心都碎了。其实她只比杨帆大几个月。杨帆说你总是欺负我,再这样以后我不敢再到你这里来了。他这话说的,好像自己还是个小朋友。
马莉莉喝着喝着就问杨帆三十出头了为什么还不结婚。杨帆说年轻的时候忙于读书,后来又忙于种花画画,有时还外出唱戏挣钱,没有时间谈恋爱。静云说,他们学霸都晚,很多博士都不肯结婚——莉莉姐,你还敢让儿子成为学霸吗?你看杨老师这位学霸大哥,坏榜样!
成品花瓶出窑了,谢天谢地,没有裂纹,没有变形,釉色还很出挑,薄釉底下的刻花栩栩如生,品相接近完美。不过静云却是越看越觉得不安,自己做的这几个瓶,与几年前见过的,某位大师的作品何其相似!哪怕她最终用的是杨帆重新画的,最复杂的图案,相似度还在七成以上。怪就怪她,瓶形完全按大师的抄,饰纹则是她要求杨帆这样画的,用的全是大师用过的工艺,每一步都一样。不知已经离世的大师,会不会从地下跳出来告她侵权?大师的那几个花瓶,曾经获过大奖,为他赢来了许多荣誉。
静云对杨帆坦言,这是自己对大师的高仿产品。杨帆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因为大师的作品我也喜欢,当年老师还跟我们讲解过他的工艺手法——感谢你的坦荡——现在的陶艺市场,你这样做算是情节轻微的,更严重的是完全克隆,之前到佛山出差,见了那边的美协主席,说佛山石湾有位姓封的大师,作品十分出色,获奖无数,市场效益也好,但他挣不到多少钱,因为他的产品,无论是古代仕女、憨娃娃,还是五虎将,刚一上市就被克隆,有点良知的抄七成八成,黑心的直接照搬,包括他的印章。难道不可以告抄袭吗?静云忍不住插话。杨帆说,先不说告状的时间和精力成本有多高,就算你告赢了也意思不大,罚他不准卖你的高仿品,罚一点点钱,伤不了筋骨,而你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下次他想克隆你的时候还是克隆——还有一点就是,艺术品的取证不容易,你说这是你独创的作品,证据呢?证据是你自己的脑子,你想出来的,你的手根据你的想法捏出来的——但既然你能想得出来,他也能想得出来,艺术不是高科技,很难有专利方面的保护,也很难有效保护……不少人为了钱放弃尊严,而且不惜冒犯别人——我也这样,静云说,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惭愧啊——我这算哪门子的艺术从业人员呢?杨帆笑笑说,静云姐,你算是有良知的,起码你觉得不安,我昨天还在想,静云姐到底还要走出去多远?静云说,行啦,行啦,以后我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争取多出成绩,多获奖,几年后弄个工艺美术大师来撑撑场面——杨老师有空多来“净坛斋”指导工作啦,别老是端着,请都请不动!
杨帆问静云为何取名“净坛斋”。静云反问,“净坛斋”有问题吗?杨帆说,坛字和斋字,意思有重叠,用一个就够了;再说了,又是净,又是坛,又是斋,寡呀,听着像出家人会来的地方!静云骂道,你早不吭声,等我把工作室打造得小有名气了你才来跟我说!杨帆说,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工作室已经叫这个名了好吧。静云说,之前我一直得意自己名字取得好,现在让你这么一分析,我觉得一无是处,心里还越想越不安。杨帆大笑,说改天要请静云吃饭以赔罪。其实他还有半句话没敢说出来,那就是,“想想《红楼梦》中的妙玉,曲高和寡,装腔作势,最后落得个什么下场!”
