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 冬
2023-10-07文余涛
文 余 涛
和父亲的代沟不是一两天了。他最近迷上了修图,就是把拍好的照片裁剪与调色,这是他摄影爱好的延伸。他没事就坐在那台屏幕发黄的十四寸显示器前,桌上放着《电脑修图一本通》、单反相机、塑料读卡器,还有一个泡着浓茶的搪瓷杯。现在他的屏幕上是张翠鸟的照片,所谓“拍花打鸟”,“打”是他们的行话,为什么要“打”,因为难拍:拿出相机,旋好焦段,拨动快门,咔嚓,鸟却早已没了踪影。还需要等待下一个机会。这在我看来很无聊,父亲却乐此不疲。
单反相机是我几年前买的,那时觉得去旅游脖子上不挂个相机就少了什么似的,为了更像回事儿,还配了遮光罩和UV镜。当一切齐全后,我的热情却逐渐消退。最终,相机落到了退休在家的父亲手里。
“怎么样?”父亲指着屏幕里的翠鸟,这是他趴在林间一天的成果。
“还行。”我耸耸肩。他给我看过许多照片,在我看来都大同小异,一次快门咔咔咔几十张都是同一个场景,仔细看,才能看出那一点点区别。
“都差不多吗?”父亲又问了一遍。
“挺好。”我敷衍地说。此时,我完全没有欣赏照片的闲情。我正陷入人生最大的瓶颈。
我做事一向还算有把握,这一次却输了,在公司最近一次人员调整中,我可谓一败涂地。领导说,这是领导层的集体决策。我明白这是微妙关系的综合作用,我也明白除了无条件接受,我别无选择。我今年三十五岁,年龄是道坎,这一次出局,意味着我可怜的职业发展将陷入僵局。这感觉就像寒窗苦读了十几年,进了考场却被收走了试卷。我把这件事告诉父亲,他漫不经心地拖动着鼠标,屏幕里照片的饱和度变得浓烈了些。
“没上就没上呗。”他说。
在他看来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去菜市场遇上菜品售罄,是常有的事。他不懂职场,对这个问题的通达反而让我气馁。
他做了一辈子代课老师,没有编制的那种。他不太了解学校以外的事,对职场的竞争更是不了解。我的挫折感汹涌而来:同批入职的同事,大多都已晋升,我在最有希望的时刻却失败了,我抬不起头,最近几次饭局我都没去。
我陷入严重的自我怀疑。或许在平行宇宙里,另一个“我”更有出息,那个“我”嘴更甜,和领导走得更近。我不断复盘,反思自己错过了哪些本应有的机会,但每次反复咀嚼都加重了我的沮丧。
然而,我在父亲面前隐藏了这种情绪。他退休了,何必再徒生他的烦恼。虽然三千块的退休金不多,他却生活得自得其乐,一有空就背着相机出门,戴着一顶越南游击队式的遮阳帽,穿着一件四个口袋的军绿色马甲,背着一个鼓囊囊的黑色摄影包。他的体力充沛,远不像六十五岁。
父亲点开一首歌,是《贝加尔湖畔》,音乐初始是钢琴声,我心头一颤,很久没好好听一首歌了。李健声音出现时,父亲也跟着哼了起来。他五音不全,在他会的地方唱得中气十足,唱不出的地方就哼哼而过。父亲摇头晃脑,沙哑的声音与原声混合成一股可怕的噪声。父亲不怕跑调,在人多的酒席上,有人让他唱,他说唱就唱,每次都是这样。
软件没充会员,歌曲十五秒后便戛然而止。我被拉回现实,看到翠鸟照片已修改完毕。背景是黑色的,边上是他打的圆体字:
“春草细还生,春雏渐养成。”
看见照片,我想起最近的新闻,有一群来自贝加尔湖的白鹳在这里越冬。我随口说了这则消息,父亲回过头,问,来自贝加尔湖?我说,是的,这种鸟翅膀展开有两米。我伸开手臂比画了一下大小,自己也感到鸟的巨大。父亲从眼镜上方看着我,问,白什么?我说“guan”,念四声。他在电脑上搜索:
白鹳:来自西伯利亚,身白尾黑,栖息于开阔的山林和沼泽地带,每年八九月从贝加尔湖向南飞,在长江以南越冬,春季三四月就离开北上。
