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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中国古代货币名称的转变

2023-10-06柯艾

新楚文化 2023年11期
关键词:字义钱币本义

【摘要】中国古代表述货币的词有贝、刀、布、泉、钱、币等。本文从训诂学的角度对这些词的货币义来源及变化进行考察,发现这些词或为货币本体,或为货币相似形态,或为货币流通特性,或反映货币量称。本文将先分析这些字义发展的历程,再考察货币义的固定或消失,并试图对此类转变做出分析。

【关键词】货币字义转移内因

【中图分类号】F8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11-0012-04

中国古代代表货币的字主要有布、贝、泉、刀、币、钱等。这些字并非在某一时期同时出现,而是有着产生与消亡的历史更迭在里面。对古代货币进行考证研究的主要有吴荣曾(1978),裘锡圭(1985),邓志强(2006),黄维东(2007),郭玮(2009)等。其中,吴文关注先秦时期货币职能的发展及社会经济间的关联,只偶有提到此时期货币种类及名称。裘文则详细考证了先秦时期钱币种类及名称,资料详尽,指出了钱币种类发展脉络,大致为:贝(商代以前)——布(币)、刀(币)、圜(春秋战国)——钱(战国末期),裘锡圭先生提出,春秋战国时期是货币义字使用较为混乱的时期,出现了泉、布、刀、币、钱混用的情况。邓文主要考释的是贝部字而非货币名称。郭、黄二人的文章大致相当,只对货币名称进行简单的描述,并未对这些字货币义的产生及变化进行探究。

我们认为,仅在共时层面对中国古代货币名称的变化进行描述是远远不够的,而要探求变化发生的本因,以及先民们选择布、泉等字来表货币义而非其他字的原因。

由于表货币义的字在秦汉时期已基本固定,因此,对古代表货币义的词的考察重点在先秦时期。基于此,我们参照裘锡圭先生的考证,将先秦时期细分为:商代以前——商代及西周——东周前期(春秋时期)——东周后期(战国时期)——秦前期(战国末期)。值得注意的是,由于上古汉语多以单音节词为主,因此我们讲“货币义的词”而不说“货币义的字”;此外,此处所划分的时期是表“货币”义的汉字发生变化的分期,字义变迁的证据材料不仅来自同时期文献,也来自后代文献记载。

无论是从出土文献还是后世考证文献来看,“贝”应当是最早的货币。《说文解字》中释“贝”:“海介虫也……古者货贝而宝龟,周而有泉,至秦废贝行钱。凡贝之属皆从贝。”①由此可知贝是因充当货币而有货币义。“贝”字与货币义间的关系是直接投射关系,《康熙字典》记载“贝”除了“海介虫”及“货贝”外,还有“锦”及“乐器”“饰”义。这几个义项中,除了“锦”这一义项来源不可考以外,其他义项的来源与货币义来源相同,均是由于贝本身的功能而得来。到了《现代汉语词典》中,“贝”有三个释义,其中与货币有关的义项为“古代用贝壳做的货币”,而词条中则没有作为货币的释义。

“贝”到了现代已丧失了作为货币的义项及组词能力,而作为义符保留了下来。《说文·贝部》中有67个字,与钱财、货物义相关的字有47个,占了约70%的比例。与“贝”字的造字能力相似的还有“金”字。“金”字除了保留其本义外,也衍生成为义符,使用“金”这一义符的字的义项中,均含有“金属制品”这一特性。而带“贝”义符的字里,则仍有货币或价值义在字义中,如“贡、财、债、贩、贫、赊、费、贮、贶、贻、贵、贷、资、贿、赂、贽、赈、赏、赉、赍、贱、赌、赃、购”等。“贝”字义的发展大体上是词义转移的过程:海介虫——货币——海介虫。将其功能抽象出来,则其变化过程是:本体——功能——本体。随着冶炼技术的提高,金属锻造的器物以相同形制出现,金属货币产生,“贝”这一原始货币退出舞台,与之伴随的便是该字义的变化——“贝”的义项中货币义的消失。

原始货币“贝”之后,货币名称丰富起来。从史料来看,“布”“币”“泉”“刀”这些表货币义的词出现先后时间相差不大。我们甚至可以见到其并现的情况。

关于“布”字的货币义,学界有不同的看法。“布”的最大的争议在于:到底是一种货币的名称(实际为铸币)还是本身如贝一样充当货币(布匹被当作一般等价物)。如吴荣曾(1978)曾提出“我国在战国以前,成为货币的商品是布帛”。裘锡圭(2002)则认为“布”字曾引申出货币一义,且裘先生指出:《辞源》《辞海》《汉语大字典》等辞书中“布”的义项里,应取消“古代錢币”而立“货币”的义项。可见“布”在“货币”这一义项上的争议在于:到底是由与其他货币义的词连用而引申得来的货币义,还是它曾经就充当过货币而有的货币义。

