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晚唐咏柳诗中的生命意识
2023-10-06陈思凝
【摘要】中晚唐时期,国家的衰微与政治之动荡,使得士人们身陷于理想期许与暗淡现实、生命美好与价值迷惘的多重矛盾中难以自拔。在诗歌创作中表现为盛唐诗人豪迈的胸襟和诗情不复存在,代之以曲折幽深、阴柔含蓄的艺术表达,“柳”也因此成为重要的诗歌意象。以白居易、刘禹锡、杜牧、李商隐等重要作家的咏柳诗作为研究对象,采用意象分析的方法,对其中所蕴含的两性情感体验、人格与处世态度和生命价值追求等三方面的思想内涵进行分析和阐释,发掘其中所蕴含的生命思考。同时,文中也对唐前咏柳诗的发展进行了简要的梳理。
【关键词】中晚唐诗歌;咏物诗;柳意象;生命意识
【中图分类号】I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11-0016-04
一、引言
柳意象在古诗中用来阐发生命意识的写法可以追溯至先秦时期。早在《诗经·小雅·采薇》中便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1]之句,诗中的柳树是诗人在出征前所感受到的生命的美好。到了汉代,已出现与思春闺怨之情相联系的咏柳诗,例如《古诗十九首·青青河畔草》中的“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2],园中郁郁葱葱的柳树唤醒了女子的青春意识以及她对爱情的渴望,也由此开启了咏柳诗表现闺愁闺怨的创作先河。
魏晋南北朝时期,宫体诗创作盛行,其中包括许多涉及柳意象的诗歌。如萧纲的《和湘东王阳云楼檐柳诗》:“暧暧阳云台,春柳发新梅,柳枝无极软,春风随意来,潭拖青帷闭,玲珑朱扇开,佳人有所望,车声非是雷。”[3]
受应制诗创作的影响,梁陈至初唐时期的咏柳诗常用于表达歌功颂德之意。柳意象由此被拓展出一个全新的内涵,即象征王朝大治的康定[4]。例如王融的《长歌引》:“周雅听休明,齐德觏升平。紫烟四时合,黄河万里清。翠柳荫通街,朱阙临高城。”[5]
时至盛唐,社会繁荣发展,文人志士更多地关注个人理想,于是以应制诗为主要体裁的咏柳诗也随之减少。
据《全唐诗》统计,中晚唐时期以《杨柳枝词》为题的诗多达30余首。本文笔者试图以这些具有代表性的咏柳诗为切入点,既梳理该时期咏柳诗所展现的生命意识与前代的继承关系,又通过结合时代背景的特殊性来分析中晚唐咏柳诗对生命主题的发展。
二、女性书写与情感体验
明代徐?在《徐氏笔精》写道:“古人咏柳必比美人,咏美人必比柳,不独以其态相似,亦柔曼两相宜也。”[6]中晚唐咏物诗是在对前代咏物诗进行扬弃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它远绍风骚咏物重视兴寄的传统,近承六朝咏物诗重视刻画的遗风,既有继承,又有发展[7]。这一创作风气也影响着中晚唐咏柳诗的发展,诗人们将书写对象从宫中女子扩展至下层青楼女子。因而,与之相关的花街柳巷、柳陌花衢等词也就应运而生了。
(一)从姿色审美到命运关怀
“唐人言女子好以柳比之,如乐天之杨柳小蛮,昌黎之倩桃风柳,以及《章台柳词》皆然。”[8]前人写柳,多写柳条的纤细、柳叶的轻柔,意在展现女性曼妙的身姿和姣好的容颜。而中晚唐诗人承袭这一书写传统,同样也喜爱用柳意象比拟婀娜多姿的女性。例如“娉婷小苑中,婀娜曲池东。朝佩皆垂地,仙衣尽带风”[8]“叶含浓露如啼眼,枝袅轻风似舞腰”[9],渗透出中晚唐诗人对女性的审美态度。
