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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冬帖

2023-10-02钱红莉

芳草·文学杂志 2023年5期
关键词:银杏

寒露惊秋晚

秋天是跟着风一起来的。

凌晨的天色,宛如沁了一层水墨,雾气茫茫如马勒《大地之歌》,咏叹调一样笼罩而下,天空明净,明月高悬。

走在荒坡上,凉风习习,清新如蜜。迎着风,夜露琳琅。足下遍布鸭跖草、狗尾巴草。置身荒草丛生之中,触目而望,每一片草叶,都比较珍惜地将露珠抱在自己的心尖尖上。每一滴小小露珠,似可映照出整个天地乾坤。这晨间的璎珞珠玉,一滴滴晶莹剔透,短暂易逝的美。

大片柳林,无数枝条,静静低垂,一齐笼于清凉的白雾之中,枝叶间飘逸着的似又若无的气,想必是晨岚了。为了配合秋的来临,木芙蓉三三两两点燃几朵繁花怒蕊。夹竹桃将花期自春暮一直延伸至清秋,红的花,白的花,终于进入生命的尾声……

秋后,荒坡草丛中,再也不闻纺织娘歌声,蟾蜍、青蛙销声匿迹,徒添了无数蛐蛐的鸣叫。白鹭不见身影,唯麻雀众多,呼啦啦一片。松鸦也不见了踪影,长尾喜鹊遁迹而去。沟渠内芦苇叶子繁盛至极,迎着秋风哗哗作响。香蒲一年一度,结出无数蒲棒,深咖色,像极火腿肠,仿佛闻得见香气。无数水杉,身姿笔直,针状叶丛散发出特有的药香气,自初春持续至今,实在沁人心脾。

荒草凄凄中,无非常见的大蓟、小蓟、夏枯草、蒺藜、车前子……唯芒草,适合远观,一穗穗笤帚状白花,沐风浴露,静穆如仪。一旦入了秋,芒花雪一样,茫茫渺渺,总是那么寂寥苍凉,如若水边琴声,让人起了远意。这远意里,涵容未曾获得的梦想,也是“得未曾有”之未来。

唐代诗僧齐己有诗:

宜阳南面路,下岳又经过。

枫叶红遮店,芒花白满坡。

猿无山渐薄,雁众水还多。

日落犹前去,诸村牧竖歌。

秋来,芒花落满山坡,山也薄了,“秋尽一身轻”的意思了。秋天,一如四季行至中年。无论舍得,舍不得的,几场秋风秋雨,就都留不住了。

抬首望天,晨星依然闪亮。地上的红蓼,结起一穗一穗花骨朵,沉沉低垂。除了宋徽宗赵佶画过《红蓼白鹅图》,宋元以来,乏人问津。到了民国,齐白石又喜欢画蓼了,《红蓼蟋蟀图》《红蓼蜻蜓》《红蓼蝼蛄》《红蓼彩蝶》……一幅幅,惹人怜爱,满纸乡野气息。到了晚年,齐老头又画《红蓼图》,不见蟋蟀、蜻蜓、蝼蛄、彩蝶,唯余一株独蓼,三两叶子,设了焦墨的,黑叶配红花,望之惊心。

看齐老先生的画,越到后来,越是一份“物哀”之美。如闻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开篇初始,钢琴一声声,如旭日初升,紧随而来的上百小提琴,徘徊低音区,拉出森林万顷,远古绿意扑面来,青苔历历间,稚鹿、溪水徐徐目前。怎不叫人心惊?

无论绘画,抑或音乐,人类何尝不在试图一点点还原自然,呈现自然?唯书写,最为笨拙,总是不能精准抵达核心地带。那一种自然之美,只适合在人之心间荡漾。

穿过荒坡、沟渠,我又走到一片菜地去。

有位老人起得早,他正给一垄韭菜浇水,一瓢一瓢泼去,有爱惜的意思。与老人比邻的砖墙上,爬满一架绿葫芦,点缀伶仃几朵白花。花叶,皆有茸茸之气。隔老远,似也闻得着清苦之气。