父亲边滚动着图片边说,拍这种鸟要用长焦,或用无人机。父亲拍鸟的热情由来已久。他的硬盘里有几十个G 的照片,有白耳的画眉、淡蓝色的翠鸟、细尾的鹩莺,还有头顶长冠的鹎鸟。照片按照年月归类,哪种鸟在哪里活动,他一清二楚。当他拍到一张满意的照片时,话就特多,酒都能多喝几口。他把照片晒在朋友圈,三五好友点赞,他便十分愉快。“怎样!”他常拿出手机,表现得得意扬扬。
我回到房间,女儿半裹着被子,我把被子给她盖好。床边是一本摊开的四年级语文下册,显然她还没预习完就睡了,我草草给她签了“已预习”,塞进她的书包。不知孩子未来是否与我有完全不同的生活。中考、高考、求职、晋升,从小到大,要翻过多少山,跨过多少河,才算到达目的地?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失眠有些年头了,睡不着就起来喝酒,让意识陷入混沌,最后也不知是醉倒还是睡着,就这么昏昏沉沉到天亮。睡前检查工作群已成了习惯,总觉得手机随时会响起,我也要随时准备着起来奔赴战场。
“笨蛋!都出局了,还想那么多干吗?”我骂自己。我望着深灰色的天花板,从帘缝射进的灯光在墙上形成明暗相间的条纹。我深呼吸,让自己放松下来,太累了,我想放空自己。就在这时,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我有多久没有休假了,为什么不趁现在休假?
我拿出手机,给领导发信息。我不像以前那样编造一堆理由:“接送孩子”“车没电打不着火”“身体不舒服”……我以一种无畏的态度写着。
“我要休假!”简单的四个字利落得像是四颗子弹,蕴含了我的抗议。
我原以为领导会问休假期间我工作如何安排,会一再确定我的休假不会给他带来麻烦,但是他没有。他只回了一个字:
“好。”
干脆到让我觉得自己就像被人丢弃的干电池。
我需要重新定义生活。休假的这些日子,我依旧早晨七点醒来,刷牙洗脸。楼下汽车引擎启动的声音稠密起来,路上变得车水马龙。整个白天,我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漫无目的地擦桌子、收拾书柜。随着傍晚的来临,我才能放松下来。我的脑子里像是输入了某种无法修改的程序,只能过那种冲锋陷阵的生活。
我想到了父亲,在他漫长的人生中他又是如何填充那些缝隙的?他被下放后在一家电机厂上班,后来厂子倒闭,他回家帮人修理三相异步电动机。父亲不会讲价,每次都让客户看着给,账从来没算对过,我的母亲说他从来不是块做生意的料。后来他在夜校混得了一个文凭,在一所末流中学谋得一份代课老师的差事。现在,他又在上老年大学,一年一期,上完后,又重新再上一遍。在我看来这极其无聊,他倒是自得其乐,说上老年大学就是和朋友们聚聚。
那天,我来到老年大学,他曾多次说起在这里的欢乐时光。我发现那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在文化楼的一个角落,是幢贴着白瓷砖的老房子,房间的楼梯正对着大门,许多苏式建筑都是这样布局的。走廊上铺着布满细点的地砖,像是不干净的醪糟,空气中散发着拖把没洗净的气味。我听见父亲的声音,走了过去,透过走廊的窗户看见他,他站在讲台上,多媒体屏上投影着那张熟悉的翠鸟照片,他以那种沙哑却洪亮的声音对台下说:
“打鸟光圈要大,快门要快。大鸟好拍,快门速度调到六百分之一;像这种小鸟,就要调到两千分之一以上。”
