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鹦鹉
2023-10-02王文楚
王文楚
一
凌晨五点半,等我听见雨声,图稿修改完了,酒也醒了。
我把剩瓜啃完,叉腰到阳台。碎光上的桥面,几辆慢行的车像皮影戏偶,相互拖拽着倒影。慢雨砸在窗沿,带进一股潮湿铁臭,我打完长串喷嚏,朝窗外再望去,发现桥面已空空荡荡。
我抛远烟蒂,退回房间,陷入转椅,盯着风扇黏稠的旋涡想,要是倒退几年,绝不会因为省钱,把家安在高架桥旁。可又想,不是被噪声闹醒,白天肯定没法向客户交差。这样想后,我宽慰了些,放松身板,重新放宽视距,却突然发现顶柜角落的那扇柜门被打开了,锁口悬挂着,像笑脱臼下巴的猴子,这瞬间让我恼火,为什么妻子这么脆弱呢?
我站起身,自语着,时到今天,难道还割舍不掉过去?我准备拉开柜门,要把孩子的那些遗物彻底扔掉,或烧掉。可手机铃声不分时宜地暂停了我的行动。
我盯着陌生号码,搞不懂谁会这个点来电?寥寥的亲朋,寡淡的日常,没任何线索。那只会是今晚的同学聚会了,可醉酒前后,我怎么也记不清发生了什么。等铃声停后,短信还锲而不舍地跟来:老皮,时间改到下午五点,还是说好的六号酒吧!
我揉搓下巴颏,看一层角质荡到无影,累积的疲倦相乘地涌来。我还是想不到是谁来电。睡醒再说吧。我自语着,扶墙回到卧室。房内微暗里的几株光,扫过妻子的脸。我拉上了窗帘的漏光缝隙,倒入了床角。
睡了两个钟头,等天彻底亮后,我便急匆出门。走前,我留意到顶柜的锁被扣上了,便也就习惯性地暂时放过了那些遗物。
我照旧上班,下班,到黄昏,等终于解决难缠的拆迁户后,我也决定穿过恍惚树影,去到古城边的六号酒吧,探个究竟。
老皮!老皮!刚进门,一个带圆眼镜,留西瓜头的圆脸胖子,就冲我大喊着挥手。
你好。我克制着诧异(不为别的,是即使看到他,我也对他毫无印象——远到二十年前,近到昨晚)。
他简直就像路人无意踢到脚边的石子。我对他坐下。
他用舌尖舔平上唇的枯皮,说了很多我即将消失,或残缺的记忆,比如,我跳远曾在一堂课上拿了第一;比如,我坐在靠讲台的位置;比如,我曾一个月没来学校,大家还以为我转校了。——我才总算承认了他曾经的存在。
他叫邹周。高二来的插班生,我和他同班过一年。
邹周穿着粉衬衫,皮肤干燥,他用胳膊支撑着肥腰赘肉,显得疲倦。邹周说话很快,不停抖腿,不断喝水,喝水时,像故意要把下巴再拉长一寸,神情像刚从沙漠里走出来似的干枯。
你以前是不是不长这样?我问。
邹周用手掌撑着杯口,喊服务员,继续倒水。
是的,邹周说,自己读书时很瘦,很不起眼,自己是近两年才胖了七十多斤。說完,邹周又喝了大口水。他长哎一声,用手背抹去脖子褶的汗渍说,你知道吗?
见我没回答,他继续跟来又说了一遍,你知道吗?
我只好疑惑地附和回道,什么?
随后,邹周斜着眼,朝我身后指去,那后面——他怪怪地哼了一声,那条走廊后面,有个大人物......
他花了很多言辞去描述那个大人物,其实无非是概括他的多金和权势。
我听邹周说了一大通,等他再次把水灌入口腔时,我仔细往幽暗走廊的深处望去,在幽幽闪动的绿光里,看到可能是玄关案桌的地方,窝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石虎。
我有些不舒服地说,邹周,直说吧,天没亮还打电话,又喊我来这,是有什么特别的事?