订花瓶的老板过来付了尾款,美滋滋地抱走他的心肝宝贝,还要请静云吃饭。静云不愿意赴约,磨磨蹭蹭说些别的,马莉莉正好撞进来,咋咋呼呼说去啊去啊,相请不如偶遇,大家一起吃饭喝酒去。静云想着两个女的陪老板吃饭不大好,打电话约杨帆一起,杨帆说今晚学校有活动,没空呢。其实他不喜欢参加饭局,尤其是有暴发户在场的饭局。
一餐饭下来,马莉莉与离异老板看对了眼,发展成为情人。过后她说,本来无意抢静云的男朋友,只是情到浓时难自控。静云说你拉倒吧,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祝福你们啊!静云经历过的男性不多,却看得通透,知道在暴发户老板的眼中,自己和马莉莉是什么分量。令静云不安的是,马莉莉经历过这么多感情纠葛,还是那么容易自我陶醉,没完没了地想要成为童话故事中的公主,被王子娶回城堡,集万般宠爱于一身。
离婚一年多,男人的手都没碰过,静云真有点寂寞了,但暗示明示了杨帆那么多次,他却一直装傻,只好直接向他挑明。杨帆说静云姐,我老实告诉你,我这一辈子,不恋爱,不结婚,不索取,不辜负。静云不相信,杨帆便跟她说自己小时候家里的事:
杨帆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尤其母亲,是当年少见的“海归”,十分有个性和魅力。他父母因为有才有个性而相互吸引,结婚生子,而又因为双方的个性太强离婚,各自重新组建了家庭,之后却又发觉,还深爱着彼此,又离婚,复婚……静云听得目瞪口呆。杨帆说自己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爹不亲娘不疼,像个孤儿,没有机会学习如何与人相爱,对婚姻没有想法——所以对不起你了啊静云姐,如果在此之前我做了什么让你有所误会,我跟你道歉,我们可以做朋友,可以做姐弟,也可以成为知己,但真的做不成情侣。
马莉莉前夫再婚给她发了请帖,她找来一位帅哥陪同赴宴,结果去到现场,帅哥的女友也在,是新娘的同学,大闹一场。她回家后悲愤难当,又不敢在老母亲面前哭,提了瓶白酒来“净坛斋”喝,又哭又闹。静云无计可施,打电话向杨帆求助。杨帆刚一来到,马莉莉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辜负了静云,你要好好对静云,哪怕不与静云结婚,也要给她一个两个孩子,最好也给我一个两个三个孩子,男人都靠不住,但我们女人想生几个就生几个,不关你们男人什么事……杨帆也拿疯了的马莉莉没办法,只好陪着她喝,直至她烂醉如泥。
此后过了很久,马莉莉都没来“净坛斋”玩。三个经常在一起玩的朋友,少了马莉莉这个大话篓,变得沉闷,不管是一起吃饭还是合作做事,像少了点什么。
有一天,杨帆给家里的多肉植物除虫,药用得多了点,屋里有股很大的味道,他征得静云的同意,在“净坛斋”搭张行军床将就睡一晚。未曾想,半夜有小偷入屋偷东西,惊醒了杨帆,缠斗中杨帆腹部被刺中一刀,幸亏无大碍。
杨帆与母亲疏远,没有告诉她自己受伤的事,静云妻子似的去医院照顾他。杨帆说自己闻起来像化粪池,静云打了热水给他擦身体,结果擦着擦着,杨帆下面支起个大帐篷。静云凑在他耳边说,我好想摸一摸。杨帆说我无地自容,一会儿如果跳楼自杀,你要负全责。等他出院以后,其实已经能自理了,静云还是每天带上好饭好菜过去……杨帆说那天晚上,我以为自己要死了——之前我以为自己不怕赴死,其实还是怕的,躺在地上流血时我心里想,如果真这么死了,我这辈子得留下多少遗憾!静云说我最烦你们知识分子的就是,说话七拐八弯!杨帆说静云姐,我的意思是说,我是不是应该找个人谈恋爱了?静云哈的一声笑了出来,骂道,这不是废话吗?你这个神经病!
“我臭得像球鞋!”杨帆说。他想洗澡,静云怕感染,不让他洗,打了热水又要给他擦澡。杨帆说不能让你帮我擦澡了,我怕我会冲动。静云说年轻人就是要冲动,我不怕你冲动,但是怕你不冲动!擦着擦着,静云不老实了,一举拿下了杨帆。回过神以后静云说,以前我以为你没谈过恋爱,还是个处男,原来是小看你了,你厉害得很!
