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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在大路上

2023-10-02严彬

芳草·文学杂志 2023年5期
关键词:波里房子妻子

你问我看到了什么。

我说我看到了幸福。

我们买的房子就在利民路边上,是套不知什么年代的老房子,一居室,大概三十来平,只有一间房是方方正正的,其余就是一条走道,一个阳台,阳台上可以做饭、晾衣服,走道上要放洗衣机,还有一个洗碗池,洗手间和洗浴间不到两平,大概也就一点五平方米吧。房子外面就是房子所在的小区,叫做红波里,红波里都是六层的老房子,房子外面是用黄色塑胶部缠着的一尺粗的大管子,可能是暖气管吧。天津四处都是老小区、老房子,老房子多是四九年之前的洋房,而老小区则年代并不久远,五六层的红砖房,红砖房分成一个一个单元,多半是敞开的单元门,往上沿着楼梯拾阶而上,是一个有一个门房紧闭的家庭,房子外面高悬着缠满了黄色塑胶袋的大管子,那也是天津的独特风景。就我所知,红波里小区的西边有两个入口,朝南的入口处,南邊有一个条形椅子,可以坐四个成年人,旁边是一个花圃,花圃中有常见的月季和四季青。椅子北面是一片平房,窗户很小,看不清里面是做什么的。平房的墙外面也有两丛月季,夏天来了,月季花开得和北京一样好,颜色也差不多。

五月下旬的一天,我们拿到了房产证和房子的钥匙,只是当时没有拍照片留作纪念,也没有发短信告诉我爸爸,就想悄悄把房子买了,把户口落下来。这是我们小家庭的秘密,是逃离也是重建。或者就像老辈人劝诫年轻人所说的,“财不外露”,再说朋友圈中还有两位房地产中介,一男一女,男的人很好,曾领着我们看过和平区和南开区八九套房子,后来我和妻子以最终没有达成买房需求,也没有决定好小孩是五年级还是六年级转学为由,委婉拒绝了他们带我们看中了的几乎就要做决定买下来的房子……我们不好意思让他们知道后来我们从别人那里买到了房子,只是更小,更便宜,地段也从学区相对最好的和平与南开转移到了河西——当然,其实河西也不错,离红波里不远就是人民公园,人民公园所在,肯定也是城市中心地带,市政府也离得不远,文化中心、博物馆、科技馆都在附近几里路程内。而我爸爸那里呢,他至今不知道我们又买了一套房子,更不知晓其中的缘由和细节。房子是多了一套,只是都那么小,几乎都装不进去一个家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想对他解释,也免他操心。

就那样我们悄无声息成了拥有二套房的家庭,一套在天津,一套在北京,两套房子加起来面积大约七十平方米,包括从房间延伸出去的两处阳台面积,以及我们无法准确计算的楼道公摊,它们象征着我们十多年来在北京的全部努力还有幸运。半年多过去了,我们幸福感没有增强;也正如更多相似家庭中的人感同身受的,我们的压力又增大了。有时候我变得更焦虑,因为房贷增加了,每月负担更重,而那小小的房子也许只能出租,留下一个名分给我们,是一枚朝向新城和可能性的通行证。我也曾在梦中对自己说过:是的,就是一枚通行证。

一枚通行证——看着不起眼,却也只有幸运的人才会得到它。

我们背着包走出房地产交易大楼,外面是一片晴天,天气和北京差不多,没有海风咸湿的气息。二三十个人分散着站在门口聊着,等待着,那情景我也碰到过多次了,不同的人在那里办着相同或相反的手续,交易着旧房子,也过渡着各自的人生。对我们来说,红波里二十七号楼五单元六〇三的房子当然是新房子,即便它确实又是旧的,只有一个房间,普通南方乡下人家两个谷仓般大小。但它从那时起已经是我们的,房本就在手上,是新的;钥匙也拿到了,尽管还是原来的旧钥匙,油乎乎的,拿在手上让人并不大舒服。有一天我独自打开门进去,那扇门已经生了锈,门把手满是陈年油腻,里面的水龙头没有水,就像电影中演的那样——一套许久没有人居住的房子。这样的房间在北京的各个老小区、从前的集体分房楼,在那些地方你很容易找到,推开门进去,仿佛进入一个半个世纪之前的场景,让人心中多少产生一些凉意。在城市里,晚上随意走进一个社区,你会发现有超过一半的房间没有灯光——那些房间多半没有人居住,属于某个人或某个集体,房产证标记着每一栋楼里的每一套房子,在某人手上,作为不动产、财富,具有某些基本通行证的性质,很多房主从购买到手开始就没有想过要搬进去住,在那里经营自己的生活。

我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想到如果我还年轻,单身,独自住在这里也不错,外面很安静,有三棵大树的树冠正对着我,夏日的风,冬日的雪,都会让人感到清新;利民路和白云路早晨将有洒水车播放着轻快的歌儿慢慢开过。如果我想写一首诗,就可以写下一首熟悉的诗,就像笔下的《金台西路》,从前书写北京,以后叙述天津;一位老人穿着白汗衫也慢慢走过,平静地过着自己的晚年生活,让人看见,彷如见到一只蜗牛在花坛边上慢慢蠕动,留下一条明显的痕迹。