邹周像是不屑所有,他用鼻子哼了声,并加大了抖动身体的幅度。
急事也不算,他罕见把腰挺直,像克制兴奋似的继续说,但对你是急事也是好事——可以满足你的“杀”的欲望。
他看着惊讶的我,笑着说,干嘛露出惊讶表情,那不是你的心愿吗?昨晚一直喊杀了“你”,杀了“你”。
邹周见我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继续说,不过,别害怕,交给你的是安全的谋杀。
我被他紧紧盯住,有些发毛。我把头侧到窗外,心想,我真是受够了,我得找个借口离开,可自己又有些好奇,喝断片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摇摆离开的时候,邹周缓解了我的踟蹰。
邹周话锋一转,问,你在公司干了多久了?
我在古城里土生土长,做了十五年室内设计师。二十多岁时,我横跳过几家公司,也创业了几年,可都以疲惫和失败结束。
但我只回了他一句,不长也不久。
我问,是你送我回的家吗?
是的。邹周答后,继续回到关于谋杀的话题。
邹周先说自己想杀人。但既没勇气,也没能力。说他连杀鸡也不敢,说他小时候丢了只猫,他哭了大半个月……
我如果放任他继续讲个不停,不知会到什么时候,并且,我真怕他会哭出来。
我用指头敲了敲木桌,点了根烟,清了清嗓子,我有点没耐心地说,邹周,别卖关子了。你直说吧!
他扯了扯肚上的衣服,哼笑了声,嗯!好,我要说的是,你不用真的杀人,就能释放所有你积压的仇恶和不快。
我听后心脏更快地搏动了。
你往外看。
我们往窗外一同看去。
看到了吗?
我看到老街上横着个三轮车和一个男人,车是老款三轮车,我看到许多人流从三轮车经过,但好像没人愿意向他们投出目光。我突然感到有某种无力感袭来,让人疲倦。
杀了那只鹦鹉。
邹周说后,我才发现,男人肩上站了只鸟。
杀了那个鹦鹉,就等于杀了这个男人——一个哑巴的所有寄托,邹周顿了下,没预兆地憋笑出声——就是,杀掉哑巴的鹦鹉。
这嘲弄的恶意,让我很不自在,像什么毛绒的东西在挠我的肋骨。
我得走了,我感到荒唐地站起来。
邹周看到我起身,身体总算消停下来,不再抖动,他两手用力拍了个巴掌,带着些无所谓又埋怨的口气说,昨晚是你对我哭喊,叫要杀了“你”,杀了“你”,现在机会来了,你又不敢了?
邹周没看我,但我感觉得到他知道我正盯着他。
邹周继续说,如果不是曾经你帮过我,这好事我才不会给你,他哼了声,杀只鸟跟杀只猪羊有什么区别呢?邹周和我的眼神相撞,他说,不仅如此,这事儿可还有笔报酬呢——不是两全其美吗?
我突然想起,他见面说那些记忆,但未提及的事情:高中时代的他在厕所被几个小混混欺负时,我帮助了他。
接着我也想到昨晚断片,自己在他车内的失控,我想起自己用牙齿啃着车窗,任鼻涕、眼泪横流,像狗一样叫喊,没有任何体面地喊着杀了你个畜生,你个畜生......