刚刚合二为一,谈婚论嫁为时尚早,同居倒是可以开始了。杨帆不肯同居,说自己习惯了自由,一下子无法适应身边多了两个人的生活。静云每天都要照顾儿子,只能杨帆上她家,一周一次,顶多两次——如此这般,主动权就完全掌握在杨帆的手上了。静云觉得这样不够,杨帆说挺好,已经超过了他的预期很多,再多就盈啦。
马莉莉知道这个事后开玩笑说,小偷没准是静云安排的。
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还将要发生什么,生活依然在继续。
纵使现在多肉植物市场遭遇滑铁卢,卖得比白菜还便宜,杨帆依然种着,依然善待,春天杀虫施肥,夏天拉网遮阳,秋天翻盆修根换土,冬天灭虫卵防寒等等。静云依然做陶艺产品,有时自己创作,有时自觉或不自觉,做些大师们曾经做过的。马莉莉就更不用说了,依然如故,收割金钱的同时也收割男人,把男人当成是爱情,长久一点的或短暂一点的爱情,过得挺快乐。
有一天,马莉莉母亲在家搞卫生,想要拖出床底那几箱多肉花盆,结果纸箱子受潮腐烂,老太太手一拉,纸皮粉碎,她摔在地上闪了腰。马莉莉看着屋里堆得到处都是的花盆,看到许多已经发霉发黑腐烂的纸箱子,感觉十分恐怖——年复一年的,我为何买下这么多用不上的东西?她恳求静云回收,五折,四折,随便静云喊价。静云当然不肯回收,但同意帮马莉莉挂到自己的网店寄卖——几个星期以后,一个花盆也没有变少——再降价,以前卖一百的现在卖四十五十,情况还是一样……杨帆说,多肉植物的浪潮早就结束了啊,马大姐,你醒醒!
冬天,一个雨后湿冷的周末,杨帆在家中画画,接到静云的电话,说十万火急,让他马上去工作室。杨帆问什么事,静云说别问,让你来就来。杨帆火急火燎赶过去,见到静云的前夫跟儿子在厨房忙乎,爸爸一边做事一边指导儿子做事,场面万分和谐。静云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茶室喝茶,说有个草图要麻烦杨帆修改一下。杨帆颇为郁闷,想马上离开又觉得不妥,硬着头皮去与静云的前夫打招呼,借口回校里参加活动,一溜烟跑掉。
过后静云说前夫很快又要结婚了,让杨帆陪她一起参加婚礼。杨帆说我不去,建议你也别去,轻则自寻烦恼,重则自取其辱。静云问为什么。为什么?杨帆说,我们参加婚礼是祝福一对新人,问心吧,你是不是打心底里祝福人家?静云想也不想就说,祝福啊,我为什么不祝福?杨帆说我相信你的善良,但请你再回忆一下马莉莉,我不想看到你像她那样回家以后哭得死去活来,更不希望你过后借酒泄恨,喝到要被送去医院抢救。静云骂道,神经病,你又没有老婆,甚至连前女友都没有,我怎么会哭?杨帆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你都不了解我!静云磨了好几天,杨帆还是不肯松口。知识分子固执起来比谁都固执。最后静云带着儿子一起出席婚礼,回来后没有哭,也没有喝酒,但郁郁寡欢了好几天。与前夫十年的感情纠葛到此落下帷幕,纵是有杨帆这个优秀的男人在身旁替代,她也轻松不起来。
静云平时大大咧咧,感情上的事从不藏着掖着,在杨帆面前她是个透明人,她的现在,她的过去,杨帆一清二楚,而反过来,静云却觉得杨帆像个未解开的谜,每每她想靠近一点,杨帆便缩回到他的蜗牛壳里,她有时醒来握握身旁杨帆的手,有时与杨帆面对面坐着吃饭,突如其来地感觉对方十分陌生,先别说杨帆的过去,她知之甚少,比如杨帆的初恋发生在几岁,有过几任女友,在学校里他跟谁的关系最好,等等,等等,就连杨帆现在的生活,她也不怎样了解,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忙些什么。静云说,你把你以前的经历说一点给我听听嘛,我时常觉得你其实是个陌生人。杨帆说我的事情不方便说。静云说,不方便说的故事才是最有意思的,比如落草为寇,比如调戏女学生——快说,快说!杨帆转身去做别的事,理都不理她。趁着大家心情轻松,静云再次提出同居的要求,杨帆皱起眉头说我们现在这样挺好,又自由又快乐,又没有经济和精神上的负担。大概是静云对二人的未来有更高期待和要求吧,她又说,我们现在这个鬼样子,偷情不像偷情,恋爱不像恋爱,我也感受不到多少你的温柔。杨帆假装听不懂,她只好挑明,按两人目前的种种表现,他们仅仅是在借彼此的身体灭火,看不见未来,看不见希望。杨帆说随遇而安,车到山前必有路!
