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哲学视野下的心灵与世界
——兼论《纯粹理性批判》中的经验概念
2023-10-05张志伟
张志伟
近些年来,在分析哲学领域围绕知识的证成问题形成了概念主义与非概念主义的争论,康德关于直观和经验的理论因此也引起人们的关注。关于概念主义与非概念主义之争发端于塞拉斯(W.S.Sellars)关于“所予神话”的批判,经过麦克道威尔(John McDowell)和布兰顿(Robert Brandom)的进一步深化,形成了匹兹堡学派概念主义的立场。按照麦克道威尔,塞拉斯提出的“所予神话”的意思是,“如果认知主体在获得给予他们的东西时并没有用到这类认知所要求的能力,所予神话意义上的所予就产生了”,因为这样的“所予”一定是神秘的,“将某物给予某人就是让他获得知识,但又不需要他拥有获得该知识的必要能力。这是矛盾的”。(1)[美]麦克道威尔:《将世界纳入视野——论康德、黑格尔和塞拉斯》,孙宁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42页。简言之,“所予神话”指的是被给予我们的感觉经验与任何推论性的概念活动无关,仅仅是单纯接受性的感性直观。就此而论,如果在心灵与世界之间存在着这样一个“所予”的中介,那么它貌似把心灵与世界联系起来,而实际上隔绝了心灵与世界。
在某种意义上,“心灵与世界”是一个典型的古典哲学论题。20世纪英美哲学“语言的转向”意在克服传统的心物二元论,以“语言”取代“观念”作为研究的对象,而语言的公共性和可分析性使得隐秘的心灵展现在语言之中,由此语义学取代了认识论。不过,在美国自身的哲学传统中,实用主义始终有着深刻的影响。因而在实用主义的“经验”与分析哲学的“语言”之间存在着某种“张力”。(2)陈亚军:《超越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页。在新实用主义的发展过程中,例如匹兹堡学派,体现了某种“经验”的复归。当然,“复归”并不是回到传统的经验主义那里,而是表现为“经验的概念化”的方式。于是,意识与世界的关系问题便通过塞拉斯对“所予神话”的批判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塞拉斯和麦克道威尔在批判所予神话的过程中利用了康德哲学(以及黑格尔哲学)的思想资源,正如麦克道威尔所说,“康德仍然应当在我们有关思想与实在发生关联的方式的讨论中占有一个中心的地位”(3)[美]麦克道威尔:《心灵与世界》(新译本),韩林合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1页。,使我们看到了古典哲学与分析哲学“融合”的可能性,当然也引发了关于康德的“直观”是概念主义的还是非概念主义的争论。(4)参见宫睿:《当代康德研究中的概念主义与非概念主义之争》,《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段丽真:《重审“直观无概念则盲”——当今分析哲学语境下的康德直观理论研究》,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20年。这本专著是目前国内学界关于相关研究主题最详细深入的研究著作,对本文多有启发,在此表示感谢。虽然塞拉斯、麦克道威尔和布兰顿之间也存在分歧,但他们的基本思路是消除直观与概念之间的界限,将推论性的思维贯彻到直观之中,以克服“所予神话”,把“心灵-所予-世界”修正为“心灵-世界”的模式。分析哲学并非笔者的研究方向,没有资格从分析哲学的角度讨论这个问题,所以本文的意图是在这个背景下讨论《纯粹理性批判》中的“经验”概念,以期说明康德哲学仍然是现代哲学可以发掘的理论资源。
一、感性与知性
笛卡尔确立了近代哲学的基本思路:心灵与物理世界是两个相互封闭的实体,由感觉经验而联结,外部事物触及感官形成感觉观念,心灵与自身中概念的关系是直接的,而与外部事物的关系是间接的,我们可以称之为“心灵-所予-世界”模式。虽然笛卡尔从唯理论的立场出发强调感觉经验的局限性,认为理性的认识活动能够把握事物的本质,但在心灵如何确证外部世界的实在性问题上只能借助“第三者”即上帝的帮助。经验论从洛克开始接受了笛卡尔二元论的基本思路,不同之处是强调感觉经验作为知识的基础,但同样无法解决心灵如何触及外部世界的难题,以至于最终导致了休谟的怀疑论。由此可见,看起来感性之所予构成了心灵与世界之间的联结,而实际上构成了心灵与世界沟通的障碍。