我走进洗手间,那里没有窗户,房子的前房主告诉代售房子的中介:水已经停了大半年,电还有五十多度。我们看了电表,拿了电卡,将前房主的五十多度电电费结清了。没有水,卫生间的蹲式马桶的白瓷上面也有一层深黄色,像是包了一层黄皮的新疆白玉。现在它已经成为一套新房子,属于它新的主人,像一个运动会上计时的秒表在记录完上一轮比赛后又清零重新开始。从我们拿到一串即将被换掉的钥匙的那天起,它的产权回到一个新的起点,往后再数七十年。七十年啊,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那时候我一定已经不在人世,也许妻子还活着;我的女儿当然也在,我们的女儿有了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住在自己的房间里……七十年,世界肯定已经变了样子,也许人类占据了天空和海洋,在太平洋底部也有人类的住宅,但我不能想象,不愿去想,懒得想。

心中有希望,也有些许伤感,是老年人常哼的咏叹调。

那是另一天上午,我和妻子从北京出发,出了天津站,坐在去往红波里的出租车上,广东开电池工厂的表哥打来电话,我们用普通话聊着天。一开始我以为表哥到了北京,大概是约我吃饭吧。我说我不在北京呢。表哥又问我在哪里,我说正在外地,在天津的一条路上。那时已经是六月。六月的天,太阳很大,车里开着空调,我们感受不到外面的热量,只见到外面有人打伞在走,也有穿着花裙子的妇人用扇子遮着脑袋在日头底下走。天津的路很宽敞,车比北京要少,市区两边的街道常有不少旧式小洋楼,呈现出一种过去的现代感。海河边上,一栋镶嵌着“中国人民银行”几个字的五层楼房也在河的边上,楼房看上去已经停止使用,和别的老楼房相近,只是样子更扎实些,细致的人能从楼房的墙上看到一块铜制的牌匾,是市政府颁布的文物确认与保护标识。那些从前的楼房大多是橘红色的屋顶,高高的门窗,一看就是过去洋人留下来的东西。

汽车开得很快,走一条环线。我还没有适应这座新城,汽车往前开,我记不住迎面而来的路牌,某某经纬的路,某某城市的路,某某时期的路,只记得利民路的北面有一个菜市场,南面有一块四五亩地大小的公园,公园里有人将风筝放到天上。

车到了利民路,再拐入白云路,我就认出了红波里,它就在我们左手边,那几丛经年开放的月季花在我们看不见的小区入口处,我还记得它们。是的,这里将是我们的新家了,虽然看上去不大体面,小区是很老的小区,一栋楼并排有五六个单元,一个单元上去有六层楼,每层左中右三家,都是小户型——再说,我们还得另外去别处租大一点得房子住,一家三口,多半是妻子和女儿在家里,和以前女儿三两岁时我们租的房子没有多少差别,每周我从北京过来,住两晚,工作日,我再回北京继续上班。

不经意间,我们的想法也在变化。去年我还反对妻子的建议,不愿做以后要搬到别处——天津——的打算,我们在北京都是外地人,没有北京户口,而我却有了在北京生活的惯性,我们各自的朋友和共同的朋友也大多在北京。我每天生活在不确定中,但从长远来看,我习惯安定,不愿变化。妻子的想法不同,为了孩子,她像个大家长一样提前布局,和我讨论了几次,争吵过几次,最终还是下了决心,我也配合着,跟随着妻子,果真成了新天津人。

最初我们分头去看房子,那是在早春二月,在冷风里我也看过不到十间(不是套)很小的房子,大多是十二平方米大小,价格一百万左右。那些日子的看房经历差点让我情绪崩溃——没想到还能亲眼见到那样小而破旧的房子,甚至不如乡下人一间猪圈大。但人们交易着那些鸟笼般大小的房子,为了孩子,家庭的未来,我们在寻觅着、在那样的房子之间穿行。

到底是什么样的未来?

先前我想,那么小的房子,一家人怎么能住?后来,我们无论如何也到了做决定的时候,我们买到了房子。六月,我们设想着那房子和我们的未来,又觉得也许可以住,挤一挤,先住两年。

我在车上和表哥聊着天,听到他突然问了我不少问题,生活啊,工作啊,身体啊。后来我想,他大概看到我发在朋友圈最新的状态——是一张当天早上我送女儿上学后独自赶往地铁时使用反转手机摄像头拍摄的自己。在那张留着汗、头发蓬松的照片上,我看到一个仿佛被地心引力过度作用了的自己,一个眉毛、眼睛、眼袋、脸颊,甚至包括嘴唇,都像半个月亮一般垂下来的中年男人,像《北平无战事》里那个老谋深算的管家。半个月亮挂在天上固然好看,倒挂的半个下垂的月亮形状的眉毛、眼睛、眼袋、脸颊和嘴唇,却给人一种无限的疲惫感——那就是我,让我想到那位以演五十多岁的父亲见长的实力派演员倪大红,他曾在一出有三个儿女的电视剧里饰演那两男一女三个成年人的爹,那个爹为了日常的生活琐碎,还有他的愿望——他想请一个保姆给自己做饭、聊天,还想要儿女给他凑钱买套大房子住,安详美满过晚年生活——他折腾着自己的三个儿女——三个儿女也没有办法,哭笑不得,常常因此不快,爹只有那么一个爹了,他们的妈妈去世了。后来,倪大红扮演的父亲果然有了自己的大房子,三室一厅,从客厅走出去,迎面是一片湖泊,果真是很好的居家养老之地。

我只在自己身上看到了那个衰老的男人,看到自己脸的镜像,心里有一种自哀。但那种自哀很快就过去,因为我似乎还知道,如果能好好在一间舒适的房间里睡上几日,什么事情也不要去想,妻子也不来和我说话,也许我的脸就会像几天没有浇水的向日葵在吃了半壶清水后,又恢复往日的生机和平静——我总在心里喊自己为“少年”。