这么些年以来,静云管理着工作室,管理孩子,习惯了下达指令,惹上棉花糖杨帆以后处处忍让,处处迁就,时不时被对方不亢不卑地暗怼,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计可施。世俗女子马莉莉给静云支招,给杨帆生个孩子他就老实啦。静云何尝不想生孩子,怀不上啊。都没有做过保护措施,一直怀不上。她是生过孩子的人,生理上自然不会有啥大问题,让杨帆去医院检查,杨帆说我又不打算要小孩,这不是正好吗?静云气得想拿棍子敲几下他的狗头。
更令静云气愤难当的是,号称只有情人没有男朋友的马莉莉怀孕了,并且打算生下来。静云问她,孩子的父亲会不会负责任,比如是否给抚养费。静云一如既往地看重金钱。马莉莉说应该会,我的男朋友们又有钱又大方,不过就算不肯承担责任也没啥,我一个人也能带大——你看我把儿子养得多好就知道了,他才读小学,就已经收到好几封女同学的求爱信,次次考试第一名!静云大笑,愈发佩服马莉莉的乐观和勇气。又问她孩子是哪位情人的。马莉莉说,怀孕的消息发布以后,情人们纷纷表示祝贺并且要求与她共同抚养。
马莉莉家的平房狭小阴暗、潮湿,布局不合理,不利于新生儿,所以清明过后不久,她推平了自家的平房建小洋楼。在此之前她问杨帆,能不能借住在他家几个月,杨帆说一天都不能。马莉莉让静云帮忙求情,静云说算了吧,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这位穿开裆裤时就认识的儿时伙伴有多固执,他不愿意做的事,天王老子求情也不管用。马莉莉笑了起来,说好像是这样,初中时老师让他拿幅画去参赛,不是让他现画,只是回家拿幅喜欢的去参赛而已,他也不干。老师说得了名次中考能加分,他嘴一撇说,不加分我也能考第一,班主任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建房子很麻烦,现在的人工还贵上了天,静云问马莉莉怎么不去城里买个带精装修的豪宅。马莉莉说就算给我个城里的别墅,也比不上村里一间自建小洋楼,更何况,村里还有你们这些好朋友!静云说城里生活方便,下楼就是酒吧。马莉莉说小时候向往城市,是因为以前的交通工具落后,进城一次费老大的劲,现在汽车一踩油门就到了,尤其像我们梁丙子村这样的城郊农村,既能享受城市的便利,又有农村的开阔,你看,水泥道路都通到我们家门口了,你不知道有多少大老板想来我们村里买地建房!
最后马莉莉向同族堂哥借了间旧屋暂住。搬家时别的好说,唯有那一千多个花盆折腾,虽然不重,但一个人每次只能抱那么一个小纸箱。好多纸箱子都发霉变黑腐烂了,得重新打包装箱。马莉莉、静云和杨帆,来回往返了很多次才搬完了——到底是瓷器,轻拿轻放。天黑以后马莉莉请客吃饭,最后是静云抢着结了账,说自己因为那些花盆而倍感愧疚。
赶在春节之前,马莉莉家的新房子建成入伙。第二天,马莉莉的孩子出生,是一个小胖妞。
静云明里暗里催促杨帆结婚,慢慢地,杨帆也有了结婚的意愿,尤其是上次母亲生日,表妹带着一对双胞胎儿子过来祝寿,那对虎头虎脑的小家伙,让杨帆又想抱又想亲,恨不得拐了带回家。他有向静云求婚的冲动,可又似乎有些什么躲在暗处阻挠他的冲动。
正如静云所说,她与杨帆既是情侣,又不太像情侣。因为静云家里有个未成年孩子的缘故,她夜晚不能离开家,都是杨帆上她家过夜。杨帆每周去静云家一次,静云说太少,杨帆说够啦,总腻在一起干吗?周末,杨帆会去“净坛斋”帮静云做点事,或者画自己的画。泼辣的马莉莉看不惯杨帆如此对待静云,找到机会就教育杨帆,不要做渣男,以至于后来,杨帆见到马莉莉就躲。
暑假,静云的儿子参加了夏令营,杨帆邀她去广东看海——在此之前,他听到过静云自嘲,都已经一把年纪,连大海都没见过,真是土包子!静云是北方的农村人,小小年纪出来打工,闯荡江湖,现在贵为老板,也还没见过大海的真面目。
他们从广州新白云机场出来,被杨帆的同学接到天河刚好是午饭时间,吃客家菜。静云从未吃过味道如此香浓的家常菜,用手机上网查怎样做客家咸鸡。杨帆同学问要不要打包一只咸鸡带到海边,一边吃鸡,一边烧烟花。静云说,你们广东人说烧烟花?同学说是啊,很形象是不是?好像有人拿着烟花飞到天上烧一样——我们也不讲放鞭炮,叫烧鞭炮,好像要燃起一大堆柴火,把鞭炮扔火堆里面一样。杨帆说,我还想打包一点海鲜去海边吃呢,反正这顿饭你请客。同学把汽车留给杨帆,自己打车回家了。
到了目的地,静云才知道杨帆订的是五星酒店,一晚上一千多,怪他乱花钱。杨帆说一千多很便宜了,我上次过来贵一倍还不止。静云说,有钱也不能乱花啊,我查了下,附近的民宿才百来块钱一个晚上。杨帆说难得出来玩一趟,好姐姐,你别煞风景了行不行?啪的一声响,静云一掌打在杨帆屁股上,骂道,讨厌!