康德解决问题的思路是,强调认识活动发生在主体与客体之间相关的领域,所以在认识活动中既有感觉经验的因素,也有认识主体的认识形式渗透其中,由此他致力于证明渗透于认识活动之中的认识形式是先天的(独立于经验),并构成了经验和知识的前提条件。由于我们总是通过先天认识形式看世界的,因而与我们的认识活动相关的是事物相对于认识主体的“显象”,先天认识形式则构成事物的“显象”的前提条件,我们的认识对象不是事物自身,而是在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相关领域中呈现的经验世界,由此康德把“心灵-所予-世界”模式修正为“心灵-经验世界-世界自身”模式。当康德把事物自身悬搁起来之后,仅就认识活动而言,我们可以讨论的就是“心灵-世界”的关系,这意味着康德已经在拒斥塞拉斯所批判的“所予神话”的道路上迈出了一大步。
匹兹堡学派批判“所予神话”的目的是消除感性与知性之间的差别,打通直观与概念,因为非概念性的直观作为所予构成了心灵与世界之间的障碍,心灵的认识活动是概念性的或推论性的,如果以非概念性的直观作为知识的基础,我们无法解释直观与概念之间的关系,也无法解释心灵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与此相反,康德解决问题的出发点是感性与知性之间的区别,它们是两种不同的认识能力,而在唯理论与经验论中两者没有明确区分。值得注意的是,康德区分感性和知性的目的与匹兹堡学派一样,恰恰是为了消除心灵与世界之间的障碍。
在近代哲学中,康德是第一个在感性和知性之间做出明确区别的哲学家,这一区别构成了康德解决认识论问题的基础。虽然唯理论与经验论在感觉与理性之间形成对立,不过严格说来他们或者把理智的东西还原为感觉经验,或者把感觉经验看作是模糊的知觉,并没有从质上区别两者。例如,休谟认为知觉是双重的,虽然区分为相互对应的印象与观念,但两者之间不过是生动程度的区别;莱布尼茨亦把感觉和理智的区别看作是模糊的知觉与清晰的知觉之间的区别。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专门对莱布尼茨进行了批评:“莱布尼茨-沃尔夫哲学为关于我们知识的本性和起源的全部研究指示了一个完全不合适的观点,因为它把感性与理智的区别仅仅看做是逻辑的,而这种区别明显是先验的,不是仅仅涉及清晰或者不清晰的形式,而是涉及其起源和内容。”(5)[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注释本),李秋零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A44/B61,第68页。这里所谓“先验的”区别,指的是感性与知性是两种不同的先天认识形式。康德区分感性与知性的目的是突出先天认识形式作为经验和知识的前提条件,在某种意义上是对于唯理论与经验论的“调和”。一方面,康德要解决从外部事物到心灵中的感觉观念的发生问题,他同意经验论的基本主张,一切知识从感觉经验开始。另一方面,康德要解释科学知识的普遍必然性,无论经验论还是唯理论最终都承认科学知识的普遍性与必然性不可能从感觉经验中产生,而颠倒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强调客体必须通过主体的先天认识形式而被认识,从而以先验论的方式来解决科学知识的问题。显然,科学知识的普遍必然性不能源自事物自身,因为我们和事物自身打交道必须通过感觉经验,而感觉经验归根结底是相对的和偶然的,通过经验归纳无法产生普遍必然性。因此,康德区分感性和知性,一方面解决了知识的质料的来源,即通过感性直观获得的杂多表象,另一方面以知性范畴作为知识的先天形式,从而基于感性与知性之间的区别强调了两者的结合对于构成知识乃至构成经验(对象)的重要意义。
然而,看起来因为感性(直观)与知性(概念)之间的区别,在康德哲学中仍然存在着“所予神话”的问题,但实际上康德对直观之“所予”有着与前人不同的理解,在某种意义上,在康德的“所予”中已经渗透了概念(知性范畴)的因素。
