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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为什么翻垃圾桶

2023-10-02霍君

芳草·文学杂志 2023年5期
关键词:红眼老太老伴儿

空纸箱的边角,被一只做了美甲的手捏了,朝小区一组垃圾桶而来。

美甲纤长甲面上星钻饰闪亮的光芒,逼得太阳都躲到云身后了。正是午休时间,小区很安靜。这个时间点,有着那样一双美手的人,难道不是在家里的床上,或是沙发上的么。即便不午睡,也是在刷手机的。“真是讨厌,把自己伪装得那么勤劳。”垃圾桶小绿和它的族群翻着慵懒的眼皮抱怨。

丢进垃圾桶的,当然是垃圾。但这只空纸箱不一样,正被几双眼睛同时盯着。等着吧,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一场争夺大战发生。果然,还未等扔纸箱女子高跟鞋咯噔儿声彻底遁去,早有两匹老马狂奔过来。尽管狂奔的效果不佳,但狂奔出来的气势,绝对是连草木见了都热血沸腾。哒哒哒,马蹄亮开,鬃毛飞扬,喉管里灰儿灰儿地嘶鸣。老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刚刚吞下空纸箱的垃圾桶小绿。十米,九米,八米……其中一匹老马,超过了另一匹老马半个身子。到距离小绿还剩四米时,已经超出整整一个身子。落后的老马,当然不服输,镶着红眼边儿的眼睛几乎瞪裂,进行最后一搏。跑在前边的老马,势在必得小绿桶中之物,由于太过用力,丹凤眼涨得圆鼓鼓的。

还有最后的两米。突然,一只手从天而降,抓住小绿桶盖上的把手,掀起桶盖,利索地取走了美手丢弃之物。两匹差点刹不住脚步的老马,气喘吁吁地看着那宝贝,被压瘪夹在自行车的后架上。夹好后,自行车的车轱辘滚动起来,掌控车轱辘滚动方向的,是一个烫着波浪头发的女人。波浪虽然很努力,在兜起的热风中一翻滚,也无力遮盖住贫瘠的头皮。波浪女人穿着长裤,长袖衬衣,把自己的躯体包裹得严严实实。偏偏脸不怕晒,连顶遮阳帽都没戴。一头放飞的波浪,墨黑墨黑的,显然被染过。可能是染发剂质量过于粗劣,黑得毫无光泽。波浪女人其实并不年轻,差不多有六十岁的年纪了。只是相比两匹奔驰的老马,她才有了明显的优势。载着压瘪的纸箱壳,波浪女人并没有出小区,她的目标是院子里其他垃圾桶。小区里共有七组垃圾桶,每一组八只的它们,散布在方便附近业主投放的位置。

大烫发可真够不要脸的。

她转悠完了,还有个屁啊。

此刻,老马已复原成两个气喘吁吁的老人。一个是丹凤眼老太,一个是红眼边老太。努力泡汤的她们,看着波浪女人车后架上珍宝般的纸箱壳,发出愤怒的谴责。她们看上去充满了一致性,但并不能说明两个人已经成了一个战壕的战友。她们说不定也在假借骂大烫发,来指责对方。大烫发作为入侵者,来翻她们地盘的垃圾桶,当然是她们共同的敌人。她们两个人之间,正在为翻垃圾桶争得热火朝天,肯定也是对手关系。敌人的敌人,依然是敌人。两个敌人多么不甘心,她们又掀开小绿身边兄弟姊妹的桶盖,翻检了一通。接着,迅速分散开,奔向另外六组垃圾桶。万一大烫发有遗漏呢。其实,距离上一轮的翻检,只隔了十多分钟。

好困哪。小绿和兄弟姊妹们不约而同,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小绿它们这一组垃圾桶,侧对着一号楼。红眼边老太和丹凤眼老太,住在一号楼的同一个单元。更巧的是,她们还是隔了一层的邻居。丹凤眼老太住在七楼,红眼边老太住在五楼。才将厨房收拾利索的红眼边老太,透过阳台的大玻璃窗,一眼就看到了那只美手捏着的空纸箱。起点是决定胜负的关键,红眼边老太像一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清风一样刮到防盗门门口。出了防盗门,先按下电梯的按钮,然后才换鞋子戴专用围裙。鞋子和专用围裙放在门口外,也是取得胜利的一个细节。这样,她就可以一边等电梯,一边穿好鞋子,套好专用围裙。儿子儿媳不在家,她完全可以不用那么勤奋地换鞋,但是红眼边老太没有那么做。万一哪次不小心,被儿媳撞见了呢。她是自觉的人,不想让儿媳讨厌。所以,在与丹凤眼老太的争夺战中,只能在细微之处做文章。午饭后,老伴儿和孙子各自午睡,她来不及刷锅洗碗,便冲下楼将垃圾桶检阅了一番。在她回家收拾厨房的工夫,丹凤眼老太大概率隐秘在小区的角落里,窥视着垃圾桶的动静。但是,也不排除上楼吃东西上厕所的可能。电梯没有在五楼停下,继续往上升。看来,红眼边老太猜中的是后一种。“这个厉害眼儿,手还挺快。”没多会儿,电梯从七楼往下运行。运行到五楼,电梯敞开,里边果然站着厉害眼儿。被红眼边老太称为厉害眼儿的丹凤眼老太,权当刚上来的人是空气,根本没有理会。面对丹凤眼老太的不敬和傲慢,红眼边老太才不在乎,她的心力全在美手捏着的纸箱上。不自觉的,左腿前躬,右腿紧绷,鞋子里的十根脚趾紧张得直突突。同时,红眼边老太觉察到丹凤眼老太,也正在暗中较劲。电梯沉降到一楼时,两个老的已被某种神力附体,成了跨物种的宝马。电梯门一开,便驰骋去也。

没想到胜利的果子,被大烫发摘走了。

城里的,都是些啥人呢。厉害眼儿不像缺钱的,大烫发也不像缺钱的,她们为啥要和自己抢着翻垃圾桶呢。在小区踅摸一圈儿,只在草丛里捡到一只空矿泉水瓶子的红眼边老太情绪低落。该叫午休的老伴儿起床,去送孙子上学了。往单元门方向走的红眼边老太,举起手里的空瓶子。一双被红边儿圈住的眼睛,躲在瓶子后边,眯缝起来朝太阳示威,“告诉你,一会儿我还下来。”早从云层后边跳出来的太阳,并不接话茬儿,刷刷刷地投掷过来一把热辣辣的毒针。

过了会儿,红眼边老太果然又下楼了。肩上挎着书包,手上牵着赖唧唧的孙子,身后跟着老伴儿。“上学好好听老师讲课,作业写不好,你爸你妈又该着急了。他们俩要是打你,我可不拉着。”红眼边老太用最软的语气吓唬孙子时,老伴儿已经把车棚里的电三轮车顺过来。伺候着孙子上了车,再将书包还给孙子,“奶瞅瞅,水壶带了吧。噢,带了,走吧。你爷,送完孩子别忘那个啥。”简直不可思议,红眼边老太的老伴儿,也是个红眼边。稍有差别的是,老头的红眼边,没有老太太的鲜亮。不扎眼,红得有些羞怯。“嗯。”红眼边老头,简洁地回。没有情绪色彩,不反抗,不抵制。也没有不耐烦,纯粹是一种条件反射般的回应。

“那个啥”是红眼边老太和红眼边老头之间的暗语,和他们不平凡的捡废品事业息息相关。十多年前,村里号召村民入养老保险,大喇叭喊完了,又挨家做动员。说是每个人一次性交一万四千五百块钱,到了岁数就可以像城里人一样按月领养老金。给儿子打电话,儿子说是好事,要两个老的都入上,钱不够跟他说。红眼边老太忙说,钱够,够呢。她瞒着儿子,只给老伴儿入了一份。当时儿子正在闹离婚,房子归了女方。将来买房得一大笔钱,父母没多大能水儿,帮不了啥忙,起码做到不给儿子添乱。入保险的第二年,满六十岁的红眼边老头就开始领养老金。最初,每个月只有两百多块钱,一年往上拱一点儿,蜗牛似的拱了十多年,现在每月能拿到四百出头。“我和你爸,加起来八九百,花不了。”红眼边老太拒绝接儿子的钱。再婚的儿子,要还房贷,要养育他的下一代,得多大开销哇。可是,老伴儿的养老金,真的养不了老了。去年冬天,老伴儿突发心梗,心脏支了两个架儿。每回买药,不是一盒一盒买,而是一兜一兜往家拎。

“我和你爸的钱,差不多都买药了,平时给你们搭不了。”红眼边老太,把超市的购物小票递给儿媳,向儿媳报账。“您不用这样的。”儿媳拒接小票。红眼边老太就将小票一张张攒起来,反正她不会私吞儿子儿媳一分钱。儿媳让他们天天看见孙子,容纳他们住在家里,还不给他们甩脸色,比村里的媳妇儿们,强多了。村里李有才三个儿子,每回买药不敢跟儿媳妇要钱,蹲在墙根下等儿子下班回来。那场面,看着都心酸。这人哪,该知足得知足。可是,知足归知足,解决不了老伴儿买药的亏空。