女儿不在身边,妻子坐车总喜欢打开窗户。我也打开了车窗,风吹进来,让人觉得舒服。

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出租车在那条路上走,我和表哥聊着天,告诉他我和我的家庭最近的情况:妻子好久没有工作,我的那份工作马上也要到期啦,为了孩子上学,又出走天津,买了小小的新房子……买房子不是小事。我和妻子曾因此争执:因为积蓄不够,又要考虑学区,房子只能小;房子小,人还得住进去,否则只能另外租房,又是一笔费用。不管如何,事情是要办的,孩子必须明年搬到天津去,否则会影响上中学——这是我们的共识。眼睛一闭,好吧,买!苦就苦一点,有份工作,薪水不高不低,不要紧,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这个人在生活中一直缺乏行动力,恍如卡夫卡小说中在大街上那个独自走动的无聊的男人。当男人从一条街左转进入另一条街,那个小说便结束了,题目是《一个上了年岁的单身汉》。读者可能期待单身汉在街头醉酒跌倒,或者走进某家便宜的地下酒馆将身上的钱花掉,但卡夫卡笔下那个男人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在一条街上走了走,就不见了。

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比上不足,比下还是有余的,也还是做了一些事情,因为和那位上了年岁的单身汉相比,我有妻子,有孩子,有家庭,我的女儿很可爱,是班上的英语课代表。

在朋友们眼中,我很风趣,常逗人开心。而妻子却认为我和幽默毫不沾边——我像陀螺一般,无人抽打的时候是沉默无趣的,要行动则需要有人挥动鞭子……在我看来,总能抬头瞧见妻子那张挥舞起来的系着粗布绳的无奈的脸。比如,今天上午,我在车出门,旁边是一位穿蓝色外套的中年司机,他自我上车看过一眼后,就再也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电话里,表哥的语气中透出对我和我的家庭生活不易的关切。那是一种我熟悉的二十年以前的感觉,就像当时我的伯伯对我母亲说那些话的感觉一般,令人听了感到温暖,也觉得并不能立刻改变些什么。我知道这没有什么,生活嘛,总是过得去的,何况我并不是一个没有生活能力的人。

有天晚上我斜靠在没有床沿的床上,妻子半躺在床上,她累了,又爬起来,电视也开着,放着电视剧,她把头倚过来靠着我的头,问我她还能不能找到新的工作。我说,当然可以啊。我们就说了一会儿话,聊了聊像我们这样的情况,这样的年纪,四十岁了,她还能找一份什么样的新工作,我们这样的家庭将会怎样生活下去。我建议她可以试试去做销售员,商场服装销售员,又或者是化妆品的销售。我们还谈到是不是可以开一家蛋糕店,前提是可能要先去当哪家蛋糕连锁店做一兩年学徒。而不管怎样,我们也都说不清楚。后来我困了,就提前洗了澡,趴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转眼到了第二天。

第二天我们又从北京坐车,来到利民路附近。我对这条路加深认识,它是东西向的,旁边是各式各样的杂货铺、商店,没有写字楼和高大的政府办公楼,也没有高大阴凉的树木,人走在路上一览无余,一家卖烧鸡烧鹅的临街小店就在不远处……红波里与利民路和白云路相邻,小区入口在白云路上,白云路只有三百米长,再往南就是宽阔的解放大街。我对利民路的印象更深,它和白云路交汇处的东南角一边有三家食品店,另一边有一家海鲜店和一家以海鲜为主要菜品的餐馆。我们下车后在这两条路上走,感觉就像很多年前一起走在北京西四环边花乡的两条路上一般。

那时我到北京不足三年,刚刚相恋的还是女朋友的妻子从东莞来到北京,一开始就住在北京西南四环开外,我们经常在四环路的边上走,去北面的欧尚超市逛。利民路和花乡给了我相近的恍若从前的感觉。它们的不同之处在于花乡给我的印象是秋天和冬天的,利民路和白云路暂时给我夏天的感受,夏天的阳光和热风——今年春天时我们还没有来到利民路,那时我们正在和平区和南开区的路上走,在那里找房子:当时我们的想法是优先一个更好的学区房,房子小一点不要紧。二月还是三月,春节一过,我们在两个学区最好的区参照我们的财力看房子——房子的总价只能一百万,不能再多了。八平米,九平米,十二平米,多小多旧多简陋的房子都我们都看过以后,才作了退让——退而求其次吧,去河西或者河北区看看。再后来,就买了利民路红波里的那个房子。对我来说,利民路和红波里是现在进行时,而不是回忆。一个人是具体的,一条路也是具体的,一阵风却不会重复刮过。几个月下来,我已经熟悉了这里,仿佛成了红波里的常客。当我们走在利民路和白云路,由白云路东边的一个小区入口进入红波里,红波里的生活几乎就出现在我们面前。

走进红波里,一只精瘦而腿长的狗缠在一位老太太脚边。我们放慢脚步,妻子说,她不喜欢那样的狗,太瘦了。我说我也不怎么喜欢,但番茄(我们的孩子)会喜欢。番茄什么狗啊猫啊都喜欢。我曾无数次和她说过,等她再长大一些,就给她买一只宠物,那时候她該上中学了,我们可能有了一间大房子——至少超过五十平,比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大吧。番茄再长大一些,她可以照顾自己也照顾宠物,只是现在我们的三口之家和容纳租住的房子不允许添一只宠物,妻子也怕吵闹。人虽然不多,但已经够拥挤啦!番茄就一直盼着自己快点长大,就像我上小学时盼望上中学,上中学时盼望着上大学——因为上中学后我就可以骑上自行车在浏阳河的边上飞快地穿行;等到上了大学,我就成年人,就可以做大人们能做的事情,谈恋爱,结婚,等我结了婚,就可以天天和自己喜欢的女人睡在一起,那该有多开心啊!人有所期盼,比如知道过年时就可以穿上的一套新衣服盼,时间就会被赋予完全属于个体的意义,如同物体运动的速度相对时间的意义——静止的世界无所谓时间,没有希望的生活无所谓生活。