台下的人听得很认真,有个戴着小帽的大伯拿着水笔刷刷地正在小本上记着。父亲竟在给老年大学的学员上课!他从窗户中看见了我,我的到来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原本放松的脸上露出些许诧异。为了不影响他,我走到走廊一角抽烟。
下课了,人群鱼贯而出。父亲提着绿色环保袋出现在我面前,他将一摞皱巴巴的纸装进袋子,这是他编的教案。他说,你怎么来了?我说,路过。他说,就瞎讲着玩。我和他并排走着,我看见他的鬓角已全白,脚步却依然有力。我头发像他的一样,白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我走出老年大学,才想起来这儿的目的,我说,我们去拍白鹳吧。父亲好奇地看着我,说,白鹳?我说,就是上次和你说过的贝加尔湖大鸟。父亲说,哦,有人看见了?我说,是,就在城北野湖边。
父亲走到了他的电动车旁。我说,我来开吧。我坐了上去,我想掉个头,却笨拙得像头牛,倒不出车来。父亲说,四个轮子你熟,两个轮子我熟。他倒出车,头一摆让我坐后边。我背上相机包,两腿跨上车。记得上次出现这样的情景是在初中,那时他还在电机厂上班,每天都骑着踏板摩托载我去上学。父亲手一拧,发动机嗡嗡转了起来,我们就出发了。
父亲在老年大学上课是义务的,风里来雨里去,一周三次。或许多年的教学生涯让他对讲台有着天然的亲近。我坐在后边,他操控着车子全速前进。我感到路人的眼光充满疑惑,他们一定在想,这个儿子为何如此不成器,这么大了还要他的老子载他。
没错,这是事实,我确实一事无成。
父亲对郊区很熟悉,我只说了大概方位,他就骑着电动车在乡间小道疾驰如飞。他边把着方向边昂头搜索空荡荡的天空。我问,你平时都是这样寻鸟吗?他说,是。我问,万一鸟在睡觉呢?他说,白鹳都是晚上睡觉。我问,白天呢?他说,白天它们多在有水的地方。我明白他一定做了不少功课,他是专家了。他继续说,白鹳往年都到鄱阳湖越冬,今年雨少,湖水干了,就来这里。我说,会筑巢吗?我的意思是或许白鹳找到了合适的栖息地就会繁衍下去,这样我们就不用大费周章地在冬季寻找了。父亲摇摇头,说,白鹳冬天在这儿栖息,春天就回去。我说,这鸟真不嫌累,从几千公里外来这里,穿越两个国家,在中国还要横跨好几个省:内蒙古、陕西、湖北、江西,待一阵子又原路飞回,又要经过江西、湖北、陕西……父亲说,你又不是鸟,你咋知道他们累不累呢?
我们走上一段土坡,边上是片桃林,冬天的桃树只剩光秃秃的树干,林边围着一圈网,应该是保护桃子的,上边缠着几只冻死的大角仙,这是一种体形硕大的甲虫,头上顶着犀牛似的角。我解开网,摘下一只放进相机包,心想,可以给女儿看看,最近她在上自然课,对一些奇异的虫子很感兴趣。父亲说,你啊,要多带孩子出来看看。我说,她作业多得做不完。他说,童年只有一次。我说,我们只是想让她不输在起跑线上,长大后能轻松点。我相信我的话正确到没人能反驳。我想起刚工作时看过一本书,书中讲,有人做过一个实验,用手戳一个大铁球,铁球纹丝不动,戳个成百上千次后那个铁球终于动起来,这个时候要让它停都难。这个实验告诉我们,积聚力量,成功就会来临。
父亲说,你该做点减法。不知道他为何这么说,我迟疑了会儿。父亲继续说,想要的越多越烦恼。他正在用我的“公式”理论来反驳我。或许吧,他小时候吃过糠,那种经历让他刻骨铭心,两周拉不出屎,肚子鼓得像南瓜似的,一个远亲的开塞露救了他,这些经历多少对他的生活产生了点影响。
我想起曾有一个夜晚,女儿背不出书,被工作弄得焦头烂额的我,把她关在房间里,我说背不出就不要出来。她在房里抽泣,我说,这么点困难都克服不了,以后如何在社会立足?如何面对职场的捶打?我义正词严,站在作为父亲的制高点。我的父亲却进房间把女儿抱了出来,女儿抱住爷爷号啕大哭。