葫芦、瓠子、牵牛、木槿,一样样夜间开花,当太阳升起,纷纷将花瓣闭合,这些植物一律都可被称作“朝颜”的。站在那里,将一架葫芦看了又看。日本美学里一个词——侘寂,朴素简洁的意思。比如一块平凡顽石,生满青苔,简单原始,可捕捉到时间的痕迹。这些平凡简单的东西,都是美的,何况眼前这一架葫芦?葫芦花,白得贞静,连晨风都要绕着她们走。这样的几朵花,太纯洁了——晨曦遍布,风从遥远的地方来,仿佛带有溪水的清甜气质,默默陪伴一架葫芦静静开花。

葫芦开花,也不为别的,就是纯粹开花而已。

一年四季,寒暑不分,我热爱来菜地徜徉,似乎找得到内心的秩序。

蕹菜开始了花期,紫的花,白的花,与牵牛相似。蕹菜也牵藤,你若长时间不掐,它会将枝枝蔓蔓爬满整个菜地,白色须根深深扎进土里。芝麻渐黄,顶部依然开了花;黄豆花,浅粉色,用手分开绿叶丛,才看得见,一咕噜一咕噜的,像小婴儿嘴角流出的唾液。秋葵越窜越高了,秋葵花与棉桃花相若,绢黄色系,似宣纸,适合在上面画一只小铃铛,风来,脆响。迟豆角未曾搭架子,所有藤蔓匍匐于地,紫花如眼眸,一派调皮的娇嗔,肉质,对生,好气质。大片红薯地,褐黄土质渐干,被红薯悄悄顶开,裂了许多长口子,似叫人看得见天地律动的平凡植物。

最怡人的,还是一畦畦萝卜苗,刚从土地冒出,细如缝衣针,紫色禾杆上顶了两片绿叶,虎头虎脑,让人忍不住触摸。你蹲下来,仔细看,风走在萝卜苗上面的样子,何等细致,月光一样柔和,此刻,天上有云飘过……蛐蛐在草丛里“唧唧唧”唱歌……

这自然中的一切,实在抚慰人。

秋日晴空,高远辽阔,底子上,始终是瓦窑的淡青,片云也无,四面八荒,空无所有,令人发怔,正应了一句古诗——“有时空望孤云高”。一个人寂寞地走着走着,终于遇见一片暖人的菜地,看看稚嫩的萝卜苗、清扑扑的韭菜,灵魂上漫过大水一样喜悦。

秋风起,正值扁豆开花,红的花,白的花,紫的花。花落,结红扁豆、白扁豆、紫扁豆。偶尔,菜地尽头,伫立三四株茨菇,巨大叶片,一如沉思,哲学家模样,宜如入画。茨菇叶与芭蕉叶,绿至幽深之境,宽大而美,适合点染于宣纸上。

用过晚餐,照常去小区木椅上坐一会儿,观观天象,听听秋声……我就是这样沉淀自己的。

六点,天已擦黑。前天,大约农历十五吧,一轮明月悬于楼缝间,大而圆,仿佛初来世间的橘黄色,除了惊奇,也说不出什么,我就望著它,一直望着它。被自然之美击中后的涟漪,于心间起伏荡漾。深秋的月色,亮而静,有亘古的意味。

咫尺处,一棵无患子,整个树冠日渐地黄下去,月色下仿佛燃烧起来了。也印了一句古诗:窗里人将老,门前树欲秋。

昨夜,天上无月,唯余大朵白云。天穹幽蓝,衬得云格外白亮,望之良久。

秋天一日日深下去,像被神投入幽潭,不再忧心焦虑,人生的远景、近景,似一夜消失,唯余一颗心。白天,坐在阳台晒太阳,被褥、枕头抱出晒晒。黄昏后,被阳光洗礼后的棉絮,像极北方老面发的馒头,松软而暄香。

四季里,唯秋冬两季太阳散发香味。

今日有风,天空澄澈透明,迎着光骑车,睁不开眼。

买一布兜菜,经北门步道,不得不徜徉一番。法国梧桐叶青黄相间,黄叶忽刺忽刺往下旋落,蝶一样轻盈。沟渠内大片芦苇,白絮茫茫。香蒲结了深咖色蒲棒。一年年里,红蓼繁了密了。芒草一齐黄了,又一齐枯了。夏枯草坚持在秋风里开紫色小花。水杉锈黄,垂柳浅黄……眼前一切,纵然萧瑟荒凉,但,却那么美——原来,自然的荒芜更见穿透力。深秋的萧瑟与盛夏的葳蕤,自是别样,皱纹皓首比之明眸皓齿,更见生命的力度与内涵。

