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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风车

2023-10-04叶仲健

当代小说 2023年9期
关键词:服务区车主乘客

叶仲健

明天中午12点之前,我必须由福州赶到广州,跨越八百多公里,找一个叫史密斯的男人。

眼下是10点45分,下午的动车订不到票了,最快的一趟得等到明天8点后,行程6小时,12点前铁定赶不到。飞机票有,下午5点起飞,一个半小时航程,落地时间晚上6点30分左右,机场到目的地一个多钟头,预计8点后抵达,那么晚去打扰史密斯先生,不合适,人家不一定有空,毕竟约好的时间是明天上午。我当然可以在那边住一晚,第二天上午再去找他,但得考虑经济因素,差旅费加住宿费,少说两千五,远超公司规定的差旅费报销标准,郑易晶那家伙不会签字的——迫于经济压力,我一向这么患得患失。这时我方记起还有顺风车这种新兴的出行方式可供选择。手机登录某平台,匹配到的顺风车不少,有辆14点30分发车,抵达广州预计凌晨一两点,比飞机慢,胜在费用不高,且可直达,省去中途换乘的麻烦。

车主联系我时,已经15点50分。他四五十岁,江西的,相貌朴实,声线偏细,一个劲儿向我道歉,说市区路不太熟,绕了会儿。我没埋怨,横竖我有一晚上时间,巴不得到那边的时间晚些,开间钟点房,眯一眯就好了,可以省下至少一百元。

这是辆商务车,三排,七座,除车主外,可容坐六人。我上车时,已有一名乘客,男性,坐副驾位置,抱着个包,头戴黑色鸭舌帽,看不清长相。行程确定,接下来,一切交给车主掌控,我打算将自己放空,好好睡一觉。

酝酿了会儿,睡意就是上不来,我琢磨问题出在车主身上。严格讲,这不是一辆真正意义的顺风车,它就是跑长途线的私家运营车,载客是车主的唯一目的。换言之,他需要追求利益最大化,需要坐满至少五个乘客,才能够达到他的期望值。这些都是他自己说的。算上我,目前车内已有两个乘客,還有三个需要他从平台找,基于此,他不得不在开车的同时,一部手机开着导航,去接下一位已经预约好的乘客,另一部手机开着平台,继续筛选还没预约的潜在乘客,还时不时接个电话——乘客在平台看到信息后通常会先打电话确认。五一假期,车流量比平日要大,他低头看约车平台,抬头看前方,侧头看导航,时而伸胳膊划拉手机,时而接几个电话,三头六臂都不够使唤。我被他折服的同时,脑际频频浮现车祸现场惨状,脊梁骨凉飕飕的,同时也意识到,这种念头,很不吉利。

天色阴暗,气象预报说今日阵雨,福建广东都有。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出福州,过莆田。预约的乘客在泉州南安,对方打来电话,告知等候地点,扬声器传出来的声音,听上去是位大叔:“神仙服务区,神仙收费站这儿!”

泉州乃闽南语发祥地。闽南语又号称古汉语活化石,涉及人名地名,让人摸不着头脑。这位老兄的口音,更魔幻,我听不明白,江西老表更听不明白。他用地图查找,找不到神仙服务区,打电话问:“哪个神?哪个仙?”“婶婶服务区!”听得出来,电话那头已经在很努力地咬字,不过还是难脱浓重的闽南口音,仿佛含着口滚烫的茶——据说当地还真是“宁可一日无食,不可一日无茶”。“神仙还是婶婶?”车主让他发定位过来,对方迟迟没发来,不知道是不会发,还是有别的原因。车主很急,副驾那位无动于衷,我没见过这么冷漠的人,决定不再袖手旁观,打开手机,用百度地图查询,没有神仙服务区,更没有婶婶服务区,倒有个省新服务区。我问:“是不是省新服务区?福建省的省,新旧的新。”车主大声复述我的话。“对对对,婶婶服务区,婶婶服务区。”对方听力完全没有问题。“这哪儿跟哪儿嘛!”车主重置导航,往目的地开去,同时继续约乘客,说安溪县有两个客人预约,如果南安附近有其他客人,他就放弃安溪那边的。

南安大叔再次来电,问车到哪了。车主回答在高速上,半小时就可以到。大叔问你那边几个人开车?车主说就他一个人,车上两人都不会开,问他会不会开。大叔说不会,问车主一个人开会不会太危险。车主说到服务区我会休息的,只消半小时就够了,绝不会疲劳驾驶,我开了二十年车啦,心中有数的。大叔说我会开车,如果我帮忙开过去,可不可以免我一个人的钱?原来,去广州的不是他,是他儿子。车主说可以呀,我车上还空一个座位,我给你免单。大叔说那你明天还回来吗?我跟你车回来。车主说没问题。