当然,对女性的书写远不只停留于对外貌、形体的描绘。狎妓风尚的盛行,使得这一时期诗人与歌妓、官妓等女性的交往密切,诗人更多地关注到她们的人格特质,并借柳表现对这些女性身不由己的被动人格的惋惜之情。李商隐的《柳》就是这类咏柳诗的代表:“动春何限叶,撼晓几多枝。解有相思否,应无不舞时。絮飞藏皓蝶,带弱露黄鹂。倾国宜通体,谁来独赏眉。”[8]这首诗以柳为题,却通篇无一“柳”字,然尽显诗人为妓女柳枝身不由己、情难独专的处境感到遗憾与矛盾。此外,这一时期诗人更注重对歌妓命运遭际和内心世界的关注,诗歌的整体格调也随着士人心境变化更趋悲凉惆怅。
(二)青春叹惋和对爱情的珍重
初盛唐咏柳诗主要沿袭了南朝乐府《折杨柳》的创作传统,多写杨柳早芳触动闺人心思。而中晚唐咏柳诗的整体格调更为低沉,多抒发女子的愁怨之感。例如诗人张祜拟作《折杨柳枝》:“红粉青楼曙,垂杨仲月春。怀君重攀折,非妾妒腰身。舞带萦丝断,娇娥向叶嚬。横吹凡几曲,独自最愁人。”[10]5862
全诗展现了一位面容姣好却为情犯愁的女性形象,情景交融,深入女性的内心状态,以诗人的视角书写了女子满腔相思难解的春愁闺绪。
女诗人程长文的《春闺怨》也延续了这一主题进行创作:“绮陌香飘柳如线,时光瞬息如流电。良人何处事功名,十载相思不相见。”[10]
女子因丈夫离家求取功名,遭歹徒强暴不成而反被诬陷下狱。她发出“良人何处事功名”的疑问,毫不避讳地抒写女子见柳思春的愁绪,大胆借柳表达自己内心对情人的思念,以及独自遭遇不公的一腔幽怨。与王昌龄《闺怨》中“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10]有异曲同工之处,都展现了对爱情的珍重。
三、人格隐喻与处世之道
(一)媚俗功利的人格性情
早在孟子时,就有“性,犹杞柳”一说,由此可见以柳来隐喻人之本性的写法。中晚唐时期柳意象在咏柳诗中还常被隐喻作趋炎附势、欺狂卑劣的人格特质。
中唐女诗人薛涛有诗《柳》曰:“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10]杨柳“长袖善舞”、肆意纷飞的情状,也让仕途不顺的诗人们联想起那些在政治上毫无立场的摇摆之人,并对之趋炎附势的人格品性予以嘲讽,对朝堂政治风气进行了反拨。
再有刘禹锡《杨柳枝词九首·其五》:“花萼楼前初种时,美人楼上斗腰肢。如今抛掷长街里,露叶如啼欲向谁。”[10]短短四句,通过对柳枝在两种生命状态下的对比,隐喻当时朝政中一些小人当道得意与失意落寞的情狀,充满讽刺意味。
中晚唐士人对当时朝堂政治风气的厌恶,以及对轻浮攀附、没有独立人格的一类小人充满排斥。诗人易将柳絮漫天飞舞、随波逐流、依风起风的场景与趋炎附势、得意忘形之客联系在一起。
(二)随遇而安的处世态度
中晚唐时期,诗人的创作关注点更多转向柳树的枝条、柳絮,咏柳诗中大量出现以柳枝喻女子细腰的写法,或是展现柳之柔弱。如“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10]“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9],窈窕婀娜、纤细娇弱、依依袅袅尽显女性的柔美之感。