深秋真是蕴藏深厚的一个时节,银杏、乌桕在秋光下,如若两个永恒的发光星体,衬着钴蓝的天,黄如赤子,红如赤子。

每年这个时辰,特别向往回到乡下:那里最好有一条江,或者一条河,夹岸大片稻田。不远处丘陵山岗上,荞麦地蜿蜒不竭。僻野的深秋更有气质,更见风骨——零落的草甸,荒凉的山岗,清澈的河流……一齐平铺于地上,风的走向不羁而无所牵绊。秋霜一日浓过一日了。清晨,伫立门前望远,田畈一派泠泠然。

忽然没什么事了。坐客厅阳光里,翻牧溪画册,到《六柿图》,忽然感动起来……是这样的墨色,一瓣瓣,浅淡深浓。旧气,隔了千年递过来的旧气,尚有余温,是清灰里捂过的,底层的,日常的,谦卑的……

是牧溪的平凡打动了我。除了《六柿图》,还有《白菜图》。

每日都会买一两斤白菜。入秋,菜有霜气,异常可口。

百菜不如白菜。牧溪笔下的白菜,正是“客来一味”,何以令人心悸?

“春初新韭,秋末晚菘”,这八个汉字里,埋伏着时序节令,人间烟火,以及一颗始终跳动着的温热的心。

牧溪感知到的,又是什么呢?

白菜晚菘图中那些墨色,已然旧了。旧的东西,总是珍贵的,厚重,凝练,内敛,欲言又止,留下一派清气,以及与生活隔了一层的凛冽之气。这所有的一切,皆源于秋气,荒凉之气。

我无法在盛夏的溽热里读懂牧溪,唯有深秋,一种无所不在的冽与寒,正是牧溪的精髓所系。他的《寒鸦图》那么孤独,甚至凄凉,何尝不在表达一颗心呢?屏蔽一切伧俗热闹,走向内心的明月深山。如此,孤独凄凉何以不是一份大自在?牧溪的燕子,犹如风中少年,一人独自飞,画幅上端稍微垂下几枚树枝,是红柳吧,一样被墨色浸透了,纵是春草蔓生的三月,也是叫你守住了一份清寒。

每临深秋,我走在菜地,走在风里,走在湖边,不免想起牧溪《墨雁图》里一句题诗:西风吹水浪成堆。那份不请自来的寒凉,让人真切感知到,人与自然之间的那份两两相照,以及秋天老了芦花一夜白头的无可挽回。

我的望月,何尝不是那种物我之间的两两相照呢?

牧溪的僧人身份,注定了他的抽离感。到了二十世纪初叶,另一画坛异数常玉,简直走向了牧溪的反面。

孤寒的反面,不正是温静吗?

常玉的温静无所不在。他的粉色系列,犹如婴儿安睡于夏帐之中,轻轻掀开一角,乳香铺天盖地。这是属于我个人的视觉上的通感了。

常玉大片未知的留白,构成了他艺术的夏帐,无数线条流畅比例失衡的马、骆驼、鹿、象、人,犹如亘古即在的婴儿。整个画面,像极西方圣婴们的受洗图卷,温柔,祥和,宁静。

一幅“嬉蝶”图,简直神品——背景一向是常玉派系的“粉”。白猫自粉色云堆间跃出,轻轻把一只灰蝶捉住了……那一刻,叫人仿佛知道了流水惘惘的意思,视觉上无限的冲击力,永远那么动人心魄,过后,又默默消弭于荒芜的时间中。

常玉的人体系列、动物系列,抑或瓶花系列,所表达的主题,无非时间的流逝,是将人抛荒于广漠的时间里而无能为力的消逝,流水一样的,一刻也不曾停止地消逝。

牧溪的抽离萧瑟,常玉的浅淡温静,一遍遍体现于孤寒温静之中,像极这眼前的秋。

秋天深了

养了一株柑橘树。五六年了,终不见开花。也非为了吃一颗橘子,不过是喜欢闻嗅叶子的甘香,偶尔摘一片,比薄荷香味还要浓烈些,那种香味仿佛一点墨沁在溪水里,袅袅流过去了。有时睡眠不佳,早晨起来昏头耷脑,去露台摘一片柑橘叶闻闻。古人言:虫鸣醒耳。如此,柑橘叶想必醒脑?