他们梳洗完毕已到晚饭时间,杨帆带着静云去附近本地人开的大排档吃海鲜。杨帆接到个电话,到外面接听,等他回来,静云已点完菜,他伸手问老板拿菜单扫一眼,撕了重新点。然后对静云说,你点的全是特价菜,厨师会在菜上面吐口水的。静云说我是穷孩子出身,小时候穷怕了,节俭的本性没法改。杨帆说以后点菜的事交给我,结账的事也交给我——交给你也行,你跟着我纯享受就好。静云这些年来一路操心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根本没法安安静静地跟在男人身后享受,每每杨帆做了什么,买了什么,她都要发表意见。杨帆后来有点生气了,说静云姐,我再说一次,听不听,接不接受我的建议也随你,反正我是要说的,你是灰姑娘出身没有错,但你已经穿上水晶鞋很多年了,如果你想以后过得更快乐,我建议你设法让自己变成女皇,无论是行为上,还是心态上。静云不太明白杨帆话里的意思。杨帆叹了口气,从此不再对静云的小肚鸡肠发表意见。
一排二十多间海鲜大排档,门店小小的,门前却有个很大的凉棚,餐桌大都摆在外面,厚实的塑料凳子,白绿相间的桌布,一池又一池的生猛海鲜,价格美丽——静云说这里的海虾比家里便宜一半还不止。杨帆说是的,海鲜便宜是这个岛的卖点,哪怕几年前岛上人满为患,海鲜也没涨价。现在的问题是,这么多间海鲜档,这么便宜的海鲜,还是不见食客,平均三四个档口才见一桌客人——都已经夏天了,而且这天还是周末。
菜上齐了,好不丰盛的一桌。老板送来很大一碟荔枝,说要去隔壁的档口跟另外几位老板打牌,让杨帆有事就大声喊他——啤酒和饮料在冰柜,想喝自己拿,喝完数瓶子。杨帆望过去,果然见到隔壁档口有人在打牌——开始他还以为是客人,原来是附近的几位大排档老板。老板说生意清淡,每天打牌消磨时间,都快变成习惯了。
饭后他们沿着半明半暗的小道一脚深一脚浅去海滩看烟花。静云手痒,过去问价钱,吐吐舌头拉着杨帆走。
极长的沙滩的中间用围栏圈起来几百米,开有几间烧烤档,拉着些五颜六色的彩灯,客人少得可怜,四五个摊位加起来也就十余人。沙子又细又厚,花大价钱从海南搬运至此,置换了原先的沙子。本地沙滩的沙子粗陋杂乱,尖锐的贝壳和碎石充斥其中,既不安全,也不美观。杨帆带着静云走上沙滩,脱下鞋子提在手上,因为下过雨的缘故,踩上去湿漉漉的,竟有些凉意。音质很差的音箱用很大的声音放着远远落后于时代的口水歌,没有客人点唱,超大投屏孤独地背对大海自娱自乐,轮番播放着些土得掉渣的画面。一组烟花在头顶炸开,发出可怕的声音,接着是华丽的红色焰火绽放,照亮了天空。杨帆要了几罐啤酒,一听可乐,几串烧烤。在一起这么久,静云从未见过杨帆吃烧烤只点几串的,等她拿到菜牌才知道,此处的价格贵到令人咋舌,是正常价格的好几倍。杨帆说刚吃完饭不饿,但又想在这里坐坐,不得不支持一下老板的生意。静云免不得替烧烤店老板揪心,旅游区这么大的场,租金肯定不低,旺季的夜晚才这么几位客人,如何经营得下去。
几年前的夏天,杨帆来这个岛参加行业会议,因为有土豪大老板赞助,吃住玩什么的,十分豪华。那时这个岛刚刚开发旅游不久,价格严重偏高,可客人仍然很多,因为岛上的设施一流,海产丰富,物有所值。前年开始,即是从鼠年到牛年,再到虎年,客人每年递减,再加上不久之前,有几位游客不听劝阻,大风时下海游泳,被海浪卷进海底丧生,坏了名声,这个岛的旅游业彻底跌落至谷底,便到了如今杨帆与静云所见,服务从业人员比客人多。