我们走在路上,在小区边一家售卖蔬菜和水果的店面旁边的条形椅子上坐着,后来王警官就来了。王警官已经认识我们,我给他提前打了电话,告诉他我们已经在警务室边上等他,他便找到了我们。

王警官是红波里的片警。红波里形状四四方方,东南西北各临着一条马路,小区里有着半个世纪之前苏式建筑风格,方方正正的房子,窗户也是方形的,墙面是红色的,一些圆形管道从楼房之间沿着墙壁布局。我对这样的房子并不陌生,我们曾经住过三个类似的老式小区,都是五六层的苏式小楼,低矮敦实,楼道不宽,没有电梯,有一种安全感,大概是因为离地面更近,离墙更近。

在北京,我和妻子在花乡小区住过一年,那时我们刚刚认识,正在恋爱;

我们曾在精图小区住过三年,我们的孩子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我们也在北京南三环的边上一处颇为豪华的小区珠江骏景住了四年,那里的楼房不错,我们的孩子在那完整念完幼儿园,度过了她的幼年时光……

后来我们就搬到了东三环的呼家楼,孩子在那里上小学。

搬到呼家楼好像经过了周密的考虑:好几位好朋友在呼家楼上班,我们常常在那里聚餐;我当时也在呼家楼附近的国贸上班;从大红门到呼家楼,只需要坐一趟地铁十号线;呼家楼在市中心,紧邻CBD,为的是让女儿有更好一点的小学环境,我也方便和朋友聚会吃饭——朝阳区的小学教育并不算太好,只是比丰台要好些罢了。

在呼家楼我们又住了五年,直到现在。

在我们居住的每个小区都有片警,就像每家的户口簿上都有家长。但我没有面对过属于我们的片警。

怎么理解好呢?就像我们小时候村村都有的走家串户的剃头师傅。记得小时候,我的家乡镇头镇每一个村都有一位剃头师傅,我们村的剃头师傅叫张师傅,他很和蔼,提着黑色的皮革剃头小箱子,每个月都会定期来为每家的男人剃头。我很小就认识了张师傅,那时候他还没有老,看上去只比我爸爸年纪大一点,他和我爷爷严定洋很谈得来,也喜欢和我说几句话,逗我开心。但在我上中学之前,张师傅没有给我剃过头,我的头发都是我妈妈帮我剪的。到了上初中,张师傅才第一次给我剃头。他摸着我的头发说:“彬伢子,现在你长大了啊”。从那时起,我像是再一次认识了张师傅,他那剃头的行头不但在我爷爷和我爸爸头上挥来挥去,也在我年轻的脑袋上让我很舒服地拨弄着。

我们也有了属于自己的片警。或者说,红波里的片警又来了新住户。我第一次和片警接触是在白云路派出所交材料,正在值班的警察对我竟然没有提前联系片警并且不知道我们所在的小区片警是谁感到诧异,但他是微笑着告诉我片警的意义,将我所属片警王警官的电话号码告诉我的。

我们坐车去找王警官。他的警务室就在小区里面,一个单车棚的旁边,紧靠着我们将要搬进去的二十七号楼,在我看来就像他的出租屋一般。我打开黑色书包,将房产证、结婚照、孩子的出生证明、身份证……所有这些都放在一个半透明的塑料袋里交给他。他将椅子挪动了四十五度,熄灭了手上的烟,一张一张看着我的证明和说明文件,一件一件地告诉我,“房产证,三页,都复印”,“结婚照,两个人的,都复印”,“出生证明,复印。”,“身份证——复印”。

这些东西他非常熟悉,从他口中念出来和报中午和晚上的菜名差不多。对他来说,我们这两个陌生的面孔即将成为他的居民,他像小区的总经理,一个最具体而熟悉的行政官。他有一张深色善意的脸,因此和我说话的时候,我的心里没有一点紧张。王警官问我,有没有孩子的分娩档案——这个我们没有。我说。我们情绪都十分稳定,外面是午后的艳阳天。我说,好的,王警官,我们接下来就去办,下周再来麻烦您。

我们是微笑着向他致谢并告别的,他也朝我们挥了挥手,像一位温和而无所不能的长辈。我也变得更平和了。想到从前我喜欢和人较劲,在朋友圈常常发发牢骚,抱怨这个,说那个应该怎样怎样,然而这几个月在天津,办户口,看房子,买房子,给家人转户口……这一堆事情下来,我的心也磨平了许多——接纳眼前拥有的并感到喜悦吧!还有什么是完美的呢?