我全身燥热地重新坐下。
邹周看我回到座椅,继续抖动身体,他假正经地说,提前说好,咱亲兄弟明算账,酬金我要拿五成。
我看着他那粗短的手指,点了点头,随后把目光挪向手臂,看着三角光斑变成了一把斧头。
二
为了制定更周密的计划,我进一步做了调查。
我来到鹦鹉强对街的理发店。这类场所往往对某片区的人能有个笼统了解。
鹦鹉强天生就哑吗?我问。
不是。理发师用拇指扒出牙缝的槟榔渣,把围脖褶子摆平,系我胸前。
他有名字,毕强。理发师把鸭舌帽檐抬过眉毛,他走出镜子,取来推剪。
过去,毕强不哑的,我们都住在西边那条长巷,当然现在也是。巷尾的棉花公司的老宿舍院里有座铁廊架结构的葡萄藤,大概两层楼高,夏天,我们到藤下躲荫,玩耍,而摘葡萄是男孩們最兴奋的事,你明白吧?——那种竞争勇气的游戏。毕强那会儿胆最大,他说要去中央,带回最茂盛的果实……我们惊讶地仰看毕强像猴倒悬,去到无人抵达的禁区,在叫好声中,他扯下了一串,可在继续扯第二串时,毕强失败了,他后脑着地,摔了下来,好在没死,只是,昏迷完整个夏天,他就哑了。
我在染黑渍的镜面,看到自己半个头被剃矮,我对他说的回忆没什么兴趣,只想问鹦鹉的事。理发师扶正我的头,不容打断的继续说:后来,就算葡萄熟得烂掉,也没人摘了。我们也不再靠近毕强。哦!对了,毕强爸也是修车的。那会儿,修车还算个正经职业。毕强爸技术、性格、名声都好。在我印象中,毕强爸从未对任何人发过火……毕强妈死后,毕强跟着他爸当了几年“尾巴”。到千禧年后吧,毕强又去汽修厂干了段时间,听说,带毕强的师傅很喜欢他,想把他留在汽修厂。可是,毕强爸病倒后,毕强就傻不拉几地回来了,子承父业,一直干到现在......
我抓住理发师喘气的空隙,问,鹦鹉呢?
那只鹦鹉?如果没记错的话,可能是八年前吧,好像是他父亲死的那年,那鸟就多了出来。
好了。理发师解开围裙,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结束话题,三十五块,他说完,尽可能抖落了围裙的碎发,往嘴里又挤了颗槟榔。
我想再多问一些鹦鹉的事情,我说,那鹦鹉是哪儿来的呢?
不知道,理发师把围裙挂在椅后,轻轻笑着说,可又有谁在乎呢?
后续几日,天气时晴时雨。我去了现场观察了毕强和鹦鹉。
这几年,被明清石砖包围的老城外,大肆建设,从环护城河到长江大堤,新的学校、医院和公共设施越发清晰,新城不断外扩,老城区里的居民逐步外迁。而毕强还在老城里工作、生活,这些街区和缝隙里,随处可见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痕迹。
——每天七点,毕强都会准时骑着那辆装了电动马达的三轮车,压过窄巷的石板路,到达他工作的街面。
三轮车车板架着两层钢封的储间,一眼看去,像叠着两只黑墨色的乌龟壳,贴着底板的是稍高的一间,顶层的第二间,要矮一截。三轮车上有各类的工具,大的那间装着内六花等不同型号的扳手工具、螺丝、轴承、打气筒、润滑油、给电车换的电池;小的那件装挂着替换的车轱辘、几个黑色车胎和一个板凳以及一些螺丝杂物。车把前挂着一个像被挤压过的不规则的方形铁篓。篓里放着饭盒和水。毕强和鹦鹉都用它们吃喝。他们一路碰撞的滴里当啷的声响,显得和现实中格格不入。
一块“残疾人便民服务站”的白字蓝底招牌,嵌在车龙头下面,让毕强能持续待在街面。那只鹦鹉站在毕强肩头,像毕强的另一颗脑袋。毕强总抽出那张折叠铁板凳,朝西坐下。他背靠一排双层的商铺,一家牙医店,一家古玩店,把他夹在分界线处。毕强像把老梅花起子,旱在水泥里,奇怪、却又恰到好处地融入穿行的凌乱中。
无论环境和条件如何,反正要弄死鹦鹉,我得抛弃胆怯。但有项最重要的后缀条件,邹周隔了几天才打电话告诉我。
老皮,忘说了,我们还要拍照。
拍什么照?
