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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情怀与史家视野

2023-10-02曹霞

芳草·文学杂志 2023年5期
关键词:当代文学文学制度

张均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二十年余,已经形成了颇具辨识度和规模的学术格局。他的研究领域可以三部书名示之:已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1949-1976)》《中国当代文学报刊研究(1949-1976)》和筹划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本事研究(1949-1976)》。这三部著作从名字来看毫不花哨,但只要择读一二,便可知张均的韬略与雄心。“五十——七十年代”历来是当代文学研究中的“硬骨头”,而他所致力的方向又是难中之难,缠绕着意识形态、政治运动、权力纷争、人事纠葛等多重“障碍”。要想厘清“现象”背后的“真相”,不单要对那一时期复杂的史料与笔法进行梳理和辨认,还需要对历史、制度、环境、文化-政治生产等环节保持高度敏感,更需要论者具备广博的知识谱系和深厚的理论分析能力。张均的研究无疑做到了这些,不仅如此,他还发展出了独属于他的或者说在他手上发扬光大的学术路径与方法,拓展出了新的学术生长点。

一、重勘文学和历史“现场”

按照韦勒克的说法,文本解读和评论属于“内部”研究,文学和历史“现场”的勘查属于“外部研究”。当代文学于前者发力甚多,不乏出色的批评家。于后者,新世纪以来的研究逐渐增多,成果丰硕,随之而来的问题也很明显。比如在研究思路上多持启蒙主义立场,将“国家”与“个人”相对立,得出的结论大抵脱离不了“意识形态化”“国家统治”“一体化”等观点,还有人将贵族生活方式嫁接到个人主义/自由主义话语之上而对国家话语进行批判。这种“历史的自信”与简约化模式令张均感到不安和疑虑。在他看来,这里存在“双重的误读”,一是对“国家”的理解有着“客体化”“同质化”倾向;二是将知识分子(尤其是“幸存者”)的经验进行“普适化”并以此推断某些历史时期的“本质”。这两种情况都忽略了中国革命是作为后发国家为下层民众争取平等与权益的利他主义实践,这方面的成功经验比“幸存者经验”更值得言说和铭记。

正是在这样具有反思性和对历史变动有着敏锐思考的基础上,张均展开了重勘文学和历史“现场”的工作,这主要体现在已出版的两部著作中。将“制度”问题引入文学研究,在张均之前有洪子诚和王本朝。洪子诚将文学制度作为文学生产的重要环节,将其定义为“国家政权和社会组织”以各种方式“对文学的写作、出版、流通、阅读加以调节、控制”,王本朝则继承了洪子诚的观点。相较而言,张均的阐发更细致,理解路径也更具弹性:

体制代表了国家权力要求,但在实际写作、出版、评论和接受活动中,党的文艺领导人、评论家、作家、读者和出版社等,会在遵从体制要求的大前提下,尽量参酌彼此纠结的各种文学观念和利益,最后才形成事实上的文学制度。

因之,“文学制度”更接近佛克马、蚁布思说的“成规”或韦勒克、沃伦说的“文学的规范、标准和惯例”。它“侧重于人们在事实上达成的有关价值与行为规范的‘共识”,一种“‘谈判、妥协后的‘心照不宣的协议”。这是一种“不可见”的“默契”,它与“可见”的体制一道,共同使文学生产得到了“有效的保证”。因此,张均的文学制度研究关涉的除了“体制”还有“人”,考察的重点也转换为了“人”如何从自身及其所属“集团”的利益出发进行的博弈,这也是於可训先生认为张均“人化了文学制度研究,或曰把文学制度研究还原成了人的研究”的原因。

在我看来,张均之于制度研究最大的贡献是引入了“势”或者说“势力”这个概念。在中国社会中,“势力”普遍存在,通常指“传统政治制度下的组织现象”或“人们以特定关系为纽带联结起来的、具有共同利益和现实功能的非正式组织”。更直白地说,是“以思想接近尤其是利益协同而形成的非正式私人群体”,又称“宗派或派系”。这种将“势/宗派”视为文学生产元素的思路在前人的研究中或许出现过,但将它作为观察视角集中地、整体性地对制度进行分析,张均是第一人。