我也学会了忍耐。想到小说——小说是创造冲突和不完美的艺术,生活恰恰相反,人们幻想着完美,却总在不完美中度过,渴望着平静与祥和。当然我这样想着,并不是说遇到王警官觉得并不完美。王警官看上去和邻居王大爷没有什么多大区别,他给人的感觉是善意平和的。我想这就是城市社区生活,人们之间的交往远远不如乡下邻居之间多,彼此之间也没有那么多的事情。对别人好一点,别人也会回报以微笑。有什么不好呢?只有流浪的艺人和苦行僧才需要在恶劣的环境下用深刻的思想、用对周围人与环境的细微观察和想象去丰富自己、磨砺自己。既然生活在人群里,不如就放松一点。

我们和王警官自第一次打过照面以后,又回到北京准备材料,过了一周,再一次买票去了天津,和他第二次见面。跟着他走进他小小的社区警务室,我的心里轻松中略带一点紧张,和走进一家社区综合服务办公点差不多,还是比较严肃地和他打招呼,接着便坐在他旁边陈旧的三人沙发上。就像上回他对我说过的那样,我将身份证、结婚证、出生证明、分娩证明、房产证等等所有证明和证件的复印件又一次拿给他看。这些证件的复印件在我随身的书包里还有另外一份,与交给他的那份稍有不同,我保留的那份也有身份证、结婚证、出生证明、分娩证明、房产证,那两份申请落户和同意落户的声明是空白的——我想的是,万一那份声明中的个人信息不允许电脑打印,而需要手工填寫,那我口袋里还有一份备用的——并且这份备用的声明也是按照王警官先前和我讲过的,不是一份完全手写的声明,没有填写日期,公共的部分用电脑打印,个人的部分只有一条下划线。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我也做了一点看似多余的准备呢。我做这件小事获得了妻子的肯定,她说原来你也有细心的时候啊。

签字,按了手印,我们就出来了,前后也就十分钟的时间,看上去并不繁琐。王警官又是那样一位和蔼的长辈,我想他很快就熟悉了我们,就像熟悉红波里所有登记在册的住户。也许他的儿孙就在旁边的幼儿园念着中班也说不定,他下了班,就顺道右转,在旁边幼儿园的门口像其他小区家长那般等着儿孙放学出来,开开心心地拉着他的小手回家去。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简单而不可分割的关系。一个人长大了就要结婚,结婚后形成自己的家庭;新的家庭一个一个诞生,家庭相册上人越来越多,但户口簿上的人口也许越来越少,最后可能剩下年老的父辈或祖父辈在一本户口簿上,而儿女们都成立了自己的新家,有了自己的户口簿。从今年七月起,我也有了自己的户口簿,上面暂时只有我一个名字,我先办了迁移手续。但是很快,妻子和我的女儿都会出现在里面,与我相邻,我就成为户口簿上的一家之主,从前那张自念大学后跟随我十多年的集体户口页就结束它的使命了。十多年来,我带着那页纸在北京工作、结婚,在北京办暂住证、居住证……那页纸随我经历沧桑,已经变得陈旧。妻子和女儿那本来自江西进贤县的户口簿也将成为历史——我们将成为一个正式持证的新家庭:用一个证件去证明另一个证件,用另一个证件去办理下一个证件。办理新的户口本需要结婚证,办理结婚证需要身份证;身份证如果遗失了,需要拿户口本去办理身份证——有时候政策规定可能会变化,需要携带和证明的证件也会不同。人拥有证件就像拥有家产。我有两张房产证,这意味着我有两处房产,应该算是一个生活不错的人甚至有钱人了。但这件事情就像我表哥那天问起的,我爸爸还不知道我已经迁移了户口,我的工作早已不是原来那份稳定的工作,我们的小家靠我一个人那份微薄的兼职收入维持。表哥觉得我生活不易,看到我那张面容下垂充满疲惫感的照片,他说,“你爸爸还不知道这些吧”——是的,我爸爸还不知道这些。生活还在继续,每个人都在变化之中希望求得安定。

妻子和我再一次和王警官告别,我们又在小区里转了转,便去那家做海鲜的家常菜馆吃中饭,点了一菜一汤,中间妻子还再次出去了一趟,回到红波里,因为一家家装公司的人来了,说是要去量量房子。妻子就跑过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在海鲜馆吃着白菜豆腐海鲜汤,一碗水煮牛蛙。等到妻子再次出来,牛蛙快要凉了,我也吃完了饭。吃完中饭,妻子还要去跑两家家装公司,而我先回北京,要去接孩子放学。

几个朋友也知道了我们正在迁居天津的事。他们给了我不同的建议,都是一番好意。有人问我钱够不够,他愿意借一些钱给我们急用。我说还好,差不多。有人说起我们如果到了天津,就不能在北京常常见面了。我说倒也不会,我们的计划是妻子和女儿先去天津,女儿上学,妻子陪读,我知道不少新家庭过着这样的生活,而我还会留在北京工作,很多家庭中的男人都是这样,在北京的工作机会更多,薪水也高,这对我们家庭有好处,缺点是我们将会有部分时间分居两地,这其中的种种难处需要我们去适应和克服,人不能总盼着走顺风顺水的路。变化蕴含生机,安静的事物会散发出一种庄重感,世界也是流动的,一幅莫奈的“日出”会让人在宁静中感受到与生命力无关却又生机勃勃的力量。

我们正在经历的事和我们正在过的生活一刻不停在变化和消逝,任何事物似乎都有它自己的周期,仿佛是无需琢磨也不必去挽留的。一个富有音乐修养的人能从一首平缓的歌曲中听出一般人不会注意的动人的半音,一个画家会从最繁杂的人群中分辨出一张充满表情的脸。同样的,一个懂得记录和写作的人笔下会保留一个又一个日升日落之间永恒的和微小的细节。红波里在我脑中留下的有一丛月季、几只猫、高悬在楼房与楼房之间的管道,那丛红波里的月季和两百公里之外呼家楼十五号楼边上的一丛月季没有什么不同,它们的花期也相似,花瓣的颜色都在变淡,但那丛红波里的月季花,我曾经看到它出现在两个年迈的穿着灰布衣服的老人面前,一位将衣服穿反了的——我想他对衣服是否穿成反面并没有不同的感受——中年男性背着两个蛇皮袋从老人和月季花之间走过,而我们当时正坐在那里片刻休息,世界的一个切片就是那样构成的:

两位老人从小区入口缓缓经过,安静,在过着自己晚年的时日,他们没有了工作和养家糊口的压力,每天都在自己熟悉的小区里走走,身体健康,多福多寿。

月季花在六月开放,在七月开放……在九月开放。

我和我的妻子一次又一次从那里经过,陌生的也变得熟悉。

列维·施特劳斯在文章《看普森的画》中引用帕斯卡尔关于逼真画的见解,那也是我们面对两个普通老人和一丛将要在夏天凋谢的月季花最为普遍的感受。“绘画具有何等的虚荣,它以事物的相似来引起人们的赞叹,而人们对原物却毫无欣赏之意。”——人们总是更容易地、习惯性地从这些事物和人之间走过,不会留下任何情感。每个人关心的事物不同,对同一个事物关切的角度也不会一样。很多人希望能从别人口中听到惊心动魄的故事,即便那些故事不发生在——也最好不要发生在——自己身上,有些人喜欢观看摩天大楼、云雾缠绕的山水。而我却希望对人们讲述一丛当季月季花中包含的普遍又动人的美,那种美是静止的,也是永恒的,它的张力需要人静静观看和体会,而不是那太阳东升时那耀眼的美。

当我再次走进二十七号楼,进入那间已经属于我的房子,也是六月的一天。沿着相似的楼梯上去,带着钥匙打开那扇房门,我的内心非常平静。想起从前做小孩的时候,人是多么容易满足,多么容易快乐,现在如果有人问我是否幸福、我最想吃什么,我可能要停下来好好想一想——我需要什么?我为什么感到幸福?答案并不好找了,或者是很单一的。朋友知道,去餐馆吃饭我总是点小炒肉和炒鸡蛋。长年如此,多么乏味。

我站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抬头跳起来能够摸到天花板。这间房子连同墙壁和它所分摊的楼梯的面积是三十三点六六平方米;我走在房间的瓷砖地板上,能走过的和我摸到的窗台和洗手池、壁柜的面积是二十五点五三平方米。空间是如此精确,一个人只需大约零点三平方米,就能安稳站在这世界上——在北京公交系统中,管理方的规定是一个人占地面积如果超过零点三平方米,就要买两个人的票;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扫着她家门口一块落叶很少的空地,那块空地上除了一片浅黄色的干泥土,就只有围绕着它的三面栅栏——大多数时候,区分一群人和另一群人只需要一扇真正的栅栏。人的获得感有时候是如此轻易就产生了。面对着一面空荡荡的墙壁,我看到房屋前主人留下的痕迹:一块高约四十厘米、长度大约一米的墙壁,它的颜色灰白,比周围的墙壁颜色要浅很多——也许一张结婚照曾经挂在那里很多年,它也意味着一对夫妻曾经多年住在这里;在那张被我认为曾经悬挂着夫妻结婚照的对面墙上也有几块小小的方形和长方形的空白,我想那里也曾经悬挂着几张家庭照片——那是旧家庭的留影,玻璃相框内镶嵌着一枚一枚一寸两寸大小的黑白照片,从前点滴回忆就在墙上的相框中,相框已经取走,将回忆倒影在墙上,墙留下了它们。

三十年前,我家和我邻居伯伯家的墙上也曾挂着相似的方形照片,后来我们的墙上留下过类似的空白。人们用照片记录着曾经的日子和人的关系。墙已经旧了,旧主人已经离开,现在它是我和我的家庭的墙壁,时间交给我们了……看来无声的墙壁也有记忆。

妻子没有在,我站在那里,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一件家具,墙壁的颜色和室内的摆设将交给我们决定:妻子应该有一张梳妆台,但不会有多大。梳妆台上应该有一面镜子,妻子那些我并不熟悉的梳妆盒和化妆用品就放在上面。她会坐在桌子前面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每天上午,即便她不出门,也会在那里坐一会儿,将自己梳妆成和昨天差不多的自己。以后我们都会在镜子中看见自己的脸。妻子愿意我在墙角放一个不大不小的六层书架吗?房间不大,除此之外只有一条狭长的走廊,走廊边有小小的洗手间——只有一平方米大小,里面的灯、地砖、马桶、洗手池……一切,都需要我们重新再做一遍——洗手间旁边,沿着走廊往窗户边走,将会有一台洗衣机、一个洗菜池、一个放案板和碗筷的小平台,边上要有一块一米大小的地方用来放煤气灶,抽油烟机就在上面,抽出一家三口的油烟。一条六米长的走廊将要通过一家人的吃饱和穿暖。如果打开房门,北面的风就会从对面的楼房前面吹进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个普通家庭需要的东西我们也将会拥有。

三十平的房间会怎样容纳我们的日常生活呢?如果住进来的只是一位年轻的单身上班族,一对还未谈婚论嫁的情侣,这里的生活将会简单很多。但是没有办法,年轻的电厂工人狗子的三轮车上拖着的,除了自己的皮箱,还有三个好朋友;走在北京胡同的马路上,年轻的老乔的四轮马车上坐着的,是他的两个孩子和梳着发髻的妻子……生活不是依靠抒情能够改变的。那天我和妻子去附近的家裝公司谈论房子装修的事——当然必须打理一下,我们也做了预算,该要的基本花销总归是不能避免的。当我们某天带着行李搬进来的时候,也要有一个干干净净的地方,水龙头里要流出干净的水,洗衣机要能运转。