按照康德的认识论原则,感性是直观的功能,知性是认识的功能,直观无概念是盲的,思维无内容是空的,只有两者相互结合才能形成知识。值得注意的是,这不仅对形成知识是有效的,而且对形成经验(对象)同样有效,这就关涉到心灵与世界的关系问题。在唯理论与经验论那里,对象(世界)在心灵之外,我们能够处理的是心灵中的观念(表象)与知识。当康德把认识活动看作是发生在主体与客体之间相关的领域的时候,他实际上把外在的对象内化于心灵的世界之中。对他来说,认识的对象并非外部事物(事物自身),而是经验对象,因而与知识一样也是感性与知性相互结合的产物。就此而论,康德面临的不仅是知识的问题,也包括对象的问题。
按照康德,感性是接受性的直观能力,知性则是构成性的认识能力。康德先验哲学的最高点是“知性为自然立法”而非“知性为知识立法”,或者说,知性同时给知识和经验立法。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关于知性范畴的证明即“先验演绎”,意在通过证明知性范畴构成了经验的先天条件,来证明知性范畴对于经验的客观有效性。显然,如果范畴演绎只涉及知识问题,问题的难度并不大,因为知性范畴构成了直观之杂多表象的综合统一,没有知性范畴的综合规则,杂多表象就不可能联结成为判断(知识)。但对康德来说,问题主要不是知识的问题而是对象的问题,因为说没有知性范畴我们就没有经验发生,没有知性范畴我们就没有认识的对象,这显然有悖常识。不过如果考虑到不仅知识需要综合,认识的对象(经验对象)同样需要综合,问题就比较明朗了。人们的朴素意识以为事物自身作为不同属性的集合体就是我们的认识对象,然而按照康德的观点,物自身不是认识对象,感性直观给予我们的只是杂多表象,综合则是属于知性的自发性(能动性),康德正是循着这个思路来证明知性范畴对于经验的客观有效性的——没有知性范畴的综合统一规则,我们就不可能有经验对象,所以知性范畴构成了经验的先天条件。
既然感性与知性是不同的认识能力,感性的先天直观形式(空间与时间)构成了经验的先天条件是顺理成章的,因为感性直观与感觉经验的关系是直接的,而知性范畴看起来与感性经验的关系是间接的,那么它们如何构成经验的先天条件?这就是康德关于范畴的先验演绎要解决的问题。
二、经验概念
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不止一次以不同的方式说过,通过感性一个对象被给予我们,通过知性该对象被思维。(6)参见[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注释本),A15/B29、第47页,A50/B74、第76页,A51/B75、第76页,A92-93/B125、第103页。这样的话初看合乎常理,细思问题很大。(7)参见张志伟:《〈纯粹理性批判〉中的“对象之谜”——从现象学的视角看》,《世界哲学》2013年第4期。按照康德,物自身不是认识的对象,感性仅仅提供给我们杂多表象,所以说通过感性有对象给予我们,而且知性所认识的对象就是被感性给予我们的对象,显然是说不通的。那么在康德那里,“通过感性一个对象被给予我们”,与知性(范畴)构成了经验对象的先天条件,是如何协调一致的?为简便起见,我们主要围绕《纯粹理性批判》第二版先验演绎讨论相关的问题。
《纯粹理性批判》第二版先验演绎是围绕“我思必须能够伴随着我的一切表象”而展开的。我思(先验统觉)是自我的自身同一性,而杂多表象是通过感性直观获得的,这意味着所有的认识活动乃至意识活动都必须考虑我思与直观的关系问题:感性直观获得的杂多表象如何能够成为“我”的表象?按照康德,这是通过知性范畴的综合统一功能而实现的,范畴构成自我意识的同一性与感性直观的杂多表象之间的中间环节,它通过对杂多表象的综合活动而形成经验对象,所以知性范畴对于经验具有客观有效性,如果没有范畴,也许我们可以有杂多表象,但不可能形成经验和知识:
一切经验在某物被给予所凭借的感官直观之外,还包含着关于一个在直观中被给予或者显现的对象的概念,据此,一般而言的对象的概念就作为先天条件成为所有经验知识的基础。所以,范畴作为先天概念的客观有效性的依据是:惟有通过它们,经验(就思维的形式而言)才是可能的。在这种情况下,范畴就以必然的方式并且先天地与经验的对象相关,因为一般而言只有凭借范畴,经验的某个对象才能够被思维。(8)[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注释本),A93/B125-126,第104页。
