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二胎连续三次敲开我家的门

蒋鑫爱

女儿6 个月的时候，母亲时不时问我“翻衣”（音）了吗？我问“翻衣”是干什么，母亲说就是生孩子后的初次例假。一般女性产后初次月经时间，最早的有在产后1 个月就出现月经来潮，晚的有在1 年左右才会月经来潮。但大部分产妇，在产后半年左右就会月经来潮。对于产后月经恢复的快慢，与女性卵巢功能有关，与女性母乳喂养，也有一定的关系。我女儿满周岁的时候，我真的翻衣了，翻衣后也就意味着如果不正确避孕就是怀孕的开始。

当时，我们城镇户口有工作单位的，如果超生，夫妻二人就会面临“双开”。有次，听邻居大姐闲聊时说“上环”比生崽还痛。在我的生产过程中，我认为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生孩子还痛的了。上环竟然比生孩子还痛，我不敢去上环，其实潜伏在内心的还是想生二胎。我和先生采取朋友告诉我们的安全期避孕法，效果蛮好。

端午来了，可该来的“大姨妈”（方言：例假）竟然没有随同端午而来。端午节麻花炖肉，是围子（本地方言：湖区）里的人端午必备。平时粽子、艾叶、麻花的香味是那么的香气扑鼻。我坐在房间里，厨房里飘过来那些难受的气味，瞬间让我开始了翻江倒海的呕吐。有时候没有来得及张口吐，就从鼻子里喷出来了，浑身无力，虚弱得直冒汗。吃什么吐什么，一直吐，吐得鼻涕眼泪一起流，吐到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开始怀疑人生。我告诉先生，应该是“有了”。母亲知道后，更是激动不已。说这次怀的肯定是男孩，因为我怀女儿时没有一点反应。母亲根据她十次怀胎以及婆婆姥姥在一起聊天的见识，很确定地说这次我肯定怀的是男孩，而且还说我是怀的“花胎”。花胎就是一个女生一个男生这样循环怀，还有“双花胎”，那就是连续两个女生又两个男生。母亲不想放过这次机会，要我躲到娘家生，好心的满嫂也做起我的工作，并承诺生下她帮我带。娘家离湘阴近150 公里，没有人会知道，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在农村有些人的意识里依然还根深蒂固。先生最小，上有两哥哥两姐姐。大哥三个儿子；二哥大的是女儿，为了生第二胎，接受了开除工作的处分；大姐二男一女；二姐一对双胞胎儿子。我确实也想去躲着生，但是一想到如果被人知道后举报，开除了工作，像我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怎么干得起农活。后来先生说干脆去做掉，反正今后还有机会，毕竟女儿才一岁零三个月，娘家又离得远，又没有婆婆，什么事都得靠我们自己。

那天早晨，我和先生将女儿寄放在大嫂家。从新泉坐船到湘阴，在湘阴下船后步行去人民医院。街边的香瓜、黄瓜、菜瓜，个个像笑歪了嘴的“小娃娃”。我挚爱香瓜，香瓜因清香袭人得名，可能因为味甜而又名甜瓜。光它们的名字就可以挑逗我的唾液腺，我的口水赫然涨了N 倍。先生体贴地说，先买个香瓜吃吧。我咽了咽口水说，还是做完手术后再买来吃吧。离医院越近我的脚步越来越慢，时不时抬头看看天空，晴天一直在，而且真的很美好。6 月是一個燃烧的季节，阳光很暖，笑容很乖。天气也越来越暖和，路边的花草树木已经在慢慢长大了，我腹中的胎儿也想长大啊，可是我现在就要让他（她）的生命戛然而止。我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只是木讷地跟在先生后面，不一会儿就到了湘阴县人民医院妇产科，挂号交费办好手续后，已快11 点钟，在先生的搀扶下，我们来到了三楼妇产科，“男士止步”四个大字阻止了先生前行的脚步。我走进手术室，里面是一位中年女医生，她齐耳短发，中等身材，大大的眼睛看上去很有神，只是她说话时脸上不见一丝笑容。我战战兢兢地将单子递给她的同时，麻起胆子弱弱地说，医生，麻烦您轻点，我没有做过流产手术。医生没有反应，只顾噼里啪啦地准备手术工具，用手一指说，脱掉裤子躺到那手术床上。医生开始手术，先用酒精棉球进行消毒，然后我听到的是就像给单车打气一样（近年才知道那是扩宫器，扩张子宫颈），在一阵又一阵的钻心的疼痛后，听见医生说，好啦，毛毛做掉了。医生叮嘱我，不吃酸辣冷。当我听到医生说不要吃冷的时候，我第一反应还是想到了来的路上街边的香瓜。虽然失落的心情一直还在包围着，我还是问医生香瓜可以吃吗，医生说不可以，也不要下冷水，要休息几天，流产也是手术。