挂掉电话,车主喜形于色,说多一个人开车,他就不会那么累了。我也由衷高兴,相比一个人持续驾驶十来个钟头,两个人轮流开,安全系数无疑高得多。车轮滚滚向前,车主继续划拉手机,下一秒,冒出一句:“取消了。”我没听明白:“啥取消了?”“南安客人,不放心我一个人开,取消约车了。”“这怎么行?”“只要我们没到定位地点,他们都有权利取消,平台只会扣他们积分。”“不是说他帮忙开过去?”“不知道,可能又不去了吧。”“那怎么办?”“没事,我直接开去安溪,那边有两个客人,到那边看看,有就再约一个。”这意味着,我们的行程将耗时更长,他们也只是潜在客户,骑驴找马,没上车前,都有可能成为另一辆顺风车的乘客。

这次广州之行,纯属意外。上午10点30分,郑易晶打我电话,指派我送公章到广州,跟史密斯先生签合同。我问他为何不自己送去——业务方面的事,一向由他负责,我是财务总监,只负责财务这摊。他给的理由是他出差回来被隔离,出不去。“史密斯先生明天中午12点就飞回香港,香港疫情复杂,万一他回去后进不了大陆,公司就会失去这单生意,必须逮在他离开广州前签好合同。”至于为何非得是我,他也给了解释:“公司没有其他人见过史密斯先生,所以,就是下刀子,你也得跑这一趟。”他是否真的被隔离,我持怀疑态度,但不得不应承,这兴许是缓和我跟他关系的一个契机,他可能会因此心生感念——尽管,以我对他的了解,这种可能性不大。话说回来,我也没有过忤逆他的先例。

郑易晶是公司总经理,我是公司财务总监,理论上,他是我的上级,然而,我们的关系,比单纯的上下级,要复杂得多。L公司位于我老家所在城市,由我们总部与郑易晶及另一名个人股东共同出资设立。我原本在总部财务部任职,L公司成立后,被委派过来,手持尚方宝剑,行使相关职权。从这方面讲,我跟郑易晶目标一致,就是让L公司蒸蒸日上,让各出资方皆大欢喜,不存在利益上的冲突,纵使在工作中有些小龃龉,也当以客观公正为宗旨,以公司章程为准绳;纵使这种公正有损郑易晶的利益,他不看我的面子,也得顾及总部的面子——谁占股多,谁的权力就大。不过凡事总有例外,这家伙还有个来头,他是我们总部郑副总的亲弟弟——恐怕也正因为这层关系,他才成为总部的合作伙伴。据说,我被委任过来,除了考虑我是当地人有利于工作开展这一因素外,更离不开郑副总的力荐。至今记得,我离开总部时,郑副总还亲临我们财务部,当着我一众同事的面,拍着我的臂膀说:“好好干!”被总部排名第一的副总委以重任,除了激动,我还很感动。我是带着希望和热情来的,暗自发誓要干出一番成绩,他日凯旋,加官晋爵,直至登顶人生巅峰。然而事与愿违,有些事,不是你好好干就能干好的,甚至有时候,你越想好好干,越干不好。

安溪县城的小伙子,个子不高,三十出头,接得还算顺利。就是他,在后来的行程中,义无反顾地接过了关乎我们生命安全的方向盘,让车主有了宝贵的三小时睡眠时间。他也让我明白,对跑长途的男顺风车司机而言,邂逅一个会开车且敢开车的男乘客,可能比遇上一个不会开车的妙龄女子,要幸运得多。

第四位乘客,听声音是女的,位于安溪县大坪乡,驱车过去需半小时。车主马不停蹄地前往约定地点,途中多次打电话同她联系,确保信息无误。车子拐进县道,车主对我们说:“这么偏的客人,其实不太想接的,换作别人,准要求加价。”看得出,他是厚道人。

抵达约定地点,没捞到人。车主打电话,对方让他再往前开段距离,七八分钟的样子。车主让她发定位过来,收到后用导航查询,要十五分钟,火了:“哪里七八分钟?至少十五分钟,你赶紧让家人骑摩托车带你到镇上,我们一车人等着你呢。”对方说:“你开进来呗,踩几下油门。”车主说:“我进去要十五分钟,出来还要十五分钟,就是半小时。”对方威胁:“不进来就算了,我取消订单。”车主说:“你定位的就是这里,我到这里了,你现在取消,钱也退不了……”不等车主说完,对方挂掉了电话。