我们通过对文献考察,可以发现,布在先秦时期,常出现在赏赐、赠与、交易等语境中。

《殷周金文集成·5407·作册睘卣》有铭文:“王姜令乍册睘安尸白,尸白宾睘贝、布,扬王姜休,用乍文考癸宾尊器。”②此句讲的是王姜作册送给安夷伯,安夷伯送还王姜贝与布,此处布与贝并举,可见二者性能类似。

再如1975年出土的云梦秦简《金布律》中提到:“八尺,福(幅)广二尺五寸。布恶,其广袤不如式者,不行。钱十一当一布。其出入钱以当金、布,以律。”③依其对流通布的规格要求以及与铸钱间的比率,可知布早期的应当有货币的功能。

此外,《诗·卫风·氓》:“抱布贸丝。”裘锡圭对《氓》的时代断定为不会晚于春秋早中期。《毛传》注曰:“布,币也。”我们发现,《诗经》中“布帛”义的词出现频率较高的有“葛”“锦”“衣”“裳”“丝”等,而作为其上位词的“布”则仅有《氓》这一例。因此,我们认为如将此处的“布”认为是单纯指物的布匹是不合适的,它应当具有等价物或货币的功能。

有意思的是,“布”作货币时期,鲜少出现“布”做货币的文献记载,而在布已丧失货币功能的汉后时期,却常有“布”做货币义的使用情况。据裘锡圭先生已有的考证可知:钱币出现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布是主要的货币,因此“布”有货币义。后来钱币成为主要货币,当货币讲的“布”所指的实际内容,通常主要是钱币,甚至就是钱币,因此汉以后的人遂误以为“布”是钱币的名称。汉代以降,多有称货币为“布”的用法:

(1)农工商交易之通,而龟贝金钱刀布之币兴焉。④(《史记·平准书》)

(2)虞夏之币,金为三品,或黄或白或赤,或钱,或布,或刀,或龟贝。④(《史记·平准书》)

(3)夏后以玄贝,周人以紫石,后世或金钱刀布。⑤(《盐铁论·错币》)

虽然“布”的货币义延续了下来,但在铸币出现及至纸币出现后,货币种类发生了改变。做货币讲的“布”出现的地方一部分被金属钱币的名称所取代。此外,“布”字本身的布匹义的义域扩大,而货币义则遭受排挤,“布”就丧失了货币义这一地位,且无造词功能。可见“布”字义的发展过程为:布匹——货币——布匹(分布等),三个阶段的语义来源可抽象概括,则为:本体——功能——本体。与“贝”字相同。

“刀”的货币义,或因为刀币状似刀而得名。在使用中,多称“刀币”或单称“刀”,但使用时期有所限制。最早见于《管子》:

(4)五谷食米,民之司命也;黄金刀币,民之通施也。⑥(《管子·国蓄》)

《管子》中“刀布”使用频繁,将“刀布”与“珠玉”“黄金”并举,则可知这三者为同类,以上、中、下币为定义则可知其应为货币一类。

自汉朝始已鲜少见到刀表货币义。“刀”之货币义本就源自其本体之外形,因此在其他外形的铸币出现并流通后,“刀”的货币义很容易就被淘汰了。“刀”的字义发展大致为:用来切、割、斩、削、砍、刺、铡的工具——货币——用来切、割、斩、削、砍、刺、铡的工具。三个阶段的语义来源可概括为:本体——喻体——本体。

“泉”字的货币义则与其本体无关。但“泉”在先秦文献中作货币义使用例子较多。如《管子·轻重》曾记载“凡称贷之家出泉三千万,出粟三数千万钟,受子息民三万家”,另有“请以令籍人三十泉,得以五谷菽粟决其籍”。⑥此句讲放高利贷者放贷三千万、三千万钟粮食,可知其中“泉”为货币。

再如郑玄注《周礼·地官·司徒》中“泉府”:“掌以市之征布,敛市之不售、货之滞于民用者,以其贾买之,物褐而书之,以待不时而买者。”⑦“泉府”这一机构主要职能为收购市面滞销物品,另有放贷功能。可见此处“泉”也有货币义。

《说文》释“泉”:“水原也,象水流出成川形。”从字本义来看,“泉”是无法作为货币使用的。以往学者多认为“泉”有货币义是取其“流行如泉也”的特性。而裘文在这里给我们做了详尽的阐释:当钱讲的“泉”不但意义与“钱”全同,读音也很相近,上古音都属从母元部,只有开合之异。裘文引证了段玉裁、孙怡让等人的意见,认为“泉”为“钱”的通假字。这里我们认同裘先生的观点。

“币”是“幣”的简体字,后文均用“幣”字。“贝”“布”均是本有其物,因做货币用而有货币义,“幣”则不然。《说文·巾部》:“幣,帛也。”段注:“帛者、缯也。聘礼注曰。币、人所造成以自覆蔽。作币者误谓束帛也。爱之斯欲饮食之。君子之情也。是以享用币。所以副忠信。”可见之并未做货币使用,因而也无货币义的用法。先秦文献记载中,“幣”多指一種布料,常与帛、皮一同出现,如:

(5)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无诸侯币帛饔飧,无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⑧(《孟子·告子下》)

