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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心卓吾

2023-10-04李晓东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9期
关键词:李贽

李晓东

博士论文写《个性主义与中国文学现代化》,从王学左派寻找梳理思想资源,对李贽的生平和思想下过一些功夫。但时日既久,杂事殊多,卓吾先生便渐渐远去,面目模糊,只留下“童心说”,“童心者,最初一念之本心也”等些许常识。不料,在泉州小巷,和卓吾先生不期而遇。

李贽故居,位于泉州市鲤城区南门万寿路,天下路名,重复不少,如解放路、人民路等,许多城市都有。我在北京也住万寿路,以为前清皇家讲究,别地没有的,在泉州却“又见故里”。想想,其实泉州的万寿路更加实至名归,肉身有涯,思想无限,皇权已逝,真理永存,这小小院落承载的,是传于远方、垂于后世的不灭光焰,是四百多年前现代思想的先声。

门极小,与周边环境无二,即使有赵朴初先生题写的“李贽故居”门匾指引,匆匆而过的人,还是很有可能会忽略这座1985 年即成为福建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先贤旧宅。赵朴老的字温柔敦厚、舒展娴雅,真有佛家清修之后的气象,我以为,题牌写匾,当代第一人。可能有人以为,李贽为儒,赵朴初归佛,仿佛门派不合。其实不然,常言儒释道交融,并非天然合一,而是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其中阳明心学在引释入儒上起了关键作用。而李贽,正在这一支上生长出来。

王阳明对于理学的改革,在一定程度上类似于新教之于天主教。理学自周敦颐发端,经“二程”即程颐、程颢发展完善,及朱熹集大成。既是学术体系,又上升为国家之意识形态,其理论及实践特点,大要有二:学理上,将“天理”与“人欲”对立,主张“存天理、灭人欲”;实践上,将“读圣贤书”与“俗务”对立,以“读书明理”为上,轻视具体事务,无论是日常事务还是现实的建功立业。至明代,科举以八股取士,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成為标准,进一步强化了理学的一统地位。

心学之始,乃在南宋陆九渊。朱熹与陆九渊、陆九龄兄弟在信州,也就是今天江西上饶的鹅湖镇举行“鹅湖之会”,召集人吕祖谦本来想弥合分歧,“合而为一”,结果论辩三天,不欢而散。论辩中,陆氏兄弟略占上风,但程朱理学的权威地位,未受撼动。心学之盛,尚待三百余年之后的王阳明。当然,还有一场“鹅湖之会”,是辛弃疾与陈亮,比这场晚了13 年,是文学家之间的聚会。没有意见相左,只有意气相投,虽抗金复国之志未酬,悲歌慷慨,然相见恨晚,反复唱和,留下了《破阵子·为陈同甫壮歌以寄之》等千古名篇,“沙场秋点兵”的家国情怀垂于百世。两场“鹅湖之会”,在中国文化史上都具有重要意义,而且生动地反映了哲学家与文学家的不同。哲学家重理性、文学家重感性,哲学家重识见、文学家重情感,哲学家重分野、文学重唱和,哲学家重门派、文学家重流派,哲学家重风范、文学家重风格。

李贽先祖唐时自河南固始迁泉州避祸,然数百年后“元季兵饷费多,粮银推迫,一人焉能特持,又兼幼孤,常在外妈之家,是以变名而入外妈之林姓”。常言曰福建“陈林半天下”,《红楼梦》里,林黛玉就是福建人。改姓,又是为了避祸。福建林姓人多势大,外来之人可以得到护佑。改变的,不仅是姓,还有生产生活方式。改姓至载贽,共七代。祖业相传,从事海外贸易。古名刺桐的泉州港,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2021 年7 月25 日,第44 届世界遗产大会上,“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作为文化遗产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用22 处遗址,雄辩地见证了这个延续数百年的世界第一大港,全国唯一的全域历史文化遗迹城市往日的风云繁华。