为什么要引入“势”呢?在张均看来,第一,这是一个长期被学界有意無意忽略的历史事实。多年来,他查阅了大量五十——七十年代的报刊、日记、书信、档案等第一手资料,对那一时期的“激流与漩涡”了然于心,也对“暗处”的颉颃多有观照。可以说,“势力”进入他的视野并不是主观预设,那些通过“关系”去获取“不可估量的社会资源、非制度性的社会支持和庇护及以势压人的日常权威”的现象在“文学场”中显豁地存在着;第二,由于学界盛行将“八〇年代文学”视为对“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的“历史性超越”,并通过区分“民间/官方”“异端/主流”而对文学分门别类地进行打捞、回收/扬弃、否定,这种“僵硬的描述方法”成了“巨大的障碍”,遮蔽了“制度生成的复杂历时过程”及其“屈折经验”和“歧多”功能。“势”的引入有利于松动板结化的研究格局,激活停滞的陷入自我重复的研究思路。

与其他研究者从“现象”入手并落脚于国家话语批判的路径不同,张均看到的不只是“台前(现场)”,更有“幕后(势力)”的盘根错节及其复杂而充满机心的运作。正是借助于“势”这个视角,他对文学制度的勘察有了新的“支点”。在论证逻辑上,他有效地改写了新启蒙主义关于国家与文艺界之间的“依附/反抗”“意识形态/非意识形态”等二元对立模式,将之扩展为了“国家/制度/文学势力”之间的“三维关系”。鉴于“势力”的复杂性和流动性,以及这一维度分别与“国家”和“制度”相联结而辐射出的多元互动之“网”,制度研究的范畴与空间得到了极大拓展。

在具体研究中,张均选择了“组织制度”“出版制度”“批评制度”“接受制度”四个环节进行论述。他对每种制度都给出了自己的理解,比如将“组织制度”定义为“既包括专业组织机构的设置、稿酬等规则的制定,也包括在身份认同等方面形成的‘约定俗成的‘规范、标准和惯例”,将“批评制度”定义为“批评家、媒介、作家、读者及文艺领导人等共同遵守、约定俗成的共同批评规范”。无论是有形的“机构”“规则”还是无形的“规范”“惯例”,张均关注的都是“派系”在其中的影响/被影响、推动/被推动等事实。比如对于稿酬问题,他一方面以详实数据、作家的房产购置与花销、消费水平的比较等对高得惊人的稿酬进行细致描述,另一方面层层深入地展现了“稿酬问题的反复与波动”背后的真相,那不单单是作家和编辑之间的观念冲突,更是不同阵营的文艺高层和政治高层因时而变、随事而制的博弈表现。张均还通过大量史料表明,那些表面看起来属于“正常”论争的“批评与自我批评”“读者来信”背后都有多重“势力”的干预与引导,就连“国家话语”也并不能总是完整顺利地抵达文艺界,而是受到运行话语的“代理人”的精心“挪移”与“修改”。

“势力”不但在制度建立中有着重要作用,甚至可视为营构文学和历史“现场”的核心驱动力。何以如此呢?因为“势”是“老中国”的文化“幽灵”,借用孙隆基的话来说是“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每一个文化都有它独特的一组文化行为,它们总是以一种只有该文化特有的脉络相互关联着”。“势”的关系里的弯弯绕绕、隐晦微妙深刻地影响着中国人的人际关系、生活环境和思维方式,当然也不可避免地决定着中国当代文学之“发生学/发展学”的形态。《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1949-1976)》的“上编”对四种制度的生成予以了追根溯源,“下编”则展示出了文学制度如何深度介入“文人群体”“出版格局”“文类合法性”“阅读秩序”等“当代文学发生及展开”的过程。如“组织制度”将鸳蝴派排挤出了“文学权力体系”;“出版制度”将“私营书局”“同人刊物”清理出了“当代文学版图”;“批评制度”通过“批评/批判”顺手终结了“自由主义文学批评”,等等。在这些制度的运作中,除了单位、会议、政策、规定等“硬性”推力之外,“势力”的“软性”推力严密而不动声色地施行着甄选、清理、规训、惩罚等功能。张均通过详实的资料和条分缕析的缜密论述,彰显出了这样一个事实:当“人/势力/派系”借由中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发展的“转捩点”而将自己改装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代言人时,它“除旧布新”“批量删除”的能力甚至超过了“国家机器”。