我慢慢地从手术床上爬起来，医生手指旁边一个活动铁架床，要我坐那里休息一下。我走进铁架床，床上被子蒙着头睡了一个人，旁边坐着一个年纪大的蓝衣女子。我感觉自己还行，加之床上有人，我准备走出手术室。这时那蓝衣女子拉住了我问，你一个人来吗？我说我先生在外面等我。然后蓝衣女子又问医生，为什么她（指我）做完手术下来就可以走，我妹妹已经休息了一个多小时还不能够下床。医生不耐烦地说，她（指我）是育龄妇女，毛毛还只有52 天，你妹妹是未婚女子，而且肚子里毛毛快90 天了。看着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女子，我问蓝衣女子，你妹妹男朋友怎么没有来啊？蓝衣女子告诉我，她们其实也是新泉某镇人，妹妹在湘阴县麻纺厂上班，妹妹几天前被已谈婚论嫁的男朋友甩了，所以只好将毛毛打掉，那个狼心狗肺的家伙连看都不来看一眼。在我出来时，身后传来医生不耐烦的声音：“起来，起来，快走，我要下班了！”

我走向一直在走廊里伸长脖子等候的先生面前，先生连连扬手说：“慢点，慢点走。”我迫不及待地告诉他手术过程以及遇见到我们家附近那个女子的事。

回家的路上，那个香瓜小贩还在那里。那身穿绿花衣，像一个个可爱的小脸蛋，正看着我笑呢，早知道来的时候，先在这里吃个饱再去医院，先生说“先前不知道做手术后就不可以吃啊，为了你的身体还是忍忍吧”。回家后，休息了几天。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连婆家哥哥姐姐都没有说。当时去湘阴做流产手术，请大嫂带人是说去湘阴买东西，我不想麻烦大家。因为亲戚知道了，按当地风俗，要买个纸封子或者鸡蛋之类的东西来探望，如同探望病人一样，我感觉不好意思。母亲告诉我，做人工流产手术容易伤身体，现在不想生就避孕吧。先生带我到关公潭计生办拿避孕药吃，拿的那种一个月吃一粒的什么长效避孕药。计生办工作人员告诉我，每个月月经干净后就吃一粒，而且效果非常好。

我牢牢地记住了，并且每个月经期后马上吃一粒。例假也还是蛮听话，连续两个月基本上还是按时而来。只是到了8 月份吃了一粒药后，只有十来天，“大姨妈”又来了。反正我认为一个月吃了一粒药，应该没有问题。谁知道本该9 月来的“大姨妈”没有来，估计是药的作用，影响了“大姨妈”的行程。9 月底，先生去长沙参加单位带薪委培学习，时间为两年半。我带着1 岁半的女儿去长沙送先生，当时我包包里特意带了卫生用品，以防“大姨妈”的临时到来。我带着女儿在长沙住在马王堆同学家，天天上街。足足玩了5天，迟到了近20 天的“大姨妈”没有丝毫动静，我和在医药公司上班的同学确定，我又怀孕了。

10 月，蔚蓝的天空。金色的秋天来了，秋风活蹦乱跳地越过大地每个角落。先生刚刚到学校不能够请假，要我带着女儿回娘家把毛毛做掉。国庆节期间，班车上的人全部挤爆车厢。平时最怕挤车的我，这次竟然不怕了。我把女儿高高举在肩上，任车上的人在我面前挤来挤去，有时候还故意发力接受外力。因为我希望这样挤，可以挤掉我腹中的胎儿，免得我去医院做人流手术。从湘阴挤到岳阳。岳阳到长炼的车更是挤得水泄不通，女儿被挤得哇哇大哭，我将女儿放坐在我肩上，我站在车上不用扶也没关系，因为我已被挤成了一个“肉夹馍”，动弹不得。心想，车上的空气都已挤扁了，我的肚子都已被挤成壁虎了，难道“毛毛”还能在腹中安然无恙？不是说有些人就一个简单的弯腰都可以流产？到了妹妹家，不但“毛毛”没有挤掉，竟然还猛吃了两大碗饭。