海上丝绸之路数条,载贽祖辈选择的,是向西到波斯的路线。访问伊朗时,在伊朗国家博物馆里,看到许多元青花,深为惊艳。更惊艳的,是在德黑兰街上店中,见到错彩镂金的大碗和大盘。同行中,有位陶瓷专家,鉴之为真,立即买下。其他资金足者,效之,不时卖出三套。然同样者仍有,似乎源源不断。其他店中,也所见甚多。陶瓷专家说,这是明清时代的外销品,国内几乎没有。想想也是,只看器物尺寸,便知是放大块手把肉和奶茶的,与中国精巧细致的瓷器截然两样。可见,李贽生活的时代,中国的对外贸易已是量身定制,具有显著的自觉意识,深刻了解客户的文化心理和现实需求。二世祖林弩“洪武十七年,奉命发航西洋忽鲁谟斯(伊朗古代港口)”,并且“遂从其教,受戒于清净寺教门……就娶色目婢妇人于家”。

初见清净寺,眼前一震,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讲解员问,哪位老师到过伊朗伊斯法罕清真大寺?我回答,我去过。同行者多惊讶。我说,2011 年,随全国人大代表团访问伊朗,参观过这座已名为伊玛目·霍梅尼清真寺的著名建筑。高耸的穹顶和内外通体的蓝色砖,令人仿佛置身沙漠的星空。正参观得兴致勃勃,突然来通知,时任伊朗总统的内贾德要会见中方代表团主要成员。于是,立即启程返回德黑兰,未及尽兴。不料,十年后在泉州“重逢”,而且,清净寺修建于南宋绍兴元年,即公元1131 年,比伊斯法罕清真大寺早了近500 年。因此,不是清净寺似伊斯法罕清真大寺,而是伊斯法罕清真大寺取法清净寺。

寺中壁上有“敕谕”,明成祖朱棣颁发的,其文曰“所在官员军民一应人等,毋得慢侮欺凌,敢有故违……以罪罪之”。朱棣的皇帝宝座得的不光彩,但确是雄才伟略之人。迁都北京,亲在边防以御蒙古,又遣郑和下西洋,沟通中国与世界。对外来文化宗教尊重包容,自汉而起的朝贡体系,到明朝达到顶峰。永乐元年,日本遣使入贡,成祖厚礼之,赏赐颇丰,且对贡使违反禁令私带刀枪视而不见,表示“勿拘法禁”,还让官府出钱买下。永乐二年,琉球山南王贡使在景德镇购买瓷器,被当场抓获,明成祖谕旨“远方之人,知求利而已,安知禁令?朝廷于远人当怀之,此不足罪”。对内“以罪罪之”,对外“此不足罪”,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创造了良好的营商环境。

正由于此,外来之人日益增多,且在泉州等沿海之地安居乐业。清净寺中,大礼拜堂穹顶已因地震坍塌,就地埋入土中,四壁与石柱依然屹立,护佑着青青芳草,如波斯地毯般,仿佛还在回忆昔日虔诚诵经的盛况。旁边有望月台,是斋月里阿訇登临望月,决定开斋日期的地方。一代代穆斯林在这里安居乐业,伊斯兰文化同时潜移默化地产生着影响。

我们研究中国外来文化史,对佛教、基督教的影响着力殊多,成果丰富,伊斯兰文化的作用却为人所知较少,只有“阿拉伯数字”,还强调是印度人发明的。这当然和穆斯林“自传其教”,相当封闭有关,但伊斯兰文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依然不可忽视,最重要的,是冲击了“重农抑商”思想。唐代伊斯兰教初入中国之时,其经商所取得的财富,便使“唐人想见穆斯林商人之富而想见其人,因想见其人而想见其教”。逮于明朝,特别是嘉靖万历之后,经济发展、商业繁荣、资本主义开始萌芽,对这一社会变迁的思想反映,特别是成体系的阐述,便需得天时地利人和者,于是,落到了李贽肩上。

载贽十二岁,作《老农老圃论》,扬樊迟问稼而抑孔子。一人有此新见,在程朱理学一统之时,本已不易,更新奇的是“論成,遂为同学所称。众谓:白斋公有子矣”。一篇“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的少年习作,非但没有被打压,反而广为点赞,说明当时泉州虽为朱熹闽学之地,然民间却已萌发出新思想的嫩芽。