天空很蓝,我们还是没有看见白鹳。一个穿着军绿色衣服的巡山员走过,临近年关,他们会定期来巡视山火隐患。父亲问,师傅,有没有看见白鹳?巡山员说,白什么?父亲说,白鹳。他打开手机给巡山员看照片。巡山员皱起眉头想了想,说,几天前看见过。父亲喜出望外,说,哪里见的?巡山员指着远处的榆树,说,就在那棵树上。我们望去,榆树上空空如也。巡山员说,飞走了。父亲说,会飞回来吗?巡山员说,我怎么知道。他继续说,鸟这种动物,今天来,明天走,都很正常。
巡山员说得没错,随着天气变热,白鹳随时都可能北归。父亲流露出些许失望,他对我说,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去放会儿飞机。父亲会飞无人机,这是他自学的,对着说明书试了几次就会了。中间摔坏过一台,他慢慢把钱存够后,又买了一台,他反复叮嘱我别和母亲提这事。
父亲拿出遥控器,无人机“嗡”的一声窜上天,我仰起头看不见它的踪影。父亲操控遥控器对着天空找寻白鹳的踪影,模样像是专业动物搜救组织的成员。我说,这和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他说是有方法的。我问,什么方法?他说,鸟最喜欢站在高处,这样它们感到安全,附近最好要有湖、有铁塔,鸟吃了鱼就会停在铁塔上。显然,他已经快成为鸟类专家了。他把屏幕伸到我面前,说,看!他显出兴奋的样子,应该是找到白鹳了,我看着屏幕,屏幕反光,没看到什么。他说,再仔细看。我说,看见铁塔了,但没看到鸟呀?他说,不是鸟,是鸟屎。我这才发现铁塔的绝缘串上残留着鸟屎。鸟屎有点白,像石灰。
他操控着无人机飞来飞去,四处寻找着白鹳的踪影。我找了块石头坐下玩手机。我本身就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就当陪父亲来一次郊游。这么多年了,我说了几次要陪他去敦煌,去看沙漠、吃新鲜的羊肉,可是几次都是停留在口头上。
太阳下山的时候,父亲飞完了四块电池还是没找到白鹳。他说,今天可能天冷,白鹳都在山里,明天再来看看。我以为他会有些失望,因为是我告诉他这里有白鹳的,可他依然兴致勃勃。他把电动车掉了个头,拍了拍坐垫说,明天再来。
晚饭后,工作群热闹起来,新上任的领导受到大家的热烈欢迎,离岗的领导无人问津,我被调到更加边缘的岗位。休息了几天,我竟与工作产生了距离感,一切仿佛变得不真实。我收拾茶几,发现下边有一包茶叶,是旅游时买的纪念品,一直没喝。以后有的是时间喝茶了。我说,爸,我们喝茶吧。我想和他聊聊天,或许能从他并不顺遂的人生中得到启发。他说,好。我去拿开水时,他又去房间修改照片了。
我来到五楼的天台,夜色明亮,有点风,街灯蜿蜒至地平线尽头。我对这里太熟悉了,记得小时候,父亲就是在这儿坐着柳条椅,抱起我看星星。他说,光是有速度的,天上眨眼的星星都是恒星在过去发出的光。我们看见星星,星星看见我们,一来一去一辈子就过去了。他这番话,使我对时光有了不同于以往的认识。
夜风是寒冷的,我竖起衣领,顺着扶梯爬向屋顶。我知道如何爬上去,小时候常这么干,那里可以看见更大的天空,我曾和邻居家的孩子打赌,爬上去后自己就能变得焕然一新,将和电视里的希曼一样充满力量。我闭上眼,找到了做孩子的感觉,我翻过檐沟,摸到了冰冷的瓦片,风在耳边呼呼吹过,我紧握避雷针,顺着倾斜的瓦面向上爬去,应该七步,最多八步,就能到达最高处。近了,更近了。渐渐地,我感到风停了,就像时间倏然静止,我睁开双眼,那遍布群星的苍穹下,一只巨大的白鹳立在屋脊上,舞动着天使般的翅膀,展翅欲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