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被隐蔽的真相
——读万玛才旦小说《松木的清香》
2023-10-07○张敦
○张 敦
今年的5 月8 日,导演、编剧、作家万玛才旦不幸离世。我曾在本栏目分析过他的短篇小说《猜猜我在想什么》。他读过那篇文章后,委托发稿杂志《长江文艺》的编辑向我表示了认可和感谢。为纪念并悼念这位很有才华和成就的创作者,我决定再次分析他的作品。
《十月》的2023 年第一期,发表了万玛才旦的短篇小说《松木的清香》,我很喜欢,将其作为分析的对象,很是合适。
相对于万玛才旦的电影,其小说作品对读者(观众)更为友好。不存在冗长的描述,分段干脆,语言简练,像海明威的某些小说,比如《杀手》之类。也就是说,他擅长用短促的句子和段落,抛出一个好故事。下面,我先从主题层面说一下《松木的清香》为什么是好故事。
万玛才旦的小说多以藏区生活为素材,民族特色非常鲜明。《松木的清香》讲了一个这样的故事:“我”是派出所的民警,有个牧民来开死亡证明,死者正好是“我”的小学同学多杰太。通过“我”与牧民的交流,我们知道了多杰太的人生轨迹:上小学时,多杰太聪慧过人,让“我”很是嫉妒。后来多杰太辍学,成为一个聪明的赌徒,一时风头无两,发家致富,还娶了老婆。然而好景不长,有人设局让多杰太倾家荡产,他欠了一屁股债,成为酒鬼。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他似乎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却在向朋友借钱未果后遭遇车祸身亡。“我”和几个牧民一起操办了多杰太的后事。
我认为对待本民族的题材,作家应拥有“作为个体的人”的视角,不该仅仅充当民族文化的代言人。万玛才旦的小说完全没有这个问题,无论从其电影,还是小说来看,他切入的主题往往是人生的命运和复杂的人性。
我曾想过,写作最难的地方在哪里,是创作手法吗?技术上的问题,是好解决的,可教可学,找一本创意写作方面的书,一读就懂了,再加上阅读量的加持,多数人都能完成一篇像模像样的作品。在我看来,最难的地方在于主题的选择,也就是你的作品要指向何处。好的故事会呈现社会生活中被遮蔽的暗面,引领读者探查幽深的人性。只有这样,小说才能具有深刻的意义。要做到这一层面,并不容易。创作者的价值观,是影响主题选择的主要因素。你总会去表达你所认为的有价值的东西。所以,作为创作者,应该有其个人的价值观,不应与庸众秉持一样的价值判断,如果只是一味附庸风雅、人云亦云,写出来的作品会非常糟糕。年轻的创作者,越早明白这个道理,就能越早踏上写作的“正路”。
我们回头再看一看《松木的清香》的故事,应该可以感受到这篇小说选择的主题是“人的命运”。我觉得,万玛才旦想告诉我们的是,如果一个人没有选择的权力,就算他再聪明,也难逃悲剧命运的掌控。他想强调的是选择的重要性,这个选择不是做什么样的选择,而是能不能选择,有没有条件做选择。多杰太就是个没有条件做选择的人。他出身牧区,小学时父母死了,舅舅接他到城里上学,后来舅舅也死了,他只好退学回到牧区。我们看,如果将多杰太的悲剧人生追根溯源,所指向的是其牧区的出身。亲人的两次死亡,让他的命运发生两次转变,他完全是被动的,尽管他已经向世界展现出自己那颗聪明的大脑。他要利用聪明脑子,摆脱牧民的身份,于是他选择了赌博。这是他成年后主动的选择,虽是主动,却也受限于条件,他没有别的路好走,再加上他身上自大而贪婪的人性弱点,促使他成为一个赌徒。只用了几年的时间,他就完成了从赌徒到酒鬼的转变。与多杰太相映照的是“我”,资质上比不上多杰太,却拥有让多杰太羡慕的人生。因为“我”条件好,可选择的道路多,自然会选择收益最大的那条。
作为藏族作家,万玛才旦的作品中还表达过其他主题,如众生平等、轮回转世、自然与生命的和谐等等,比较而言,我还是更喜欢《松木的清香》的主题。当然,这篇小说中也写了藏族的传统习俗,传达出带有民族特点的生死观。
万玛才旦笔下的多杰太,虽是藏民,但并不是天真淳朴的模范,他身上有很多缺点。他以赌博为业,贪婪虚妄,有酗酒的毛病,而且借钱不还。更难得的是,万玛才旦还写出多杰太内心仅存的那点骄傲。这真是精彩的一笔——“我”与多杰太成年后在饭店相聚,多杰太说了这样的话:“说实话,你的脑袋瓜没我脑袋瓜聪明,这个你承认吗?”
万玛才旦挺狠的,只用这一句对白,就揭露出主人公骨子里的阿Q 精神。多少年过去了,多杰太依然卑微地守着小学时的那点荣耀,让人可怜。起初我觉得这话过于直接,有些突兀,后来一想,人家多杰太是藏族牧民,说话就是这样直来直去,这话真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最后再表达一下我的观点。我认为,若要判断文学作品是否平庸,分析其主题思想是个重要的方法。那些平庸的作品,只会告诉你众所周知的被大众所认可的道理,比如“母爱伟大,父爱如山,亲情最重要”等等。而好的作品,会体现创作者对这世界独特的认知,这认知来自他真实的生命体验,指向生活中某处被隐蔽的真相。
谨以此文纪念优秀的创作者万玛才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