载贽少时,家族依然营商,然已无祖上跨国贸易之富,仅以在当地开店铺求得温饱。于是,载贽父林白斋即弃商读书,考中秀才,以教塾为业。载贽少即显才,更胜其父,嘉靖三十一年(1552),26 岁的林载贽中举。中举后,发生一个重要改变,改了姓,由林归李,回到家族本来的姓氏。但换姓未更名,包括字号,林载贽变为李载贽。但李卓吾不是林卓吾,卓吾乃李贽成名后自取的号,意为卓越吾生,自警自励追求学问识见的卓然不群。李贽为何归姓,其著作及前人传记中未有明言,我推测,是李贽对于儒学传统,包括其背后所代表的家族传承的自觉回归。因为李氏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和作用,自非林氏可比。我曾两次到甘肃定西市陇西县李家祖祠瞻仰,李氏十二支,以东南一支族谱最为详尽,李贽一族,也入《陇西李氏族谱》记载。

李贽思想之产生,有天时,明中叶后资本主义萌芽;有地利,泉州商业发达;有人和,李贽祖上国际贸易的眼界,以及伊斯兰文化的不自觉浸润。然而,也有违和,甚至大不和之现象。那就是,李贽于家道衰落之际中举,又多子女,家庭家族之累,让他深知“穿衣吃饭”之不易。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李贽归宗,读书以求出仕。然其出仕目的,并非如宋明理学所提倡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更非“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他有着家族的生活负担,也有商人之家的现实。

遗憾的是,以官谋生之道,李贽走得不仅不顺,反而异常艰难。在人们的刻板印象中,“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其实不然,中国古代,特别是明代,官员俸禄很低,可以说,没有“灰色收入”都不足以养家。李贽宦海浮沉,先后任河南辉县教谕、南京国子监博士、北京国子监博士、北京礼部司务、南京刑部员外郎和郎中,所得收入一直难以支撑自己小家庭和大家族的花费,尤其遇到为祖父、父亲送葬这样的大事,更加入不敷出。南京任职期间,因城市花费巨大,只好将妻子和三个女儿留在辉县,买田数亩度日。正遇灾年,二女、三女竟然饿死。杜甫小儿子饿死,愤而留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千年之后,这一幕再次载入中国文化史。李贽与妻共育四男三女,然只有长女成年,七丧其六,男丁全无,在为人父者心中,当是多大的痛!也许,唯有巨大的悲痛一次次撞击心灵,才能诞生出深刻的思想。当然,“饿殍遍野”之事,历来不鲜见。

一直到云南姚安知府任上,情况才好点。姚安处彝族地区,直到2018 年才摘了贫困县帽子。李贽在任期间,颇多善政,民评极佳。万历五年(1577 年)修建的涟广桥,至今犹存,已更名李贽桥,记载着这位虽在姚安仅三年,却与之紧密相连的灵魂。

离任时士民“攀辕牵衣”不令其去,只好夜里乘小船离开。可以说,李贽肯定不是贪官,离别时身无他物,唯图书几册,自称“无价之宝”。然毕竟掌了实权,经济状况大有好转。所以,海瑞做了两任知县,却两袖清风,才为当时和后世称颂。而且,知府是四品,依明制,四品以上,致仕后仍可以拿到与在职时相同的俸禄,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百分之百退休金。李贽很有意思,也可以说复杂多面。为政尽力,造福一方,然心中却另有二事。其一,收获“铁杆庄稼”,要一劳永逸地解决基本经济问题;其二,精研学理、另出新知、传播天下。