站在露台,一边闻嗅柑橘叶,一边眺望小区池塘方向,一排排老柳,佛一样入定。秋风过去,一丝丝浮动,天依然那么青,启明星尚且亮着,月是弯月,一小牙,悬于中空,看上去非常孤独的样子。盛夏的烦嚣终于去得远了。

这一株柑橘树,每年要为它捉两次虫子,初春,以及初秋。

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每一年,连续数天,都捉干净了的。春尽夏来,满树绿叶葳蕤,怎么到了初秋,几日不上露台,许多绿叶又被虫蛀了?像豁了满嘴的牙,无奈中,不得不埋首捉起来。

早晨上露台,照例给一些绿植浇水,柑橘嫩叶上又趴了无数青虫。简直前仆后继,一批捉尽,一批复来。到底怎么回事呢?弯腰自下往上看,终于发现几片叶子背面,坠着一颗颗虫卵,小米般大小,与叶子一般绿,不仔细,看不见。

记得第一年初春,叶子上蠕动着的手指粗的青虫。大惊失色,根本不敢用手,是拿牙签挑着放入塑料袋里的。后来的几年,虫子的身材越发小了,也就稀里糊涂一年年捉下去。到得这个初秋,虫子只指甲盖那么长,牙签一般粗细了。如此幼嫩的蟲子,竟然进化得如此成熟,在叶子背面留下无穷尽的卵粒。它们何以知晓将虫卵安排在叶子背面会安全得多?这智商,太高了。

花了很大一番功夫,仔细查看每一片叶子背面,将一粒粒虫卵收集起来放进垃圾桶。或许,明年再也不生虫子了?

这些虫子从何而来?幼苗期从泥土中自带的吗?

地球上的一切生灵都在不断进化。

记忆里,到了农历九月,我们乡下开始挖山芋。我最怕挖到一种叫作土狗子的虫子,同是软体,它可以将一只圆满的山芋蛀空。一直困惑不已,鼻涕一样软的虫子,何以咬得动如此坚硬的山芋?它有牙齿吗?而且专挑个大饱满的山芋来吃,气死人。

彼时,很少用及农药。茄子啊,辣椒啊,豆角啊,一样生虫。

彼时乡下人,大多佛系——既然人类一日三餐依赖菜蔬,虫子为啥就不能分吃一点呢?

豆角藤攀盘于高粱秆上,绕着绕着,一直绕到高粱穗上。小孩子个矮,够不着高处豆角,用双手使劲拉拽肥大的高粱叶子,直将高粱秆拽得弯下腰身。

豆角开紫花,蝴蝶大小形状,不几日,小嫩豆角挂面一样层出不穷了。秋风一日紧似一日,天清,气爽,豆角由碧青转为深红,一尺来长。有时,我们忙别的去了,无暇摘来吃,豆角们等不及,就又生出胖胖的豆米。再不摘,豆米会老得咬不动了。

外皮剥开,肥硕的米粒骨碌碌而下,浅粉红色,头间有一丝儿月牙白,我们叫它豆米嘴子,芽子自此,破嘴而出。新鲜豆米,饱涨着水粉,可用来煮粥吃。剥豆角米的事情,由小孩子来做,不时剥到柔软的虫子,有的是花虫,有的是黑虫,蚯蚓一样一扭儿一扭儿,将豆米啃得只剩一个小月牙的边了。

一见扭动着肥硕身躯的虫子,浑身起鸡皮疙瘩,索性将一整根豆角扔到地上,一群芦花鸡飞奔而来,一忽儿,就把虫子啄食了,顺便也把剩下的豆米吞下去。

秋茄,也喜生虫。

吾乡紫茄子,生得美丽。那种紫,好看至极,隐在巨大叶片下,秋风吹过,梦一样的虚幻感。可是,虫子不管不顾,照样糟蹋这么有气质的茄子。钻一个黑兮兮的洞,吃着吃着,舍不得离开,索性居下来了。等我们摘到一只紫茄,里面早被蛀空,不禁在心里嘆口气。

每每忆及童年,当看见一只被虫蛀过的紫茄,自会条件反射想起一个词语——美梦成空。

辣椒也生虫。钻一个小窟窿,躲在一只辣椒的空中楼阁里,过起小日子,惬意得很呢。这小小窟窿常被我们忽略了,只等到切开辣椒才能发现。辣椒的肉质早被吃尽,遍布虫屎,浅黄色,恶心人。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竟也有嗜辣的虫子?