“势”替代“国家”而实行的惩罚机制面对的是“内部”的“敌人”,因此所采用的惩罚技术“更精巧,更具有普遍性”,这在报刊运作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因为报刊作为国家意识形态、文化生产、文学观念、势力利益等多种力量的博弈场域,吸附着各种“文学成分”集中于此争夺话语权。在《中国当代文学报刊研究(1949-1976)》中,张均以《文艺报》《文艺生活》《说说唱唱》《星星》等报刊为对象,通过对事件的还原性梳理、报刊文本的细读式分析以及各种“关系”的寻踪,让那些复杂的派系勾联和博弈过程一点点“浮现”出来。比如,赵树理一九五〇年在自己主持的《说说唱唱》上发表了孟淑池的《金锁》而被邓友梅在《文艺报》点名批评,他写了“检讨”和“对‘检讨的检讨”,次年被罢免职务,这不是因为双方对“农民形象”理解的偏差所致,而是赵树理作为“周扬集团”的人而受到“丁玲派”的打压;沙鸥担任主编的《大众诗歌》从一九五〇年起积极进行“大众化转换”,却在一年后停刊,不是因为文风粗劣或犯了政治错误,而是因为“私营同人刊物的身份”;《文艺月报》的副主编刘雪苇在与另一副主编唐弢的交手中落败,不是因为雪苇脾气刚硬,而是因为两者背后分别是彭柏山(“胡风派”)和夏衍(“周扬派”)。在不同派系的博弈中,文艺观念的冲突、办刊方针的“异质性”、“同人”身份的敏感、对“新的人民的文艺”的不同理解都可成为“罪与罚”的说辞,其根本目的在于打压对手,强化自我阵营的合法化。

另一方面,张均也通过具体事件表明,这一时期的报刊生态并非全然都是“权力场”压倒“文学场”,艺术的“自主原则”也曾鲜活存在过。《收获》和《天津日报》“文艺周刊”就坚持了鲜明的文学特色,而孙犁、冯雪峰、巴金等人由于文人气质、书生情怀而先后“折戟”或“沉默”,在张均看来这无法避免,但也为“作家/知识分子”群体保留了宝贵的尊严。“势”所代表的权力和收益的诱惑固然巨大,但终有不为所动者,这是“个人”之于“势力”的无声“反抗”,也是珍贵和稀缺的精神。

张均扎实的文史互证和具有探索性的学术工作得到了学界认可和回应,被誉为“在掌握丰富材料的基础”上体现出了“史家的眼光”和“思想性”。洪子诚认同“观念、制度、现实权力与人事关系”是造成“周扬派”“丁玲派”等不同“集团”矛盾的因素,并指出“现实权力与人事关系”具有决定性作用,可作为观察“中国现代政党、政治运动性质、行为方式特质的有效切入点”,罗岗也赞同“挟带着不同观念和利益的各类文学势力”之于文学制度的复杂塑形功能。可以说,张均突破了五十——七十年代研究中的盲点,更新了制度研究的模式,使这一领域的研究思路走向了辩证和开阔。

二、“本事研究”:“新”学术范畴的建构

张均的“制度研究”“报刊研究”可谓当代文学之“外部研究”的重要收获。但多年来,他一直困扰于如何进入“内部”研究。因为文学研究的根本对象是文学文本,这也是近年来颇受关注的“文学性”问题的探讨起因。那么,如何让文学作品呈露出“在其历史进程中固有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如何在已有基础上开展文学性研究并打通“外部/内部”的联结路径呢?