再强调一下,感性与知性之间的关系不仅是知识如何可能的问题,也是对象如何可能的问题。康德把范畴规定为思维对象的概念,显然并不仅是认识对象的概念,因为那样的话我们无法解释对象是从哪里来的,还应该把范畴理解为形成对象的概念。问题是,同一套范畴怎么可能既是认识对象的方式,同时是形成对象的方式?按照康德,这是通过先验想象力而成为可能的。康德解决唯理论与经验论的问题的基本前提是区分感性与知性,不过由此而来的问题是如何沟通这两种不同的认识功能,他把想象力看作是感性与知性的中间环节,其功能是在认识主体运用范畴去认识对象“之前”,无意识地在直观中运用知性范畴的规则综合杂多表象而形成对象。如前所述,不仅知识需要有综合,知识的对象同样需要有综合。综合亦即杂多表象按照某种规则的联结,知性范畴即是联结杂多表象的规则,在我们通过知性的“理智的综合”去认识对象“之前”,先验想象力在感性直观中已经进行了“形象的综合”从而形成经验对象。(9)同上,B151,第117页。因此,康德称想象力的先验综合是“知性对感性的一种作用,而且是知性在对我们来说可能的直观的对象上的最初应用(同时也是其余所有应用的根据)”(10)同上,B151-152,第117页。。
由此可见,当康德说“通过感性一个对象被给予我们,通过知性该对象被思维”的时候,虽然看上去有问题,但又是可以理解的。认识对象(经验对象)的确是在感性直观中呈现出来的,这是造成人们以为感性提供了经验对象的假相的原因,实际上对象的呈现不仅仅是感性直观的活动,其中也包含了知性范畴(通过先验想象力)的综合统一作用,因而如果没有知性范畴的作用,我们就不可能有认识的对象。就此而论,康德的“经验”并非单纯的直观之“所予”,而是渗透了知性范畴的因素,他改造了前此哲学的“所予”,变单纯的感性所予为渗透了知性范畴的“经验”。
在《纯粹理性批判》(也包括《未来形而上学导论》)中,通常在中文翻译中与“经验”相关的有两个概念:一是empirisch,通常被译作“经验性的”(李秋零译)或“经验的”(庞景仁译),指的是单纯的感性知觉,即相对的、个别的和偶然的杂多表象;二是Erfahrung,通常译作“经验”,指的是感性的杂多表象经过知性范畴的综合统一而形成的经验对象。康德说:
只有一个经验,其中一切知觉都被表现为处在普遍的且合规律的联系中,就像只有一个空间和时间,显象的一切形式和存在或者不存在的一切关系都在其中发生一样。当人们谈论不同的经验时,这只不过是不同的知觉罢了,这是就它们都属于同一个普遍的经验而言的。也就是说,种种知觉普遍的和综合的统一性恰恰构成了经验的形式,它无非就是显象按照概念的综合统一性。(11)[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注释本),A110,第134页。
这里的“经验”即“经验世界”,相当于知性为自然立法的那个“自然”——“现象界”。当然,康德有时使用概念并不严格,例如“经验性的知识就是经验”(Empirische Erkenntnis aber ist Erfahrung)。(12)同上,B166,第124页。这看起来有些费解,实际上康德所说的“经验”指的是感性直观获得的杂多表象经过知性范畴的综合统一而形成的认识对象或经验对象。例如在第二版前言中,康德说:“对象或者——这是一回事——对象惟有在其中(作为被给予的对象)被认识的经验。”(13)同上,BXVII,第15页。这里可能存在的含混之处在于,康德没有清晰地区分关于经验对象的知识与知识的经验对象。
虽然康德延续了唯理论与经验论把感性看作是被动的接受性的观点,似乎落入“所予神话”的陷阱,康德因此而坚持物自身不可知的立场,从而局限在“心灵-表象-物自身”的二元论框架中,但康德的“经验”不仅是被动地接受而来的杂多表象,而且包括“自发性”的知性范畴的作用。换言之,“经验”不仅是感性直观的,也具有概念性。就康德而论,仅从理论上说,我们可以没有范畴的参与而获得杂多表象,因为直观毕竟是感性的,其自身不具有认识能力,但“直观无概念是盲的”,而且感性直观在被动地接受外部事物的刺激的同时,实际上已经有知性范畴的综合统一功能在发挥作用。那么,我们为什么总以为对象是仅仅通过感性直观而给予我们的呢?因为在经验中发挥作用的不是知性范畴的认识能力(理智的综合),而是在直观中形成经验对象的先验想象力(形象的综合)。由于先验想象力在感性直观中综合杂多表象而形成对象的规则归根结底来源于知性范畴,感性直观与知性范畴一同构成经验的先天条件。