车主又气又委屈,对我们大发牢骚:“什么人嘛,说哪里就是哪里嘛,怎么能骗人?她知道定位到她那边,是没人肯接她单的……高速免费到12点,这边浪费半小时,过路费我就得多出,我图的就是这些过路费……”他虽这么抱怨,却没有开走的意思,应该还在等女乘客回话。

女乘客果然回过来电话,说已经坐摩托车出来了,让车主稍等一会儿。已经晚上7点多了,我们还没吃晚饭,趁等她的时间,纷纷下车找吃的。安溪盛产铁观音,街道两边,一溜茶叶店,空气里茶香流淌,没看到小吃店,想走远些找找,怕来不及,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十五分钟左右。十米开外,有家小型超市,我们结伴进去买干粮。车主没下车,我们返回时,他仍坐在驾驶室刷手机,想必在约下一位乘客,做最后的挣扎。屏幕荧光照着他的脸,像打了特写。

郑易晶比我大两岁,个子瘦小,尖嘴猴腮,十足的小混混模样。对尖嘴猴腮之人,我妈有过论断:“两腮无肉不可交,龟背蛇腰心如刀——与两腮凹陷的人来往,千万莫大意。”我觉得这话在郑易晶身上得到了验证。但一生中遇到啥人啥事往往上天注定,我跟他风马牛不相及,会走到一起共事,往深处说,的确属于玄学范畴。据说他初中混到毕业,当了几年街头小瘪三,后来倚仗他哥,也就是我们郑副总的关系,弄潮商场,踏足不少行业,直至成为L公司的老总,麾下好几个毕业于名牌大学的员工。他是个无比自信的人,经常当着公司员工的面,吹嘘当年的自己,如何横刀立马快意恩仇,尤其喝了酒后。我十分清楚,郑易晶没什么实力,尽管他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实际上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所投入的那一千万,大抵跟他哥有关,相当于他替他哥管理资产。当然,以上只是我的猜测,无确凿证据。真相如何暂且不论,相较于代表总部行使监督职能,跟郑易晶处理好关系,甚至去讨好他,对我而言,无疑更重要。给他好印象,就是给郑副总好印象,他高兴了,郑副总才高兴,郑副总高兴了,我才有前途。

一直以来,我也是秉持这样的初心,告诫自己务必低调行事,与郑易晶和谐共处。但有些人,不是你想交好,人家就会跟你好。他总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不是笑话我“书呆子”,就是嘲讽我“傻帽”。譬如,去银行办业务,别人都插队,就我老老实实排队,被他口吐芬芳,说我做事太死板,浪费时间;某员工辞职,到我这里领工资,我算好发给人家,事后被他口吐芬芳,说中途离职属于违反劳动合同,没罚他钱就不错了,怎么还给他发工资;跟客户一桌吃饭,他问我银行还有多少余额,我如实相告,事后被他口吐芬芳,说我該加个零。“剩多少钱我会不知道吗?我问你的目的,就是要向客户展示我们公司实力。”说这话时,他看傻瓜一样看着我。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你这些曲里拐弯的想法?我腹诽,却没出口反驳,纵然有堂堂正正的理由。总而言之,他看不惯我,不尊重我,我对他也没有好感,但尊重他。他不光不尊重我,也不尊重公司里的其他大学毕业生。对我们这些大学毕业生,他似乎有种天然的仇恨,以驱使和训斥我们为荣,还不止一次对他的狐朋狗友吹嘘:“什么大学生,还不都乖乖听我的。”

我们悉数上车。女乘客也到了,挺年轻,二十来岁模样,她猫腰到最后排座位,裹挟一股茶香。“没客人了,高速免费到12点,再接客人不划算了,我们直接去广东。”车主声明,也是向我们承诺,我能读懂他言语里的几分歉意。其实犯不着的,他有言在先,坐他车,就得兜圈子,赶时间的话,建议乘动车和飞机,“哪来那么多顺风车让你蹭?”此刻才算行程的开端,前三四个钟头是开拔前的整备,前后算下来,需要七八小时才能出福建,比正常行驶多耗时三个钟头。我不急,到广州的时间越晚,对我越有利,要是明早五六点到,就在目的地附近找个公园躺两三个小时,钟点房的钱也可以省下来——那么点时间,横竖也睡不着。