拍下鹦鹉死后,毕强在现场第一反应的照片。
谁晓得邹周是真忘还是假忘。反正我们已是同绳的蚂蚱。还好邹周将功补过,想到了更妥的方法。
我们便加快进度,送鹦鹉早点去死。
三
时间定在午后一点。顶光让影子无荫,街道只有零散滑行的公车。街面如常的枯燥、沉闷。
我推着破胎的自行车,去找毕强。
毕强正搓着白饭,喂鹦鹉吃。鹦鹉叽喳,和他的沉默互补,环境噪响,让我突感疲惫。
白大褂藏裹短裙的张牙医,常趁这聊赖午后,去古玩店干上一炮,释放与丈夫隔江分隔的寂寞。
古玩店的李老板,身形像他手握的嘴壶,他穿身麻衣,永远一副笑脸——哪怕是邹周请她们务必帮忙,以免把他们淫欢照片,公之于众,他照样一副笑脸。
我刹停在毕强的弱侧。
他们朝我望来。
雷修,雷修,打k、打k。鹦鹉抖索身子,干喊几声。
维修。我指向后胎。
毕强站起来,身上带着廉价的香皂味,他接过车把,放下脚架,蹲下看胎。不一会儿,他起身,用手打了“二”和“零”。
我点头,眼神很快从他的轮廓逃离。
我坐入折凳。尽量摆出无所谓的神情,想遮掩恶意,平常,我会下意识的话多——可现在,多半是挑衅。
那鹦鹉不断抖动脑袋,重复欢迎、你好,用刻板的黄眼睛瞟我。
我们挤在仅剩不多的阴影中,像夜灯下觅食垃圾的野猫。昏沉的风,无精打采,却吹得我焦躁又局促。
毕强挑出工具,放好盛水的钢盆,开始工作,我才终于敢大胆看他。
这是一双超龄的大手,指盖渗黑的纹路,干裂延伸手背,毕强撬内胎的动作,娴熟、精准,是同设计一样,需日日反复,才会有的从容。这熟悉的机械感,让我感到放松了些。
不一会儿,一只陌生的蝶向我心头袭来,蝴蝶在我的胸腔展翅,一路跑去齿间欢荡,可却又因恐惧什么,不愿彻底飞离身体。同时,另一只蝴蝶也同样在毕强的躯壳窜动,并更细腻地具象成无数回忆,伴随着而来的还有希望、惶恐、亢奋,它们涌来的猝不及防、猛且有序,像预感,像暴风雨前夕,蚂蚁或飞鸟的本能。
三十年前,因三峡工程的契机,毕强一家,沿江东下来到这座城市,如父亲所愿地开启新的生活。
毕强父亲,朴素的旧知识分子模样,戴灰片眼镜、寸发,左脸有寸长刀疤,但刀疤由来并不精彩,是被一个刚加入这片街区流氓团伙的男孩,在索取“保护费用”时,用猎刀割的。
父亲无所畏惧地看着慌张、被人投以期待目光的男孩,平静地说,来吧,孩子,这也并非坏事。
其实,刀疤积极治疗,不會如此突兀,它看起来就像缝补在鸡蛋壳上的一坨秽物。父亲刻意留存它,是把它看作斩断过去的某种记号:不仅要斩断因收贿三块金表,被开除公职的悔恨;因辜负亲友期盼的羞愧;还要斩断一切卑劣的破旧自己。多年来,父亲重新构建起某种新的信仰——既与所有事物和解的宽容,顺其自然、不做任何引领与跟随。父亲不信教派,不拜鬼神,却不逊色任何教众的虔诚。
晚夏的雨夜,毕强从医院醒来,在拼命说话无果,只能像癞蛤蟆似地支吾时,父亲以一种绝无表演、真诚的笑容,驱散了毕强的恐惧。
孩子,没关系,这并非坏事。
毕强仰望父亲,用面颊感知浪的炙热。
可现实还是现实。毕强逃脱不了侮辱,嘲笑,还有更可怕的躲避。
聋了也好,或者死了也行吧。当毕强露出这种心思,父亲会把他托举到半空,或用臂弯环绕他,说,孩子,这也并非坏事。
包围老城已四百年的青砖,圈定并环抱毕强父子,让他们绝大部分时间能自满地感到安全。可是终究,时间还是推波助澜地破坏了这种既定的安全。
父亲心脑血管重疾,余生只剩右臂可以活动,早晨,毕强会做好饭菜,下午三点,毕强会让李老板看摊,返家帮助父亲排泄。夜晚,毕强会向父亲比划整日见闻。这间拥挤老房,荡着干涸笑声,并少时在父亲那双浑浊的眼窝,散发亮光。虽然亮光总稍纵即逝,但对毕强已足够美好。只是,毕强费解,为什么有些惊醒的夜晚,会发现父亲在偷偷哭泣。
无论何时,父亲从不袒露他哭泣的缘由。毕强也不问,但这无法阻止某种无力的破败气息在扩散、膨胀。这种气息具体在现实,是来源父亲老旧的躯体。——那个曾经的高大父亲有了缺憾。毕强这样想,他会厌恶自己,可又对父亲不遮掩衰落的消极,感到愤怒。
这并非坏事,父亲反复告诉自己:要和解,与所有,好的、坏的,相关的、无关的,一切——没关系,哪怕毕强没有转机地老去,也没关系。
父亲缓慢地开合双眼,当发现月下逃匿到墙面的树影慢慢摇晃的时候,父亲会看到,那个没有自己的未来,孤独的毕强无依无靠,独自的生活,父亲会哭泣地问自己,我做了改变,那我的孩子呢?