康德以先验哲学的方式所提出的经验对象的理论,意在证明知性范畴对于经验的客观有效性,其最高点即“知性为自然立法”。这里所说的不是“知性为知识立法”,而是“知性为自然立法”,虽然康德所说的“自然”乃一切可能经验之总和而非自然本身,但这意味着以往被人们看作是世界自身的世界,实际上是经验的世界。就此而论,康德把世界重新还给心灵,世界还是那个世界,改变的是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
三、心灵与世界
按照近代哲学“心灵-所予-世界”模式,心灵仅仅与“所予”有关,而“所予”源自心灵之外某种东西对感官的刺激,所以心灵与世界无关,或者说心灵是不可能拥有世界的。康德更新了“经验”概念,经验不再是感性知觉的杂多表象,而是一个世界(只有一个经验)即经验世界,这是一个由所有可能的感性知觉形成的一个“普遍的经验”,知性范畴的综合统一规则构成了它的先天形式,即一个由所有可能的显象按照概念的综合统一性而形成的经验世界。这是一个经验的世界,也是一个概念的世界,归根结底是因为概念(具有综合统一功能的知性范畴)而形成的世界。因此,康德取消了“心灵-所予-世界”模式,代之以“心灵-经验世界-世界自身”模式,在这个模式中,“世界自身”是被悬搁的,并不是认识的对象。所以康德哲学的二元论不同于经验论唯理论的二元论,甚至可以说在心灵与世界的关系问题上,康德哲学不是二元论。
古德曼(Nelson Goodman)在《构造世界的多种方式》中说,现代主流哲学“始于康德用心灵的结构取代了世界的结构,继之于C.I.刘易斯用概念的结构取代了心灵的结构,现在则进一步用科学、哲学、艺术、知觉以及日常话语的很多种符号系统的结构取代了概念的结构”(14)[美]纳尔逊·古德曼:《构造世界的多种方式》,姬志闯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2页。。如果我们可以把康德看作是从近代哲学走向现代哲学的转折点,或者说把康德哲学看作是现代哲学的发端,那么就心灵与世界的关系问题而论,从康德出发可以有不同的道路。
在某种意义上,康德把心物二元论变成了直观与概念的二元论。在感性与知性之间做出区别,结果就是心灵与世界的关系既是被动的也是能动的:从感性的角度讲是被动的,从知性的角度讲则是能动的。由于感性与知性的区别,康德始终面临如何在两者之间架桥沟通的难题,而且无概念的感性直观意味着康德对“所予神话”的克服是不彻底的。在匹兹堡学派之前,胡塞尔和海德格尔已经在尝试解决康德的问题。胡塞尔的本质直观以及被动综合,海德格尔在《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中对于康德的想象力的解读,都致力于在主客二元结构“之前”,呈现一个源始的“意义世界”,意识或此在与事物之间的关系不再是被动的接受,那意味着在意识或此在“之外”存在着一个所谓客观的意义世界,而是意向性或生存的关系。这样,意识或此在就成为存在物(或存在)显现的境域,意义世界的意义在此生成。例如,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强调唯有此在有世界,所谓世界(Umwelt)是此在与其他在者打交道的生存活动中生成的,而在《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中则把康德的想象力发挥为是感性与知性的“共同根”。因此,康德之后的现象学家试图超越心灵与世界之间的被动关系,或者从意识的意向性出发(胡塞尔),或者从此在的“去存在”出发(海德格尔),以一个更源始的境域来解释“意义世界”之意义的生成。对于《逻辑哲学论》时期的维特根斯坦来说,语言的逻辑结构使诸经验事实成为一个世界。匹兹堡学派则试图从规范性的角度出发,打造一个“直观-推论”的连续体,原本直观之所予所充当的角色是心灵接触世界的“界面”,而一个由概念统摄的直观则构成生成世界之意义的境域。
实际上,这样的观点在康德那里已见端倪,他既在感性与知性之间做出区别,也强调直观无概念是盲的,思维无内容是空的,我们的经验和知识乃是两者共同合作的产物。虽然感性直观是被动的接受性,但想象力在直观中的活动却带有“自发性”,或者说是规定性的。这意味着在想象力“之前”还没有对象,心灵与世界的关系是“一体两面”的,心灵构造着世界,也认识着世界。然而,康德解决问题的关键是感性与知性的区别,而其面临的困难也在于此。如果没有感性与知性的区别,康德无法说明经验世界的客观有效性;有了这个区别,如何沟通这两种不同的认识能力,解释概念与直观的相互关系,就构成一道难题。麦克道威尔尤其是布兰顿引入了黑格尔哲学来补充康德哲学,目的就是把心灵与世界的关系解释成为一个通过社会生活和语言实践的规范性活动。