没有办法，已经快55 天了，必须赶快去做掉。第二天，我和妹妹来到附近医院。妹妹带我办好一切手续，只是感觉费用比湘阴县人民医院要贵一倍，都属岳阳市，这里怎么贵这么多。介于必须尽快做掉孩子，贵就贵吧。据说孩子越大，大人手术越吃亏。在医生的指点下，我来到了手术室，护士医生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的不和善，个个像我欠了她们几百万没有还一样。心想，先忍着把手术做完后再去写个报道，不但费用贵，而且服务态度超级恶劣，好像我就是个保外就医的罪犯，不但对我大呼小叫，言语中还时不时对我有讽刺挖苦的意思。我一头雾水，这还是人民的医院吗？没有办法，肚子里毛毛越长越大，不能够耽误时间了。我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难道她们……在我上手术台的那一刻，我说了句“医生，麻烦您轻点，我让生孩子生怕了”“你生过孩子？”“我女儿快一岁半了”。医生马上对旁边护士说，“快去，要收费处退一半费用，她是已婚育龄妇女”。我终于知道了，由于是妹妹带我到医院的，手术费用和医生的态度都源于认为我是未婚先孕。医生的态度瞬间来了个180°的转弯，言语中带着几分歉意。手术后，母亲留我住了半个月，母亲说这是“坐小月”，不要我下冷水，还让我吃了一周的老母鸡炖汤。

后来我找到服务所给我拿药的，问及为什么避孕失败。工作人员告诉我，那是因为我那个月吃了药，十天后“大姨妈”又来了，那也必须要吃。也就是说，不管是十天半个月，只要“大姨妈”来一次，就要吃一粒。工作人员说要不你干脆上环，上环安全，我说怕痛。其实我内心是想生二胎，因为如果上了环想生二胎，去取环还要好多部门单位的证明，否则，没有哪个医院敢给你取环。再说私人诊所好多偷偷取环，大出血的人屡见不鲜，而且我还亲眼看见我婆婆的女儿毛细姐的事例。我婆婆是公公退休后找的一个伴，当然是明媒正娶。毛细姐夫妻都在農村，已经生了两个女儿，按政策，农村户口第一胎是女儿，在大女儿四岁时可以申请生第二个孩子，毛细姐第二胎又生了个女儿，按理生了两个孩子应该是结扎。如果毛细姐第二个是男孩，那绝对是结扎。因为毛细姐生的两个女儿，所以可能村计划生育留点情面给她上的环。环的全称是：节育环，是用于女性避孕的一种子宫腔避孕装置，由于节育环使用是环状的，所以叫节育环，也叫节育器。节育环一般由不锈钢、塑料、硅橡胶等材料组成。其实就是将节育环卡在输卵管上，干扰子宫内膜周期，影响精子输送，抑制排卵，使精子无法进入，来达到避孕的目的。

虽然说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已经在渐渐消失，但是一些农村老人家重男轻女的思想仍然根深蒂固。我婆婆就位列其中，她一直希望毛细姐还偷着生一个。我婆婆几经周折，终于觅到一位私人诊所医生可以给毛细姐取环，而且听说给很多人成功取过。当然，这样的取环是严重的“违规”，所以只能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操作，不能够让外人知道。没有一切的医疗设备，就是用一个钩子将环勾出来。农村的赤脚医生没有经过正规训练，一不小心没有勾好，引起毛细姐大出血。婆婆急得呼天喊地，半夜将毛细姐送到地区医院抢救，捡回一条命，医生叮嘱，必须三年后才可以怀孕。求子心切的毛细姐，不到两年就怀孕了，谁都知道这是冒着天大的风险，幸好如愿生下一个男孩。再后来，毛细姐的两个女儿相继考上了名牌大学，老大还是某年湘阴县的文科状元，老三没有俩姐姐会读书，还有点捣蛋。经常听见我婆婆对老三说，你要听话，你是你妈妈用命换来的。你说，还想生二胎的我，敢去上环吗？

先生在长沙继续上学，基本一个月回家一次。相比其他同学，先生请假次数绝对多于其他同学。向班主任请假总需要理由，但是也不能够老是同一个理由。有次，由于我摔了一跤，我希望先生回家一趟。那天晚上，先生邀铁哥们姚国华一起去班主任丁老师家请假，丁老师知道先生请假才登贵府门，直截了当地便问，说吧，这次请假的理由。先生实在找不出其他好的请假理由，随口说了句，我得了乙肝。如先生所愿，丁老师批假了，只是在两个人后脚跟刚跨出丁老师家门的那一瞬间，“啪啪”传来了扔茶杯的声音。丁师母是省医院一位大夫，听说先生得了乙肝，马上将先生喝过的茶杯扔出了窗外（这件事姚国华后来在同学会上当着丁老师面已求证）。