有一天早上,大概五点左右的样子,红眼边老头睁开了眼睛。时间里好像隐藏了一只闹钟,每天到这个钟点,便会叫醒睡着的老人。睁开眼睛的老头,吓了一大跳,自己的老太婆正站在床边端详着他。老太婆眼边红红的,仿佛刚刚经过一场伤心哭泣的洗礼。“嗯?”红眼边老头带着问号的“嗯”,表示惊讶,也表示关心的探问。红眼边老太却得意地笑了,没事儿,用孙子的彩笔画的。起来,也给你画个红眼边儿。

红眼边老太非常善于做思想工作,在她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加之软硬兼施下,老伴儿终于放弃抗拒,和她统一战线了。“天天闲着,心里的火腾腾往外冒。”红眼边老太拉着红眼边老头,向儿子儿媳正式宣布,要想泻火,必须允许他们找点事儿干干。宣布完,还展示了干事业的工具,手套和围裙。两个老的是决绝的,坚定的,儿子儿媳假如不同意他们干事业,那就不仅仅是红眼边了,说不定老子的心梗会复发,支架会从血管里逃走。到那个地步,肯定是担不起接送孙子的重任了。

儿子儿媳看着眼前上演的戏码儿,相互对视了一下,同时发出爆笑。“爱干啥干啥吧,别累着就行。”泪花花都笑出来了。不管怎样,红眼边老太和红眼边老头的事业,轰轰烈烈开始了。干事业的最初几天,老两口仍然悄悄画红眼边。老太太的逻辑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红眼边也是这个道理,不能睡了一宿觉就突然没了。既然演戏,就要逼真一些,不能自己砸了场子。儿子儿媳笑成那样,说不定已经怀疑红眼边的真实性了。神不知鬼不觉地躲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画红眼边,还得画出颜色一天比一天浅的效果,真的难为七十岁的老人家了。

红眼边老太多么爱惜儿子的羽毛,可不想因了自己的废品事业,让别人误会儿子对两个老的抠唆,弄污了后辈的名声。眼珠只转了半个圈儿,一个应对的计策便出笼了。在她这里,有什么不能通过外交解决的呢。

“师傅,又该您值班啊。”

大门口值班的保安,也就五十岁左右,但紅眼边老太尊敬地称他为“您”。其实,不管哪个保安,红眼边老太都这样称呼。保安们看着颇具乡土外交家性格的红眼边老太很亲切,因为在他们村里,到处都是这样热情的老太太。或者,他们自己的母亲也是这样的人。她们见了谁都主动打招呼,不管老的还是少的。“吃了么,啥饭啊。”“这个蛋操的,越长越出息,小时候多嘎。”适当地爆粗口,是她们外交的必要手段,会起到活跃气氛拉近距离的效果。在嬉笑怒骂的花式外交中,她们几乎掌握了全村的秘密。

红眼边老太当然不会和保安爆玩笑式的粗口,练就了“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在什么环境说什么话”绝世武功的她,打出了一套诚诚恳恳的尊敬拳法。“没有老家自在,这儿跟蝈蝈笼子似的,冷不丁憋得慌。没办法,儿子儿媳妇都忙,没空接送孙子。孙子之前姥姥给接送,人家姥姥还有儿子,现在去上海给儿子看孩子了。我们这两个老家伙,就接了姥姥的班儿。咱就说实话,毕竟公公儿媳妇住一起不方便,刚开始我就说让孙子上小饭桌儿。我这儿媳妇真不赖,死乞白赖让我们两个老家伙进城,说爷爷奶奶带着放心,小饭桌的饭菜怕是不卫生。”等到开始翻垃圾桶了,红眼边老太又说:“儿子和儿媳妇都在报社上班,工资比上肯定是不足,倒也不至于缺了老家伙捡废品的几个小钱。除了接送孙子,做做饭,实在没事可做,这不都闲出火来了么,眼边儿都红了。捡捡纸箱壳啥的,纯巴巴是打发时间,消化食儿。”

这番话说给保安听,也就等于说给小区业主听。别看在小区撞见了,大家伙谁也不理谁,说不定就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红眼边老太相信,想知道真相的人,总会有办法知道。向保安打探,当然是最好最简洁的办法。门口的保安,就像给领导开车的司机,他们是掌握小区业主隐私最多的人。红眼边老太会以某种不刻意的形式,把梦城日报拿给保安。老太太难道不可以关心一下梦城的发展么?看吧,咱梦城新引进一个大项目,上百个亿的。听我儿子说,这可是咱梦城头一回引进这么大的项目,项目科技含量特别高,是新能源方面的。看吧,正准备建的高铁从梦城经过,在梦城设了高铁站,听我儿子说,到时候坐着高铁去北京,嗖的一下就到了。“听我儿子说”的大新闻,自然是儿子写的。红眼边老太把儿子报道的新闻,能用专业词汇如数家珍地说出来,给人一种儿子好汉老娘英雄的感觉。其实,老太太并不识多少字,“听儿子说”的新闻,都是老伴儿读给她听的。什么新能源新材料,不过是一些死记硬背下来的词汇。

“你爷!”那个啥的时候,红眼边老太时刻提防老伴儿,怕老伴儿去揉眼睛。眼睛一揉,戏便演砸锅了。语气加重版的“你爷”,没有任何后缀词或是句子。只要红眼边老头抬起手,即将有揉眼睛的动作,“你爷”便会鞭子一样抽过来。“你爷”有时候和“那个啥”一样,会成为两个老的之间的暗语。如果有他人在场,“你爷”会随机应变,续上一条温和的“药吃了是吧”的尾巴。

眼边儿的颜色一日比一日浅,眼看就要卸下画红眼边这个包袱了,事态却发生了变化。红眼边老太突然发现,除了她和老伴儿,还有一个人在翻小区的垃圾桶。那人和她岁数差不多,也是个老太太。该老太太长了一对厉害眼儿,头发利利整整,一丝不乱。再加上直溜溜的腰板儿,活脱一副退休女干部的派头。而且,两个人还在电梯里相遇了。下了电梯的红眼边老太,站在楼道里看,运行到七楼的时候,电梯停止了。厉害眼儿也住在这个楼?

真是怪了,一旦目光里有了这个人,这个人便频繁地出现。红眼边老太意识到,丹凤眼老太的频繁,与自己和老伴儿有着紧密的关系。丹凤眼老太在跟他们抢生意。在各种可回收垃圾中,纸箱壳的价值最大。红眼边老太算了算,以和老伴儿两个人的勤奋,每个月大概会换来两三百,甚至三四百的收入。如此,亏欠的买药钱,再也不用发愁了。想不到,横空杀出一个丹凤眼老太。由于丹凤眼老太频密地翻垃圾桶,已经严重影响到他们的收获了。预算中每个月两三百,乃至三四百的收入受到了极大威胁。渐渐淡去的假红眼边,又披上真红眼边的外衣,杀了回来。

你眼边咋也红了呢?

嗯。

别瞎着急。

嗯。

急出个好歹的,嘎嘣儿死了还可以,要不受罪,也拖累孩子们。

嗯。

除了嗯,你还会说别的不?

嗯。

会啥呢?

给你读报纸。

小区里的七组垃圾桶,红眼边老太翻完,丹凤眼老太翻。丹凤眼老太翻完,红眼边老太翻。乡土外交家红眼边老太,通过自己观察,丹凤眼老太单独居住,未见过家里有其他人出入。至于她从哪里退休,家里都有什么人,即便掌握小区业主很多隐私的保安也不清楚,“老太太很怪,谁也不理。”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丹凤眼老太不缺钱。一个人住着这么好的房子,能是普通老百姓么。还有一点也从保安那里得到确认,丹凤眼老太翻垃圾桶,早于红眼边老太。由于红眼边老两口翻垃圾桶,才导致丹凤眼老太有了危机感。作为资深乡土外交家,红眼边老太不信邪,在与丹凤眼老太同乘电梯时,亮出与敌手化干戈为玉帛的胸怀,“您吃了?”如果有了突破口,她会继续问下去,您家里都啥人啊,几个孩子啊,全在哪上班啊。很可惜,外交无效,丹凤眼老太只哼了一声。“哼”代表一种不尊重,更是一种敌意。

不缺钱的人,咋也爱财如命呢。夜里,红眼边老太溜出卧室,站在客厅阳台往下看。丹凤眼怀里抱着两个纸箱壳,像一个归来的王者。红眼边老太咬着后槽牙根儿,暗暗骂了一句脏话。很显然,对手知道自己在偷窥,明目张胆地示威,下来啊,跟我抢啊,不敢了吧。她不是不敢,是怕打扰了小三口。夜晚的王者范儿,来源于对敌手的了解。红眼边老太的作战时间,早已被丹凤眼老太摸得清清楚楚。

眼边儿越来越鲜亮的红眼边老太,开始拓展废品事业的渠道。老太太发现,在街上扫荡可回收垃圾的人也不少。尤其是公园等热闹场所,许多眼珠子都瞪圆了,为着一只空矿泉水瓶子拼手速。干事业,就要创新,走和别人不一样的路。梦城不就是个比村里大点的城么,红眼边老太不相信,她从这里搞不出续命的几百块钱。经过一番考察,她把目光锁定在了路边的烧烤铺子上。老伴儿太腼腆,显然担不起创新的重任,红眼边老太亲自提笤帚上阵。