沿原路驶出大坪乡,车灯将黑暗犁开。车主跟我们通气,明天是假期结束上班第一天,今晚沈海高速车流量估计比较大,搞不好会堵在路上,走莆永高速稳妥些(福建境内叫莆永高速,广东境内叫梅龙高速)。收费站闸口,工作人员递给他一张纸条,午夜12点一过,高速准时启动收费,如果车辆仍在高速上,纸条是收费的起点证明。路上车辆寥寥,车主放开速度,见车就超,我看了看表盘,时速一百三十。目视前方,车主不忘数落女乘客,将此前对我们抱怨的那些话,复制N遍,粘贴给她,颠来倒去,甚是饶舌。“好啦好啦,师傅您专心开车。”想来,女乘客也怕他分心,一副愿意接受批评的口吻,“安全第一。”

车子从泉州岵山服务区出来,换成安溪县城的小伙子开。启动,车身抖了抖,熄火;再启动,抽搐似的往前冲两下,再度熄火。小伙子说:“这车挡位有问题吧?”“是有些问题,”车主说,“方向盘也有点问题,需要往左打偏一些,不碍事。”他指导小伙子如何挂挡,如何使唤方向盘,夹杂几个专业术语,我不会开手动挡,听着不甚了解。

车主坐到后面,我的旁边,原来小伙子的位置,放倒靠背,躺下来,呼噜声顷刻响起。入睡前,他反复交代:“11点30分左右,得找个高速出口下,出了再进来,不然得从安溪算过路费,我这趟白跑了。”现在是9点,还有两个钟头,怕小伙子忘了,我暗中留心,打算11点30分左右,开口提醒他。

手机再度被我关了。据说,但凡经过“风险区域”,就会被监控到信号,回去后要居家隔离。手机这东西,就是给人带来麻烦的,借用卡佛作品《大教堂》里“我”的那句话——“让我们祈祷,电话铃不会响,吃的东西别变凉”,我多次考虑舍弃它;同样的,也想舍弃工作。也仅限于想想,家用、房贷、孩子教育费用、父母赡养费等等,都指望我这份工作收入。舍弃现在的工作,意味着也得舍弃总部的工作,作为世界500强企业,在总部待遇还是可以的,这几年招聘员工都要求研究生以上学历,要晚出生那么几年,以我持有的本科文凭,连总部的门槛都迈不进去,985毕业也枉然。基于这方面原因,面对郑易晶,我不能不有所忌惮,但逢冲突,不论占理与否,一味选择妥协和让步,咽下所有委屈,绝不与他交恶。即便如此,他还是不依不饶,甚至变本加厉,向他哥告状。

告状,是因为他需要个推脱的借口。公司的经营状况不佳,创办至今,三年有余,还处于严重亏损状态,他哥过问此事,质疑他的管理能力。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这个当领导的哥哥,于是把我拉出来当替罪羊,意思是因为我的存在,影响了整个公司的运营。“为什么公司制度到了你这里就执行不下去?”有次,郑副总亲自打我电话,没有问候,没有过渡,劈头盖脸就是质问。郑易晶规定,公司员工,接到外部来电,开口都要来一句“您好,× × ×公司”,这无可厚非,算是企业文化的一部分,我贯彻执行。有一天,他用手机打我办公室电话,我一看来显是他的号码,就没假惺惺说那句规定用语,结果被他认定未落实公司制度。我解释:“知道是你打来的,所以才没说。”他认为我狡辩,揪住此事不放,向他哥告状,以此证明我搞特殊,自恃钦差大臣身份,游离于制度之外,扰乱军心,带坏好不容易步入正轨的员工。我努力向郑副总解释,话说到一半,他挂了电话,我举着手机,贴在耳边,半天没放下来。

一辆车,五个人,素昧平生,日后大抵也不复相逢。也许,此次行程,他们也承载着不为人知的沉重,毕竟,相较动车,顺风车并不快捷,费用也不见得便宜多少。车窗紧闭,车内呼吸此起彼落,不知谁脱了鞋子,弥漫一股脚臭味,绝对不是我,尽管我也脱了鞋。

我的睡眠质量一向糟糕,符合失眠症诊断标准。光谈失眠有矫情的嫌疑,夜尿频多证明我并非无病呻吟,要么身体患有隐疾,要么器官提前老化。天晓得怎么回事,身体、工作、婚姻……桩桩件件,我的前半生,可以说,失败极了。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试图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但无迹可寻,最后只能归结于命运的安排,所有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也没准。