海边风大,但吹不走蚊子,静云被咬得哇哇乱叫。
烧烤档旁边有块平坦一点的沙滩,支有二三十个帐蓬。周围的灯光十分浪漫,但没有一个帐篷里面有亮光。帐篷看起来是用来装饰沙滩的,没有游客住进其中。
回到酒店,杨帆试了试枕头,说太软了,打电话让前台送来了两个荞麦枕。静云试过后大呼舒服,除去翻身时有声音,荞麦枕接近完美。杨帆说星级酒店收费贵也有贵的道理,试过荞麦枕感觉不好,你还可以换其他的,你不想抱着我睡的话让他们给你拿个抱枕来,懒惰不想动的话可以让服务员把饭菜送至房间,像电影里那样。静云说贫穷限制了想象力,我因为小时候家里穷,哪怕现在勉强称得上中产阶级了,也不怎么舍得花钱,出门在外,住的都是7 天、如家——以后要多向杨老师学习,对自己好一点,对世界友善一点。
吃了许多强身健体的海鲜,酒又至半酣,他们精神饱满,睡睡醒醒,一个晚上欢娱不断,打破了以往所有的教条,打破了两人的数据记录。次日极晚才醒,厚窗帘隔断了外界的光线,阻隔了时光流逝,房间里面黑沉沉的像深夜。
外面,是海风贴着墙壁呼啸而过,发出尖锐的声音。走出阳台,看见椰子树长长的叶子被吹得乱摇乱摆。雨也大得吓人,像有人在楼顶倒水。远处的白头浪一个接着一个,看上去又漂亮又凶狠,感觉连牛也能卷得进海底。
“真饿呀,”静云说,“昨晚吃到那么撑,一觉醒来却饿得前胸贴后背。”
杨帆不想下楼吃早餐,经不住静云啰唆,跟着她一起下了楼。早餐时间还剩下最后半小时,好东西已经不剩多少,静云又是一轮抱怨。杨帆弄一杯双倍加浓意大利咖啡,吃了个鸡蛋,两片面包,然后靠窗静坐,一边看外面雨中的庭院,一边偷窥静云狼吞虎咽。
下雨无法外出,他们回到房间,站在阳台上看风景。雨变小了,风变大了,海上的白头浪看上去比刚才更凶更猛,哗哗啦啦的声音随风而至。阳台向左的方向有个高尔夫球场,居然有人穿着雨衣在打球。他们感觉有些无聊,回到房间接吻。杨帆突然打了个饱嗝,倒了自己的胃口,拿了本电子书想到阳台的躺椅上看。躺椅上面粘有薄薄一层盐粉,他回房间取来浴袍铺在上面。静云出来色情地在杨帆身上又摸又掐。因为距离太近,杨帆闻得到静云的呼吸中带有培根味。静云见到杨帆兴致不大,自觉无趣,回到房间用手机刷短视频。
杨帆半躺着看书,突然想起,刚读小学那年的寒假,他们一家三口去海南度假,父亲在海滩上与一位身穿比基尼的金发女郎眉来眼去,惹得母亲打翻了醋瓶子,当晚带着他坐飞机去了厦门。在厦门,一位长头发的高个子男人请他们吃海鲜,母亲介绍说是她的大学同学,在大学里做老师。有天夜里,他被外面的风声惊醒,母亲没有像往常那样睡在旁边的床上,他异常惊慌,第二天却没有跟母亲提这个事。
下雨无法外出,静云嘟嘟哝哝,说开了一千多元的酒店用来纯睡觉,太浪费。杨帆说其实也没什么,偶尔奢侈一下,在顶尖酒店里面安静地看会儿书,是非常浪漫的事。静云说你就装吧,懒得理你。
午饭在酒店吃西餐,晚饭则是自助餐。自助餐的价格让静云大呼小叫,只挑贵的海鲜吃。杨帆还像吃早餐那样,只取了几样适合自己口味的。静云批评杨帆浪费,不珍惜自己花出去的钱。杨帆说你挑你喜欢的,我挑我喜欢的,你不用替我操心,我也不干涉你,可好?静云瞪他一眼,转身去取螃蟹。
他们在海岛待了三天,经历了大雨中雨小雨,经历了吓人的海风,一次也没有看到过太阳。静云嘟嘟哝哝说倒霉,之前查的天气预报明明是晴天,来了却换了天,感觉进入了平行时空。杨帆心中倒也还平静,除了因为带了画夹却无法出去写生略略有点遗憾之外,别的没啥。