一些烧烤的铺子旁边,摆放着一只方方正正的大铁炉子。饭点儿来临前,铺子的师傅会往大铁炉子里倒两箱果木炭,用酒精包引着了。等到果木炭烧红了,便夹出来投进烤炉或是烧烤架的槽里。劃重点:果木炭倒进大铁炉子,箱子便空了。两只不大的空箱子,能有多大价值呢,烧烤师傅随手丢在了台阶上。用不了多会儿,空箱子便会被捡垃圾的顺走。红眼边老太没有直接奔空箱子,而是用手里的笤帚去扫从大铁炉子炉箅上漏下的碳灰。把台阶扫干净了,再拎上空箱子走人。空箱子让别人拿走了,红眼边老太也不介意,依旧把铁炉子洒落的碳灰,清理得干干净净。一次,两次,三次,铺子里的烧烤师傅都被老太太感动了。“老大妈,您放心,空箱子除了您,谁也不给。”烧烤师傅说到做到,倒完了炭,把空箱子收进铺子里的角落,给老太太单独留着。

等妥妥地钓住了一些客户,红眼边老太便将业务转给老伴儿。扫完碳灰,拿纸箱壳,是红眼边老头“那个啥”的重要一部分。没人敢放红眼边老头的鸽子,红眼边老头身后的靠山是红眼边老太。“内部消息,听说管你们的部门,赶明儿要查你们,赶紧收拾利索儿的。”红眼边老太传递的信息,特别准确。你以为老太太就是个捡垃圾的,错了。

腾出身子来的红眼边老太,留在家里守着小区的七组垃圾桶,全力和丹凤眼老太对决。这样,红眼边老太和红眼边老头,两个人加起来的收益,基本上能达到预期了。可惜好景不长,因了大烫发的入侵,捡废品事业再度遭遇危机。

这个午后,红眼边老太决定实施新计划。

“我看大爷又送孙子去啦。”值班的保安,热情地和红眼边老太搭讪,您这是要出去?

新计划的顺利实施,需要保安的协助。红眼边老太摘下手套,放进围裙的兜兜里,站在门口和保安聊天。“天天闲着吧,闲出红眼边来,现在有个事儿占着手,红眼边还赖着不走了。”红眼边老太,用手使劲搓搓眼睛,您说多可乐,我儿子和儿媳妇以为红眼边是画的。当着小三口的面儿,老爷子我们俩洗脸。用香胰子洗完了,又用儿媳妇那个高级的洗一遍。结果呢,红眼边货真价实。说完了,红眼边老太嘎嘎笑。保安也笑得不行,扶着登记用的桌子,腰都直不起来了。

你以为心急如焚的红眼边老太有工夫聊天么?这是老太太搞外交的重要手段。大烫发的身影刚在小区出现时,关于她的基本信息,就是红眼边老太通过外交形式获取的。前不久,小区一业主因故卖了精装的房子,买房的正是大烫发儿子。儿子儿媳好像在一家公司打工,公司的饭菜又贵又难吃,大烫发就把菜买好了,过来给做。中午一顿,晚上一顿,风雨无阻。因为儿子一家在小区住,大烫发执有小区的门禁卡,免去了进门登记的环节。活跃了气氛后,红眼边老太把聊天的重点,不着痕迹地又转向了大烫发。据保安说,出入自由的大烫发,住的地方离这里不太远,应该就在前边马路对面的小区。最老的那个,挺好认的。保安说,有一次他回家,看到大烫发骑着车子进了最老的小区。进了最老的小区,也未必就是最老小区的人,说不定是去翻垃圾桶的。保安回说,您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此次外交,也算是有所斩获。红眼边老太找个理由,辞别保安,直奔隔了一条马路的小区。紧邻马路的,是带商业门脸的小区,不太新,却也不像保安说得那么老。经常来门脸扫荡的红眼边老太,怎么没发现保安说的那个最老的小区呢?一条贯通的马路,如一把大砍刀,把门脸从中间劈开。红眼边老太试试探探的,往马路的深处走。走着走着,果然发现了那个最老的小区。最老的小区大门敞开着,没有保安,每个外人都可以无障碍出入。还没村子里好呢,第一次进入的红眼边老太都嫌弃它。小区里干巴巴的,除了十来栋糟得掉渣渣的楼,仅有的绿是储藏室门口泡沫箱子里的菜蔬。储藏室比棺材大不了多少,缩着肩排成一列,毫无生气地横陈在两排楼的中间。泡沫箱子就放在储藏室门口,里边葱茏着韭菜,或者大葱。红眼边老太不知道,最老小区几乎是梦城最早一批的住宅楼。遭遇了一茬一茬老业主的厌弃和背叛,如今在马路对面高端楼盘的压迫下,最老小区更加自惭形秽了。

肮脏的垃圾桶盖子敞开着,把边儿桶里的垃圾已经冒出尖儿来。桶周围的地上,一片狼藉。大批量的蚊蝇,围着垃圾桶开演唱会,嗡嗡嘤嘤,嘤嘤嗡嗡。每一小只都是演员,没有观众。这样的垃圾桶会有人翻?红眼边老太有些失望,看来新计划实施的方向出现了偏差。也许,大烫发并不住在这里,保安传递的信息有误吧。准备攻城略垃圾桶的气焰,晃了几晃,身子萎下去。就在红眼边老太准备无功而返时,从一栋楼后传出的声音,吸引了她。

六层到顶的老楼,成功遮挡住午后骄傲的太阳光,在房山下营造出一片阴影。几个老太太围着一张矮桌,在阴影面积里打牌。红眼边老太一看就明白了,她们在玩打升级。过去在老家,老伴儿经常被叫去凑手儿,偶尔看眼儿的红眼边老太,大抵晓得其中的一二。看打牌人各个都像资深的住户,大烫发是不是这个小区的人,说不定会从她们那里知道答案。红眼边老太便凑上去,站在一边当起看客来。她故意站在里边,这个背南面北的角度,既可以做看客,又可以观察垃圾桶这边的动静。

挨着红眼边老太的,是一个大胖老太。大胖老太把手里的纸牌压得低低的,恐身后的红眼边老太瞟了去,给下家支嘴儿。事实上,红眼边老太一声未吭。一轮厮杀结束,输家边洗牌边互相埋怨,作为赢家的大胖老太,扭过脸来打量红眼边老太。机会来了,红眼边老太赶紧捧场,您这牌艺儿还真不难。大胖老太被夸美了,哈哈笑,您喽不是这个小区的吧?

不是。这小区有个大烫发的,大眼珠儿,和我儿子住一个小区。

大眼珠儿,还大烫发,您喽说的是智勇奶奶吧?她就在这栋楼住。

“抓牌啊。”大胖老太轉过身子,与老伙伴开始了新一轮的鏖战。幸亏老牌友的精力都在手里的牌上,才少了许多对红眼边老太的盘问。大胖老太说的智勇奶奶,是到儿子小区像强盗一样掠夺的大烫发么。要想验证大烫发身份,一个是自己站在这里等下去,大烫发一出现,谜底便会揭晓。但是这样会耗费大量时间,因为你不知道大烫发何时会出现。第二个办法是见缝扎针,从眼前几个老牌友嘴里套信息。假如她们说大烫发天天去捡垃圾,到处翻垃圾桶,那就妥妥的了。红眼边老太内心很分裂,一边伺机寻找见缝扎针的机会,弄清大烫发身份,一边惦记儿子小区的七组垃圾桶。她不在小区,厉害眼儿又得意了。

嗤啦一声。类似窗户纱窗推移的响动,从房山拐角的一楼或是二楼传出来。“你不睡觉,别人也不睡觉,天天瞎吵吵。”跟着骂声,但见一枚核武器发射出来。房山遮挡着,看不见发核武的人,但见核弹头被怒气运载着,朝垃圾桶飞去。怒气的燃料有限,核弹头没等抵达目的地,便中途陨落了。一只纸箱坠地,里边果皮之类的垃圾,被甩出来,颠了几颠,用最难堪的姿势,匍匐在大地上不动了。

调主!大胖老太声起牌落。这是对发射核武人有力的回击。

猛然,一只棕色的泰迪狗从楼栋口蹿出来,直奔刚刚被当做核武发射出来的纸箱。到了纸箱跟前,棕色泰迪来了个急刹。然后,围着纸箱打转转,用小身子拉起一道流动的警戒线。打转转的同时,两只又圆又亮的小眼睛,机敏地环视四周。

嘿,这狗子。红眼边老太觉得有趣,便暂时按下打道回府的心思,绕过牌桌朝前走了几步,看着狗子。见有人靠近,狗子龇出来有点地包天的尖牙,明亮亮地向红眼边老太示威,你不要过来啊,过来就让你尝尝我的厉害。吓得红眼边老太钉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这时,一个光着上身的大肚囊男人,噗嗒噗嗒地趿拉着人字拖,朝狗子而来。狗子见到大肚囊男人,早猛烈地摇起一团绒球般的尾巴。大肚囊男人近了纸箱,弯下腰,拎起纸箱,将里边的废物倒干净。弯腰的时候,颈上的一根金链子跟着垂下来。链子真是粗,粗到让人觉得,要是挂在一条细脖子上,说不定会把细脖子坠断了。拾起纸箱壳,挂着金链子的大肚囊男人,和他的棕色泰迪狗一起,又顺道去蚊蝇演唱会现场搜罗。红眼边老太意识到,直勾勾地盯着大肚囊和他的狗看,显得非常不礼貌,便又退回到房山这边。用几个打牌的老太作掩护,暗中观察一人一狗。这样的狗子,这样狗子的主人,她从来没见过。也许真的是自己没见过世面,梦城里怎么会有这多的怪人呢。