(6)是月也,祀不用牺牲,用圭璧,更皮币。⑨(《礼记·月令》)

此外,我们认为,这些字在表货币义时,一定会出现数量词,表具体的量。如:

(7)“亞卬。丁卯。王令宜子?西方于省。隹返。王賞戍甬貝二朋。用乍父乙。”②(《殷周金文集成·2694·戍甬鼎》)

(8)钱十一当一布。其出入钱以当金、布,以律。③(《金布律》)

“幣”在先秦文献中没有具体数量表示,因此我们认为,在先秦时期,单独讲的“幣”只做一种面料来讲,因其价值高昂之故,常用作礼物或作为赏赐物,又有了礼物之泛称。如:

(9)以九贡致邦国之用,一日祀贡,二日嫔贡,三日器贡,四日币贡。⑦(《周礼·天官·大宰》)

(10)合六币:圭以马,璋以皮,璧以帛,琮以锦,琥以绣,璜以黼。此六物者,以和诸侯之好故。⑦(《周礼·秋官·小行人》)

“幣”与祀、嫔、器并举,可见地位应相似,此四者均为贡物。郑玄注币贡为“绣帛”。可见此时币应当是作为礼物或是贡物的。《小行人》中的“六币”则更详细地说明了和诸侯之好应送哪些礼,可知此时期币的确作为礼物用,以其昂贵之故,后来可泛指礼物。

虽则后期做货币讲,但不单独使用,而成为黏着语素。“币”字的发展过程为:布帛——礼物——货币,三个阶段的语义来源可抽象概括为:本体——功能——特指。

“钱”最初当是一种工具。《说文》释钱:“铫也。古者田器。从金戋声。《诗》曰:‘庤乃钱镈。”“钱”字在周代文献中的记载仅见录于《太平御览》中的《计然万物录》中的:“假合一值钱百金,一值钱九百,此略可知从一亩至百亩直是大贵之极也。”但《计然万物录》的相关记载仅见于《太平御览》,且无出土文献例证,因此我们认为这一则并不能证明“钱”在周代已经有了货币义。春秋战国时期“钱”的使用频率略有提高,集中在《管子》《韩非子》《墨子》《商子》《荀子》中:

(11)鄙谚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⑩(《韩非子·五蠹》)

(12)以其钱赏天下之人,不人得一钱。?(《商君书·赏刑》)

清代金石学家陈介祺提到:“以其至利于民,故上古取而象之(指“铫”)以为货。非有此,则今日‘钱之名胡为乎来哉?”陈语录于《观古阁丛稿》,原文意在解释空首布,顺带提到了空首布的原型就是钱这种农具。可见“钱”之钱币义也是基于其外形而后起的,与“刀”类似。“钱”字的字义发展过程大致为:农具——钱币(计量单位等),两个阶段的语义来源可概括为:本体——喻体。

基于以上陈述,我们可以得知钱、刀、布等货币义字的字义发展过程分别为:本体——功能——本体、本体——功能——特指、本体——喻体——本体、本体——喻体。其中,我们发现,贝、布、泉、刀后来都回归到本义,而其功能义的“货币”则已不再使用。而币、钱则相反,是其后起义取代了本义,已不再有本义的“布帛”和“农具”的使用。

我们认为,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贝、布、泉、刀几字的本义义域较宽。即便功能上用作货币,但因为本义及与本义关联的衍生义使用范围仍然较广,频率上仍然高于做货币用义,因此它作为功用的后起义不能长久。而币、钱则因为本义义域较窄,且本义使用频率远低于同义的“布”“铫”等字,其本义便可以为这些等义或近义字所取代,而其后起义则正好可以填补义域较宽的“贝”“布”“刀”等字在货币义上的空位,于是币、钱等窄义域货币义字得以稳定下来,专作为货币用。

注释:

①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2015。

②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中华书局,2007。

③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睡虎地秦墓竹简》,文物出版社,2001。

④司马迁:《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⑤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定本)》,中华书局,2023。

⑥黎翔凤:《管子校注.上》,中华书局,2004。

⑦郑玄注,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⑧焦循:《孟子正义.下册》,中华书局,1987。

⑨杨天宇:《礼记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⑩王先慎:《韩非子集解》,中华书局,2013。

?高亨:《商君书注译》,中华书局,1974。

参考文献:

[1]吴荣曾.从秦简看秦国商品货币关系发展状况[J].文物,1978(5):50-54.

[2]邓志强.贝部例字考释与古代货币演变轨迹[J].江西社会科学,2006(6):90-92.

[3]黄维东.古代钱币名称的文化解读[J].南京财经大学学报,2007(4):93-95.

[4]郭玮.从《说文解字》中若干汉字看中华钱币文化[J].浙江万里学院学报,2009,22(3):29-32.

[5]裘锡圭.先秦古书中的钱币名称[C]//中国钱币学会.中国钱币论文集第四辑.中国金融出版社,2002:17.

作者简介:

柯艾(1995-),女,汉族,湖北黄冈人,助教,文学硕士,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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