父亲开始怀疑,过去和现在,可能没有区别,硬要说不同的话,仅是自己不再拥有旺盛的生命力去冲抵和平衡信仰和现实的逆反。父亲那曾一砖一瓦建起的“自私”高楼,不断轰塌,又不断重建着。
那个普通的秋日的周三,毕强罕见地在工作时间,像强盗似的闯进房子。
毕强进门跪倒在地,边用膝盖腾挪,边像婴儿一样哭泣,他腾挪着,重复比划:原谅我,父亲,求你,原谅我。
父亲缓解毕强失控的情绪,并得知毕强的失控,只是在工作间隙,听客人闲说:送老人白色,是忌讳无礼的。而毕强在上个秋天,买回家的新床单,恰好是白色。
父亲感到可笑又悲哀。可父亲还是习惯地说,孩子,这也并非坏事。
这句口头禅解放了毕强,毕强像被释免了罪行,像被崇拜的神降临在阳光充沛的花坛,那缓慢、长久的笑容,让父亲恐惧,并彻底摧毁了父亲的信仰。
父亲开始引领:我们的钱能盘下个小店,你可以增加种类维修,这样也许稳定……我让媒人说了几个女孩,也许你也试着接触……也许你可以改行或什么其他的……总之,我们可以做些改变,为你自己……父亲的这些话,反复在心中重复,因为现实,他没有机会陈诉。
毕强总是粗暴打断,那败坏的模样就像一只被侵犯领地的动物。
不,爸爸,这样就很好,就很好,不是吗?毕强俯视着父亲,比划。
父亲只能继续在深夜,在追忆与现实的边缘沉沦。父亲可怕的发现自己的三十多年所谓的“改变”,只是原地踏步。
父亲病倒后,毕强再未去过江边。看江,是毕强的爱好,江的东面,或西面是什么样呢?对岸的那些绿彩房,住的哪些人呢?毕强有时会这样想,但却从未去过对岸。
那天,毕强没有在三点回家,他骑上了那辆老车,再次到达江滩边。也正是在这天,毕强在一摊杂草里找到了鹦鹉,也正是在那天,父亲死了。
毕强抱着受伤的鹦鹉,要回去与父亲分享这份快乐。
可父亲已经僵硬,蜷缩在地上,父亲手里握着手机,120的号码已按出,可没有拨通通话键。
鹦鹉强,鹦鹉强!李老板按计划呼喊着,毕强惊掉撬胎棒。我看着毕强揉了揉眼睛,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瞬间的悲伤,并混杂着怜悯。
来,来这边。李老板朝毕强招手。
计划推进的比我想的要早,我躁动地起身,心想,等毕强被调虎离山,剩下的步骤就到我了。
我会杀了鹦鹉,离场,邹周会拍下照片,然后事情了结。
我看了眼李老板胸前的金链子,然后我和毕强的眼神,第一次对撞。毕强朝着古玩店的大门指去。意思是叫我等待一会。
我点了点头。发现他的双眼清澈,仿佛不渴求也不畏惧,他的眼角刻着类似大地的裂纹,让我感到某种灵魂的苍老。我不免感到敬畏,同时又有些不快。
毕强向前慢慢走,我的躁动变为了兴奋,并到达了顶峰。我紧握口袋的弹簧刀,闻到了血的味道。