知姚安时,李贽便在县城德丰寺创办“三台书院”,收徒讲学。在寺院讲学,是李贽传播学术的一个特色,后来在湖北麻城芝佛院,索性落发。落发之因,个人解释是因天热头痒。想想也是,古人头发既长,不可能每天洗,湖北天热,确不好过。但真实原因肯定不是这样。作为一个自觉的思想者,特别是任姚安知府之后,多位上司,甚至包括他一直顶撞的上司,都真诚推荐提拔、多次慰留,然李贽去意已决。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谋生的任务已经完成,五十岁之后,便是为自己的思想与学说而生存了。王国维自沉昆明湖时遗言“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是真的辞世而去。李贽则实现了凤凰涅槃。因此,此后他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直至狱中自尽,始终不改其志,正如孔子自况“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落发的真实原因,在《与曾继泉》中写道:“其所以落发者,则因家中闲杂人等时时望我归去,又时时不远千里来迫我,以俗事强我,故我剃发以示不归,俗事亦决然不肯与理也。又此间无见识人多以异端自我,故我遂为异端以成彼竖子之名。兼此数者,陡然去发,非其心也。”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生存。明代寺院是不用生产劳动,吃信众供养的。因此,愿当和尚者甚多,以致朝廷不得不严格限制度牒的发放,一张度牒,黑市价至数十金。李贽把所有的退休金都给了家人,自己无固定收入,只有依人门户,受人供养。孔子授徒,要收束脩即学费,而且费用不菲。要知道,在春秋战国时代,“七十者可以食肉”就是王道盛世了,几条干肉,绝非人人可以承受的。但孔子并非如《论语》所记述的只讲道德,而是传授“孔门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连开车都教,非常实用。学成之后,“迩之事父,遐之事君”,可以在天子、诸侯、大夫的天下、国、家中找到工作。可以说,孔子的私学,是中国最早的公务员培训班,类似于今天的MPA。孔子转型升级,使儒家由先前主持丧礼,“吃死人饭”的行业,飞跃为立于朝堂,从事政务的行政人员。所以,孔子之学,乃道德与技能两轮驱动、比翼齐飞的。有真本事、有真道德,方为君子,是谓文质彬彬。如此,才能行大道、济苍生、扶邦国,成就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不然,不是变而为小人,就是败于小人。

宋明理学,是只讲心性,不易事功,甚至日益以“俗务”为耻。讲学,也随之由职业教育变而为修身教育,不收取任何费用。听讲者,也不以习得谋生技能为要,而在于心性开悟、道德提升。这一点上,与佛教相像。学者常言,中华文化儒释道合一,休养方式的借鉴也应作为重要证据。由此推断,李贽的落发,当有可心安理得地受供养的考虑。毕竟“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作为职业思想家的李贽,依然不脱商人思维,或者说,在李贽思想体系的深层,商人思维占据重要位置。

黄仁宇名著《万历十五年》最后一章为《李贽——自相冲突的哲学家》,认为李贽倡导个性独立,却接受乡绅官宦的生活资助,求取自由人格,在云南姚安知府任上又不拒绝各项“常例”和其他收入,不如同时期的海瑞清廉,思想和行为相矛盾。作者结论“李贽的悲观不仅属于个人,也属于他所生活的时代。传统的政治已经凝固,类似宗教改革或者文艺复兴的新生命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中孕育”。当读时叹为深刻,其实不过是“体制原罪论”的历史版。十多年前,我在上海市委宣传部舆情处工作时,看到各种文章,无论事实如何,最后均归因于“体制问题”,便写了篇舆情分析报告,提出了“体制原罪论”的概念。文艺复兴时期的大艺术家,都是美第奇家族供养的,以致有研究认为,没有美第奇家族,就没有文艺复兴的成就。新旧交替时期,新的萌芽从旧的土壤里生长出来,必然受到旧的滋养,既是养分,也是束缚,比李贽又晚数百年的五四新文化运动诸君,依然如斯。

李贽离开姚安,并未如绝大多数致仕官员一样,回到自己的家乡,并且即使在感情甚笃、少年成亲的妻子黄宜人病逝,自己在外处境艰难时,依然选择不回乡。有学者解释,因泉州是朱熹创立的闽学之重镇,返乡不易其思想传播。我以为,这只是表面,根本原因有二:其一,不愿再因家庭家族之事干扰自己的向学之路。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前半生该尽的责任和义务,我都尽完了,要为自己活了。其二,更本质的,是李贽对于“天理人伦”有了自己的看法,并且以此为基础,构建起自己的思想体系。