剩下的行程,杨帆郁郁寡欢。他找到了自己与静云之间的问题根源,内心不好受。
立秋过后,家里的多肉植物结束休眠,清理完枯叶,施好肥,只要定期浇水便能疯狂生长,不怎么需要看护了,杨帆跟学校申请到一间单身宿舍,长住学校。之前在村里带的那几个学生,包括静云儿子在内,中断了授课。
他这么做是为了躲避静云。开学前的分手弄得大家挺尴尬,他要躲避一段时间。被分手,静云除了幽怨地望着他,倒也没说什么,那位刀子嘴马莉莉,马大姐,十分义愤填膺,逮到机会就数落,令他心烦意乱。他向静云说对不起,静云半晌才回应:“以为找到了爱情,但所谓爱情,走到最后无非是相识一场。”明明是怨言,听起来却像电视剧对白。
有天下午,杨帆刚刚给学生上完课,接到一位自称是他弟弟的人的电话,约他见面。他正走在校园的老樟树下,头脑有些迟钝,骂句神经病,挂断了电话。对方马上又打过来,求他听自己讲完。“弟弟”说他是杨帆同父异母的弟弟,当年杨帆父亲与他母亲结婚,很快又离了婚,留下他在母亲的肚子里。
杨帆的心情不大好,压着嗓子骂道,死骗子,滚远点!
没想到马上又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母亲也接到了同一个人打给她的电话。
这倒是有些古怪了。杨帆问母亲有没有可能,那人说的是真话。母亲说她从没听父亲提过此事,但不排除有这种可能——你父亲一生劣迹斑斑,谁知道他还造过什么孽!
“帆帆别害怕,我们先弄清楚情况再讨论。”母亲说。
杨帆突然想起,父母复合后不久,母亲又生了个女儿,几周后夭折了,此后母亲的身体变得极差,精神恍惚。他懂事以后对父母最深的印象是,他们经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吵大闹,情绪激动。
几天后,杨帆母子与“弟弟”在一间小餐厅的包间会面。“弟弟”推门进来的一刻,杨帆与母亲对视一眼,心想坏了,还真是!来人国字口面,浓眉大眼,鼻梁挺直,与他死去的父亲何其相似!
“弟弟”自我介绍名叫刘志锋。他说我可能应该改名杨志锋。他拿出自己的母亲与杨帆父亲的结婚照,以及几张他们的生活照。男的英俊潇洒,女的娇艳美丽,十分登对。相片中的父亲,眼前的刘志锋,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杨帆一直遗憾自己长相随母亲,瘦长脸,皮肤光洁白净,过于秀气了点,父亲那张国字脸啊,是多么的男子汉气概!
刘志锋母亲当年是舞蹈演员,刚与杨帆父亲离婚又马上结婚了,结婚对象是一位暗恋她多年的同事,随后刘志锋出世,说是早产儿,现在看来是足月。
“为什么隔了这么多年才来翻这老皇历?”杨帆母亲问。
刘志锋父亲,法律上的父亲,三年前得癌症去世了,两个月前,他母亲病重,去世前告诉他事情的真相。他说自己长到快三十岁了,内心一直空落落的,感觉自己是无根的浮萍,原来是这个原因……
杨帆问刘志锋,目的何在。刘志锋说,既然大家都是爽快人,那我就直说了吧——我也是杨名立的儿子,跟你一样,杨帆大哥,我有权继承他一半的财产——杨名立,我们的父亲,留下多少钱给你我不知道,他去世好几年了,现在大概也不好取证,他没有遗嘱,但他留下的房子,他的祖屋还在,我要求分给我一半。
“你怎么知道他没立遗嘱?”杨帆母亲说,“他的遗嘱是,他所有的财产都赠予他的儿子杨帆,连我都无权干预——抛开这些不谈,先夫去世,他遗产的第一继承人是我,不是杨帆,更不是外面的私生子。”
“我不是私生子!”