其实对我而言,杀了鹦鹉不仅为了两万块钱,我更多是想要求证,求证毕强是否同我一样的无情。我痛恨自己无情,在我儿子死亡到如今,我连正式的泪水也没流。我痛恨迎面行驶一脸无辜的卡车司机,导致了孩子意外被撞死。我痛恨那个春天,微风和煦般的惨淡,我痛恨毕强,这个苦难的人,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并拥有精神或灵魂的寄托。
死吧,都去死吧。我甚至没有用到刀具,只是两手死掐住鹦鹉的脖子,等它羽毛掉落一地,终于不再动弹,我才突然感到害怕和痛苦,我揉了揉眼睛,感受到了自己的邪恶,升腾起一阵厌恶,但同时也好似获得一种怪东西,这个怪东西吞噬了蝴蝶,并又解放了我。
随后我逃离了现场。
后续是假装路过的邹周完成拍摄工作。
四
杀掉了鹦鹉,之后两天我挂掉了邹周的电话,我终于决心做些改变,我和妻子去了孩子的坟墓,带去了鲜花和能烧掉的图画书。接着我们回家,把孩子的遗物取出来,我们不再锁住孩子的遗物,我们把它们整理干净,尘封装入皮箱。
我本以为妻子的泪差不多哭干了,但我错了,我搂着她,让她像海一样在我胸前翻滚,等到天黑,我叫醒虚脱的她,陪她吃了她最爱的草莓蛋糕。
我对自己所做之事感到抱歉,把本属于自己积压的负面情绪塞给了陌生人毕强,但事已至此,我也无法再改变什么。
之后我才和邹周去到六号酒吧。一起去找那个老板。领取报酬。
我和邹周从白虎后的那条走廊向里走,感应灯光亮起,廊道两侧原来是两排假草。到门口,我们在等待中闲聊了会儿。
你充当这种角色多久了?
有好几年了吧。
你平常还做些什么?
要看什么季节,秋冬,我去乡镇卖烤火茶几,春夏,我来这里兼职。
我们安静了一会,找不到什么话题。
邹周也不像过去话多,显得有些消沉。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这个哑巴可真奇怪。
怎么了呢?
說不清楚,邹周抓了抓头皮。我发给你的照片,你没看吗?他说。
没有,我连着对话框删除了。他怎么了?
你不是不想知道吗?邹周把目光落到我的额头。
邹周把照片重新发给了我。
他怎么?我看到这张照片,毕强嘴半张着,睁大着眼睛,眼角处湿润了,但注视着的好像并不是痛苦。鼻翼之下的轮廓,甚至有一些愉悦。
怎么不悲伤是吗?邹周说,嗯,像是他解脱了,又像是忏悔。
停顿了会儿,我问,他还在摆摊吗?
好像几天没外出了。
这对他而言,也是件好事吧?
谁知道呢。邹周咳嗽了两声。
这时,一个戴口罩的中年妇女,躲闪着夹着包从门里走出,在开门的缝隙里,我瞥见屋子里的墙面挂着很多照片,包括毕强那幅:毕强躺在地上,像抱着那只死鸟。
我正要用手去推开快关闭的门朝里走时,邹周拉住了我。
老板还没叫我们。邹周说。
我松开右手,在最后的缝隙里,看到窗边站着一个体型匀称的年轻男人,他左手端着红酒杯,右手打着节拍,身体随着音乐晃动着。
在门彻底再次关闭前,我看一只彩色蝴蝶从夹缝飞出,掠过我俩,朝光亮的大厅飞去,途径的空中,我闻到了青草的清香。
(责任编辑:龙娜娜)