“显摆劲儿,恐怕别人不知道他有个金链子。那有钱,在这个破地方窝着干啥。”大胖老太撇了撇嘴儿,小声嘀咕。“没准儿是塑料的。”另一个老太也忙里偷闲地抛出了金句。大略十几分钟后,大肚囊和狗子返了回来。走时,纸箱壳空空。现在,纸箱壳的空几乎被填饱了。它被大肚囊端着,皱巴巴的广告纸和几只空矿泉水瓶子,从纸箱壳里冒出头。走到一个储藏室门前,大肚囊站住,从短裤里掏出钥匙。开了门儿,将饱满的纸箱壳扔进去。哗啦啦,不同属性的垃圾相互碰撞,声音有些嘈杂。

关上门,一人一狗,走向楼栋口。那团绒毛般的短尾巴,依旧快乐地摇动着,消失在红眼边老太的视线里。消失的一瞬间,狗子仿佛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小眼神傲娇极了。狗子的傲娇,与丹凤眼老太的王者风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红眼边老太嘬了嘬牙花子,自己真的该走了。再走几步,便是楼栋口了。戴着金链子的大肚囊男人,以及聪明的泰迪狗子,住在这栋楼的几楼?如果大烫发与智勇奶奶是同一个人,大烫发也住在这栋楼。那么,大烫发又是几楼呢?楼栋口上边写着三个字,字体斑斑驳驳,红眼边老太眯起眼仔细辨认,大概率是“一单元”。即使是白天,一单元内部也显出了几分阴郁。台阶破损严重,别说用脚去踏,目光落上去都打颤。

红眼边老太加快了步子,她要尽快离开,迅速投入到和厉害眼儿的争夺战中。然后想想晚上的菜谱,给儿子儿媳孙子做几道可口的菜。定好了菜谱,再去小区北边的超市采购。其实,小区大门口南边不远就有菜店。一会儿回小区,就会从那个菜店路过。为了节省时间,完全可以顺路捎上晚饭的食材。让红眼边老太舍近求远的原因,是菜店不能为她提供买菜的明细。初时,红眼边老太以为梦城所有的买卖家都有小票儿,便就近去那个名字叫“立春菜店”的菜店买菜。为什么会这样以为呢?在村里时,每次儿子带着媳妇和孙子去看两个老的,买的东西里往往会有一个纸条类的东西,上边写着这个多少钱,那个多少钱。后来知道,纸条叫购物小票儿。城里是高级的,买东西叫购物,还配备小票儿。菜店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圆圆的肉嘟嘟的脸本来就喜庆,再挂上金灿灿的笑,像天上的满月那般,给人带来一种极其舒适的感觉。“老太太,买辣椒了,也买胡萝卜了,再来点肉儿,弄个鱼香肉丝吧。”红眼边老太一听有理,就买了点鲜肉。“老太太,家里肯定有孩子,不来瓶饮料?”红眼边老太一听有理,又买了一大瓶饮料。算账的时候,红眼边老太跟女老板要小票儿,女老板说,老太太,没有小票儿,大超市才有呢。没有小票儿,口说无凭啊。红眼边老太向儿媳报账,尽管心里坦坦荡荡,总觉得有些别扭。从此,她再也不去立春菜店了。原来,并不是城里所有的商店都高级,也有和村里一样的。夏天的傍晚,立春菜店门口总聚着一拨人,乘凉聊天。喝空的矿泉水瓶子饮料瓶子,随随便便丢弃在一边。专程来捡空瓶子的红眼边老太,都不好意思朝菜店里边看。“没事儿的老太太,捡吧。”女老板一说,红眼边老太更觉欠了人家似的。但她又不便说别的,不解释就是最好的解释。

出了最老小区大门口,红眼边老太回头瞅了瞅。成了摆设的大门,一块块表皮脱落。即将脱落的表皮,翘起来,等待时间的终结。红眼边老太想,最老小区肯定是有名字的。就像她自己,厉害眼儿,大烫发一样。本来的名字,被其他称呼给取代了。

嗨,这个老太太,咋跑我们小区来了?

红眼边老太扭过头,原来是大烫发,风风火火地蹬着叮铃咣当响的自行车冲过来。大烫发的目光正对着她,应该在和她说话。她此时的名字就是“这个老太太”。

红眼边老太没料到,在准备放弃时,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大烫发果然就是智勇奶奶。更没料到的是,作为侵略者的大烫发,竟然会主动热情地和她打招呼。

“我们庄里的人在这住,串个门儿。”红眼边老太撒了谎。脸晒得通红的大烫发捏住车闸,一只脚落地,稳定住车身。车子停止前进,叮铃咣当声也静止了。“您村里的人,住几号楼哇?”不等红眼边老太回答,大烫发兀自窃笑。本来,红眼边老太要再编个瞎话出来的,大烫发这一窃笑,她便觉得没必要编了。大家都是聪明人,大烫发肯定猜出了她此行的目的。红眼边老太索性顺水推舟,嗓子眼儿亮开了,哈哈哈地笑,串个门儿,没想到碰见您,这就叫缘分。大烫发的笑,也从窃窃转而爽朗。在笑肌的挤压下,大烫发两个大眼珠的形状发生了奇妙变化。不是弯弯的,也不是眯眯的,而是成了方块图形。像小孩子用铅笔,在纸上画的框框,里边再按上两粒黑眼仁。眼睛还可以笑成这样式的,真是有意思。红眼边老太就盯了有意思的眼,深深地看。

“老太太瞅我眼好玩吧?”

“哎呀,没少捡哪。”红眼边老太赶紧把注意力转向大烫发的自行车。车筐是空瓶子,车把上挂的塑料袋里是空瓶子。几个大个食用油空桶,拉手用绳儿串在一起,也吊在车把上。叮铃咣当的声响,正是它们发出的。张扬的往往都肤浅,硬头货在沉默的车后座上。硬头货分两个部分,底下一部分是打成捆的纸箱壳。纸箱壳上边的,是一只蛇皮袋子,袋子裹得严严实实。细看,袋子里的端倪便露出来了。一截钢筋段儿将袋子戳破一个洞洞,正探头探脑地朝外张望。红眼边老太用眼掂量了掂量,袋子里的钢筋段起码得有十多斤。这个大烫发比厉害眼儿还神,竟然能淘换来钢筋段。会不会是偷的?

“都是没人要的破烂儿,好东西人家也不扔,是吧老太太?”大烫发好像有读心术,既委婉又直言不讳的表达方式,让乡土外交家眼红边老太都有些招架不住。“下回再出去,戴个帽子啥的,脸都晒红了。长裤长褂的,身上倒捂得挺严实。”这是告别语,红眼边老太要走了。“您瞅瞅,不捂严实了行么。”大烫发说着,挽了挽袖口,露出一截手臂来。一块一块的白斑,像魔鬼的吻痕,使皮肤变得满目疮痍。拉下袖口,大烫发说,我们那位都没七八年了,大伙劝我再找一个,找啥找哇,回头再把人家吓着了。是吧,老太太?一个人过挺好的,半路搭伙的都藏心眼儿,不是一股劲儿,拧不成一股绳。大烫发说,老太太,您现在瞅着这个小区破,想当年多少人眼热啊。我们那位是海员,结婚没几年,就把我和儿子带出来了。那可是村里头一个在城里买楼的,我住上楼房,最好的姐妹儿都得了红眼病,跟我掰了。后来,儿子该娶媳妇了,我们又给儿子买了结婚的房子。结婚的房子,不是现在这个。也是新的,就是没有电梯。那时候,带电梯的小区还不咋流行呢。我们那位,是孙子过百岁时死的,死船上了。上船走的时候,孙子还没满月。临走,他跟我说,再干两年,多给孙子攒点钱,就不干了。岁数大了,该在家带孙子了。

大烫发说,老太太,您相信命运吧?不管您信不信,反正我信。我们那位心心念念的,就是让他儿子孙子比别人过得好。他走了,我得帮他把這个念想实现喽。儿子结婚时候的楼卖了,又搭上我们那位的抚恤金,买了您小区带电梯的洋房。小区多漂亮啊,跟小花园似的。我孙子也念一年级了,在私立学校呢,那儿的教学质量好。寄宿的,一礼拜回来一趟。儿子没好好念书,这不才给人打工的么。将来孙子一定考上名牌大学,咋也弄个清华北大啥的不。

提到清华北大,大烫发又笑。一笑,眼睛又变成了方块。一个方块里映着清华,一个方块里映着北大。红眼边老太,以为大烫发的讲述像电影一样,银幕上出现北大清华的字幕,便结束了。于是,她又要离场。没想到,再一次被大烫发的话拦住了。大烫发说,老太太,我是有事儿干的,在家里粘花。这几天断货了,才捡捡废品。我一个人花不了啥钱,这不都给孙子攒着了么。念完大学,就得结婚,不管落在哪儿,总得有个窝儿吧。大城市的房子,听说贵着呢,我多攒点儿,儿子和孙子的压力就少点儿。是吧,老太太。

大烫发方块眼里的景儿变了。长在大城市的高楼,钻到云彩里,看得红眼边老太头发晕,腿儿发软。在红眼边老太的一脸迷惑中,大烫发为自己的讲述画上了句号,老太太,赶紧回去吧,要不好东西都让别人捡走了。然后,就推车进了最老小区。被晾晒在原地的红眼边老太,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垃圾桶,被大烫发强行扒着桶边呕吐了一番儿。

哪里不对劲呢。走在回儿子家的路上,红眼边老太苦苦思索。她是外交家,善于察言观色,说句难听的,别人一撅屁股,便知对方拉什么颜色的屎。先有丹凤眼老太让她迷惑,现在,大烫发又给她出了一道谜题。不急,不急,慢慢捋一下。捋顺了,也许答案就冒出来了。

大烫发跟你熟么?