传统儒家以家族为本位,首重亲情,以孝为人伦之首,道德根基。两汉四百余载,以孝治天下,皇帝庙号,都必带“孝”字。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为汉学、宋学等儒学传统奠基,又以“举孝廉”做官治国,孝之地位,无人可及。不孝,可处极刑,大儒孔融即丧命于“不孝”的言论。因此,父子关系,也即家族和家庭血缘关系是人伦之本,也是构成社会关系的基础。我们在古典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传》中看到,想一起干事的,首先要结拜。“宴桃园豪杰三结义”“俱以兄弟相称”,因为唯有建立“拟血缘”关系,方才稳固。而李贽思想流传之后,万历二十年出版的《西游记》里,就几乎没有结拜这回事了,虽然说了句孙悟空和牛魔王五百年前结为兄弟,但实笔一点未落。师徒四人,即使三位徒弟,也是师兄师弟相称,是一种工作关系,而非家庭关系。《红楼梦》里,结拜者已是薛蟠、柳湘莲这样的混混和浪子。

李贄主张“夫妇,人之始也。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兄弟,有兄弟然后有上下。夫妇正,然后万事无不出于正。夫妇之为物始也如此。极而言之,天地一夫妇也,是故有天地然后有万物。然则天下万物皆生于两,不生于一,明矣。而又谓一能生二,迎能生气,太极能生两仪,何欤?夫厥初生人,惟是阴阳二气,男女二命”,这篇《夫妇论因畜有感》仅百余字,却具有动摇根本的意义——将社会关系的基础由血缘关系变而为社会关系。正是这一点上,李贽超越了王学,包括王学左派的先贤和同道。夫妇关系是社会关系与家庭关系的混合体,然根本上是社会关系,可以建立,也可以解除,可以是人间最亲近的人,也可以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因此,以夫妇为人伦之本,包括两个层面的意义:其一,关注重点由大家族转而为小家庭。李贽弃官从儒,走科举之路,最初是为“重振家声”,立足家族利益考量的,然而家族的沉重责任既使他不堪重负,又反思觉醒。在深层,祖上跨国营商的经历和伊斯兰血脉,让李贽比王阳明及其后王艮、颜钧、何心隐等,更具根本性的革命意义。用今天的话说,“家庭是社会的细胞”这样的观念,在李贽那里已经萌芽。其二,预示着脱离家族血缘谱系,将自己系于更不稳定的关系之上。这与他中举后复归祖姓,已天壤之别。

而且,李贽以天地为夫妇,以夫妇之关系来解释世间更广大而根本的东西,反对“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那么,不仅对于儒家学说,扩而为之,至于道家,李贽同样质疑。甘肃天水被称作“羲里娲乡”,伏羲女娲兄妹从南北二山各滚下半扇磨盘,渭河中相遇,合而为一,龙马负之而出,天作之合,兄妹成婚。河边北山上有洞,名龙马洞,伏羲女娲成婚之所也,直到今天,结婚依然叫“入洞房”。可惜龙马洞至今未开发,在高速公路旁,日夜听见东去西来的车声,不知两位文明始祖是否失眠?这个故事,看似民间传说,却形象地阐明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道家哲学根本。李贽归宗,应对陇西典故做过研究。因此,“异端之尤”之称号,于李贽,实至名归。李贽思想,不限于伦理哲学,而上升到认识论、世界观、方法论的根本层面。

比夫妇更令李贽重视,也更具根本意义的,是友谊。巴金说“我是靠友情才活到现在的”,李贽早已“以友朋为性命”“专以良友为生,故有之则乐,舍之则忧,甚者驰神于数千里之外”。巴金有稿费收入,而且“靠着稿费过着较富裕的生活”,上世纪50 年代就每月付一百多元租住上海武康路的花园洋房。李贽虽然著述勤奋,刊出《焚书》《续焚书》《藏书》《续藏书》等著作,并评点《西厢记》《水浒传》等小说,且一时大卖,以致伪托之作甚多,但没看到李贽因此有稿费或版税收入的记载。李贽对友谊的崇尚,在现实层面,是保障生活来源,而且还要过得体面,毕竟是名满天下的大学者、四品官员致仕;理念层面,则在探求新的社会关系。李贽为何有此自觉,还可从其祖上跨国贸易经历中寻找。漂洋过海,离开了家庭、家族、故土,走过漫漫长途,面临无数风险,随时可能有性命之虞,同行者之间的友谊便空前重要了。英国将罪犯流放澳大利亚,流放者形成了一种观念,mateship,可以翻译成“义气”,也可译为“友谊”,至今依然是澳大利亚的国家价值观。