我和妻子在家装公司的样板间看到一些地板,光可鉴人的厨房就像我们在电视剧里看到的中产阶级家庭中出现的那样——那情景也让我想起电视剧里现代医院总是比现实中的医院要干净明亮许多倍——我想到的是一个人和一个家庭可能首先看到的干净和整洁,希望自己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地板和墙砖有很多款式,有一些来自西班牙,有些来自希腊,来自希腊的地板砖上我看到有女神和仆人的图饰,西班牙的地砖有一些是明黄色和灰色的。有很多扇样品门镶嵌在墙壁上,看上去都是理想家庭中应该有的门的样子和颜色。我打开其中的几扇门,面对的是坚实的墙壁。我想,有的门是不必去打开的,而在红波里那我们将来的新家里,只需要两扇门就足够了:一扇是打开我们一居室的大门,它的保险性会好一点;一间是隔开走廊和卧室的门,打开的时候要通风,关上的时候能阻挡油烟和洗手间的气息。站在那里,心里想着如果那块希腊式的地板砖如果出现在我的浴室里,西班牙的墙砖如果出现在我的客厅里,那一定也很好吧!恍恍惚惚,明明亮亮,我有些困了。

有一位和我年纪相仿的设计师为我们设计了房间装修的草图。他在我们身边用手指在电脑上飞快摆弄着自己的设计图,一边告诉我们阳台上榻榻米的位置、长度,房间内的几件摆设;他告诉我们,卫生间的出口最好不要对着大门——而如果我们只能那样,则要提前往门口埋几株“五帝钱”——必须是真正的古代的铜钱。那时妻子在和他细细讨论着阳台的隔热、床的位置、女儿的钢琴应该放哪里。我坐在旁边,偶尔才插一句话,后来竟然睡着了。等到我们从装修公司出来,又重新来到路上,夏天的太阳晒着我们,妻子没有责怪我刚刚睡着了的事。我和她说,我还记得“五帝钱”。她说,她都习惯了我那样,没有期盼我能做更多。我也没有辩驳。

今年春天,天气还很冷的时候,妻子和我分头在天津看房子。那是一个关键节点,我的户口刚刚落到天津,从集体到集体,从某种程度来看,我成了新的天津人。几个朋友聚会的时候,他们曾为我举杯——“恭喜你成为天津人!”

这几位和我同在北京的朋友没有一个是北京本地人。但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中的大部分又都是北京人,拥有北京户口,不但可以在北京买房子、买车子,各种社会关系都在北京,他们的孩子也可以顺顺利利最终在北京上学。每每这个时候,我想,在“有北京户口”前面加上一个“拥”字是必要而且合适的,那象征着一种真正压轴的身份和财产,将一个身在北京的人所有日常琐碎、大事小事、家具和家产,最后都压在一张大红色(我没有见过)的北京户口簿上面。多么羡慕我的拥有北京户口的朋友啊!我也曾不无妒忌地和朋友Z说过,“我是多么羡慕你们这些拥有北京户口的人!”那时我们正在一起吃饭,当我们举杯喝完杯中的酒后,我借着酒意说出那么一句虚虚实实的话,后来我们又一起讨论文学。那时我意识到我们如此接近,又决然不同。我们可爱的女儿出生在北京,正在北京长大,她也有一口几乎标准的北京腔,有时候她纠正她妈妈的“zhi”“chi”不分的普通话,有时候来笑话我说话时候的湖南腔。可她又怎么会知道,在度过这个炎热的夏天,经过秋天和北京的冬天,最多过了明年北京多风的春天以后,她就要和她的北京小伙伴们告别,和胖胖的王奕鸣、她最好的朋友刘柳芷涵告别,以后就要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可能在一间比她十年来住过的房子更小的房子里度过她最后的童年甚至她的少女时期呢?

背着女儿,我和妻子今年一直往来于北京和天津。有时候妻子还在那边看房子,下午两点了,我便提早回来,赶着三四点间的火车——高铁是那样方便——去学校接女儿放学。在我女儿看来,这一天和她度过的每一天没有什么两样:早上我送她去学校,我和她妈妈就去了天津;下午五点半,学校的托管班也下课了,我从天津赶回来,从北京南站下车,那时候是四点半左右,坐上地铁十四号线,从北京小商小贩、服装批发市场最多的南城赶往全北京GDP最高、人们的内心最繁杂也最空虚的朝阳区,在并不喧哗的金台路接回刚放学的女儿。我们在路上说笑话。我常常重复着问她一些最简单的她早就厌倦了的问题,“今天中午吃了什么呀”,“今天上了什么课”,几年来都是那样。我帮她背着最好看的花书包,她就小跑起来,去追走在前面的同学。“这个小孩子呀——”我在后面走着,那时心里都是幸福的感觉,像她一样快乐。

我和她的同学家长打招呼。有一位黄爸爸,我女儿的同学的父亲,他送给我一个美国打火机。那是一个真正来自美国的打火机。黄爸爸为我演示:打火机发出电影里听过的啪啪的金属碰撞的响声;当他右手点燃打火机,左手平移着经过打火机边缘,那燃烧的火焰,火不会熄灭。我很高兴,接受了黄爸爸的馈赠,并回赠他一本诗集。他的车常常就停在我们租住的房子附近,他的父母亲住在与我们家只有一片绿化带距离的对面。有时候我们一起接了孩子在楼下遇见,就站在那儿聊一会儿天。黄爸爸是一个喜欢笑的开朗的男人,在机场工作。我的手上就带着一块他托人从美国带回来的卡西欧电子表,透明的表带,有两组指针分别指示时间和日期。有时候我想着,也正如我表哥那天和我说的,“不要对自己要求太高了——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平平淡淡的有什么不好呢?富人和穷人手表上的指针按同样的速率移动,只是它们的牌子不同,来自不同国家。只是话又说回来,当我来到北京,后来又在北京迎来了妻子,我们注定就无法过上平平淡淡的生活。这就如同一名步兵上了战场,战争一日不停息,他如果不倒下,又怎能安安稳稳地停下来休息呢?而我对表哥说,“不要紧的,船到桥头自然直。”