不熟。不但不熟,还是竞争对手。

那她为啥跟你说那些体己话儿?

傻子,也就你认为是体己话儿。她说的那些,打牌的老太太们肯定都知道。

自问自答让红眼边老太有了些许的豁然。对啊,你凭什么认为大烫发说的是体己话儿呢。刚才看见的打牌老太,甚至最老小区随便的一个住户,都会知道大烫发的那点事。她的那点事,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明白白地摆在最老小区人的眼皮底下。看来,大烫发一股脑地把自己那点事,当成体己话儿倒给自己,是一种策略。一笑起来就变成方块的眼,可厉害了,早看透了自己到最老小区的目的。为了报复,到我的地盘翻垃圾桶是吧,我地盘的垃圾桶是那么好翻的么,首先泰迪狗子就不干。你这个红眼边的老太太,是简单人物么,垃圾桶翻不成,总得捎上点啥吧。乡下的老太太,对别人家里的事最感兴趣,索性我就全告诉你,省得到处跟别人打听。

大烫发是这样想的么?好像没这么简单。最老小区的垃圾桶翻不成,家里的事儿,远大的理想,又态度真诚地告诉你了,你还有啥再去人家地盘的理由呢。对,大烫发怕自己以后还去最老小区。怕,是因为她有秘密。自行车后座上的蛇皮袋子,说不定就是大烫发的秘密。

“老太太,空瓶子,要不要?”路过立春菜店门口,长着一张喜庆圆脸的女老板,喊红眼边老太。彼时,她正要将一只刚喝空的矿泉水瓶子,扔到店铺门外,嘴角上还挂着一颗未来得及滴下的水珠。

“要,要哇。”苦苦的思索,并不影响接收空瓶子的信号。红眼边老太把自己卷成一股风儿,吹到手持空瓶的女老板跟前。

晚高峰来临了。小绿们头顶的盖子,不断弹起来,不断掀起来。弹起盖子的,是扔垃圾的。掀起盖子的,是捡垃圾的。

“你爷,在家陪着孙子做手工,我下楼了。”做好了晚饭的红眼边老太,趁着儿子儿媳没回来,打一个时间差。时间差的时间有限,因此照样要拿出速度来,进电梯时是老太太,出了电梯变成奔腾的马儿。另一匹老马,岂能在高峰时缺席,早在红眼边老太之前,就驰骋在垃圾争夺战的战场上了。该死的厉害眼儿,八成是铁打的,不塞饭,肯定就不用做饭。红眼边老太一边咒骂,一边向反丹凤眼老太的方向奔。你在这边翻,我在那边翻。拐过十号楼,甬路边就有一组垃圾桶。就要拐过去了,天啦,意外的惊喜居然从天而降。十号楼转角处的草丛里,有七八只大大小小的空纸箱。肯定是哪个女孩在这里拆快递,快递拿走,留下了包装。纸箱上沾染的还未散尽的女孩体香,顽皮地挑逗着草地上的绿植。

红眼边老太激动得心怦怦跳,打开肌肉松垮的手臂,准备去拥抱宝贝们。说时迟那时快,一蓬墨黑墨黑波浪般的头发,以流星的速度,在红眼边老太身边飘过。等红眼边老太看明白,墨黑墨黑的波浪头已经降临在空纸箱边上。一张脸从墨黑墨黑波浪后边露出来,老太太,谁先捡到是谁的。大烫发在笑。一笑,眼睛就变成了两个方块。一个方块里映着清华,一个方块里映着北大。红眼边老太脚刹住了,激动的心却在惯性下,咣当一下摔倒在草地上。这咋还跟土匪似的,明抢呢。抢了一回又一回,是瞅我好欺负么。看着大烫发抬起脚来,正欲把纸箱一只只踩扁了拿走,红眼边老太准确采取行动了。

老马摇身一变,成了老猛虎,张开利爪,就要夺取猎物了。千钧一发之际,另一只老猛虎,携一股恶风而来。老猛虎扑向空纸箱,身子使劲抻拉开,霸住每一块猎物。大烫发的脚不得不悬空了,一旦踩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厉害,真厉害。红眼边老太朝护住空纸箱的丹凤眼老太,挑起了大拇指。她所谓的采取行动,不过是想把大烫发来不及踩扁的空纸箱拿走。红眼边老太的行动,给对方留了余地,避免矛盾升级,发生口水乃至肢体之战。她是克制的。克制的理由,当然还是因为儿子和儿媳妇。这件事放在村里,红眼边老太早收拾大烫发了。厉害眼儿明明是在另一个方向的,咋会也跟了来呢。更绝的是,厉害眼儿还采取了这种极端方式抢纸箱。有点像小孩子,耍无赖。

不过,这种无赖耍在大烫发身上,红眼边老太心里痛快极了。一会儿跟你说体己话,一会儿又成了强盗,大烫发太诡计多端。“啥意思,老太太?明着抢啊。”大烫发眼里的清华和北大消失了,她显然没料到丹凤眼老太会来这手。这是啥呢,好比吃到嘴里的鸭子,都快咽下肚了,却让人把嘴掰开了。而且,红眼边老太在旁边瞧着,大烫发就这么认怂,是有多憋屈。但是,该怎么反击丹凤眼老太,大烫发心里显然没谱儿。于是,只有尴尬地拿话儿撑场子。你有千言万语,我有一定之规。丹凤眼老太一声不发,一动不动。愈是这样,大烫发愈不敢贸然行动。万一,被丹凤眼老太讹上,代价就太大了。

看得心花怒放的红眼边老太,忽然想起了伟大的翻垃圾桶事业。掉过头,化身驰骋疆场的老马去也。

儿子儿媳不加班不应酬的情况下,红眼边老太一家人会按时吃晚饭。吃过晚饭,儿子儿媳陪着孫子写写作业,读读书。干废品事业前,儿媳妇说给老两口买个小点的电视,放在卧室里追追剧,要不太无聊了。儿媳妇还说,好多老人都上网,抖音快手刷得溜着呢,爸妈也学学?儿媳妇是好意,这份情当老的心里领了。但红眼边老太没让儿媳妇买电视,说追啥剧,没瞅几眼就睡着了。儿子家当然有电视,吊在客厅的墙上,屏幕老大老大,只是很少开。儿媳妇说,要给孩子营造好的学习环境。不知道儿子儿媳妇咋弄的,他们不在家,电视都播不出台来。孙子向奶奶告状,都是你的好儿子好儿媳妇弄的,等我当爸爸了,天天让我孩子看电视玩手机。红眼边老太心想,没让儿媳妇买电视就对了。真买了,说不定矛盾就跟着来了。小三口学习,老两口也学习。关上卧室门儿,红眼边老太让老伴儿给她读报纸。刚开始,读报没有目的性,就想知道儿子都写了啥。

干上垃圾事业,老两口晚饭后有一段时间奉献给储藏室了。这段时间非常宝贵,是对一天收获的总结和整理。它不能太长,在儿子儿媳妇说出“这咋还加班加点的,注意点身体”之前,老两口就要主动上楼,把自己洗涮干净,进入到属于他们的空间里。不大声讲话,不随意开关门,避免打扰到别人。“你爷,把药吃了。”一粒一粒的药片,被红眼边老太排列在茶几上。吃药,是下楼的前奏曲。

换鞋,带上专用的围裙手套等装备,几分钟后两个老的便现身在负一楼了。嗯哼!红眼边老太使劲咳嗽一声,过道里的声控灯亮了。儿子家的储藏室,与丹凤眼老太家的隔了一道防火门。敞开的防火门那边,静悄悄的。晚上这个钟点,丹凤眼老太不是在翻垃圾桶,就是在翻垃圾桶的路上。老伴儿掏钥匙,开储藏室的门。站在老伴儿身后的红眼边老太,目光穿越防火门通道,盯着丹凤眼老太储藏室那扇安静的门看。看着看着,厉害眼儿的影像浮现出来了。奇异的是,影像竟然是有生命的,它在快速成长。转瞬,门上只剩了两只巨型眼睛。巨型眼的眼角儿高高吊起,威厉中夹带着嘲讽,仿佛在说,你这个乡下老太太,关键时刻不行了吧。“去你奶奶的。”红眼边老太骂了一句。然后,跟着老伴儿进了储藏室,反手关上门。

“没看出来,厉害眼儿耍无赖,还挺有一套。”红眼边老太坐在一只铁桶上,用手里的一根木棒,敲打屁股底下的铁桶。储藏室里的声控灯,才要黯下来,便被敲击声惊醒,重新明亮起来。红眼边老太一边敲,一边给老伴儿讲述傍晚发生在草地上的精彩大战。“嗯。”被逗笑的老伴儿,借着明亮的灯光,规整一天的收成。散落的空瓶子,一块块的泡沫,装进各自的袋子里。细致活是纸箱壳,一张一张地铺平展了,将装水果的花纸箱夹在原色纸箱中间。花纸箱表层有塑料膜,一斤起码要比原色纸箱壳便宜两毛钱。次的站在好的队伍里,需要伪装得巧妙,外表不能看出来。老伴儿的一双手,在纸箱壳上温柔地做捏、抚、抻各种动作,让它们乖乖地听话。