李贽离开姚安,到湖北黄安麻城耿定向、耿定理家,教耿家子弟读书。但李贽与其父不同,不只为了谋生,根本上,是与耿氏兄弟相与问学,共同探究学问。因此,李贽与耿定向、耿定理,并非东家与西宾的关系,而是平等交流的向学同道。他们友情的根本,是学问,是“道问学”,所以,当观点不一致时,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还翻出了惊涛骇浪。李贽以“二”而非“一”为逻辑起点,用之于社会关系,便是平等、尊重。

李贽与耿定向的论争,持续时间之长、言辞之激烈、波及人士之广,在中国文化史、思想史上都是少见的。这场争论,直接导致李贽搬出耿家,两人几近绝交。耿李之争,其中当然不乏意气用事,但二人都是成熟的学者,绝非骂街的泼妇,正如李贽在麻城被驱逐,事实并非耿定向所为。因此,学理之争才是根本。争论之要,乃在耿定向以“扶世立教”为己任,主张“以先知觉后知”,以圣人之道教化人心。“先知”一词,大家都不陌生,伊斯兰教穆罕默德就称作“先知”,这一点上,李贽和他所尊奉的宗教也不一致。李贽为官时,每个岗位都与人“相忤”,搞不好人际关系。当然是性格原因,但“不与人同”的性格,或许在官场难以如意,却为别出新见、另觅新知提供了宝贵支持。

李贽恰恰最反对高台教化,虽然他开坛讲学,门人众多,甚至不乏女性,然李贽最核心观点乃“童心说”。“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童心”与“真心”,构成了李贽与王学一门其他学者的区分。阳明“心学”,其名称从释、道借来,首在“致良知”。阳明四句教云“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所谓良知,即指没有私心恶念之心,“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王阳明逝世前“此心光明,亦复何言”,虽史载“微哂”,有自嘲或无奈的感觉,但与数百年后弘一法师圆寂时写下的“悲欣交集”一样,都是得了大觉悟的。泰州学派承阳明而与百姓更相趋近,主张“百姓日用即道”,但只有到了李贽提出“童心说”,才有了革命性的飞跃。

《童心说》中,李贽用了“障眼法”,将童心等同于阳明心学的真心,也即良知,而后解释为“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人之初性本善”,还是“人之初性本恶”,自孟子荀子以来,争论不休。李贽超越善恶之论,以“本心”释“童心”。那么,什么是“本心”呢?直言之,即私心也,“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上溯可知,私心即童心即真心,李贽以此为基点,根本上超越了王学左派。私心,非自私自利之心,而是个体之心,李贽之最重要者,在于对个体的本质发现。人之存于世,首先作为独立的人存在,而非家族链条中的一环节。提倡“人的文学”,对人的发现,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成果,这种萌芽在李贽那里已经存在了。

通常共识,晚明出现资本主义萌芽,与经济形态相伴随的,是思想领域的发现。晚明思想界异常活跃,王学即分化为左派、右派,还有东林党等,但只有李贽,方才触及资本主义经济的根本,即“经济人假设”,公开主张人唯有立足自身利益,方可作出正确的选择,采取适合的行为。因此,李贄的伦理逻辑是,“个体——夫妇——父子——兄弟——上下……”理论运用于实际,便提出“天尽世道以交”,人与人之间的交换关系、商业交易合乎天理;主张“不言理财者,决不能平治天下”。

