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兰竹画的自然天性探析
2023-10-05范涵怡
范涵怡
(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
从古至今,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人类对自然的掌控力越来越强,自然界与人类社会之间逐渐形成了一道模糊却又真实存在的界限。人们开始慢慢将自身从自然界抽离开来,以旁观者的身份去感受、欣赏自然,甚至将主观思想意识赋予自然界的事物。而人与自然的一体性,在物质和哲学上都是不可否认的,艺术是对这种一体性最好的诠释。无论是欢喜或悲伤,人们总能在自己精神世界的广袤天地中找到一个避风的港湾,尽情抒发心中之感。郑板桥的心中一定也有一片生满兰竹的小山林,他将自己的情感托付给自然界的事物,这些事物被赋予了个人的印记,也在郑板桥的笔下展现出那一份率真的自然天性。本文通过对郑板桥画作中兰竹形象的探究,分析他在艺术创作中对尊重物之自然天性的思考和理解,望对当下艺术创作和创新起到一定的启示和借鉴作用。
一、兰竹天性在画面中的体现
郑板桥在《兰竹石图》与《芝兰竹石图》中自题“古人云:入芝兰之室,久而忘其香。夫芝兰入室,室则美,芝兰弗乐也。我愿居深山大壑中,有芝不采,有兰弗掇,各适其天,各全其性。”在一次移栽兰花的过程中,郑板桥发现人类提供的环境便于人们的观赏,却不适宜兰花生长,提出应当重视与尊重事物的自然天性,这一想法也融入了郑板桥的艺术创作中。
兰竹是郑板桥画中出现最多的题材,竹也在他各个阶段的诗词中反复出现。处于“日在竹中闲步”的环境下,郑板桥写下许多托竹言志的诗句,直接描写竹的写景咏物诗也非常多。例如“分付白云留倦客,依然松竹满柴菲”,“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等。晚年罢官后写的诗中,“再种扬州竹”更指代了书画创作。除兰竹之外,芭蕉、梅、松、梧桐、杨柳也在他的诗中展现出各不相同的鲜明形象。可见郑板桥在生活中始终细心观察、感悟自然,对自然景物的外形特征,生长环境都谙熟于心。虽处在画坛泥古风气盛行的时代背景下,郑板桥以自然为师,掌握所画事物的内在根本规律,通过娴熟的笔墨技巧表现出来,融入个性,达到了尊重物之天性与抒发胸臆的统一。在画作《竹石图》中,“意在画竹”,画面中却出现了“石反大于竹”的现象,对此郑板桥提出“不泥古法,不执己见,惟在活而已矣”。作为背景的岩石大于竹,虽然“超出规矩之外”,郑板桥却恰当的处理了画面中竹与石的关系,且展现出竹自然生长的整体环境,顺应竹的天性,画面也十分自然协调,并无超出规矩之外的不适感。乾隆二十三年所作的《山顶妙香图》中,描绘了一片在峭壁坚石的缝隙中顽强生长的兰,画面左边向外延伸出的叶片错落有致,与右下角的孤石相呼应,墨色浓淡变化丰富,虚实相交。左下角款识写道“身在千山顶上头,突岩深缝竗香稠”。兰花喜阴,多生长于山中疏林、灌木丛树上或溪谷旁的岩壁上,郑板桥在种植、观察兰花的经历中对兰的习性一定是十分了解的,因此不画移栽在庭院太湖石间的兰花,而画山中的兰花,画面中山石的刻画,突出了空间的推进,在这样的背景环境中更让观者感受到兰花蓬勃的生命活力,仿佛能嗅到空气中流动的幽香。在《墨竹通景》中,郑板桥写道“画大幅竹,人以为难,吾以为易。……以淡竹、小竹、碎竹经纬其间。或疏或密,或浓或淡、或长或短、或肥或瘦,随意缓急,便构成大局矣。”在长期对自然的感知中,郑板桥能很轻松的在纸上构建出一片竹林,虽不刻意追求形似,却用简洁干脆的用笔正确表现出竹节、枝叶的形态特征与生长规律,日画一竿竹,每竿竹都各有特征。郑板桥画竹,生命力能够透过画面传达出来,观赏者们仿佛可以走进这一片竹林中自由漫步。
在郑板桥的笔下,兰、竹等景物是鲜活而自由的。他对兰竹以及兰竹的习性、生长规律进行长期、细致的深入观察,在画中为兰竹创造出了适合它们的生长的环境,展现兰竹的精神气质,让观赏者感受到画面中溢出的浓郁自然气息。
二、写形与抒情的结合
“劲瘦孤高,是其神也。豪迈凌云,是其生也”,郑板桥画竹、在诗中歌颂竹的品格来表达自己的情怀和向往。在尊重物之自然天性的前提下赋予它们人的思想情感,才能展现出自然的美,达到一种和谐舒适的状态。绘画创作中做到尊重物之天性,须得准确表现所描绘的对象的特性,合理安排画面中的环境、背景,将创作者的精神妥当的融入所画之物中。