他是她的男人。一起轱辘一辈子,她从来没这么认真地看过他。也从来没这么担心过,万一他死在她的前边,她该多么孤单。过去,她总是骂他,骂他酸文假醋,骂他顶不起事儿来。女儿想复读,没钱交学费,她差点就把大耳刮子甩到他的脸上。结果,残暴地把他喜欢看的书,填在灶坑里给烧了。在他面前,她一点外交家的风度都没有过。可是,他突然就生了一场大病,差点儿死了。抢救过来,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往后我再也不骂你了。从此,她真的不骂了。担心,或许就是从去年那场大病开始生出来的吧。储藏室的灯真是缺德,和楼道里一样,隔一会子就自动灭了。跺脚,拍巴掌,使劲咳嗽,非常影响老伴儿整理废品。特别是那么用力咳嗽,万一把血管里的支架给惊着了呢。她当机立断,晚饭后这段宝贵的时间,从和丹凤眼老太的争夺战里退出来,一心一意地陪着老伴儿,替他拍手跺脚,替他使劲咳嗽。拍着拍着,跺着跺着,一个用木棍敲打铁桶的办法诞生了。

猛然,红眼边老太手里的木棍在半空定格住。她想起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一个纸箱都没少?

嗯。

再好好想想,真没少?

嗯。

算他们拎得清。红眼边老太长长舒了一口气。

果然,据老伴儿描述,大烫发打过烧烤铺子的主意。她也拿了把笤帚,去扫铺子台阶上洒落的碳灰,“我不比那老头子扫得利索啊?”烧烤的师傅回她说,您扫得再利索,纸箱子也不能给您。您这个行为不地道,叫楞抢。大烫发碰了一鼻子灰儿,悻悻而去。“你咋没跟我说呢?”“都过去了,说啥。”红眼边老太知道,老伴儿怕她着急。

“大烫发是给孙子念清华北大攒钱呢。她孙子说是在私立学校上学,学费应该挺贵的。咱孙子都没去私立学校,她孙子倒去了,纯粹是瘦驴拉粗屎。清华北大的门儿给她家开的,说进就进啊。还有比大烫发更可乐的呢,他们那个破小区,有一个大肚囊老爷们儿,你没见呢,光着膀子,脖子上套的金链子都可以拴狗了。这样一个显摆的人,也去翻垃圾桶。你更想不到,老爷们儿养的狗子,可以帮主人捡垃圾。龇牙护着地上的纸箱子,等大肚囊来拿。你爷,你分析分析,城里人不光折腾自个儿,连狗子都折腾,这是为啥呢?”乡土外交家发出的灵魂拷问,难度系数太高了。

心思都在纸箱壳码放上的红眼边老头,沉默不语。一捆经过他的手,比刀切的豆腐块还完美的纸箱壳,难道不是一件艺术品么。每次他的垃圾作品,都会得到收废品人的赞美。也许作品太赏心悦目了,收垃圾的人不愿意破坏它的美好,从不当他面拆散了。“听说他们再往上一级交的时候,会往纸箱捆里灌土,还有的灌水。”

咱们不也在作假么。

红眼边老头回了这样一句话。语气很轻,很柔和,一点也不锐利。就像他映照在储藏室白炽灯光下的红眼边,红得丝毫不张扬。

该上楼了。这时,储藏室外边传来脚步声。从腳步落地的轻重与快慢,红眼边老太一耳朵就听出来,是丹凤眼老太。丹凤眼老太是去自家的储藏室,安放她刚才的战利品。安放完了,会重返战场。此刻的她,才干倒了大烫发,现在又驰骋在没有竞争对手的战场上,该是多么威风,比王者更像王者。以往,红眼边老太会等一等,等丹凤眼老太过了防火门,她和老伴儿才出来,避开在过道和对手的相遇。避开,不是怕。而是不给对手机会,面对面向她示威。厉害眼儿早掌握了自己的作战规律,知道这一时刻,她和老伴儿在储藏室。

不就是炫耀么,好吧。耳听过道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红眼边老太一把拉开储藏室的门,扯着老伴儿的一条手臂,亲亲密密地出了储藏室。多么拉仇恨的动作,丹凤眼老太还未等过了敞开的防火门通道,便将怀里的战利品掼向自家储藏室的门口。稀里哗啦,稀里哗啦。丹凤眼老太显然受到了刺激,无辜的瓶瓶罐罐承受了愤怒。

不知咋的,红眼边老太一点复仇的快感都没有。扯着老伴儿的那只手,一直不肯松下来。就那样扯着,穿过负一楼储藏室的过道,走向电梯口。如果这个时候,老伴儿甩掉她的手,说不定她会伤心,甚至会掉几颗眼泪。好在,老伴儿总是那么配合她。一声不吭地让她扯着,想用多大力就用多大力。这是咋了呢,红眼边老太有些弄不懂自己了。

红眼边老太的一天,好比一根香肠,被一把刀子咔咔咔切成几段。晚饭后在储藏室的宝贵时间算是一段,现在,又进入到了夜深这骨碌儿。悄悄溜出卧室,站在客厅阳台往下看。此时的红眼边老太,心情比以往要复杂。这个钟点,大烫发也早已退出战场。大烫发参战是有规律的,只选在给儿子儿媳妇做饭的节点前后。其他时间,大烫发有更重要的事情做。蛇皮袋子里探头探脑的钢筋段儿,深深地诱惑着红眼边老太。诱惑就像活蹦乱跳的小兔子,一旦从她嘴里蹦出来,便会朝着大烫发开辟的方向跑。假如真的追上,并找到了那个方向里的宝藏,是挖还是不挖?藏着钢筋段的宝藏,肯定会有人把手。那么,她一旦挖了,就属于偷盗行为。她不会骑自行车,也没有大烫发年轻灵活,不能保证像大烫发那样侥幸,每次偷盗都不被人发现。事情败露,她就像一泡狗屎,会搞臭儿子和儿媳妇。她的儿子儿媳妇,是端着公家饭碗,有头有脸有前途的。大烫发的儿子儿媳妇,不过是打工的。

红眼边老太伸出手,拍了拍胸口,安抚那只活泼的小兔子。你是个闯祸精,省省力气吧,跳得再欢也不会把你放出来,好好在笼子里呆着昂。既然是闯祸精,她可不打算把它介绍给老伴儿。让他提心吊胆,一点也不好玩。

睡吧,赶明儿早起,还得帮老伴儿抬废品呢。该买药了,卖两捆纸箱壳填补一下亏空。腿却不听大脑的命令,一动不动,执着地等丹凤眼老太。等待并没有多久,但见草木摆动,丹凤眼老太披着战袍,威武地出现在红眼边老太的视野里。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王者。阳台上敌手想看到的受刺激后的颓败,与之相距万里。“装啥装。”红眼边老太,一声冷笑,转身离了阳台。

红眼边老头带斗儿的电三轮车轮转起来。这辆车不简单,除了送孙子,拉外交家老婆子,还承载着运送废品的功能。收购废品的地方,在梦城西一处郊野,离儿子小区大概七八里的样子。电动三轮车往返一趟,需半个多钟头。一捆纸箱壳,大概五十斤左右。红眼边老头的手就是秤,经他抚摸过的纸箱壳,每一片每一张每一层多少分量,清清楚楚。手秤出来的分量,与废品站秤出来的分量误差控制在一斤到一斤半之内。误差若是超过五斤,指定是废品站的秤有问题了。第一次来这家郊野废品站,还真的遇到了小挫折。跟来的红眼边老太不吵不闹,对老伴儿说,抬车上,不卖了。过秤的人心里登时就明白了,说老太太,刚才看差秤了。从此,西郊野这家废品站,再不敢动手脚。丁是丁卯是卯,才把一个新客户变成了老客户。与到烧烤铺子拿纸箱的模式一样,路子铺好了,红眼边老头便自己去交废品了。红眼边老头祖上是读书人,从祖上承袭的斯文气儿,红眼边老太骂不走,赶不走,现在索性就与它和平共处。每一条硌斯文脚的路,她粗糙的大脚板都跑在前边。

五十斤一捆的纸箱壳,需老两口一起抬进电梯,再从电梯抬出单元门。红眼边老太牢记医嘱,不让老伴儿搬重物。五十斤的纸箱壳,当然在重物范畴之内。废品收购站那边也嘱咐好了,一见到这个红眼边老头来,必须帮着抬。今天早上,红眼边老头拉着两捆纸箱壳,连同其他一些杂七杂八废品,顺顺利利地去,顺顺利利地回。把钱交到红眼边老太手上时,却明显少了。“六毛一斤了。”老伴儿说的是纸箱壳。咋一下便宜这多,上回还一块呢?红眼边老太有点急眼了。少了的不是四十块钱,而是老伴儿的一盒救命药。

一个月买一次药。买药的这天,红眼边老太必定跟着一起去。卖完废品的老伴儿,吃了饭吃了药,然后开上电三轮,去送孙子上学。见红眼边老太也坐在车上,门口的保安一边用遥控抬杆儿,一边笑呵呵地打招呼,又该买药了吧。红眼边老太给予了积极热情的回应。谁也看不见她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仿佛一块发好的面团,被纸箱壳降价的消息一蒸,突然就膨胀了。膨胀后的窒息感,一波一波地涌过来。你这个老家伙,这算个啥呢,总会有办法的。她边骂自己,边调整呼吸。