在广泛搜集材料的过程中,张均注意到了两则史料:一是周作人在《关于鲁迅》中记载的闰土原型章运水曾与一寡妇发生婚外恋并支付了一大笔赔偿,二是在“天涯论坛”读到一篇为六七十年农村干部呼吁国家补助的文章。这两者都与我们被“文学/历史”叙述强力“修改”“重塑”的集体记忆大相径庭,就像美国学者欧里克(Jeffrey Olick)所说,“集体记忆的构建有一种路径依赖效应,对同一个历史事件,我们曾经的记忆与叙述方式影响着今天的记忆”。“事实”与“叙述/记忆”之间的巨大落差让张均意识到在现当代文学中广泛存在着“以‘真实名义展开的叙事建构”。那么,是否可以围绕着“真人真事”类作品的“文学本事”(原型)进行研究呢?

所谓“本事研究”常见于中国古典文学领域,最典型的如“索隐派”对《红楼梦》的考据,但由于重“考”轻“释”、有“考”无(或少)“释”而缺乏思想性,一直没有引起现当代文学学者的关注。对此,张均指出,“本事批评”作为“文学与历史之间的跨学科互动”,可弥合“内部/外部”研究之间的裂缝,是一个丰富的“文学史矿藏”,值得深入“挖掘”“开采”。二〇一一年起,他先后奔赴哈尔滨邻近的尚志县、河北涿鹿县温泉屯村、重庆歌乐山等地,对《暴风骤雨》《创业史》《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红岩》《红灯记》《红色娘子军》等文本的故事原型地和人物原型进行资料收集并展开研究工作。

在张均看来,古典本事批评的问题在于“止于‘据事而不能‘类义”,要想将其引入现当代文学领域,必须进行现代转换。受古典考证的启发,他归纳了三种“本事”:“人物原型”“事件原型”“情境原型”,指出可以从两个层面展开“据事”工作:“既包括对‘真人真事或真实情境资料的发掘,也包括对本事进行‘选择、提炼和改写等文学生产过程材料的校读与整理。”“真人真事”的发掘相对容易,本事的“选择、提炼和改写”则涉及到材料的“变化斟酌损益”,需要对“故事/叙述”或者说“经验/叙述”的关系进行深入剖析。與“人物原型”“事件原型”相比,“情境原型”更抽象,它未必关涉具体人事,但由于在生活中大量存在反而更具普遍性,如《水浒传》中的王婆、《白毛女》中的喜儿等。在张均看来,“情境原型”能更有力地“检验作品‘贴合人生的真相的程度”。

如果说张均提出的三种“原型”提供了“故实”“据事”之类别的话,那么,他更重要的成就在于通过考察“从本事向故事演变过程”而对“故事策略、叙述机制等”进行的对照与辨析。他的“当代文学本事研究”的主要对象为“红色经典”,这一五十——七十年代最重要的文类在新世纪以来频遭质疑和非议,被指斥为“谎言”“虚假”。其实,问题不在于文本而在于批判者关于历史之“真/假”的判断,因此在具体研究中应区分“历史之真”与“文学之真”,也就是说,关键不在于它“是否符合历史真实”,而是研究它“怎样被转化成了历史真实”。对此,张均在文本细读和史料分析的基础上,指出“红色经典”中有许多“史实”被有意识地删除、遮蔽、隐匿、改写、合成。如《红岩》中的甫志高是由“重庆地下党破坏案”中的任达哉、刘国定、冉益智、蒲华辅等真实叛徒“综合”而成。鉴于“信仰与利益”等对立法则,小说降低了甫志高的党内级别,删除了其政治信仰和情义表征,强化了其个人主义和性格缺陷。《创业史》中的梁生宝取材于农村干部王家斌,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新人叙事学”的策略下,柳青对主人公的“革命‘前史”进行了调整,抹除了“权力诉求”,使其行为如同“清教徒”,从而将梁生宝刻画为一个善良、利他、无欲的“新人”。