空心菜、苋菜,是不大生虫的。不过是到了秋天,偶然被路过的蚂蚱,吃掉一点叶子罢了。

秋阳下的空心菜、苋菜,愈发老态,不再可口。

乡下过的都是与节令相依的日子,处暑、白露之间,该往空菜双子里撒播小白菜籽了,秋萝卜籽也入了土。

一垄垄菜双子,平整细致,抓起一把土,糯米粉一般精细,泼一遍水,将泥土濡湿,小白菜籽均匀撒入,铺一层厚度适中的稻草……每日黄昏,向稻草上泼浇一遍水,三四日,揭开稻草,小白菜籽变成白生生的嫩芽,歪歪斜斜站起来了。

吾乡皖南丘陵地带,洼地河流纵横,那些水田,多用来种植水稻。一个村庄的所有菜地,则位于小山坡上。这样的山坡,同样遍布池塘无数。

深秋的每一个黄昏,我都要挑两只小木桶,去给家里的菜地浇水。浇完蔬菜,再浇黄豆地,一垄一垄,顺序而泼。豆根下的蚯蚓,喝足了水,发出唧唧唧的满足之声。

天,越来越黑,一个小小的人,独自站在天地之声中……

暮晚时分,西天云彩,渐收起玫瑰色系——这自然中令人惊叹的美,正被无数星星来替代了。远方的田野,一派黄绿,晚稻穗子渐饱满,稻叶如芒花,直刺天空。

稻粒是有着香气的。

置身田畴野畈,无一种植物,不散发香气。

泥土也是有香气的。

人生活于自然深处,混沌而葳蕤,小孩子一点一点生长,大人一点一点老去……

当我们看见无数蚂蚱翠绿色身影,菠菜籽、芫荽籽差不多也该入土播种了。秋天深了,许多小虫子开始冬眠。

有时,我们在圩埂放牛,忽见稻田中央白鹭飞起。好仙气的鸟啊。让骑在牛背上的我们默然感叹……来自身体深处的阵阵秋乏,倏忽袭来——好累呀。

天地更静,唯有晚稻在急速生长。

冬初

每入冬,非雨即阴,腰膝皆疼,也写不出阴翳礼赞来,对于一个负能量爆棚的人,情绪上难免郁郁的。清早,出门采买食材。拎几样小菜,往回走,忽然迎面一株银杏,树冠黄叶璀璨万端,心里面顿时亮堂一下,驻足欣赏起来,渐渐地,负面情绪舒缓些……

这一树黄叶,宛如佛陀劝谕无数,也似神启,可将一个濒临抑郁的人重新拉回平凡日子里。看!我又正常起来了。

单位楼前植有银杏五株,一年年地萌叶,抽枝,茁壮,蓬勃……立冬以来,三株已黄。适逢朗日,这星辰一样的黄叶,锡箔一样明亮。每日经过树下,忍不住捡几片漂亮叶子,当书签。

天鹅湖北岸有一爿银杏林,植株密而高。这几日,所有叶子皆黄透,惹人流连……天上灰云堆积,冬初的风阴而凉,银杏叶三杯两杯淡盏地落……衬得徜徉其中的人颇为孤单: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

诗是李商隐的,我以为写孤独写得最好的。这么着,电光石火的碰撞中,你与古人心意相通起来了。千年前的晚唐,李义山先生也是如此孤单落寞。千年之前,千年之后,到底人是一样的。几番思接千里,人于精神上的无依感,自会减少几分。

古时,人们一直叫银杏为“鸭脚”,因叶片酷似鸭蹼,故而名之。宋始,民间开始将这植物中的活化石进贡朝廷,才改名的“银杏”。相似命名的,还有鹅掌楸,因叶子酷似鹅掌,故得名。