在学校门口指定接送区卸下孙子,看着孙子进了校门,红眼边老头的电三轮又转起来,朝梦城人民医院驶去。红眼边老太再次查阅了一下手提袋,医保卡在,病历本在,该在的都在。“大夫,下回可以在外边买药不,总排队忒麻烦。”第N次买药时,红眼边老太问门诊大夫。大夫的回答是,下次尽量让子女陪着来,跟您解释,您也听不明白。“您这个大夫,有点看不起农村的老年人。我们家这个有病的老头儿,认识的字懂的道理可以用火车拉,您好好听听,肚子里咣当咣当响,那是学问忒多了打仗呢。”在欢乐和谐的气氛中,大夫让红眼边老太明白一个道理,老伴儿手术不足一年,每次拿的药可能会调整,还可能会跟进一些必要的复查项目。另,外边的药或许药效不一样,会影响治疗效果。总而言之,关键的一年,绝对不能掉以轻心。老伴儿去年十一月份犯的病,再到今年十一月才满一年。在这一年内,他们没法偷偷用儿子儿媳的医保卡买药,缓解经济压力。老伴儿的是新农合,只有住院才会享受报销政策,门诊都是实打实,一分钱都休想少花。

看着年轻人在机器上挂号付款,没有智能手机的两个老的,只能到挂号窗口排队。挂了号,再搭乘滚梯到四楼心内科候诊。这个滚梯噢,它以为很神气,还专门打出了老年人乘坐,需家属陪伴的提示语。真是歧视老年人,把老年人都当成两岁娃娃了。跟着别人学了几遍,红眼边两口就走得稳稳的了。胸膛里发面团引发的窒息,让红眼边老太有些分神,一只脚踩到滚梯突然隆起来的部位,幸亏老伴儿拉住了她。漫长的候诊时间,她表现得安安静静,也不再如往次那般,盯着不断滚动的電子屏幕,隔一会儿就问老伴儿,“瞅瞅有你名字了吧,上边的字总跑,我眼逮不住。”老伴儿用胳膊肘捅了捅红眼边老太。过于的安静,引起老伴儿的注意了。“没事儿,我在想厉害眼儿呢,没见过这古怪的人。你把耳朵竖起来,听着点儿喇叭喊。”言罢,又沉入到安静状态。

阿司匹林不能动,他汀不能动,泰嘉不能动,其他任何一种药,也都不能动。唯一可以动的,就是雷贝拉唑。早饭前吃的阿司匹林刺激胃,雷贝拉唑是保护胃口的,但八十块钱一盒,的确是太贵了。会不会有比雷贝拉唑便宜,疗效和雷贝拉唑差不多的?如果这样,那为啥大夫非给开这个贵的呢。应该是第三回拿药吧,开药的大夫就主动说了,连个报销都没有,把进口的波立维改成国产的泰嘉吧。她记得还反复问了大夫,大夫说放心吧,都差不多。自从换成了泰嘉,每个月的药钱确实下来一大截。大夫没提换雷贝拉唑,应该有不换的理由。她主动提了,换不换得成另说,老伴儿怕是该多心了。他是个庄稼杆不假,可他装着一肚子墨水,酸不拉几一辈子了。到街上捡废品,为了几个纸箱子,给人家扫碳灰儿,不定有多抹不开面儿呢。他从来不说,话都在心里装着,让干啥干啥。现在,你突然跟大夫提出来换便宜的药,不是给老伴儿增加压力么。不换,不能换。偏偏较劲儿,废品少卖的这四十块钱,就不能让他们拿走一个月的药。拿半个月的药?问题倒是可以解决,咋说才能不露马脚呢。

“咱们先去验血,再去做彩超。”一个患者的话,在嘈杂中飘进红眼边老太的耳朵。那句话好比一把钥匙,嘎巴一下,为红眼边老太脑子里的难题解了锁。

十一

说不上欢欢喜喜,起码是如释重负地打道回府了。和老两口一起回家的,还有可以服用半个月的雷贝拉唑们。

“哎呀大夫,我给忘了,啥破脑袋啊,该拧下来喂狗了。上回开药的时候,告诉我们这回该验血了,让空着肚子来。早上吃饭了,这下验不成了。赶明儿再来,忒折腾。要不这样吧,您少给开点药,半个月的。再下一趟,连拿药带验血。”红眼边老太说的时候,还狠狠拍了一下脑门子。大夫戴上听诊器听了听红眼边老头的心脏,说没啥事儿,开一个月的药吧。“我可胆小,还是别了,您就给开半个月的吧。”红眼边老太双手合十,朝大夫拜了又拜。一大票病号在后边等着,大夫才懒得废话,在电脑上按照红眼边老太的意愿,开了药。刚一出医院的门口,红眼边老太便问责老伴儿,“我忘了,你咋也忘了呢。”这才是高手,红眼边老太唯恐老伴儿起疑心,先反咬了一口。反咬,是认真的。表情和语气,绝对都到位。

电动三轮车车轮,朝着红眼边老夫妇儿子的小区,骨碌碌滚动。离放学还有半个小时,先把红眼边老太送回家做饭,然后红眼边老头再去学校接孙子。

眼前的难关闯过去了,下边该咋办呢。向女儿求助?红眼边老太弯起嘴角,笑了笑。笑是否定。求助的电话一旦打过去,势必造成女儿对儿子,对老两口更多的不满。想当年,在女儿进补习班和儿子读高中之间,老两口选择了后者。这个选择像一堵厚厚的墙,矗立在血脉亲情的前面,几十年的风吹雨打,都没有摧毁它。红眼边老头住院,女儿和儿子分班儿倒,一个守白天,一个守黑夜。女儿虽然守得尽职尽责,却也是满腹牢骚,“这个时候倒挺公平的,应该把您大记者儿子,一个人留在医院,好好得得他的济。”后来老两口进城,女儿再次发表感言,大记者儿子让丈母娘看孙子,您和街坊四邻说自己不愿意进城,没家里自在。跟踢球似的,丈母娘下场了,您这个替补赶紧顶上去,咋不对儿子说没老家自在,不进城啊。人家一招呼,屁颠屁颠地就去了。我爸刚好,再累病了,他一个人伺候着啊。儿子买个电三轮,把您给美出鼻涕泡儿来了都,早前儿咋不买呢?

眼前的危机,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让女儿知道。当然,也包括儿子。

高风险的钢筋段别说碰,以后连想都不要想。跟着大烫发学粘花?假如大烫发没有化敌为友的度量,不肯传授粘花的手艺,那也不怕。她相信自己,在千万个办法里,总会找到一个合适的,把大烫发拿下。可是,大烫发不是说了么,这些日子粘花的订单断了。看来,眼下度过危机的上上策,就是调整垃圾战的战术,从战争中获取最大战果。老伴儿这边,一整天三轮车都不咋闲着,转街上的垃圾箱,溜各个公园的门口,扫烧烤铺子的碳灰。不能再给他加载儿,稻草那样细的载儿都不能加。

“停车!”红眼边老太一声大喝。红眼边老头吓了一跳,赶紧刹住了骨碌碌转的电三轮。老太太跳下车,弯腰捡起路边的一只空矿泉水瓶子。

十二

红眼边老太新战术,从摸底开始。经过调研发现,快递有两种抵达方式,一是业主到驿站自取,二是快递小哥送上门来。这个年届七旬的老太太,在脑子里绘制出一张表格,自取频率高的都是哪些人,快递小哥去得最多的是哪栋楼。这两个列表,重叠的部分,便是她重点锁定的目标。这个筛选过程很耗费心力,她需要动用外交手段,表面上和保安进行插科打诨式的闲聊,暗中用脑子记下每一个快递小哥进大门的登记信息。去几号楼?几单元?电话?保安一边提问,一边将小哥的回复填在登记册上。这一问一答,正是红眼边老太外交要淘的宝。

“回来了您。”每一位携带快递进来的业主,红眼边老太都会主动帮忙,用持在手里的门禁卡,替业主开了侧门儿。至于业主住在哪儿,则会再通过外交手段,从保安嘴里套出来。其实,也不是套,是自然而然从嘴里流淌出来的。保安对红眼边老太不设防,不单单因为老太太妙趣横生,给他们带来欢乐,还有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老太太会隔三差五带几颗新鲜的水果下来,分享给他们。“儿子有本事真好。”红眼边老太就笑,但是从不说破水果的来源。她懂得很,有些事情,只能心领神会。

丹凤眼老太也没闲着,为了彻底打败对手,在七组垃圾桶不远的空地上,突然支起来七顶旅游帐篷。据保安描述,帐篷支起来的前一天,来过一个送快递的,登记时说是去一号楼二单元的七〇一。一号楼二单元七〇一,正是丹凤眼老太的家。从保安的描述推测,七顶帐篷应该是丹凤眼在网上购得的。丹凤眼老太下的本儿,可比红眼边老太大多了。红眼边老太要是有买帐篷的钱,肯定不会花那么大心思搞花式外交,还偷摸搭上几颗儿子儿媳的水果。七顶帐篷不是七朵蘑菇,很张扬地引来广大业主的注意力。有的业主,干脆拿着直播架,在帐篷旁边开起了直播。丹凤眼老太的底线是,只要不动她帐篷和帐篷里的废品就相安无事。