“赶早寻个出口下高速,别掐得那么紧。”时间指向11点15分,车过广东梅州,我惦记着这事。11点32分,车子出了高速。重新进入高速之前,方向盘回到车主手中,车速比刚才快了些,持续不下一百二十迈。

我略感尿急,路标显示,前方有个服务区。到了,车主并未拐进去,踩着油门,疾驰而过。我一直都能感受到车主焦急的情绪,说不清表现在哪里,但就是能感受到,这会儿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距离午夜12点整还有近半小时,他试图在这半小时内再出一次高速。半小时,以至少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还可以行驶六十公里,过路费,三十元。

车子下匝道,一排红黄绿的光,如海上灯塔、日月星辰、胜利曙光,召唤我们奔赴。11点58分,快,快,再快,车壳响起密集的击打声,如战鼓齐鸣,车速飙到一百四,风声嘶号。三米,两米,一米,车子即将穿过闸口,前方栏杆落下,仿佛从天而降,车主一个急刹车,我们的身体往前冲。

“晚了两秒!”虽戴着口罩,但一看就知道長相帅气的男收费员说。声音也好听,语气不乏惋惜。

“让我过去吧。”车主哀求他。

“不行,两秒,差两秒,就过去了。”

知道没得商量,车主递给他上一个收费站打的纸条,交了过路费。

栏杆放行,车子驶过,从前方折回,再次进入高速。因为损失三十元,车主有些沮丧,此时的车速,如同他的心情,略有回落。行程过半,再过四五个小时就到了,我打算天亮前睡一觉,希望车子开得再慢些,8点后到达是最好的,这样我只需稍稍等上一会儿,直接联系史密斯先生盖章签合同,返程时再睡——完成任务,睡得才安心。

直到前一秒,我也没设想过,倘若事情没办好,会被郑易晶如何发落。眼下,临近目的地,我莫名其妙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奇怪的是,没有想象中的担忧,反倒希望是这样一个结果,以此为导火索,引爆自己,跟他来个了断。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他私下场合嘲讽我也就罢了,还时常当着众多同事的面嘲讽我。“还大学生呢,就是书呆子!”那语气,那神态,已经不是嘲讽,更多的是羞辱,是人身攻击,我几乎要冲他门面捣去一拳,反正,因为他,我留在郑副总那的好感,早已荡然无存。最终,尚存一线的理智战胜了冲动,现实不容许我任性,失业的后果我不得不掂量,家用、房贷、孩子教育费用、父母赡养费……如今,学财务的太多了,女性尤其多,男性不占优势。机关和事业单位进不去,人家都要求三十五周岁以下的,只能去企业,大企业不缺会计,小企业待遇低,也不稳定。

这种羞辱,让我时常睡不着觉,也让我渐失自信,总觉得自己真如郑易晶所说的,又呆又傻又胆小,啥都做不好。越不自信,我就越想证明自己,结果越被他取笑,如同恶性肿瘤。我们的关系,日趋恶化,没有逆转的可能。我当然可以申请回去,找个合乎情理的借口,只是这样一来,意味着我败走麦城当了逃兵,在履历中会留下不光彩的一笔。我更怕回去后面对郑副总,他身为权力仅次于一把手的总部大佬,要刁难一个没有任何身份背景的小职员,想必很容易。他今年五十一岁,至少还要九年退休,九年,就算我忍得下去,也蹉跎不起,除非他调走,或发生意外,要么意外事故,要么意外事件。我笃定郑易晶入股L公司的资金与他有关,只是,能当上总部副总的,都是千年的狐狸,比谁都精,不会留下任何把柄的,我找不到与之相关的任何证据,也没能从喝醉后的郑易晶嘴里套出话来。我能做的,只有暗中诅咒——诅咒是巫师和弱者的专利。

女乘客吸溜鼻子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一下,又一下,不是吸鼻涕,是在啜泣。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一个姑娘家,不适宜独自远行,选的还是这种存在诸多不确定因素的出行方式。这时,坐在我旁边的安溪男乘客开口了:“阿妹,要不你坐副驾去吧。”他为何要让她坐到前头去,莫非误会我对女乘客做了什么?应该是这样。为证清白,我询问女乘客:“怎么了?”她答:“没事。”都哭了,怎么可能没事?我知道她没讲实话,人家不说,我也不方便问,猜测她可能遇到了感情方面的问题,这个年纪的姑娘,多半为了感情才会哭鼻子。“要不,你坐副驾去吧?”我转而对副驾驶位置的男乘客说,“老兄你能不能跟小妹换个座位?”