提倡男女平等,是许多人关注的李贽思想亮点,而李贽被东林党人给事中张问达疏劾,最终御批下狱而死,“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讲法”,也是重要原因。男女之事,历来抓眼球,古今一也。李贽的男女平等思想,包括向女子讲学、赞成寡妇再嫁、主张“夫妇之际,恩情尤甚”,以夫妇二人感情,而非“父母之命”、家族利益为婚姻根本,放在今天,也是先进的。赞叹同时,考察当时社会经济发展状况可知,晚明资本主义萌芽,首先在一个行业体现得最为充分,那就是纺织业。曹雪芹祖辈任江宁织造,积累巨大财富,其背景正在于此。而纺织业的劳动主体,当然在妇女。因此,妇女已不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只承担家庭责任,而且成为社会生产的活跃因素和重要组成部分。在《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中说“夫妇人不出阃域,而男子则桑弧蓬矢以射四方,见有长短,不待言也”,晚明时期,部分地区行业生产方式的“千古未有之大变局”,已有许多妇女走出家门,或者即使在家,也成为社会化大生产、商品交易的一个环节,与先前大不相同了。这一点,被李贽敏锐地把握到,并从理论上论述之。商人家族的文化积淀,和伊斯兰文明的开放,使李贽在一众思想家中走到了时代最前沿。

对李贽友谊观打击最大的,是他和焦竑的交往。焦竑与李贽同属泰州学派,学问极佳,是当时著名学者、藏书家、目录学家、出版家。虽是耿定向学生,但在耿李之争中采取中立态度,并未如其他耿门弟子般对李贽横加攻击,性格温良,与李贽构成互补。因此,李贽一直将焦竑视为知己,每到艰难处,便想与焦竑在一起。万历十七年(1589)焦竑高中状元,李贽无比高兴,随即想北上京师,与焦竑切磋学问。之前几次,因焦竑和自己经济状况所限,相聚都很短暂,现在情况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李贽兴冲冲地给焦状元写信,“立计就兄”“早晚不离左右请教”。为此,李贽重新蓄了发。中国古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绝不像现在理发这么简单。而现代男子之所以短发,盖因工业革命后,长发容易巻入机器,造成事故,故而剪短。

然而,焦竑却托人捎话“新近登科,身心俱不得闲”。李贽被深深地惊到了,他所吃惊的,不是“一阔脸就变”的世态炎凉,以他的绝顶聪明和大半生“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早已心知肚明。他所不理解的,是学问与自己如此相近的焦竑,居然也不理解真正的友谊,于是“则我决不可往也无疑也”。

但李贽还是到了京师,不就焦竑,而住在焦状元同年进士马经纶家。七十五岁的他,身体日益衰弱,感觉来日无多,于是写下遗言,极为详细地交代了后事。意欲在友人家中,死于斯、葬于斯,“我生时不着亲人相随,没后亦不待亲人看守,此理易明。”“此理易明”四字,着实重要!遗言是写给跟他从湖北来到京郊通州的随从的,可以说都是多年相伴左右的资深学生,如孔子身边的曾参、子路一般,对李贽思想了解深刻,自然知道他弃绝家庭的坚定意志和理论原因。那就是,他要最彻底地与传统家族制度决裂,由家族人变而为社会人。数百年后,五四新文化运动发生,“出离家族”“离开家庭”成为思想界文学界之先锋与共识。鲁迅、胡适等文化界领袖共议《娜拉》,巴金用“激流三部曲”刻画了《家》《春》《秋》,曹禺写了《北京人》,殊不知,李贽早已用生命表达了这种反叛。

李贽在《与周友山》中说“今年不死,明年不死,年年等死,等不出死,反等出祸”。果然,祸事来了。

万历三十年(1602)二三月间,病中的古稀老翁李贽,被从寄居的马经纶家带走,投入监狱。事因众所周知,东林党人、给事中张问达上疏,向皇帝告李贽的状,思想、道德方面揭批一通后,特意指出“近闻贽且移到通州,通州距都下仅四十里,倘一入都门,招致蛊惑,又为麻城之续”。数十年不上朝,似乎百事不问的万历帝立马紧张了,“便令厂卫五城严拿治罪”,处理结果比张问达奏请的“檄行通州地方官,将李贽解发原籍治罪”要严重。