七顶帐篷是临时的储藏室。从垃圾桶翻出来的废品,就近放在帐篷里,不用再一趟趟跑地下室。她在通勤路上时,说不定大烫发和红眼边老太,就趁机翻走了本该属于她的东西。趁着中午和晚上过来给儿子儿媳做饭,翻垃圾桶打劫废品的大烫发,见了眼前的阵仗发出感叹,老太太这是拼了,至于么。感叹归感叹,她又怎么舍得空着手走呢。于是,一场拼速度的大戏,又拉开了大幕。飘着血腥气味的舞台,没了红眼边老太。

红眼边老太正在新战术的战场上,独自战斗。

虬枝般的手指蜷起来,敲击列表中的一扇门。门里的人熟悉敲门人,她就是那个儿子儿媳是记者,经常翻垃圾桶,见谁都客客气气打招呼,热情地给大家刷门禁卡,长着红眼边而不是烂眼边,性格爽朗又幽默的老太太。“您有事?”敲开的每一扇门,都发出同样的疑问。“没啥大事儿,就是跟您商量一下,以后您有垃圾,放在门口,能不能让我给您拎下去?”“那咋好意思呢,您这么大岁数了。”“没啥不好意思的,我帮您,您也帮我,咱们互帮哈。”一个又一个的口头协议,顺利地达成了。

防止被对手模仿,收了垃圾的红眼边老太,坐着电梯先进负一楼。转到儿子家的储藏室,将可回收的垃圾留下。再上到一楼,从儿子家的单元门出去,堂堂正正把垃圾投进最近的垃圾桶。她不会担心在地下室遇到丹凤眼老太,也不会担心在电梯里遇到丹凤眼老太,那时的丹凤眼老太,正奔驰在七组垃圾桶和七顶帐篷之间。丹凤眼老太可能会看到她,一趟趟去扔垃圾,但肯定不明白她为啥会有那么多垃圾可仍。起码,短时间内不会明白。为了制造迷雾,红眼边老太也去翻垃圾桶。如往日那样,化身日行千里的老马,火急火燎地去翻。

垃圾桶里可回收垃圾明显减少,红眼边老太行为又有疑点,两者之间是否存在必然联系,丹凤眼老太暂时没有精力去调查。支在垃圾桶附近的七顶帐篷,不断地被业主投诉,物业和丹凤眼老太沟通无果,强行进行清理。前边清理,后面又支起来。无奈,物业清理一顶,没收一顶。丹凤眼老太不哭不闹,网购的大批帐篷,源源不断地跟上来。晚饭桌上,儿子和儿媳说在抖音上看到一段视频,一个老太太为了捡垃圾,在小区里支满了帐篷。看视频上的老太太,好像是楼上的邻居,问红眼边老太是不是有这么回事。也難怪儿子儿媳不知情,他们每天开车从地库进出,地面上的景儿基本看不到。“了解一下情况,说不定可以在你主持的专栏做一期。”儿子对儿媳说。

晚饭后的宝贵时光。红眼边老太用手里的木棍,一下一下敲击屁股底下的铁桶。

儿媳妇主持的啥栏目?

嗯?

嗯啥嗯。

心理学方面的吧。

红眼边老太不说话了。今晚需要整理的纸箱壳有点多,老伴儿的一双手始终没停下来。节奏再快,也要确保每一片纸箱壳,被温柔以待,然后化蛹成蝶。门外的过道,丹凤眼的脚步一直没有响起,防火门那边安安静静。自从上次她和老伴儿秀甜蜜,刺激到了丹凤眼老太,丹凤眼老太就尽量回避在晚饭后的宝贵时光,与成双成对的他们相遇。此刻,丹凤眼老太正在干啥呢。翻垃圾桶,还是重新搭建被物业拆走的帐篷?

十三

新一天的战斗打响了。

红眼边老太拎着遴选出来的头一波不可回收垃圾,走出儿子家的单元门,朝着垃圾桶而去。当刚刚被消杀过,还弥散着消毒水气味的小绿兄弟姊妹,第一时间出现在红眼边老太视线里时,红眼边老太注意力下意识跳到了桶旁边的空地上。那里空空的,厉害眼儿撑起来的帐篷不见了。再走向下一组垃圾桶,旁边的帐篷也没了踪迹。帐篷消失匿迹,也没看见厉害眼儿的人影子。

“往天老太太大早起就开始搭帐篷,今儿没看见。”保安如是说。

一整天,红眼边老太都没发现丹凤眼老太和她的帐篷们。秦桧还有个仨亲俩好的呢,说不定会亲戚朋友去了。但是,除了送快递的,从来没听保安说起,有人来过厉害眼儿的家。没准去旅游了?

“没见着老太太出去。”几个轮值的保安,都这样说。

在战场上厮杀的敌人,突然不见了,是啥意思呢。红眼边老太心里有了不祥的感觉。到七楼去敲门儿?万一人家好好的,问你干啥,岂不是尴尬么。也说不定从门镜儿里一瞅,敲门的是老对手,干脆就不吭声了。晚飯后,在储藏室的宝贵时光,红眼边老太向老伴儿表达了自己的担心。“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埋头干活的老伴儿,罕见地批评了她。红眼边老太扔了敲打铁桶的木棍,嘿,这个老头子,你还真是说对了。

忙不迭地去了物业,向值班人员说明了情况。

一周后的一天,物业的工作人员,来找红眼边老太。

尾随着工作人员,一路来到负一楼地下室。跨过防火门通道,工作人员用钥匙打开丹凤眼老太储藏室的门。门敞开的一瞬间,红眼边老太惊了。储藏室满满登登,却又整整齐齐。左半边是几乎顶到屋顶的纸箱壳,一捆一捆的它们,刀削斧剁般,看得人起鸡皮疙瘩。这一捆,和那一捆,和所有的捆,一模一样。经老伴儿抚摸过的成捆纸箱壳,像豆腐块,像艺术品。眼前的纸箱壳阵仗,红眼边老太除了震惊,找不到适合的表达。储藏室右半部,是鼓囊囊的袋子,它们也像成捆的纸箱壳一样,一袋一袋地摞起来。纸箱壳联手鼓囊囊的袋子,就要把整间的储藏室占满了。在余下的不多空间里,戳着一架人字梯。

十四

红眼边老太和红眼边老头,两个人的眼边儿依旧红着。老太的眼边红得鲜亮,老头的眼边红得羞怯。

白天,除了接送孙子上下学,红眼边老头开着电三轮,大部分时间在“那个啥”。遛梦城街上的垃圾箱,扫烧烤铺子的碳灰儿。红眼边老太除了买菜,负责一日三餐,大部分时间也在“那个啥”。小区的七组垃圾桶,被一遍一遍地翻检。总觉得丹凤眼老太会突然杀出来,和她打响一场争夺战。红眼边老太便奋力疾驰,依旧化身成一匹日行千里的老马。每一天的中午和傍晚,大烫发仍然会以做饭的名义,现身儿子的小区。她总是能让自行车飞起来,然后赶在老马之前,翻走垃圾桶里的宝贝,“老太太,没我快吧?”她朝红眼边老太笑。一笑,眼睛又变成方块形状,一个方块里映着清华,一个方块里映着北大。

晚饭后的宝贵时光,负一楼储藏室里的红眼边老两口,老太负责用木棍敲击屁股下的铁桶,老头借着敲亮的灯光,细腻温柔地抚平每一张纸箱壳。老太的耳朵兔子似的竖着,倾听过道里的动静。说不定一会儿,熟悉的脚步便会响起来。她在想,在脚步临近的时刻,自己和老伴儿要不要出去,再秀一把恩爱。受到刺激的人,脾气还真大,差点把瓶瓶罐罐摔飞了。

地下室的宝贵时光结束。洗漱完了,红眼边老头靠在床头,开启睡前给老太的读报模式。今晚读的是儿媳主持的“心理茶座”栏目,刚更新的文章,题目为:不缺钱的老人为什么会捡垃圾?

人们把捡拾垃圾叫做拾荒。通常的拾荒,往往是为了贴补现实的物质生活所需,补偿荒芜的生活状况。但是,有一些老人拾荒并不是出于现实生活的需要,而是为了满足心理的需求。某高端住宅小区就有这样一位老人,自己拿着一份不错的退休金,儿子在国外发展,家庭条件十分优渥。可是,老人每天翻小区的垃圾桶,而且到了很极端的程度。其实,像这位老人这样的,并不是孤例。这类老人拾荒,实际上是为了排解“心荒”或是孤独。用专业的话说,这些老人的拾荒行为,往往是心理补偿情结使然。他们因为心理需要得不到不满足,来通过捡拾垃圾让不满足的心理缺失得到替代性的补偿……

红眼边老太出了卧室。站在阳台上,将目光摇向窗外的一条甬路。那不是一条普通的甬路。每次,丹凤眼老太以王者的姿态归来时,双脚都踏在这条甬路上。因此,它是一条胜利之路,是一条王者之路。

这个夜晚,她就守在这里。迎接归来的王者。

(责任编辑:王倩茜)

霍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天津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亲爱的树》《天使的歌谣》《情人像野草一样生长》《这扇门,那扇门》,中短篇小说集《我什么也没看见》《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曾获天津市第四届文学新人奖、梁斌小说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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