一个人生活着,他就不能安心停下来,这是最简单的道理。有时候我见到几张陌生人在山林中一所雅致的砖木房子里弹琴喝茶的照片。有时候又见到熟悉的前辈在远方自家庭院中与朋友饮酒谈笑,用最好的宣纸写最高雅的毛笔字。只是在生活中,在我和朋友们相聚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那样悠闲。生活没有让我们停下来。在刮着东南风的时候,我们走在相似的大路上。妻子不识路,我的方向感不错,我就对妻子说:

“相信我吧,我知道路。”

出租车将我们从天津站载出来,下车后我们在水泥砖铺成的路上走。今年春天我们分别看过七八间房子。在迎新里,我见过一个类似八十年代集体宿舍的房子,沿着楼梯上去,打开一扇门,幽暗的走道中有五扇緊闭的门,分别属于五个人,住着一位老人。接待我的那位房主也是一位老人,男性,七十岁左右,看上去倒很健壮。他打开属于自己名下的房子——一间屋子,也有十二平方米大小,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靠墙的四周满满当当放着一些陈旧的物品,相框,盆栽,字画,小摆件,一个小书架,衣柜,一张深绿色的旧沙发。房间中间是一个小茶几,上面有一套茶具,旁边有一个白色油漆桶,一把小椅子。老人和我说,他偶尔来坐坐,摆弄摆弄他的几盆花草,还有他放在房间里几件老古董,一个人待一会儿。我见到那天的太阳光穿过窗户,穿过一道常见的因为有尘埃才会见到的光柱,洒在老人的沙发和旧物上,让我有一种温暖的感觉。那间房子的价钱是一百一十万元,刚刚好用来落户,旁边有小学,用的是河西区的名额。出门时我们碰到那位独自居住在这个筒子楼里的老人,一位满头白发、脸颊下凹的老妇,她将自己也收拾得干干净净。那位房主和她打招呼,并告诉我,老人八十五岁了。

一位八十五岁的天津老人独自住在那层属于五位房主的筒子楼里,她也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如果卖出去,是百万元的巨额财富,余生也难花完的。我朝那位老人微笑着打了招呼,本想大声对她说,祝她老人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那是在她的家里,虽然看得出来很少有人来拜访,可我担心声音太大吵着别人,有点不好意思,就没有说出口。

我告别了那位房主,从迎新里走出来,外面也正是雪白但寒冷的太阳。独自去坐地铁,又到了天津站。

那只是平常的一天,我们都在路上走。

我听过一个流离说书人的故事,那是在遥远的东方,一个长满胡子的人收养着一个没有四肢却拥有天才演说能力、有着一张天生的单纯而具有悲剧性的脸的年轻人,他给那个年轻人看各种各样的小说、游记、哲学家的书籍,充实着没有四肢的年轻演说家的心灵,丰富他说出来的故事。那个年轻的演说家依靠说书人——实际上是豢养着说书人的流浪者——在夜晚点燃的灯盏和高凳子,像陌生人讲述着他读来的、编造的、理解的故事,高深的人生哲学,直到后来,一只会算术的公鸡出现了,他被流浪者抛下深渊,被一只公鸡替代……

那个故事我曾多次想起,它诉说出了命运的深刻和生活的无常,我常常想起它。其实我们也差一点经受了那样的无常——

就在一月,那时我在为将自己的户口转移到天津而努力。在一个户口管理部门,在面对着穿制服的工作人员的大厅,那位接待我的年轻人反复对我说:

“回去吧,没有办法,你是集体户口,不符合我们的办理条件。”

当时我看到有人在这样那样不合格条件的提示下丧气地走了。我没有走,用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即便是我曾在家庭中犯过重大过失时——的态度,苦苦哀求那位办事的年轻人。我说,“真的是规范吗?”“在哪里写着了?”“能帮我再去和领导说说吗?”……我没有走,没有放弃,在那里足足挨了大概两个钟头,直到快要下班了……那位领导竟突然出来,对着我和那位办事员的方向说,“你们去问问,如果集体户挂靠方同意调出,我们也可以试试。”

当然!一定要试试。我立即给我寄存户口和档案的人才市场打电话——电话那头一个我已经无法回忆起的女声告诉我:可以的,只要有接收方。

他们同意调出。

用我们生活中的逻辑:与人方便——谁都没有损失什么。就那样,我拿到了调档函。那时我和妻子走出办事大厅,下了楼,外面很冷,刮着风,但我们感到了轻松和高兴,就像真的获得了什么——有那么一次,我们这对结婚十多年的夫妻竟在天津春天的冷风里,在街边拥抱了一下。

(责任编辑:王倩茜)

严彬一九八一年生,湖南浏阳人,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文学硕士。出版诗集《献给好人的鸣奏曲》《国王的湖》《大师的葬礼》等。参加过诗刊社第三十二届青春诗会、第四届中俄青年作家论坛,入围金曲奖最佳作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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