要做到“各适其天,各全其性”,首先必须对所描绘的对象进行深入的观察了解,不可任凭创作者的想法去歪曲捏造对象的外形、习性等特征。从人类诞生以来,对自然界的掌控一直在逐步加强,植物、鸟兽、山水、岩石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也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而站在花鸟树石的角度,人类并不属于它们的世界,像是人们一直在单方面窥探花鸟树石的世界。《周礼》中记载道“熊虎为旗,鸟隼为旟,龟蛇为旐”,可见在商周时期,人们就已经绘制鸟兽图像作为象征性的符号使用。相传春秋时期师旷所著《禽经》记录了多种鸟类的形态、习性、繁育等信息;元代《农桑辑要》中又包含了《鹤经》、《鹰经》、《竹谱》、《梅谱》,记载多种动物、植物的习性特征及栽培、繁育技术;宋代王观撰写的《扬州芍药谱》中记载了扬州芍药的种类、栽培技术以及品鉴方法;无论早期为物质生产发展的需要,还是后来为满足精神文化的需求,人们一直在对花鸟树石的世界进行不懈地探索。花鸟画发展到五代和宋代,写实能力已经提升到了极高的水平,从黄筌的《写生珍禽图》以及很多宋代工笔花鸟作品中看,这个时期的画家已经能细致入微的观察并画出鸟类羽毛、昆虫翅膀、花瓣、树叶、树干、岩石的不同质感,区分不同花卉的花瓣、花蕊的生长特点。这些细节的准确性不仅体现了绘画水平的进步,更反应了创作者近距离观察花鸟树石的形态结构,给与了它们前所未有的关注。这样的研究、关注,为艺术家正确呈现出不同植物、动物形象提供了技术的可能。
经过绘画与文学艺术长时间的发展,一些植物或动物常常被人类赋予某种含义或精神,从而形成了约定俗成的象征意义。人类思想的赋予,使绘画中的花鸟树石不再仅仅属于自然界,它们经过艺术家的诠释,成为了人们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艺术作品中,花鸟树石艺术形象虽然承载着人的精神思想,但并不意味着需要将它们从原本的环境中剥离出来,禁锢在人类一厢情愿施予的樊笼中。艺术创作应该是在尊重其自然天性的前提之下进行的,只有载体是鲜活、充满生命力的,被赋予的思想才能长久的保存。郑板桥“不喜笼中养鸟”、“不屈物之性以适吾之性”的思想,与他的生活阅历紧密相关。郑板桥经历了“初极贫,后稍稍富贵,富贵后亦稍稍贫”的坎坷人生,儿时在极度的贫困中坚守着“书中自有黄金屋”的信念刻苦求学,乾隆元年中进士七年之后才得到了一个七品的地方官职。虽与他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志向还相距甚远,他仍以极高的热情对待工作,爱民如子,体察下层百姓的困苦,抑富济贫,开仓赈灾。顶抗“县官编丁著图甲,悍吏入村捉鹅鸭”的黑暗政治环境,却迎来罢黜的结局,背上贪污黑名。在这个黑暗的时代,郑板桥是不自由的,他始终以倔强不驯的态度对抗这样不自由的环境,将对自由的向往在诗画中传达出来。郑板桥的诗贴近现实,反映国计民生问题,没有华丽词藻的堆砌,语言亲切,情感真挚,痛快淋漓。《为顾世永代弟买妾事手书七律一首》一诗也反映了郑板桥的爱情观,“人间处处风波在,莫打鸳鸯与鹭鸶”一句传达出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愿望,更抨击了封建社会的买卖婚姻,体现了一定的支持恋爱自由的先进思想。正是因为自己身处不自由的境地,才更懂得自由的珍贵,更想将自由施予他人、他物,无论是对待自然界的花草树木,还是对绘画创作中的艺术形象,都不愿“屈物之性以适吾之性”。郑板桥博大的胸怀和人格魅力蕴含在他的诗歌与绘画中,兰、竹得以在他的笔下释放自然天性,承载他的精神,长久的迸发生命活力。
郑板桥在穷困窘迫时,“不得已亦借此笔墨为糊口觅食之资”,无法实现“立功天地,字养生民”的志向,他把情感寄托于画中,在画中给予了兰竹一片自由的天地,全其天性,他的精神情怀也得以在笔下兰竹的生命力中长久的存续。
三、“天性”对于中国画的意义
天指自然,本性;性指本性品质,天性是事物天生具有的品质和性情。中国独特的地理、气候环境造就了我国的农业文明,长期以农业为基础的生产生活让人们对安定产生强烈的需求,更对自然产生依赖。《庄子齐物论》中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说卦传》写道“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荀子提出“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自古以来,在传统哲学思想的影响下,“天人合一”的中国传统自然观念根早已融于民族精神中,人们认为人与自然是平等的,在人与自然的相处中应当尊重、顺应自然规律,建立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关系。在这样的环境下,经过长期的艺术创作和欣赏,人们崇尚自然的审美趣味逐渐形成。张彦远提出“自然者为上品之上”,中国画强调表现事物自然、天然的状态,不提倡人为过度的雕琢修饰,更不可虚假捏造。