在“本事”的改写中,最隐蔽又最富阐释空间的莫过于《青春之歌》,小说中的“一个女人与三个男人”均有人事原型。经由张均生动细致的考察、本事/故事的对比以及生活/文学细节的活泼铺陈,我们看到了一个女作家如何大胆征用“革命故事系统”对自己的情爱故事巧妙进行“改装”。作为“原型”,杨沫将自己与张中行/路扬/马建民之间“自由”的甚至有违道德的婚恋故事改写为了林道静与余永泽/卢嘉川/江华之间“被拯救/拯救”“被启蒙/启蒙”“被引导/引导”的关系和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投身于革命的故事。性别因素在此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小说中,女性并非“空洞的能指”,甚至不止于“可见的女性”。这表现在,在挪用“人在历史中成长”等叙述机制改写自己的情恋本事时,杨沫未将自我青春/情欲记忆予以删除或零散化,而是以革命的名义相对完整地记录了自己的隐秘经验,尤其是以“成长”机制将自己不宜公开的“莎菲”化的婚外私情翻转成了圣洁的“革命时代的爱情”。

与“革命”的一众亲历者与讲述者想尽办法删除“异质”以“净化”文本相比,杨沫的“修改过程”堪称胆大心细,甚至可以说是对“革命”的某种“驯服”,“不但见证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内在的多质性与对话性,也见证了作家与体制之间更为复杂的博弈关系”。

“本事研究”原非当代文学范畴,张均在古典考据基础上开拓出了独特的研究路径和策略,让“旧方法”有了“新含义”,可谓对传统治学方法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这种“融批评于史料”的研究突破了“文本本身”“文本周边”,使“‘历史化批评成为可能与可行”。一方面,张均追溯了五十——七十年代文学生产过程及其包含的“叙事的文化政治”的复杂性,另一方面,他提醒读者和其他研究者,“红色经典”并非“铁板一块”,而是有着隐蔽的美学经验和多种话语的交织。比如《红岩》通过“革命与江湖的辩证法”显示了阶级原则和大众趣味相转换的平衡机制;《铁道游击队》由于掺入了“游民文化”而别具“传奇性”;《红灯记》的“惊险”和《林海雪原》的“儒表奇里”策略、“斗智斗力”等机制是对“中国叙事学”的再造。张均通过“本事”与“故事”的比照、分析,“在‘内‘外联动、‘考‘释并从中实现文本叙事与历史语境的有效对接”,开启了“当代文学史料工作的新领域”。

作为“乡村知识分子”,张均以社会主义文学为研究对象这一选择包含着深切的人文情怀。他认为如果持以“长时段”眼光,就能看到中国革命为底层民众构建“平等主义文化”的意义。但由于“当代记忆往往只讲‘半截子事件”(“短线叙述”),从而将复杂历史因果简化为“一元论的‘(革命)施难/(个体)受难关系”,他对此颇为郁结。与蔡翔对“革命中国”的“再解读”一样,他的“本事研究”意在展现社会主义文学作为“弱者的反抗”之合理价值。只有理解了张均这份与底层、乡村、“大地上受苦的人”(法农语)紧密相联的关怀与深情,我们才能理解他为什么一再强调社会主义文学留下的是“遗产”而非“债务”。对于“红色经典”作家的“叙事考量与正义诉求”,张均认为那“仍然值得愿意肯定底层斗争权利的后人深深珍视”。而他,正是这“珍视者”之一。

三、“方法意识”与“方法论”

张均的研究称得上是文学性、历史性、思想性三者的高度融合,他的论证和阐释显示出鲜明的特征,就是“方法意识”与“方法论”,这是两个层面的问题,分而述之。

所谓“方法意识”,指的是研究者面对不同对象,采取与之相适应的方法或理论进行阐解和分析。除了史料考订和叙事学等传统方法外,张均还运用了微观史学、文学社会学、媒介研究、记忆伦理、新历史主义、后殖民等多种理论,从不同角度进入研究对象。方法的多样化有助于创设“研究者和被研究者之间互相沟通的途径”,处理“研究过程中的各种价值冲突和矛盾”,揭示“貌似自然的事实背后的利益关系、价值选择”及“多种可能性和偶然性”。借助于差异性和多元化的方法,张均将“文学场”的生发/生产过程予以了具体的动态化的呈现,勘察并把握到了“文学场”之于“权力场”或迎合或依附或黏着等种种“脉动”。