通常认为,东林党是晚明市民社会的代言人,就其思想倾向,应与李贽相一致,为何日后的东林党领袖张问达会一改向所从来的君子姿态,以罗织、假设、诬陷等手段和一位行将就木的老翁过不去呢?正如耿李之争非个人意气,张问达之攻击李贽,同样非私怨。在现实性上,东林党是江南富裕阶层的代言人,张问达曾上疏“陈矿税之害”“请亟罢天下矿税”,其实是维护了矿主利益,而削弱国家财力。相比农业,开矿的利润肯定要高很多。今天,国家早已取消了农业税,能源资源行业上缴的税金,却是国家财政的重要依托。取微利行业之什一,却免暴利行业之税赋,本身就不合理,但东林党人却言之凿凿,并且鼓动百姓与矿监武装斗争。而李贽,虽依朋友过活,却不依附任一利益集團,纯粹是在观察、思考并通过自身实践寻求新知和真理。李贽之思想,当时已传播海内,影响巨大,“登坛说法,倾动大江南北”“为人所推,举国趋之如狂”,如此,则东林党的声音主张,将被淹没,因此,张问达奏请把李贽押回原籍,毕竟泉州离北京、离江南都很遥远,李贽就会被“边缘化”。

李贽进了监狱,身体反而一日好于一日,还多有诗作,如“红日满窗犹未起,纷纷睡梦为知己。自思懒散老何成,照旧观书候圣旨”。圣旨真的来了,押解回原籍!

李贽后半生,为学为人,都围绕一个目标,那就是脱离传统宗族,现在却又要被押回原籍。他自语“我年七十有六,死耳,何以归为?”别人宁死不屈,李贽宁死不归。

果然,三月十五日,李贽请狱卒叫侍者来为其剃发。侍者取出剃刀,李贽说要看看是否锋利。侍者递刀于他,转身取毛巾。一瞬间,李贽手握剃刀,从脖子下一划而过,血立即喷了出来。但未立即死去,一直到了第二天深夜,才血尽而逝。临死,李贽留诗“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我今不死更何待,愿早一命赴黄泉”。他的“元”是什么呢?就是对传统宗族制度的反叛,对新的社会关系、人格基点的理论探求与实践追寻。

鲁迅写过一篇著名的文章《娜拉走后怎样》,说只有两条路,要么堕落,要么回来。“出走——归来”模式,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母题。当然,归来者都是懦夫而非勇士,或者归来即是死亡,如子君,《北京人》里的曾文清。数百年前,李贽以生命为这一母题做了阐释。李贽没有死于灾荒、没有死于政治斗争、没有死于颠沛流离、没有死于皇家律法,也没有死于谩骂攻讦,而死于对回家的恐惧,这一死法,放在古今中外历史上,都是神奇少有的。

李贽墓现在北京通州区西海子公园燃灯塔西侧,两度迁移后到现址。墓简陋清寂,墓前有碑,焦竑书“李卓吾先生墓”。入狱前即郑重留下的遗言中,李贽说“可托焦漪园书之,想彼亦必无吝”,可见,李贽对他与焦竑的友谊还是坚信的。正如嵇康写下洋洋《与山巨源绝交书》,临死却信心满满地给两个儿子说“巨源在,汝不孤矣”。包括他和耿定向最终重归于好,相抱大哭,相互叩首也谢昔年不敬。李贽没有辜负友谊,友谊也没有辜负李贽。而他与发妻黄宜人一生坎坷,两情相依,虽无子嗣,然李贽坚决不纳妾,实践了以感情和责任为基础的婚姻。可以说,在夫妇、朋友等新社会关系探寻上,李贽是成功的,理论与实践达到了统一。

李贽遗言写得非常详细,墓怎么挖、怎么遮盖遗体、墓中怎么陈设、什么时间出殡等都交代得非常具体,但整个仪式,缺少了件最重要的东西——棺材。因为李贽交代的是穆斯林的丧葬仪式,他知道汉族弟子朋友不懂,必须一一写明白。李贽不回故乡,但回到自己的精神原乡,那就是,让他比同时代其他学者、思想者更加深刻、探索得更远的文化基因,而这又与泉州是分不开的。李贽虽宁死不回乡,我们寻求卓吾先生根脉,还得从泉州万寿路的小小宅院中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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