在绘画创作中尊重物之天性,必然要对所画事物进行深入的观察,掌握其内部结构和本质规律。宋代邓椿《画继》中记载道,宋徽宗提出“月季鲜有能画者,盖四时朝暮,花、蕊、叶皆不同”、“孔雀升高,必先举左”,观察创作的对象时,目光不能仅仅停留在把握外形的准确上,更要关注到微小细节和变化的规律。竹虽是郑板桥生活中常见的事物,但他在绘画创作时也会进行深入的观察。“余家有茅屋两间,南面种竹……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除了对竹子进行直接的观察,郑板桥还注意到竹子投射在窗户纸上影子的特点,甚至是“卧听”竹在风雨中发出的声响。郑板桥从多角度对创作对象进行全面深入的观察,是画出物之“天性”的必要前提。
而尊重物之天性并不是对自然完全的写实照搬。米芾在《画史》中记载苏轼画竹“苏轼子瞻作墨竹,从地一直起至顶。余问:何不逐节分?曰:竹生时,何尝逐节生?”,竹的形态各异,如果为了如实呈现出自然界中竹的形象,而“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虽然外形达到了相似,但并不能画出竹自然的生长状态。郑板桥提出“古人以喜气写兰,怒气写竹,盖物之至清,专以意似,不在形求”,绘画不是对现实的完全照抄,只有结合取舍、夸张等艺术手法的运用,才能达到审美主客体统一的神似。“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郑板桥的眼中之竹,必须经过他的精神思想的融入,并进行主观的取舍、创造,再通过笔墨技法的表现,才能成为呈现在画纸上的手中之竹。在艺术创作中,竹的形象得到提炼升华,融入了创作者的精神,但这一份自然天性却得到了保留。
创作者精神情感的抒发,必然需要艺术形象作为载体,而艺术形象的塑造,也不可缺少创作者精神的融入,但要做到“各适其天,各全其性”,则需要考虑如何将人的想法与所画之物相结合。不可将其放入与其生长习性完全不符合的环境之中,也不能赋予它们与自身外形特征、生长规律毫无联系的精神。竹寄托了郑板桥的志向,却不是被强行施加的,郑板桥寻找到了竹和自己的相同气质,在尊重、顺应竹之自然天性的前提下,借助竹的艺术形象来传达自己的思想。而在自然界中并不少见的竹,在郑板桥的笔下展现出了它的另一面,蕴含着创作者个性的独一无二的一面。竹和人的思想结合成了一个整体,是相互成就的。竹早在商代就开始被人们制作成为器具使用,例如竹简、竹笔等,随着人们的生活与竹之间的联系越来越深,竹的形象也开始越来越多的出现在诗歌中,“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竹由于其实用价值,及高、直、有节、四季常青等外形特征,被人们赋予了丰富的内涵。“风中雨中有声,日中月中有影,诗中酒中有情,闲中闷中有伴,非唯我爱竹石,而竹石亦爱我也”,竹已经成为郑板桥生活中的一部分,他赞叹竹“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劲节清风觉更高”的特质,也在绘画中将竹化为自己坚韧不屈的精神写照。
郑板桥绘画中兰竹释放出的自然天性,来源于他对自然界中兰竹的深入观察了解和对其内部规律的掌握,来源于他的个人生活阅历,更来源于他将自己的精神情感完美的融入兰竹的艺术形象。此外,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以及在中国传统文化背景下形成的欣赏者的审美趣味也促进了郑板桥“各适其天,各全其性”这一艺术观念的形成。郑板桥所处的时代,很大程度禁锢了人们的思想,画坛泥古之风盛行,艺术作品不触及现实。郑板桥这样贴近自然,真诚大胆抒发情怀的艺术创作,冲破当时的泥古樊篱,痛快淋漓的展现个性。郑板桥就像他画中的兰竹,自由的释放天性。徐悲鸿评价道“板桥先生为中国近三百年来最卓绝人物之一,其思想奇、文奇、书画尤奇,观其诗文及书画,不但想见高致,而其寓仁慈于奇妙,尤为古今天才之难得者。”郑板桥把写意画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度,对后世写意花鸟画的意趣产生深远的影响。
四、结语
郑板桥“各适其天,各全其性”的思想来源于一次移栽兰花的经历,却始终渗透在他的绘画创作中。在他所处的思想文化被束缚的时代,郑板桥并不自由,但他将自由给了兰竹石,他画中的兰竹形象丰满鲜活,是对自身精神的写照。郑板桥充满生命力的作品,承载着他的思想,冲破时代的桎梏。在如今飞速发展的新时代,尊重物之自然天性对花鸟画的创作、创新仍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在人类全方面改造、影响自然的背景下,尊重花鸟树石的天性,让它们在艺术创作中仍能保留住自然的“真”,是创作者应当追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