在史料收集与整理中,张均借鉴了“眼光向下”的历史人类学研究思路。这种思路要求研究者调整精英史学方法,“将眼光转向人民大众的生活”,同时要“自下而上”,“从大众生活、社会基层反观并改造国家体制和精英文化”。对于张均来说,这种思路并非凭空而来,而是他在研究过程中形成的。为了了解五十——七十年代的文学生态,他长期泡在中山大学、武汉大学、国家图书馆、北京档案馆和地方档案馆里。多年的“冷板凳”功夫让他意识到,“这些乏人问津的旧报旧刊里隐藏着很多我们不了解和即便了解也可能認为‘不重要的史料”,而对历史亲历者、人物原型、故事原型地进行的访问和口述实录则不断地拉近他和那些潜藏在历史褶皱里的往事之间的距离,提醒他将目光聚焦于那些“被摔出历史轨道者”身上。

在“本事研究”中,除了经典叙事学和李杨提出的“以主人公的‘成长”为线索反映“历史主体的生成过程”的“成长小说”等叙事机制外,张均还用到了“后经典叙事学”,即“将文本与围绕文本的语境相互结合的研究”,如罗宾·R·沃霍尔提出的“不可叙述之事”(the unnarratable)。“可叙述之事”容易理解,“不可叙述之事”则因“不必叙述者”“不可叙述者”“不应叙述者”“不愿叙述者”等情况而需要研究者格外花费心力去打捞、钩沉和辨认,又因涉及到时代语境、创作观念、接受美学、意识形态等问题而更添复杂性。借助于这一理论,张均获得了新的观照视角,探查到了作家的甄别与取舍中所包含的对于“革命”和“受苦人”的情感结构与复杂经验。

张均的研究称得上是“解码/重新编码”的工作,重在揭示“现场”背后的“运作机制和意义机构”以及那些“被遗忘、被压抑或被粉饰”等成分。这种思路与“后”理论有着相似之处,即通过解构和颠覆而对历史的多元性和不确定性作出解释。据张均自述,他深受程光炜《文学讲稿:八十年代作为方法》等著作的“后现代加历史分析”方法的“启迪”,不过据我了解,他在读博期间便对后现代、后殖民等理论情有独钟。因此,他注重的不是“现象描述”,而是沉稳而锋利地锲入事物的内核,专注审视其“内面”或“反面”。在研究中,他借鉴了别林斯基“否定的美学”、酒井直树的“异质性”、敏米的“正面假象/负面假象”、安·杜西尔的“看不见的人”、詹姆斯·C·斯科特的“弱者的武器”等理论,有效地解释了“现象/文本”背后的多重“合力”以及某些叙事维度“消失”或“变形”的原因。

如果说“方法意识”着重于对他人理论的运用的话,那么“方法论”则意味着自我理论的建构。张均的方法论建构生发凝聚自他多年的研究工作,有着极为坚实的实践基础。

首先是关于“报刊研究”的方法建构。他提出了三种方法:“借鉴、吸收多元主义的媒体研究方法”“重新历史化”以及“反思并调整自我认同”。需要注意的是,张均并不是要否认新启蒙主义所持的二元模式中的意识形态因素,而是引入更多的文学史复杂性去呈现报刊体制运作中多重“力的关系”及其“四重面孔”——“政治控制”“文化认同”“文学诉求”“势力斗争的工具”,尤其最后一重“面孔”是不太为研究者所关注但又是最具破坏力的。当前学界从事报刊研究者不少,但张均以体系性建构和出色的研究成果而成为其中的佼佼者,标示出了这一领域的研究高度。