然,柳之性情并非柔弱不堪一击,“夫杨,横树之即生,倒树之即生,折而树之又生”[14]。盛弘之《荆州记》记载,“缘城堤边,悉植细柳,绿条散风,清阴交陌”[15]。柳生性爱水,根系发达,自先秦起就常被种植用于固堤。而其栽种之处往往地势崎岖,土质松软。中晚唐诗人视其生长环境,常联想起自己的生存环境,因此咏柳诗中还常书写柳之坚韧不屈。白居易《有木诗八首》同样也隐喻了随遇而安的处世态度,柔弱是柳树与生俱来的生理特性,但她有着对抗外力的強大生命张力,有着临风不惧的韧性,纵使暴雪疾风起,也能奋力抵抗。
柳树的这些品性特征在中晚唐咏柳诗中被频频提及,可见在时人心中对随遇而安人格理想与坚韧不拔高尚情操的执着追求。
四、个体命运与价值探寻
“昔人词,咏古咏物,隐然只是咏怀,盖其中有我在也。”[16]118(《艺概》)古人咏物大多并不仅仅因为流连此物,诗人自我投射的咏物诗,都是其在所咏之物中发现某些与自我相通的特点,进而抓住此一点加以生发、开掘,达到物我不分、物我相融的境界[17]。前朝诗人咏柳多写柳之美好,而中晚唐诗人的咏柳诗中常能读出愤懑而哀婉、沉寂而飘零的身世之感,有对自身坎坷命运的慨叹、历史兴亡的感悟还有衰世中对生命价值的思索。
(一)羁旅之愁与身世之叹
当时代的脚步放缓,摇摇欲坠的政权让士大夫们的灵魂“无处安放”,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等叹惋皆所之而生[18]。他们通过描写生长异处之柳的经历处境,以此隐射自己的遭遇,表达对自身仕途蹇涩、身世飘零的苦闷之情。李商隐的咏柳诗就带有强烈的身世之叹,如《巴江柳》:“巴江可惜柳,柳色绿侵江。好向金銮殿,移阴入绮窗。”[10]
公元852年,杜悰调任淮南节度使,李商隐奉命亲自前往渝州迎送。本有凌云之志的义山,因卷入牛李之争而长期沉沦幕府,不得重用。此时生长在巴江的柳树,不得地利,远离风水之地,徒有其色。这正与空有一腔抱负,落魄江湖的诗人“同病相怜”,难免引起诗人内心的苦闷。所谓“惜柳”,实则是自伤沉沦。
面对晚唐社会的日薄西山,士大夫们的躁动不安、怀才不遇渐渐收归。柳絮易随风飘荡,无根可依、不知去处的漂泊感常让文人想起自己,在一个忧患深重的时代,无力把握自己的人生。因而在这一时期借柳絮叹身世飘零的咏柳诗颇多。例如晚唐薛能的《咏柳花》,一首以柳花为歌咏对象的咏诗。看似写柳絮飘零、独自飞舞,实则是感叹自己的人生失意无定,这与四处宦游、颠沛流离的诗人的命运多么相似。
(二)家国之思与兴亡之感
藩镇割据带来战乱疮痍,朋党问题造成有才之士不得赏识,文人志士们曾怀揣着绚丽的理想和济世的胸怀的忧患意识,由向外的激越张扬转为内心的愤世嫉俗,从对个人命运的慨叹延伸至对历史兴亡的哀感。
这一时期的咏柳诗中诗人常通过描写隋堤柳、吴宫柳等柳意象,将周遭环境的衰败、桑海沧田世事变迁与年年常新的杨柳进行对比。他们带着对历史的喟叹,在咏柳诗突破了仅有个人苦闷情绪的狭隘书写,而借柳寄寓他们的对历史兴亡的感伤之心。这种情感会出现在触景生情时,如杜牧的《悲吴王城》:“二月春风江上来,水精波动碎楼台。吴王宫殿柳含翠,苏小宅房花正开。解舞细腰何处往,能歌姹女逐谁回。千秋万古无消息,国作荒原人作灰。”[10]这首诗作于842年,杜牧任黄州刺史游览吴王城时,三国都城早已失去往日的繁华热闹,一片废墟勾起诗人的伤古之情,凄恻冷寂的氛围由此氤氲飘荡。
“弱柳千条露,衰荷一面风。”[10]中晚唐诗人喜以柳作为他们忧国忧民、怀古伤今的情感载体。沧海桑田,世事变迁,那些曾经恢宏大气的楼宇,在历史长河中沦作荒丘的遗址,只剩柳树还在独自见证着几朝几代的兴亡。他们怀古伤今,借柳抒发自己对历史的观照之感,实则也是对自身悲剧愁绪的排遣。