在某种意义上,匹兹堡学派引入康德哲学是为了避免在“融贯论”与“所予论”之间陷入“布里丹的驴子”的困境。麦克道威尔在《心灵与世界》中说:
我一直在谈论一对对立的陷阱:一方是这样一种融贯论,它不承认对于思维的任何外部限制,因而——我断言——它根本不能真正地为经验内容留出余地;另一方是向所予的神话的退缩,在我们需要的东西是辩护的地方,它提供的至多只是无罪证明。我竭力主张的是,终止在这样两口陷阱之间摇摆不定的途径是像康德那样将经验知识构想成感性和知性之间的一种合作。为了避免使得如下事情成为不可理解的:感性的释放物如何能够与诸如判断和信念这样的知性的范例性的行使处于奠基关系之中,我们必须以一种完全特殊的方式来构想这种合作,即我们必须坚持知性已然无法分开地牵连到感性的释放物本身之中。经验是世界在我们的感官之上所造成的印象,是接受性的产品;但是,那些印象本身就已然具有了概念内容。(15)[美]麦克道威尔:《心灵与世界》(新译本),第72页。
“所予”看上去构成了心灵与世界之间的中介,而实际上构成了心灵与世界之间的“障碍”,认识总是推论性的或概念性的活动,单纯的所予无法解释心灵对世界的认识。然而,摒弃了“所予神话”,使我们有可能面临融贯论的难题,所有的推论性的认识活动都被封闭在心灵之中,认识不再是对世界的描述或说明。康德之所以区别感性与知性,一方面是因为感性直观使我们与外部事物有了一个虽然是被动的但获得外部“信息”的来源,另一方面是概念性的活动从一开始就渗透到感性直观之中(通过想象力),这种概念性的活动不再像前人所理解的那样体现为对感性知觉的抽象(这解决不了知识和经验的普遍必然性的问题),从大的框架上说,知性范畴对感性直观之杂多表象的作用是规则性的。在康德哲学中,感性与知性是不同的认识能力,它们既是相互关联的也是相互制约的。当然,康德的麻烦是必须不断地在感性与知性之间寻求中间环节。所以,康德的“经验”不同于经验论,知性范畴(概念)的综合统一性使得感性直观的杂多表象形成一个经验的世界,对康德来说,这就是我们与之相关并形成知识的世界。套用匹兹堡学派的概念,康德相当于从一开始就把感性的杂多表象通过先验想象力“纳入”了“理由的逻辑空间”,如果进一步说明心灵是如何“纳入”的,或许就是麦克道威尔尤其是布兰顿引入黑格尔哲学所做的工作——通过社会生活实践的规范性活动。
那么,康德的直观究竟是概念主义的还是非概念主义的?这一问题的争论背景是匹兹堡学派对于康德哲学之理论资源的征用,如果回到康德哲学的视野中,我们似乎没有必要陷入极端的冲突。
如前所述,康德解决问题的出发点是感性与知性的区别,而他所面临的麻烦也是感性与知性的区别。倘若没有两者之间的区别,也就没有康德式的解决方式。前文关于“只有一个经验”的引文可以说明许多问题。(16)[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注释本),A110,第134页。当康德说“只有一个经验”的时候,他强调的是知性范畴的综合统一规则构成了感性直观之所予的杂多表象的形式条件,如果我们将其与“只有一个空间和时间”联系在一起看,便形成一个完整的作为认识对象的经验世界。相对于我们来说,一切关于外部事物的感知皆以空间为前提,与此同时亦以时间为前提,因而时间构成了空间感知的“间接的”形式条件,鉴于先验想象力在直观中形成经验对象所依据的乃是知性范畴的综合统一规则,因而任何认识活动皆以知性范畴为先天条件。就此而论,或许理论上可以区分出无概念的直观,而实际上知性范畴早已渗透于感觉经验之中。我们此前关于“通过感性直观一个对象被给予我们,通过知性该对象被思维”所包含的问题的分析表明,康德实际上讨论的是“前认识”之经验对象的形成,这意味着或许时间上先要有外部事物对感官的刺激,但无论空间和时间还是先验想象力所行使的知性范畴的综合统一功能,均构成感觉经验的逻辑前提——没有先天直观形式和知性范畴,就没有感觉经验的发生。所以,现象学的思路与匹兹堡学派的思路是不同的:前者试图深入到认识活动之主客二元结构之前追溯经验对象的发生,后者则主要在知识范围内考虑概念与直观的关系问题。从这个角度看康德的经验概念,显然经验既是感性的也是知性的,它是感性与知性“协同合作”的产物。因此,与其争论康德的直观究竟是概念主义的还是非概念主义的,不如跟随匹兹堡学派以及康德进一步思考心灵与世界的关系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