其次,关于当代文学史料学的方法论建构。张均赞成吴俊的说法,即当代文学研究应“重回古典”,他提倡“守正创新”:“‘守正者,守古典考据学严谨、求实之正,‘创新者,寻求史料考订与文学史诸问题(文人心态、文学群体、叙事生产等)的有效互动与融合,力求‘小‘大相生、具象与抽象互为映照。”鉴于多年来“下沉”到地方档案馆和原型地的丰富经历,他主张“走向田野”,重视“档案文献”,因为其“史料价值和方法论价值”是其他资料无法替代的。在“口述史料”的方法论建构中,他对口述双方的身份、“幸存者视角”的特权化、圈子意识等问题进行了辨析,提出采访者应少一些“自信”、多一些“自省”,克服“道德塑造和道德判断的冲动”、尝试“从历史的意义上发掘与文学有关的私人史料”等更客观的方法。比方法论更可贵的是他的立场。在张均看来,所谓“真实”与“正确”、“真话”与“谎言”,不应因“真/假”而肯定之或否定之,需要警惕的是背后的特权、话语权、资源倾斜等问题,由此将“口述史”与时代语境、价值判断、身份冲突等进行了深度联结。

总而言之,张均并不赞同将“历史化”与“文学化”对立起来。他认同“始于史料归于文学”这一说法,认为这概括了他的“研究诉求”。那么,如何让史料发挥作用呢?他提出“即事生理,以理说事”的原则,“尽可能广泛地爬梳原始的一手史料”,以“理”为中介实现“史料与文学史问题的有效对接”。他对于黄修己先生说的研究要有“干货”、避免“硬伤”深有体会,希冀能够缝合“文学评论”之敏锐性与“史料研究”之严谨性之间的裂隙,即他所说的跨学科研究的“跨”与“返”的问题。

最后要提及的是张均的“实践叙事学”建构。之所以提出这一理论,基于他认为应当让文学行为“摆脱与‘纯文学概念紧密关联的形式主义叙事学”,而视之为“参与社会历史变迁的话语实践活动”。在操作方法上,应以“新的文本形式的创造”为核心内容切入“文学文本与社会历史语境之间的繁复关系”,具体而言可从动力、策略、机制、效应四个方面入手:

(一)深植于作家所置身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关系之中的叙述动力;(二)作家面对“至广漠”的人生、“至复杂”的世事而“势必选其一部以入书”时所依持的故事策略;(三)作家将经筛选而纳入叙述范围的“合法”事实组织为一个完整的有内在意义的故事时必须“埋设”其中的叙述机制;(四)经此“形式化”的“内容”最终达成的阅读效应,包括真实感、美感与伦理效果。

“實践叙事学”为张均的“本事研究”提供了理论依据和方法,经由十余年的努力,“本事研究”已经与“张均”这个名字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从这一点来看,可以将他称为当代文学“实践叙事学”的开创者与首屈一指的研究者。

走笔至此,文章似乎可以收尾了,但还有几句话想说一说。张均的研究注重史料辨析和方法创新,坚实厚重且极具启喻性,论述语言和路径令人耳目一新,可以说是继洪子诚、黄子平、程光炜、吴俊等人之后在文学史研究方面卓有贡献的学者。这一方面源于他深厚的文学素养、理论建构力与思想穿透力,另一方面则是他对文学的爱。在生活无从寻觅趣味和意义的一九九〇年代,是文学拯救了他。那个在故乡月色下沉醉于“《九月寓言》所呈现的大地无言之美”的乡村青年,那个义无反顾放弃理工专业而投身于文学研究的青年,因着一份岁月深处的眷恋而“心意‘安静、不含‘渣滓”地在当代文学领域深耕多年。如今,他反哺于文学的,已经远远超过了文学给予他的滋养。

(责任编辑:宋小词)

曹霞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在《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文艺争鸣》等核心期刊发表论文三十余篇,主持国家和省部级课题共五项,出版专著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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