中国的古寺内,一定植有两种树,一为柏,一为银杏。

有一年暮秋,云南深山访寺。乍入寺门,劈面一株古银杏。树下端坐一老者。上前,躬身,问其高寿,答曰:九十三。一身银灰袄裤的他,握一根枯树杖,眯眼坐着,头顶银杏树冠宽达丈余。云南特有的钴蓝天空,映衬着银杏浩渺的黄叶,似乎随时都会自燃起来了。银杏叶的黄,仿佛唤醒了艺术上的通感,似叫人听闻金属之声,千军万马奔腾不息……这一树黄叶下,静坐一位肃穆老者,颇显寂历高古之风。

如此,一直不能忘。

还有一年,也是初冬,大别山深处,邂逅一古寺。据说初建于东晋,时代翻了无数来回,历经劫难,几毁几建,门前石狮早已风化。

彼时,正值昏暝时分,群山莽莽,四野苍茫,一群人伫立两株老银杏下,或喧声,或寂然……

呆望近在咫尺的风化石狮,忽然想起张爱玲《小团圆》里的话:海枯石烂,也容易。

风雨剥蚀中,纵然石狮,也烂,何况人类感情?徒剩这寺前两株古银杏一直在着,年年冬初,年年绚烂。

这人世,没有什么可以永恒不灭,唯余银杏。

至今犹记,寺,叫无量寺。寺前一片湖,故名——无量湖。

清代有一不甚出名的诗人,叫厉鹗的,他有一首《法云寺银杏》,我非常喜欢:

不见龙鳞近佛香,犹存鸭脚覆僧廊。

十围空洞潜魈魅,双干生枯饱雪霜。

影小吴王曾緤马,凉多吉甫定移床。

孤根已是千年后,怊怅无人比召棠。

这法云寺里没有古柏,唯余银杏。“龙鳞”指代古柏,“鸭脚”便是银杏了。末一句点出心迹:孤根已是千年后,怊怅无人比召棠。

看读诗的人如何理解。他是在以银杏的高古独自,反衬内心的惆怅孤独。这诗,借树抒怀,意在言外,好一个骨骼清奇。

初来庐州当年,对这座城市充满好奇,无事,喜欢到处走走。也是这样的季节,某日,微雨,不晓得去花市做什么……对,想起来了,花市旁有一小巷,取了个好听名字:姑娘巷。就是冲了这名字且去寻访的。

两千年初,无共享单车。坐出租车,颇不舍得。后来,自姑娘巷步行一段,搭乘公交回的桐城南路租居地。冷雨中,车子走走停停,历经一个又一个站亭,穿越大半庐州城,末了拐上徽州大道。闹市擁挤,车子不比步行快些——我把手伸出车窗外,时不时触摸着路旁伸展出的银杏湿叶,过电影一般的快乐。

那快乐,简直可以抓得住,至今在我湿漉漉的手心里。

冬天是瘦的

窗外一株瘦柳,叶子垂垂黄矣,风来,窸窸窣窣往下掉,雁阵一般,忽东忽西,有几片叶子飘到地上,似不甘心,紧随另一阵风,又往天上飞去,袅袅的,偏不落下,飞不多远,又掉地上,打着旋往一起聚拢……

望着这一幕,人几欲盹过去。隔壁小区,一排排鹅掌楸,日渐地黄了,并非一阵风的黄,好像舍不得似的,一天黄一点。满树青黄相间,望之,脱俗。

有时,坐电脑前,什么也写不出,歪头看窗外的树,看那些黄叶在阳光下晃动,颠一下,再颠一下,那么多的叶子一齐在树上微醺。一坐数时,不觉时间枯滞。算是灵魂的放空——喜欢这样的虚无,无来处,亦无归途。或者想起来弄点声响,放马勒《大地之歌》——惘惘的教堂钟声,隐隐约约,单簧管袅袅而起,世间一切都是寂灭易逝的,你何以不能沉静下来?