捉不住的时间，毫不留情地从手指的缝隙中溜走。日子也就这样一天一天过着，只是想生二胎的想法还是有增无减。一晃已是12 月，“大姨妈”又迟到了，一天一天地等待，等来的是严重的妊娠反应再次席卷而来，吃什么吐什么，吐得云里雾里，好像在大海里飘飘荡荡。胃好像被什么东西顶着，饿了又吃不下，肚子里没有什么可吐，就连胆汁都吐出来，真要命，真要命呀。没有婆婆，娘家离得远，身居异乡还要带着一岁多的女儿。只是还别说，怀女儿没有反应，到医院检查才知道“有了”。接着今年5 月怀孕反应严重，10 月怀孕没有反应，只是五十几天大姨妈没有来，直接去医院做手术，现在反应又是如此强烈。按母亲的“花胎”推算，这次肯定怀的是男孩。我在煎熬和难受中，等待元月份先生放寒假。先生回家了，我哭着告诉先生，这次肯定是男孩，要不我出门去躲着生下来，再说不管男孩女孩，两个孩子有个伴儿啊！先生听我说完没有立即回复我，然后陷入了长长的沉思。第二天早晨，先生对我说，鑫爱，还是去医院做掉吧，我们好好带着炼崽（女儿），而且我们干脆去拿独生子女证。母亲也再三叮嘱我，刮毛毛最伤身子，现在年纪轻顶得住，年纪大了毛病就会像春天的笋子一个个冒出来。造孽呀，一年刮了三个毛毛，不生就赶快上环吧。

农历腊月二十二，再过几天就是春节。时间，是最公平的，不管你是谁，它都平等对待。事不宜迟，早餐后，我们将女儿又寄到大嫂家。冬天的清晨，太阳还在烟雾缭绕的湘江水面上遮遮掩掩。我和先生坐船到湘阴，县城的天空很蓝，阳光蹦蹦跳跳。此时，我的心灰得有一点黯淡，还有一点枯寂。街上小摊小贩的叫声此起彼伏，路边已经没有了香瓜。相距7 个月时间，让我再次走进人民医院，一阵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今年，二胎连续三次轻敲我的家门，可怜的小生命啊。先生轻轻架着我的胳膊，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进妇产科，凑巧的还是上次的刘医师。因为有了两次的流产经验，没有第一次那么怕了。只是诚惶诚恐地对刘医生说，麻烦您帮我手术后上个环，我妈说我的身体再经不起刮毛毛的折腾了，今年这已是刮第三个了。刘医生瞪大眼睛吃惊地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不知道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等老了有得你受的。还是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向我袭来，我咬紧牙关，在心里暗暗地默念，孩子，你是我身上的肉，你接二连三地来投向我，你别怪我狠心，不是我不想留你呀，其实我做梦都想生二胎啊！主要是计划生育是我国的国策，凡国家公职人员，发现有违反独生子女政策的超生行为，除了缴纳高昂的超生费，还可能会面临被开除公职的风险。我们白手起家，住单位上的房子，自己连瓦片都没有一块，而且我和你爸爸都是优秀的公民。你，再去投到更好的人家吧，今生也许我真的与你无缘……

“好啦，毛毛拿掉了，环也上了。”还在对毛毛深深忏悔中的我，一愣，我这已是第三次扼杀一条生命啊。我从手术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走出门外。在我跨出门的一瞬间，我又折了回来，跑到刘医生面前问，刘医生您确定给我上环了吗？刘医生笑了笑说，你这个伢崽，我还骗你吗？上的那种金属环，可以放二十几年。我一脸苦笑地说，刘医生，不好意思，我确实是让刮毛毛刮怕了。

以前听人说上环好痛，主要我这次是在做人流的过程中，同时上环可能分不清是哪儿在痛。回家听老人家说做人流手术时，不能够同时上环。毕竟年轻，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再不能够刮毛毛了，而且两次痛还不如一次痛。后来才知道做人流的时候能否上环，要根据手術过程中宫腔大小、是否有术中并发症决定。如果人流手术过程比较顺利，没有并发症，并且术后探测宫腔大小正常，可以在人流手术后立即上环。如果在人流过程中发生子宫穿孔或大出血等问题，不建议在人流手术过程中及以后立即上环。所以身为护士长的刘医生，她应该有着多年临床的丰富经验，能够正确判断才给我上环，而且她给我用的是不锈钢节育环。

一晃，这个节育环就在我腹中待了整整24 年，同时也揉碎了我这辈子生二胎的梦想。这么多年以来，在我的心灵深处，好像有一个声音时时在喊，从未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