(三)生命之思与价值探寻
在中晚唐这个充满外忧内患的时代,那些将自己政治理想与人生价值实现依托于此的文人,意识到来自衰世、末世带来的价值失衡。刘禹锡、李商隐、杜牧等诗人有着强烈的爱国意识和远大的政治抱负,面对日薄西山的时局,他们在苦痛中重新反思生命价值的意义。
公元806年,永贞变法失败,刘禹锡遭遇贬谪。仕途不顺与客居他乡带来的身心双重打击,让刘禹锡倍感悲愤。他共情于飘零无依的柳絮,但“欲回天地”的雄心壮志,又让他在柳花身上找寻新的生命价值,以排遣自己理想粉碎的愤懑之情。曾作《柳花词三首》这组诗描写了柳花一生的情状演变,突破之前赞柳之外貌,而探其内在精神。整组诗实际上也表现了诗人对坎坷人生自我解脱的心路历程。
诗人在称赞柳有寄托相思别愁之用时,更多是获得生命观的升华。他们徘徊于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之间,济世思想与爱国情怀让他们无法做到对社会的生灵涂炭、苦难疮痍视而不见。他们尽力书写自己的愤懑,以求替民生大众分担些许黑暗与衰败。
五、中晚唐对咏柳诗生命主题的发展
中晚唐咏柳诗的繁荣,既呈现了在特殊时代背景下对文人坎坷生命体验的充分书写,又充分体现了中晚唐对咏柳诗生命主题的发展。这种继承与发展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点:其一,中晚唐的咏柳诗拓宽了柳意象所承载的情感意蕴。随着女性审美认知的转变及狎妓风尚的盛行,借柳表达女性审美的诗歌大量增多,对女性的书写也由外及内深入女性内心描绘她们的情感体验。此外,处于现实与理想矛盾之中的诗人们,还在中晚唐咏柳诗中表现出悲壮的历史兴亡之感,“隋堤柳”“吴宫柳”等典型柳意象的运用,向世人展现了诗人对时局的反思及突破困境的渴望。诗人借柳表现出悲天悯人的大格局,柳意象所蕴含的情感内涵的不断开拓也深刻影响后代咏柳诗的发展。其二,这一时期的咏柳诗对柳的体认从外在形态延伸至内在气质。从柳的样貌到气节,从柳枝、柳条到柳絮,甚至是柳所蕴含的社会历史背景都成为中晚唐诗人书写的对象。他们透过物性从正反面分析柳意象,将柳生命力旺盛、易活、随和的特性融入其中,表达在乱世别离中对远行之人的期盼。中晚唐的咏柳诗是对先前咏柳诗的继承与升华。其三,中晚唐的咏柳诗表现出衰落时代对士人人生价值的深刻影响。白居易、刘禹锡、杜牧和李商隐等诗人所写的咏柳诗数量占这一时期总数的很大比例,他们的生命轨迹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即便是在充满悲剧性的晚唐,诗人也未曾消沉,而在那些咏柳诗中我们依然能读出不渝的功业之心与倔强的悲愤之感,有着重要的时代意义。
尽管上述分析论断仍显得粗疏,不免存在治丝而棼之处,但笔者还是希望这些文字可以为咏柳诗的研究增添些许新的研究内容、开拓不同的研究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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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陈思凝,女,福建宁德人,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