活着,看花,看树叶,看夕阳……或者黄昏,晚风里走一走,走着走着,忽然起了意,想要给谁写一封长信。写在晚樱的叶上,写在风中,写在雪地……

这份心意,比月光孤清。

去超市,拎一袋日用品,路灯下,一抬头,道路两旁的树一齐黄了,高高的栾树,衬着低低的紫薇,将原本晦暗平凡的日子瞬间照亮。这些树叶的黄,犹如一道道闪电,将沉闷生活劈开一道道口子——我看见夺目的光芒,一如人性光辉,无比悸动。直想丢开一切,去山坡慢跑,抑或闲走……活在冬日,一点也不平庸,体内每一粒细微的触觉次第张开,与风与阳光对接上。

沿途的树,美得绚烂而壮阔,隐约有海洋的涛声。我下班回家,执意绕道另一条湖滨,湖畔遍植乌桕、晚樱。我一边骑车一边仰望。乌桕叶子的红,该怎么形容?对,殷红。殷殷切切的,似将心捧给你,一直是热的。晚樱叶子橘红,一片片,如山如河的肥硕,贴在地上,如花瓷砖,有一份自顾自的衰败之美。

冬日的荒芜里,涵容了凋残、寥落、凄零,可是,它又为什么那么美?这样比起来,夏日的丰茂肥腴壅塞绮丽,算是绮丽的负资产了。

冬一直是瘦的。似乎这世间一切瘦的东西都是美的。人也要瘦,瘦是克制的结果,懂得要求自己,不让肥虞堆积。

尤其一个书写的人,真不能胖。胖了,一定输,一贯志大才疏,再加上身躯胖硕,必定遭人讥讽——别人满腹经纶满脑学识,你呢?落得个满肚脂膏腥障。不合适,非常不合适。

我倘若没有才华,至少落得一个瘦,一派清奇骨骼。

青年时代的卡波特幽秀清奇,谁会想到人至中年,他把自己弄成一个胖子——卡波特搂着梦露跳舞的那副身躯,臃肿猥琐,胖也罢了,还那么白,犹如簸箕上扭动的蚕蛹,无有指望飞出一只翩翩的蝶。

造物主太残忍,将一个天才少年毁得体无完肤,酗酒,宿夜不归,出入欢场,然后便成了一个平庸的人,是古老戏剧里悲剧美的活化石。

福楼拜也胖,头发稀少无多,但是,人家有伟大的《包法利夫人》,他的胖,便可以被原谅,那都是用功久坐造成的虚胖,依旧才华翩翩。他写小说写得婚都没时间去结,他整个的人生好比傅雷的译文,一上手便“江声浩荡……”完美得不得了。

川端康成永远不会胖,一个文字里尽现荒凉与悲哀之气的作家,不可能胖,他过的是清教徒一样的生活,你看他那双眼睛,永远对这个世界怀着惊惧之色以及偏执的不放心。他永远不会纵容自己去过一种悦己的生活,他必定活在无尽的追求里。这样的人,即便到了老年,也不会胖。

三岛由纪夫若不早死,也不会胖,不曾与世间妥协,他的身体里永远裹挟着少年之气。三岛由纪夫那双眼睛明亮洞彻,直勾勾望向你,直将灵魂洞穿。

许多天才都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尤以俄罗斯为最,叶赛宁、马雅可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肖斯塔科维奇……清瘦、幽暗、忧郁,他们不论活至任何年岁,一律遍布少年气质(哦,叶赛宁死得早),让人一眼望去,就想摸摸他们的脸,腼腆的内敛的拒人的脸。

婴儿的脸何以好看?因为混沌以及没有欲望,是天国里刚刚受洗结束的,热腾腾来到世间,布满纯洁的香气。人世如此浑浊嘈杂肮脏喧闹,婴儿的一张脸摆在那儿,人世安静下来了。

婴儿脸上,有佛的沉稳,是一眼定乾坤的广大无边。

如此,整个冬日恰似一张张的婴儿脸,遍布佛一样的安详。

大雪

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

四季流转,转眼大雪。

门前柿树上黄叶,寥寥无几,飘来落去,犹如一首《忆秦娥》,并非唐诗,是宋词。宋词的格局,较唐诗小,长句连短句,仄仄平平,抑扬顿挫,确乎是关于冬日的声声断断。风中的无数黄叶,并非字字锦,总与人岁暮无依的孤单凋零。

小雪腌菜,大雪腌肉。寒冬天生就是用来腌制腊味的。一堆鸽蛋般大小的圆白萝卜,用线串起,晒制萝卜干。做这份活,机械无聊,最好有音乐陪伴。要将巴赫一部冗长的《英国组曲》听完,才能将所有小萝卜串好,是惊人的耐心。手工活越做越少了,长夜里,织一件毛衣打一双手套,缝一床被褥……都是久远的事情了。