车子停在应急通道,女乘客跟副驾驶位置的男乘客调换了座位。这位始终戴着鸭舌帽的汉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面孔的二分之一,借着车内打开的灯光,我只能看清他面孔的下半部,下颌角很宽,咬肌较常人要发达,还长着双下巴——不是因肥胖导致的双下巴,是下颌中间有道凹线,港星任达华的那种下巴。要是记得没错,从我上车到现在,他没讲过一句话,也没玩手机,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在睡。

车子继续前行,雨刮器摆动,仿佛在极力劝阻着什么。任贤齐的《心太软》,那英的《雾里看花》,郑智化的《水手》,杨钰莹的《我不想说》……这些八九十年代的老歌,让我的困意终于如天使般降临。

车速慢下来,颠簸,睁眼巡睃,才知到了东莞,已经下了高速。车停在一处民房前,女乘客先行下车,她让车主别掉头,往前开,照样可以出去。往前开了一两百米,车主停下车子,说要不在这打个盹吧?他有些犯困。这正合我意,相比到了目的地露天傻等,车上待着,终归要舒坦些。

这一觉我倒睡得深沉,只是时间不长,仿佛就打了个盹。听见有人敲打车窗,人家货车要出去,我们的车挡住了通道。车主以掌洗脸,一个深呼吸,启动引擎,抖擞精神,继续上路,途中又吃了几根辣条。“瞌睡时嚼辣条,这玩意儿,够带劲。”他对我们说。从昨天下午到此时,十二个钟头过去,一路下来,除了辣條,没见他吃过别的。

天色微亮,许是刚才没睡够,车主表示还想停在路边眯一会儿,这时点最让人犯困,辣条也不顶用了。征求我们意见。安溪县城的乘客说他9点还要上班,再眯就迟到了。原本他并不急,泉州到广州,八个钟头,十一二个钟头妥妥的,不想居然要十三四个钟头。只能继续上路。猜想是为驱赶睡意,车主摇下车窗。凌晨的风,薄荷糖似的。他忽然唱起歌,《纤夫的爱》,风靡1994年的老歌。他唱得很嗨,随风飘过来一股股辣条味,没一句在调上。也许睡着了,那两位老兄没笑,我也没好意思笑出声,心下思索,当送完所有乘客,车主该如何安放他的睡眠?找家旅馆蒙头大睡,还是把车当成流动的家?我认为他更有可能选择后者,换我也一样。

我的目的地是广州增城区,那两位老兄要去花都区。我先于他们下车,就在凤凰城双语学校附近,没让车主绕进去。临下车,我才听车主说,昨天晚上——现在应该算前天晚上,他也只睡了三四个钟头,趁高速免过路费期间,他要抓紧时间多赚些。“不然我不会犯困的!”他向我们证明,像考砸了的学生,为自己找理由辩解。这让我一阵后怕。下车时,我对他说了声:“谢谢。”

橙黄色的路灯照亮雨丝,夹道两侧树影幢幢,地面上遍布被风雨打下来的落叶和树籽,踩上去咯吱作响。这是相隔一千五百余里的鞋子与落叶、树籽及地面的亲密接触,犹如一桩不可思议的艳遇。清晨的街头不见人影,偶有汽车穿过雨幕,车轮卷起水花。我背着双肩包,打着伞,往里走了十几米,发觉前方不是要去的地方,返回,走至第二个路口,打开导航,显示目的地距此不远,步行需要十三分钟。

清晨6点15分,我躺在公交车站金属长条候车椅上,尝试将自己放逐。马路对面,凤凰城别墅8区入口处,门岗亭灯光微弱,有保安在那值守——史密斯先生就住在这个小区里,我打算等到8点后再联系他。每隔一会儿,保安就朝我这边看看。

合同签署还算顺利。事毕,我拍了张照片,给郑易晶发过去,没收到任何回复,更别说点赞和感谢了。我兀自一笑,权当自嘲,打开手机,订动车票,当天踏上归程。

之后的某天,我刷微信,看到订阅号上有则某地公安局发布的悬赏通告,缉捕一名在逃杀人犯。端详屏幕上的照片,似曾相识,又记不清在哪见过。关掉页面,突然想起了什么,复又打开,遮住照片那人面孔的上半部分,才意识到,他像极了那天顺风车上戴鸭舌帽的男乘客。他们有着同样的下巴,港星任达华式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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