“杨名立死前把财产全部给了他的儿子杨帆——”
“我不信!”刘志锋说。他神情淡定,想必是对杨帆母子进行过详细的调查。
正如杨帆母子预测的那样,来者冲着财产而来。杨帆暗中松了一口气,对方张牙舞爪,倒是让他感觉压力没那么大了。
因为条件提得太过赤裸裸,突兀的会面并没给大家带来一丝一毫寻见亲人的喜悦。
刘志锋说他是一个网约车司机,准备结婚了,女方要求买一套房,他没有钱,所以必须争取父亲留下的遗产。他家本来有一套旧房子,他父亲(法律上的父亲)去世前立了遗嘱,传给大儿子——他上一段婚姻中的孩子——自从去年,他法律上的大哥结婚,他便与母亲搬了出来租房子住,直至如今。
“我也不是真的想要你农村的房子,”刘志锋继续说,“我们找人估价,你折现给我一半钱就行。”
未见面之前,杨帆还幻想着与“弟弟”培养培养感情,这会儿心中只剩下郁闷与反感。没有铺垫和过渡的谈判,听上去像敲诈勒索。但他一时又想不出办法应对,聪明如他,亦有头脑运转不灵的时候。母亲却淡定,她问刘志锋,如果杨帆不分给他财产,是不是要请法院介入处理。刘志锋说当然,私下里解决不了就要通过法律来解决。母亲说:“那就法院见!”
刘志锋走后,母亲说没有事,如果他坚持要验DNA,那就验!如果真是怎么办?杨帆说,我那房子搞不好值一两百万,甚至两三百万,我可没钱给他。母亲说没有事,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如果真准了,我帮你出钱。
在回家的路上,杨帆忍不住又问母亲,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母亲哼了一声,扭头看窗外的雨,半晌才说:“段正淳!”
“那我是不是段誉?”杨帆说完十分后悔,因为这句话对母亲有冒犯性。母亲冷哼一声,不再说话,脸色比刚才更加阴森严肃。
杨帆几岁大时父母离婚,他留在村里,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直至十八岁去外地读大学。成年之前,成年之后,他与父亲见面的机会都不多,父子感情若即若离。现在杨帆住的小洋楼,是当年在爷爷强烈要求下,父亲出资建的。他记得建房子那年,父亲还在大学里教音乐,有时帮人作曲写词。父亲是才子,同时还是个挣钱能手。母亲爱他那份才情,也恨他那份才情带来的副作用,与他分分合合半辈子,到现在这么大年纪了,想起年轻时的种种,也还恨得咬牙切齿。
正当杨帆压抑难受的时候,静云打电话让他尽快去一趟“净坛斋”。杨帆心想,大清算的时刻终于来临!
没想到静云不是要整治他,更不是向他索要青春补偿费,是怀孕了。杨帆大吃一惊,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的意思是说,这不是他干的好事。静云气得脸都绿了,指着杨帆的鼻子无法说话。杨帆说,有没有可能是你前夫的?呸!静云骂道。她说离婚以后,除了杨帆没有别的男人,对得起天地良心,如果撒谎,天打雷劈,不单单劈她,连儿子也一起劈!
“那你想要我怎样?”杨帆问。事情来得太突然,他脑子里面乱糟糟的。
静云说自己不是用孩子逼迫杨帆结婚,也不是要他负什么责任,只是告诉他这个事情。杨帆暗中松了一口气,还是问静云到底想要自己怎么样。静云知道他还不相信,说那就等孩子出生后验DNA——验过之后我们再讨论!
“又是他妈的DNA!个个都喊我验DNA!”杨帆倒是有些失控了。
兄弟事件,一直折磨着杨帆,他终于决堤,一股脑说了给静云听。
货架上有一对新瓶,淡蓝、浅绿,釉色底下有暗纹,细看是波浪,有海洋的韵味。去海边一趟,静云有所收获。
“你进步了。”杨帆说。
他总算冷静了下来,问静云是否真心想要嫁给他。静云说,当然,做梦都在想。他叹了一口气,说如果我告诉你,是因为孩子我才跟你结婚,你会介意吗?静云说不介意,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做牛做马都不介意。杨帆说,静云,你又何必如此卑微!静云眼眶含泪,扭头看别处,不与他对视。杨帆上前一上步拉起静云的手,说静云姐,我跟你闹着玩的呢,你别生气——走起,走起,去吃火锅啦。静云说,我不想吃辣的。
杨帆说:“那就要鸳鸯锅——那么大的火锅店,总有几样东西你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