黄河以北地区,早已大面积飘雪。雪花落在鱼鳞瓦,落在枯草地,落在荒坡,黑白分明,不注意,以为是隔夜的一场霜。霜这个特别凉薄的东西,直如世态人心,禁不起拿捏。所有北窗封起来,桌上炉火正温,栗炭正红,锅里炖了羊肉,袅袅如烟中,添些粉丝、青蒜,吃在嘴里,丰腴滑嫩。有一杯黄酒更好,抿一口,一种发酵后的烫,瞬间占领喉舌,如大军压境,直捣肺腑肝肠。窗外雪正飘,屋内饮酒人默然无声。

或者,一只老鸡,正在砂锅里滚着,丢几粒白果进去。咕噜咕噜一锅好汤里,涮几片冬笋,炖一块豆腐,烫半斤白菜,最是鲜甜甘美。民谚有:百菜不如白菜。画僧牧溪喜画白菜,题款总是“待客一味”四字,一如冬日,沉静又平凡,有一直过到老的笃定在。

冬天还可用来做些什么呢?无非喝杯酒,谈谈天,聊聊文学也好。实则,并未有什么可以促膝深谈。一二知己,下盘棋更好。屋外雪正紧,屋内人在长考,修身,静心。

大雪之后,白日更短了。五点半光景,斜阳西坠,如若一个燃烧未尽的球体,悬浮于西天,瞬间没入地平线,人世一忽儿暗下来。长夜是一条流淌的大河,河岸有一些树和零星的人们。

寂寥小雪闲中过,斑驳轻霜鬓上加。

算得流年无奈处,莫将诗句祝苍华。

徐铉诗好,点出冬日的闲,衬出流年的无奈。人忙碌时,无暇惆怅烦忧。一旦闲下来,才会关注内心的需求。作为一个典型的闲人,我主要把冬天用来读书。

有一夜,看一位作者写马勒,惊心动魄,好比古人说的“点划万态,骨体千姿”。好文章是一行行书法,令人沉醉忘我。好文章,也是漫天雪地里走来的,浑身挥不去的清冽,北风萧萧寒彻,是“阴影覆盖下的小溪”静静流淌……

古典乐,在冬天是绕不过去的。最喜欢靠在家里暖气片上,听圣桑《天鹅》,舒曼《童年即景》,柴可夫斯基《四季》,拉赫瑪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屋外,触目皆静,苍灰的天上不见鸟影,颓唐与勃发交织的节候,默片一样冗长。假若用四季比喻音乐——流行乐是春天,处处草长莺飞花团锦簇,直接予人感官刺激;夏季是歌剧,一首咏叹调唱下来,大汗淋漓,元气大伤,需要歇至秋尽了;古典乐则是永恒的冬季,白雪皑皑,寒风凛烈,暗流涌动。这样的季节,一开始你怎能喜欢呢?非得等到一定的年岁,方能融入。贝多芬有一首《A大调大提琴奏鸣曲》,久石让版本,反复听了多年。因为唯一,所以懂得。

听贝多芬,就是将一个人关在冬天的屋子里煮茶,茶叶在紫砂壶里重新复活,沁出异香,一遍又一遍。但凡在人世苦难深重的音乐家,最后给予人类的,大多是精神上的微甜。久石让的琴声,有拯救感。久石让这个老头其貌不扬,个头矮小,穿一件灰西装,还是旧的。可是,当他坐在琴边弹奏贝多芬,仿佛脱胎换骨了,波澜壮阔,又灵动飞扬。一个人的才能,足以摧毁一切,重建一切,让人亲爱,欲罢不能。

久石让有一首钢琴曲——《你可以在静静雪夜等我吗》,弹得白雪弥漫,所有人间窗户都闭合,唯一的屋子里,一根烟被点燃,灵魂在起舞,星光、月光以及所有美好的事物,都还那么遥远,冬天正漫长。

(责任编辑:李娟)

钱红莉安徽枞阳人。出版作品有《低眉》《诗经别意》《读画记》《一辈子历历在》《以爱之名》《河山册页》等二十余部,曾获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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